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穎怡
“鈴—鈴—”身穿華服的“覡”手腕上系著的鈴鐺輕微地?fù)u晃著??粗磳⑼崎_那扇厚重的磚紅色大門,我心里很是期待,卻又有那么一點兒忐忑。
推門之后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我們循著聲音往前走,果然看見一個集市。不管是在擺地攤叫賣的,在揮汗如雨打著鐵器的,還是在街上慢行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熱切的希望。
路盡頭的拐角處走來一個穿著一襲深衣、腰間綴著荷包的少年。好些人瞧見他便趕忙拿起自己攤位上的東西—有的是幾匹布料,有的是一罐酒,還有些香料,走上前去送給他。那少年卻有些赧然,連連擺手拒絕,隨后穿越人群,消失在了漆黑的轉(zhuǎn)角處。
看到這兒,我和另外幾位觀眾朋友對視了一眼,都了然地笑了笑—這應(yīng)該就是這幕劇的主角了吧!
拐過轉(zhuǎn)角,前面豁然開朗。我們來到一個非常寬敞的中庭空間,一條木制的懸空走道從我們面前一直延伸到中央。我們跟著“覡”走上圓臺—這一章節(jié)的場景是一個環(huán)繞式舞臺—位于中央的是觀眾的席位,而四周是許許多多單元場景,分舞臺的分布橫跨了幾層樓,觀眾要抬頭或者低頭才能看到各個場景發(fā)生的故事。
就在此時,我們腳下的木板突然動了起來!四周的燈也忽然滅了,我們都驚慌地扶著圓臺邊緣的欄桿。
過了一會兒,燈重新亮起。映入眼簾的是恢宏明麗的大殿內(nèi)景,殿上站著的那人腰間綴著的荷包與方才少年所佩的一模一樣,應(yīng)該就是屈原。他挺拔的身軀像朝陽照耀下昂揚(yáng)的一棵松。他好像在高談闊論著,隱約能聽到“獎耕戰(zhàn)”“舉賢能”“明賞罰”幾個字眼。座上的楚王籠罩在光暈之中,冕冠上不停輕微晃動的垂旒,透露出幾分滿意和贊賞。
然而下一刻,日轉(zhuǎn)星移?,F(xiàn)在眼前的場景里的大殿上沒了明亮的光,端坐在高處的君王神色也跟著晦暗起來。一陣陰風(fēng)從王座背后刮了起來,殿下的屈原直面著這風(fēng)刃,疾風(fēng)刮得他的朝服獵獵作響,此時的屈原便是凌厲寒風(fēng)中充滿韌性的一棵松。他振袖揚(yáng)手,仿佛在高聲疾呼著什么,卻都被風(fēng)聲吞沒,殿上的王充耳未聞,垂旒折射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地閃爍。
腳下的轉(zhuǎn)盤毫不留戀地飛赴下一站。上一個場景里還滿臉陰翳的楚王,現(xiàn)在卻與身著黑色深衣的使臣相談甚歡。大王“茍能閉關(guān)絕齊,臣請使秦王獻(xiàn)商於之地,方六百里?!笔钩紨S地有聲的一句話使得楚王喜形于色。他話音剛落,圓臺在此時也緩緩轉(zhuǎn)向。我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卻突然聽見遠(yuǎn)處好像有人在吟唱。
我循聲望去,只見有一個人在繚繞的煙霧中拾階而上。他走近一個場景,便點亮一處,于是他便駐足,向著散射著流光溢彩的云霧里隱約可見的曼妙身影吟唱起來,仿佛在殷勤叩問。然而,每一處都不甚歡迎他,越來越厚重的霧氣追著他的衣裾,逼著他往上走,他的吟唱聲也逐漸轉(zhuǎn)為悲愴,一聲比一聲沙啞,卻也一聲比一聲高亢。
然后,終究還是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了。他忿然地仰天長嘯,卻也只能走回頭路,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和歌聲逐漸被厚厚的煙霧淹沒。
圓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诹俗铋_始的中央位置,那聲泣血的長嘯仿佛還在我耳旁回蕩。一直默默站在圓心的“覡”在此時突然動了。我們像羊群跟著牧羊人一樣跟隨著他。這回我走得很快,像踩在云上一樣,迷迷糊糊地就過去了。
然后,我就被憑空出現(xiàn)的一幕白布驚得打了個激靈。
那白布上映著一棵很高的樹,但那樹卻是畸形的—樹干彎折得厲害,枝丫張牙舞爪地沖著我們。樹影旁邊有一個挺拔的身影,我們猶疑著,沒有上前,卻見那道身影轉(zhuǎn)過幕布—腰間綴著荷包—正是屈原。他沉默著向我們走來。他的嘴唇緊抿著,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目光炯炯,有種難以言喻的靈氣在其中。
人群在此時卻突然騷動了起來—不知道從哪里涌來了一大群人,沖散了我們。燈光也適時地暗了下來,四面八方都是人,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走不出這個包圍圈,我們只能一直順著前面的人流走。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們游蛇一般地流動著,侵入觀眾中間。我時不時和那些“侵入者”擦肩而過,看到他們臉上戴著猙獰的面具,總是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他們身上那股極具侵略性的濃香,熏得我直皺眉,而且靠近他們的人都會沾染上那種惡香,暈頭轉(zhuǎn)向之中,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觀眾,哪些是“無臉人”。
我不知道我們在這怪圈里轉(zhuǎn)了多久,耳旁的抱怨聲也越來越多。就在此時,面具下那些或低沉、或尖利的嗓音忽然不約而同地叫喊起來—
“居功自傲!”
“目無君上!”
“沽名釣譽(yù)!”
……
那些雜亂無章的喊聲像鋒刃一般銳利,直直插向人的脊梁,聽得我心驚肉跳。我心慌意亂地用目光去搜尋,下意識地覺得必須找些什么堅定穩(wěn)固的東西,好讓我掙脫這困窘的境地。
然后,在肩與肩之間,我的目光滑過一抹亮色。視線連忙緊追上去,只見那襲白衣在潮起潮落的人海中堅持著向前走,用自己的身軀對抗那堵流動的人墻。
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有種說不清的悲哀感在心里蔓延開來:這幕戲里沒有旁觀者,全是被裹挾者,也全是同謀者。
就這么一晃神的工夫,我發(fā)現(xiàn)屈原已經(jīng)被流動的人墻逼到了我身旁。那些“無臉人”的氣焰忽然就增長了起來,聲浪和人墻逼得他踉蹌著后退。我看著他勢單力薄的樣子,突然就很想站在他身旁幫他分擔(dān)一下。
正當(dāng)我離那襲白衣不過一步之遙時,只見他突然一個腳下不穩(wěn),就要往那幕布摔去!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卻只抓住了他腰間的荷包,而他撞破了幕布,直直跌了進(jìn)去。那黑壓壓的人潮仿佛就只是為了見證這一刻,突兀而又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四周又重新亮了起來,我趕上前去察看:方才那道樹影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殘葉敗枝,屈原就坐在那片狼藉之中。
我手里還攥著那個荷包。我不知道這個香包落到我手上是意外還是表演中的一環(huán),有些不知所措。
還是“覡”從我手中抽走了這個“燙手山芋”。他走了過去,彎下腰將香包遞給屈原。屈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襟危坐起來?!耙牎敝逼鹕韥恚蛱焐煺归_了雙臂,微微仰頭,好像在感知些什么。半晌,他對屈原低語了幾句話,像咒語一樣,我只能看到風(fēng)云交替在屈原的臉上閃過,悲傷、哀怨、憂愁、激憤……最后盤旋拉扯成一種不可名狀的低氣壓,而后被晶瑩的雨水割裂了。
我們看著他踏上了那圓臺。圓臺又開始緩緩轉(zhuǎn)動起來,周圍所有的場景全都亮了起來—
一個大臣被綁縛于一銅柱之上,甲士正拿著火把即將點燃銅柱底下高積的薪柴;河水泛濫肆虐,面貌黑瘦的頭領(lǐng)帶著他的隊伍,挖山掘石,疏浚河道,一個個渺小的身影仿佛連綿成鐵鑄的群山;曖昧的昏黃燈光和奢靡的香薰煙氣籠罩著池中混雜交疊、肆意談笑的男女;河岸邊,一位身穿蓑衣的老翁靜默地坐在垂釣,有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子恭敬地上前與他攀談……
錯落的時空里,錯落的光影中,一場接一場的荒謬劇交替上演又落幕,開幕又重演。歷史在我們面前褪下了她的神秘面紗,面紗背后的面容恢宏壯麗,又有一種滄海桑田而永恒不變的悲哀。
站在圓心的屈原仿佛從夢中驚醒,他似有所覺地回望,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遠(yuǎn)處—
肥沃的水田旁的田埂上,農(nóng)夫扛著犁耙、牽著水牛;酒樓之上,觥籌交錯之間,琴聲婉轉(zhuǎn)而出,舞女翹袖折腰,行云流水如游龍;擺滿祭品的祭臺上,巫者持長劍主導(dǎo)祭祀儀式,隨后鐘鼓琴瑟齊鳴,巫覡盛服共舞……
在這片祥和景象的上空出現(xiàn)了一個幻影,那是一個少年,穿著一襲深衣、腰間綴著荷包,向圓臺上的屈原微笑頷首。
然而,不祥的陰云沖散了那幻影,隨即籠罩了這片富麗的土地。戰(zhàn)鼓隆隆、戰(zhàn)馬嘶鳴之聲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逐漸演變成翻騰的浪濤聲。
“鈴—鈴—”
那些引路的“覡”從四面八方悠悠地踱過來了。他們朝那蒼茫深邃的盡頭走去。波濤聲將他們淹沒,他們乘著波濤聲前進(jìn)。
一張又一張的紗質(zhì)幕布徐徐降下,隔絕了我的視線,我只能看見那一個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層層疊疊地慢慢連成一線,向前筆直地涌去。
最終只剩一人立于潮頭。
隱約可見的,唯有頭上高冠和隨風(fēng)飄揚(yáng)的寬袖。
浪濤聲不見了,低語聲不見了,甚至連風(fēng)撩動輕紗的聲音也消失了,周圍陷入了一片死寂。我們所有人都仰望著他。
我感覺他最后是想回頭再望一望的。然而,轉(zhuǎn)瞬之間,他跌入漩渦,卷起幾朵流連的浪花。
只聽得從極渺遠(yuǎn)處傳來一陣奇異的低吟淺唱之聲。
我怔了許久,直到身邊空無一人,才發(fā)現(xiàn)這場沉浸式戲劇已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