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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書院藏秦簡(陸)》中刊布了六條內容為《縣官田令》的簡文,是關于秦代縣官田管理的新材料。所見令文雖只是冰山一角,但對窺探秦代官田的相關制度大有助益。王勇、陳松長已對令文進行初步考察,一些問題仍需商榷和拓展。因此,本文以岳麓秦簡《縣官田令》為中心,輔以其他秦簡牘,重新探討《縣官田令》的性質、“田官”吏的約束、田徒的調配等問題,以揭示秦代基層國有土地的經(jīng)營與管理狀況,展現(xiàn)法令之下“田官”與其他職能部門及百姓的互動,這對認識秦代國家基層經(jīng)濟和社會治理狀況,總結社會轉型時期的治理經(jīng)驗,頗具意義。
臧知非說:“秦朝廣泛存在著官田、公田,也就是官府直接經(jīng)營的土地。”王彥輝認為:“田官”經(jīng)營郡縣公田,屬都官。魏永康指出:官田是都官所屬,由“田官”管理;公田是縣屬土地,由“公田吏”負責。目前,“田官”、官田的關系,以及二者是否屬于都官,仍存爭議。李勉、晉文認為:秦統(tǒng)一文字,“田官”取代公田成為縣級公田的管理機構,縣級公田也可能改稱“官田”,朝廷和中央官署所領公田則繼續(xù)沿用“公田”之名。如此,則秦朝縣內不再有官田與公田的區(qū)別,只存在官田與民田之分。岳麓秦簡《縣官田令》的名稱似乎也印證了縣內存在官田。雖然,“縣官田”之“官”,王勇和陳松長皆認為是與“私”相對的,“縣官田”包括縣所轄官田和都官所轄公田,“縣官”是縣、都官的簡稱。然而,自秦始皇統(tǒng)一時起,“縣官”成為天子、國家的代稱,后來也指代官府,“縣官”在秦代正式文書中不應再作簡稱。更重要的是,岳麓秦簡“卒令乙卅二”中有“新律令下,皆以至其縣、都官廷日決?!保?888)縣、都官分開表述,并未統(tǒng)稱。因此,對于“縣官”是縣、都官簡稱的推測并不能令人信服,“縣官田”應是指縣之官田。陳偉指出,縣中官田的管理機構是“田官”,與“田”是并存的兩個系統(tǒng),當時在田部之外,縣還專設“田官”,直接使用大量徒隸農(nóng)作。若如此,則可以認為《縣官田令》是針對縣中官田及管理者“田官”頒布的法令。
欲證明這一點,必須明確縣官田及“田官”的特點,以確定《縣官田令》的內容是否與其吻合。“田官”為縣屬職能機構,這一點在學界已漸得共識。關于“田官”的運作特點,陳偉指出:“田官”使用作徒的記載甚多。韓國學者金鐘希認為“田官”是管理官田的機構,以司空、倉派遣的刑徒為主要勞動力,進行土地開墾、耕作等業(yè)務。李勉依據(jù)里耶秦簡也支持這一結論。里耶秦簡有“田官作徒簿”的記錄:
畜官、田官作徒薄(簿),□及貳春廿八年。(里耶8-285)
這表明“田官”確實使用徒隸進行生產(chǎn)。并且,“田官”的官職設置也與其他部門有別,據(jù)現(xiàn)有材料,見有田官(守)嗇夫,田官佐、史等。
首先,《縣官田令》可見的六條簡文中,記錄有官職信息的僅有一條:
里耶秦簡有“田官佐賀二甲”(8-149+8-489),同一簡文中存在“田佐□一甲”的記錄,二者稱呼顯然不同,后者是田嗇夫的副貳,屬于“田”系統(tǒng),田官佐則屬于“田官”系統(tǒng)。上簡中的“佐角”應是“田官佐”而非“田佐”,原因在于角“坐縣官田殿”,考課屬于縣官田范疇。我們知道,“田”是管理民田事務的機構,與縣官田無關。角在“縣官田課”中的成績最差而被貲二甲,考課應屬于“田官課”中的一種。比《秦律十八種》中所見縣官吏課殿的懲罰要重得多。
其次,《縣官田令》規(guī)定的內容涉及徒隸管理,與官田的運作方式相合。如:
令文規(guī)定,農(nóng)閑時若用田徒和車牛從事他事,可在農(nóng)忙時用他徒來抵償,也可用車牛抵償。田徒是負責田作的徒隸,《縣官田令》簡1612有“縣官田田徒”,因此,此處田徒應屬于官田系統(tǒng),由“田官”管轄。雖然“田”系統(tǒng)也轄有徒隸,但數(shù)量較少,且不見從事農(nóng)作。
此外,“田官”還負責帶領田徒開墾,這一職責也是“田”系統(tǒng)不具備的。
元年八月庚午朔庚寅,田官守犯曜敢言之:上豤(墾)田課一牒。敢言之。(里耶9-1869)
卅三年六月庚子朔丁巳,【田】守武爰書:高里士五(伍)吾武【自】言:謁豤(墾)草田六畝武門外,能恒藉以為田。典縵占。(里耶9-2344)六月丁巳,田守武敢言之:上黔首豤(墾)草一牒。敢言之。銜手?!玖吭露∷热账豢炭滔滤?,佐銜以來?!醢l(fā)。(9-2344背)
如上,田官守直接上墾田課給縣廷,墾田是“田官”考課的項目之一。而田守則是替黔首上報墾田申請,偏重民田事務,并不直接組織墾田。
“田官”還有加工經(jīng)濟作物的職能。
丗年九月丙辰朔己巳,田官守敬敢言之:廷曰令居貲目取船,弗予,謾曰亡,亡不定言。論及讂問,不亡,定謾者訾,遣詣廷。問之,船亡,審。漚枲。乃甲寅夜水多,漚流包船,船擊(系)絕,亡。求未得,此以未定。史逐將作者氾中。具志已前上,遣佐壬操副詣廷。敢言之。(里耶9-982)
田官守派居貲者去縣廷借船,船被水沖走?!澳俊钡纳矸菔恰熬淤D”,即因貲居作。因此王彥輝說,田官使用徒隸外,還有居貲、罰戍、貲貸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的是,其從事的并非田作。“漚枲”,馬怡據(jù)《氾勝之書》說:“麻株收獲后,需浸入河、湖、池等天然軟水中漚漬,以發(fā)酵脫膠,并漂洗除污,最終得到松散柔軟的麻纖維?!边@可能也是需要借船的原因。這種手工業(yè)由“田官”負責,說明縣官田可能并非只種植莊稼,適合種麻的地方則種植這種經(jīng)濟作物,也由“田官”帶領田徒照料、加工。
綜上,秦代縣“田官”有獨特的官職,“田官”吏帶領田徒田作、開墾,加工經(jīng)濟作物。《縣官田令》規(guī)定中所見職官、勞動者以及生產(chǎn)方式,都與縣“田官”統(tǒng)轄的縣官田相合。因此,《縣官田令》中的“縣官田”是指縣中官田,不包括都官所轄公田,也不包括民田。進而可以進一步證實,秦統(tǒng)一后縣內確實轄有官營土地,稱為“縣官田”,“田官”是其管理機構。
秦代,信息交流極不發(fā)達,中央與地方的信息占有不對等,作為掌控基層國家資源并負責為國家進行生產(chǎn)的機構,“田官”有可能聯(lián)合地方政府欺騙中央,尸位素餐或中飽私囊。對此,計、課成為重要的防范手段,里耶秦簡中可見獨立的“田官課志”(8-479)和“田官”上計。
倉曹計錄:禾稼計,貸計,畜計,器計,錢計,徒計,畜官牛計,馬計,羊計,田官計,凡十計。史尚主。(里耶8-481)
黎明釗、唐俊峰說:“據(jù)里耶秦簡所見,秦遷陵縣行政中課、計文書的制作實由諸官負責”,由其官組織長官主持。目的是防止縣中職能機構數(shù)據(jù)造假、欺騙上級,并鼓勵官吏恪盡職守。
以里耶秦簡中的漆課為例:
秦代的課以賞罰的手段驅動官吏。具體到“田官”,上文簡(1)中,田官佐坐縣官田殿,要被貲二甲,屬于較嚴厲的處罰,以此激勵“田官”吏勤于本業(yè)。然而,在趨利避害的心理驅使下,官吏難免以損害他人利益為代價,以實現(xiàn)自身成績。尤其在官民關系比較敏感的故六國地區(qū),這些行為很容易激化官民矛盾,動搖統(tǒng)治基礎。因此,朝廷不斷出臺禁令,以杜絕類似現(xiàn)象,實際是對政治制度的修補。
首先,《縣官田令》以律令的形式,禁止“田官”為增加自身業(yè)績而侵害百姓權利。
上簡規(guī)定禁止“田官”剝奪黔首的灌溉用水,要求按照民間秩序用水,不得憑借官威侵奪。對于違反者皆以大犯令律論。
其次,《縣官田令》還禁止“田官”為了自身利益損害其他部門和低級官吏的利益。
上簡反映了“田官”以公田經(jīng)營的名義私自征調徒隸的情況,明確了“田官”利用徒隸進行勞作的事實。令文所反映的問題有三:一是“田官”以沒有徒隸為由不行田作。二是“田官”以沒有徒隸為由征發(fā)徒隸,或令徒隸放下官府的急事去佐助田作。三是“田官”以官威征調低級官吏去為其田作。這些行為損害了其他部門和低級官吏的利益,犯令者被定性為“非善吏”,與簡(3)中的“惡吏”相似。犯令者同樣以“大犯令”懲處。
“大犯令”“是與小相對而言,指情節(jié)較為嚴重的違反法令行為”。蘇俊林推斷,吏“大犯令”的處罰應是貲二甲。
可(何)如為“犯令”、“法(廢)令”?律所謂者,令曰勿為。而為之,是謂“犯令”;(睡虎地《法律答問》142)
“犯令”大體有兩種理解,“一種為實體令在律中的殘存,另一種為對律文法律屬性的違背”。由簡(3)可以看出朝廷治理地區(qū)的態(tài)度,即嚴格限制官吏,確保黔首利益,以緩和矛盾。簡(4)則反映出朝廷協(xié)調內部秩序,防止內部侵害的努力。
《縣官田令》中對“田官”吏犯令的案件處理,有針對性的法令。
涉及田事的案件,縣官已論,需寫明其罪名和判決,附審理日期,立即上報郡中執(zhí)法,執(zhí)法再上交丞相。縣官拖延不論應受處罰。反映了國家對于官田事務的重視。同時,簡(5)也拓寬了我們對秦郡執(zhí)法的認識,即其除了接收各縣上計文書外,還有接收縣司法文書并上報的職能。
上述“田官”吏的犯令行為,實質是對基層資源的搶奪。“縣官田”由縣官所屬徒隸耕作,稱“田徒”,是主要的勞動者,是重要的資源。簡牘所見,田徒主要由隸臣妾、城旦舂和鬼薪白粲構成。簡(4)反映出,縣官徒隸各有分工,有徒隸不被用來行“故事”,導致無徒以田。一方面說明田徒屬于徒隸;另一方面,田徒有固定的群體,專門從事官田的工作。雖然簡(2)規(guī)定田徒可以在農(nóng)閑時被借調從事他務,但也規(guī)定了需在農(nóng)忙時等量還回,以保證農(nóng)事順利。法令禁止以不足為借口征發(fā)徒隸或調撥從事其他急事的徒隸去佐助田事,反映出若是田徒都從事耕作,固定配給的田徒數(shù)量是足夠的。所以,《縣官田令》中所見唯一可以因田徒不足進行申請的情況,是田徒因罪被系等原因導致糧食收獲時節(jié)人力不足。調用徒隸的途徑是經(jīng)縣官向屬所執(zhí)法申請,由執(zhí)法調撥。
王四維認為,簡文中的執(zhí)法更多是指郡執(zhí)法,擁有管理和調撥徒隸的權力。若不及時安排調撥,執(zhí)法、執(zhí)法丞、吏主者皆獲罪。執(zhí)法并非最終的執(zhí)行者,而是將命令下發(fā)縣官,由縣官“遣徒者”執(zhí)行。若縣官不及時派遣徒隸,不僅官嗇夫、吏主者要如執(zhí)法等受到一樣的懲罰,縣令、丞、令史也要受到相應責罰。若令、丞知其不遣而不督促,與官嗇夫、吏主者同罪。
承接執(zhí)法命令具體負責調撥徒隸的縣官應是司空和倉,前者提供城旦春、鬼薪白粲、居貲贖債者等,后者提供隸臣妾。在此基礎上,若不足,還可通過其他渠道應急調撥。里耶秦簡:
卅四年六月甲午朔乙卯,洞庭守禮謂遷陵丞:丞言徒隸不田,奏曰:司空厭等當坐,皆有它罪,(8-755)耐為司寇。有書,書壬手。令曰:吏仆、養(yǎng)、走、工、組織、守府門、削仂匠及它急事不可令田,六人予田徒(8-756)四人。徒少及毋徒,?。ú荆┮浦翁斢罚芬跃?。今遷陵廿五年為縣,廿九年田廿六年盡廿八年當田,司空厭等(8-757)失弗令田。弗令田即有徒而弗令田且徒少不傅于奏。及蒼梧為郡九歲乃往歲田。厭失,當坐論,即(8-758)如前書律令。七月甲子朔癸酉,洞庭叚(假)守繹追遷陵。歇手。·以沅陽印行事。(8-759)
始皇二十六至二十八年,遷陵縣司空厭等有徒而不令其田作,徒不足時也不上奏請求調配,所以獲罪。故知縣中田徒的派遣,有較大部分是歸司空負責。所以在田徒少的情況下,司空應及時申報,否則會影響田事。依照簡中律令,補救的方式一是從其他崗位抽調;二是在沒有可抽調人員的情況下,上報治虜御史,由治虜御史進行調給。吏仆、養(yǎng)、走、工、組織、守府門、匠都是服役于官府者,各有本職,按照簡(4)的規(guī)定,本不應被調為田徒。上簡內容應是洞庭郡臨時的解決辦法?!爸翁斢贰?,李亞光、趙宏坤認為是郡級機構。陳偉指出:虜為奴隸、仆役之意,治虜御史為管理奴仆的官署。若如此,則治虜御史所轄“虜”更是應急的臨時調配。治虜御史不是常規(guī)調配田吏的官署。
由此反觀“尉課志”中的“司寇田課”“卒田課”,司寇和卒歸尉管轄,也不應是“田官”所能借調的。張新超指出:“司寇的勞役主要有偵捕疑犯、監(jiān)管刑徒、傳遞文書和運送物資四類”,與徒隸有所不同。卒本不屬于刑徒,更輪不到去幫助官田田作。然而,里耶簡中又有“田官”出稟戍卒的記錄。如:
徑廥粟米一石八斗泰半。丗一年七月辛亥朔癸酉,田官守敬、佐壬、稟人苊咎出稟屯戍簪裊馬稟襄完里黑、士五(伍)朐忍松涂增六月食,各九斗少半。令史逐視平。敦長簪褭襄壞(褱)德中里悍出。壬手。(8-1574+8-1787)
徑廥粟米四石。丗一年七月辛亥朔朔日,田官守敬、佐壬、稟人娙出稟罰戍公卒襄城武宜都胠、長利士五(伍)甗。令史逐視平。壬手。(8-2246)
這說明戍卒確實參加了官田的工作,并且按月發(fā)放糧食。與之相反,里耶秦簡中田官守所上的一份日稟食名單上不見戍卒。
丗年六月丁亥朔甲辰,田官守敬敢言之:疏書日食牘北(背)上。敢言之。(8-1566)城旦、鬼薪十八人。小城旦十人。舂廿二人。小舂三人。隸妾居貲三人。 戊申,水下五刻,佐壬以來。尚半。逐手。(8-1566背)
這又表明戍卒與田徒并非屬于同一稟食系統(tǒng)。
秦統(tǒng)一后延續(xù)了農(nóng)戰(zhàn)體制下的基層經(jīng)濟政策和官吏激勵制度。然而,當時已出現(xiàn)“田官”為趨利避害而激化矛盾的種種現(xiàn)象,朝廷只能頒發(fā)禁令,對制度做出修補。然而,國家制度和政策不變,必然導致修補措施效果有限。秦代地方矛盾的迅速激化、秦吏的反秦情緒,與國家政策和制度不適應新的形勢有很大關系,值得深思。
①相關研究有:王勇《岳麓秦簡〈縣官田令〉初探》(《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5年第4期);陳松長《岳麓秦簡中的“縣官田令”初探》(《中州學刊》2020年第1期);陳松長《新見秦代吏治律令探論——基于《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的秦令考察》(《政法論壇》2020年第1期)。
②參見劉鵬《也談簡牘所見秦的“田”與“田官”——兼論遷陵縣“十官”的構成》,(《簡帛》第十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孫聞博《從鄉(xiāng)嗇夫到勸農(nóng)掾:秦漢鄉(xiāng)制的歷史變遷》(《歷史研究》2021年第2期)。
③《秦律十八種·廄苑律》13-14:“以四月、七月、十月、正月膚田牛。卒歲,以正月大課之:最,賜田嗇夫壺酉(酒)束脯,為旱〈皂〉者除一更,賜牛長日三旬;殿者,誶田嗇夫,罰冗皂者二月。其以牛田,牛減絜,治(笞)主者寸十。有(又)里課之:最者,賜田典日旬;殿,治(笞)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