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死亡前進(jìn)

葛輝，男，1980年生于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市，現(xiàn)居德州，200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小說作品散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在省級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二十余萬字，有小說入選齊魯文學(xué)大展2013年及2019年小說卷，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我和老陰在分手前夜談到了關(guān)于命運的問題，平時我們都不那樣說話，因為那樣說話很費腦子、很累。我們那間房里住了二十六個人，大家說話都不走心。在通鋪上，說話的唯一功能是消磨時間，所以，說什么無所謂，我們都需要不停地說。

白天，其他人陸續(xù)出門，像牲畜一樣爬上汽車，去各自的工作場所。三個人去建筑工地;一個人去木器廠;剩下的十八個人去電器廠吹燈泡、從生產(chǎn)線上往下摘LED燈珠或者燈帶。我和老陰不坐車，步行幾百米到大車間里糊酒盒子。十二個小時之后，我們散工溜達(dá)回來，其他人也陸續(xù)回來，吃了晚飯，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然后，回房間，所有人都會在房間里談話，但沒有人會在乎對方說的是什么，只要自己說出的話得到嗯、啊、是、好之類的回應(yīng)，那就可以接著說下去。一直到鈴聲響起，屋頂?shù)娜Х辣瑹艄芟?，屋子里就靜下來了。十五分鐘后，滿屋子就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再過十五分鐘，鼾聲響起，再過十五分鐘，就能聽到吱吱嘎嘎的磨牙聲，不時會有人說夢話，也聽不清說了什么，可能說的還是嗯、啊、是、好、就是、可不是、后來呢這一類的捧哏詞兒。

那次談話很認(rèn)真，所以我感到很累，老陰似乎覺得我們以后不會再見面了，所以我們的談話就有一種互相交待臨終遺言的感覺。那是我在徐城監(jiān)獄的最后一晚，接下來的十個小時里，如果我沒有打架斗毆、逃跑、喝酒，監(jiān)獄的電腦系統(tǒng)沒有被黑客攻擊，我就會被釋放出去，到外面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時間是上午十點左右，精確時間應(yīng)該是十點三十分，我不計較早幾十分鐘或者晚幾十分鐘。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如果我是獄警或別的工作人員，我也不能做到像天安門廣場國旗班那樣，他們準(zhǔn)時到令人發(fā)指，像機器。

老陰說，他在監(jiān)獄二十年，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們中間有太多人抱怨命運的問題。人們相信命運，就像真的有人安排了一切似的。各種各樣的人物可以安排命運，頭頂上有光環(huán)或者腦袋后面有光圈，黑頭發(fā)或者白頭發(fā)，黑胡子或者白胡子，男人或者女人，如果我們走在街上，看到一些店鋪名字中有“佛”或者“緣”的，你走過去，打開門，就會看到一屋子的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大的像真人大小，小的可以塞進(jìn)門縫。

有一些人，走在大街上，看到有十字形標(biāo)志的建筑，就走進(jìn)去，在那里找到他們所謂的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另外一些人喜歡去山上，有些山上修有金碧輝煌的廟宇，有些山上有凋敝破敗的老瓦房，那里面也有各式各樣的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

這一切其實說明了一個問題，命運安排者或者命運破壞者的問題是人們的問題，一個人對著石頭說，它可以改變我的命運，然后，那石頭就被賦予了命運安排者的屬性。事實上，世界上所有的神，都是應(yīng)運而生的，應(yīng)該是在人們需要的時候恰如其分地被人們創(chuàng)造出來。

并非神以自己為原型創(chuàng)造了人，而是人以自己的需求創(chuàng)造了神。

老陰說，明白了這個道理，對你以后有好處。他說這話的時候側(cè)躺在我的被窩里，一只手握著我的胳膊，嘴貼著我的耳朵，說話的聲音很小，他怕吵到其他人。

“你永遠(yuǎn)也不要相信運氣，要相信自己，只要你自己牛，運氣會來找你的，你自己啥也不是，運氣就會去找別人?！?/p>

他的胡子扎到我的耳朵，癢癢的，我伸手撓了撓，說陰哥，你說的對，確實是這么一回事兒。老陰接著說，其實掙錢不難的，難的是想到掙錢的方法，只要找對了方法，錢不難掙。

他說到一個朋友，靠著一些報紙發(fā)了大財。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候，徐城還沒有幾輛私人汽車，他的朋友發(fā)現(xiàn)，雖然有錢的人不一定買汽車，但是有汽車的人一般都有錢，而有錢人眼里的錢和窮人眼里的錢是不一樣的。大約換算一下，得出結(jié)論，有錢人手里的十塊錢和窮人眼里的一百塊是差不多的，因為有錢人每個月去六次飯店，每次消費六十塊，窮人每個月大概會去一兩次飯店，每次消費十五塊到二十塊。他找來一些報紙，盯準(zhǔn)那些有錢人的汽車，當(dāng)那些車停到有錢人家門口的空地上時，他就偷偷摸過去，往排氣筒里塞一張報紙。終于有一天，他在一輛車尾上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開個價，以后別再堵我排氣筒子了！”然后這家伙就在那紙條上隨便寫了一個數(shù)字，后來，他得到了一百塊。

那時候，縣城有一百多輛私家汽車，這家伙自然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半年的時間過去了，除去費用，他得到了一筆錢，也挨了十幾頓打，還進(jìn)過幾次派出所，被罰了五百塊，算起來，最后，事情都解決的時候，他手里有兩千多塊錢，同時也召集了一些小弟。他讓一些小弟們?nèi)ネ嚺艢馔怖锶麍蠹?，讓另外一些小弟?fù)責(zé)收錢，收來的錢他自己留一部分，另一部分分給小弟們。很快，他手下聚集了一百多人，然后，縣城所有的汽車車主都會按時給他們交錢，因為，把錢給他們，意味著汽車排氣筒的安全。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其他人像他當(dāng)初一樣看上了這筆買賣，形勢轉(zhuǎn)變使他由施暴者變成了保護者。

不止保護排氣筒，還保護車玻璃和車輪，當(dāng)時，在其它地區(qū)，敲碎車玻璃盜取車內(nèi)財物和偷卸車輪的案件也頻發(fā)，有了他的保護，徐城的汽車反倒很安全。

這就是野狼幫當(dāng)年的故事。

老陰說：“你出去以后可以去找他，告訴他，你是老陰的朋友，他會幫你的，他欠我人情。”

我對他表示感謝，他說你不用謝我，我是出不去了，我的想法沒辦法實現(xiàn)，終其一生都只好在這里。你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就好，我把該說的都說了，至于能領(lǐng)會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你出去之后能干點事兒，闖出點事業(yè)來，那就等于是替我活了一回。

我點頭說好，然后，老陰轉(zhuǎn)過身去，把后背對著我，微光下，我看到他的后背上滿是細(xì)小的皺紋和黑色痘疤。老陰的后背上有文身，是一條龍，監(jiān)獄里不缺這個，洗澡的時候經(jīng)?？吹?，不過，他后背上的那條龍很好看，是我見到的最漂亮的一條。

我想著事情，久久難以入睡，多年來我一直如此，如果第二天要辦什么事情，頭天晚上就睡不好。后來，我從書上看到，心理學(xué)上講，這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那天晚上，我腦海里總是在預(yù)想出去后的生活，我可能需要去工廠打工，上流水線，或者去肉聯(lián)廠開電鋸切羊腔子，卷肉卷兒，或者去冷庫卸凍肉，實在不行，還可以去印刷廠折頁子，開模切機或者覆膜。在監(jiān)獄里的三年，我前后干了這些活兒，當(dāng)然也包括糊酒盒子和往酒瓶子上貼熱轉(zhuǎn)印標(biāo)簽，我對以上每種工作都有自信。

各種想法開始總是好的，虛構(gòu)的故事到后來都免不了走樣，從開始干活兒到出人頭地很簡單 ，只要設(shè)計一些機會和貴人即可。監(jiān)獄里不缺這樣的故事，某人很普通，啥也不是，但是遇上了貴人，趕上了機會，比如，他們經(jīng)常說到一個瘦瘦的英語教師，不知道腦袋里哪根筋出了問題，每天背著個包去各個政府機關(guān)部門去推銷一個叫黃頁的東西。后來他拼了好多年，褲子都快賠掉了，終于，有一天，他得到機會，和一個日本富人聊了半小時，出來后，那個日本富人就決定投給他一筆錢。然后趕上互聯(lián)網(wǎng)興起，他就把黃頁做到了網(wǎng)上，接下來就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一躍成為大款。再然后，黃頁在線下也被成本成本印出來。我們監(jiān)獄辦公室里就有一本，我看過，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滿了電話號碼。我想到這故事的時候順便想到，如果出去，我只要抱著這本黃頁，給每個號碼打電話，問他們愿不愿意給我一塊錢，如果十萬個號碼里有百分之一的人愿意給我一塊錢，那我就有了一千塊，如果我每天打一回，也不失為致富的好辦法。

另外一種變形，就是無論我想到多少種致富方法，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手刃我進(jìn)去之前的兄弟五寶，如果當(dāng)年他跑得快一點，他就不會被抓，如果當(dāng)年他沒有把我供出來，我就不會進(jìn)到這里來。雖然說我在監(jiān)獄里也沒受什么苦，經(jīng)過三年的教育，我也知道來這里是罪有應(yīng)得，何況還認(rèn)識了老陰這樣的一群朋友，但每當(dāng)想起他來，心里還是不好受。我不明白為什么，一樣犯罪，五寶只關(guān)了半年，我卻關(guān)了三年。

二

出來之前，老陰托我辦兩件事，一是給了我四百塊錢，那是他自己攢下的勞動補貼，他讓我拿著這錢，去賈家街去找一個叫黃七的人，找他要六百塊錢舊賬，湊夠一千塊，然后去富民中學(xué)把錢交給他兒子。老陰進(jìn)去沒多長時間老婆就和他離了，兒子由他大姐照管，我說那為什么不給你大姐送去？孩子大手大腳的，早上給了他，晚上就敗花凈了。老陰說算了，他敗花就由他去，這么多年來他也沒花到我什么錢，說起來總歸是我欠他的，給他也是為了自己良心上好過一點。

然后他就說到第二件事，說到這件事，就不由得不說他進(jìn)監(jiān)獄的原因了。

在號房里，有些人很喜歡對人談自己進(jìn)來的原因，有些人則正好相反。我總結(jié)，殺人犯喜歡和人說，殺人犯多是死刑或者死緩，說了和不說沒啥區(qū)別。強奸犯不喜歡和人說，因為在牢里，強奸犯最不受待見，牢里的人，最看不起欺負(fù)女人的男人。老陰從來不說他為什么進(jìn)來，我一直以為他是強奸犯，那天晚上，他說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犯了殺人的案子進(jìn)來的。

老陰說到第二件事，是去烏蘭哈達(dá)到舍林中間的第二道山溝，那里之前有一處機磚廠，后來黃了，舊窯坑應(yīng)該還在。他讓我去那兒燒點紙。他說，那兒埋著三個人，這些年里經(jīng)常想到這三個人。其實他早把這三個人的樣子忘了，但有時候做夢還是能夢到，在夢里，看不清他們的長相，但知道就是這三個人來找他。他說到這件事，就不得不說自己犯了什么事了。

我當(dāng)時一口答應(yīng)下來，出獄之后第二天就去了賈家街，雖說經(jīng)過了拆遷，前后雙河屯都已經(jīng)不在了，變成了工業(yè)區(qū)，但賈家街還在工業(yè)區(qū)旁邊，沒拆掉，只是都蓋了新房。我在村口的小賣店打聽到黃七的住處，到他那兒，說了來意。他很痛快地給了我六百塊。我把錢接到手里。他還要留我吃飯，我說不了，還得把錢給陰哥他兒子送去。黃七說那你等一會兒，他伸手在口袋里又拿了兩張鈔票，說你再多給孩子拿一點吧，就說是他爹給的。我說陰哥就讓我拿六百，你這叫怎么回事兒？黃七說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請你吃頓飯也得一二百，你不在這兒吃飯，就把錢拿走吧。

我接了錢，從他家出來，去往富民中學(xué)，我本想進(jìn)學(xué)校里面去找他，快到學(xué)校大門口時，想到我的光頭進(jìn)到學(xué)校里怕是會給孩子帶來不好的影響，就在學(xué)校門口叫住一個學(xué)生，讓他幫忙進(jìn)去把陰軍叫出來。這學(xué)生答應(yīng)得挺好，進(jìn)去后一個小時沒有動靜。我只好到學(xué)校大門口去找門衛(wèi)，門衛(wèi)打了好幾通電話，聯(lián)系到了他的班主任，說明了情況。過了一會兒，一個穿黃色籃球隊服的大個子從兩座教學(xué)樓中間的過道里走出來。大老遠(yuǎn)地，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老陰的兒子，他走路的樣子和老陰太像了，只是他的個子比老陰高出不少，有一米九。

到了眼前，我再一看，他看人的眼神，眉眼間的小表情，和老陰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我把一千二百塊錢交給他，他看了一眼，問我，他就讓你給我這些嗎？我心想黃七不讓我說他那二百的事，就咬定了說就是這些，都是你爸給的。他看看我，說這點錢夠干什么的呢？現(xiàn)在買個手機都得三四千了。我說你爸在里面哪有來錢的地方呢，這都是他好幾年里一塊一塊省下來的，他想著給你錢就不容易了。他梗著脖子剜了我一眼，問我還有事嗎？我說沒事了，這錢你省著點花。他說了一句你管不著，就轉(zhuǎn)身跑回去了。

我站在學(xué)校大門口看著他跑進(jìn)教學(xué)樓，心想事情就是這樣，人們的體會本來就不相同。在號里，我和老陰一起糊盒子，我一天能糊二百個，他手快，能糊三百個。我每月有十一塊錢補貼，他有二十塊。老陰知道我要出去，早早就開始有意識地省錢，為了省錢，牙膏、香皂都不買，洗衣服的時候也不用洗衣粉，就直接就水搓，襪子破了就補，實在補不了就去撿別人扔掉的破襪子，搞得號房里一度傳言說他喜歡聞臭腳丫子味兒。

他存了近兩年，存了四百塊錢，到他兒子手里，就換了一句這，這也讓我覺得他很可憐，誰又能想到，老陰那樣的漢子，在他兒子眼里就是這個熊德行呢。

我離開學(xué)校，步行到五一廣場附近。當(dāng)年，我進(jìn)去的時候，五一廣場剛剛興建，我記得進(jìn)去前兩天我還來過，當(dāng)時廣場中央剛立起成吉思汗銅像，四下里堆著一些石板，地面還沒鋪起來。時過境遷，廣場不止修好，有木地板或木欄桿的地方都有些陳舊了。廣場中央有幾個年輕人在放無人機，還有一些老人在放風(fēng)箏，老太太們在耍扇子，孩子們滑輪滑和滑板，還有幾個騎山地自行車的年輕人在跳臺階。我買了一根小布丁，慢慢吃，說實在話，在里面待了三年，嘴里淡出鳥來，最想吃的就是甜的東西，我吃到第一口雪糕時的感覺，好像心都化了。

老陰犯事時，這兒還是一片空地，有一些石棉瓦頂?shù)钠椒?、院套，沒人住，旁邊是乳品廠。我家那時候養(yǎng)牛，我經(jīng)常去乳品廠送奶。說起來我們沒緣分，因為他說那時候經(jīng)常在這片兒轉(zhuǎn)悠，我每天早上都從這兒路過，但我們就是一次也沒碰到過。

也許碰到了，但都沒印象吧，我這個人，對于陌生人一向不容易留下印象。

老陰說，之前在這片兒貓車（九十年代東北某些地區(qū)盛行的一種坐白車的方法，幾個人叫一輛車，到地方后下車四散逃跑。），因為這里在市中心，打車相對比較容易。那是1997年，天津大發(fā)方興未艾，老陰他們傍晚在這兒打車，讓司機把他們拉到舍林，車過了烏蘭哈達(dá)后不遠(yuǎn)，就進(jìn)到山路，中間有十幾里沒有人家，很黑。他們就在那兒動手，把司機解決掉，埋到廢棄的老窯坑里，然后把車清理干凈，開到白城轉(zhuǎn)手賣掉。那時候，一輛大發(fā)黑車能賣七八千塊，車況好的能賣到一萬，不好的也有五千，老陰他們干這個掙了一筆黑錢。但后來，2000年，老陰犯事兒進(jìn)去，卻不是因為這事兒，是因為另一宗案子。

那案子當(dāng)時很轟動，是有人打車去勝利三隊。當(dāng)時，東大橋附近馬路加寬，路鋪好了，路燈桿還留在機動車和非機動車中間。這三個家伙可能是新手，考慮不周，剛出市就把刀頂在司機的腰眼兒上，司機當(dāng)時估計是想明白了，反正是個死，快到東大橋的時候一腳油門就直接撞了路燈桿，路燈桿倒了，大發(fā)車的車頭也撞癟了。后來，司機救回來了，一個劫匪當(dāng)場死亡，另外兩名劫匪逃跑，這事情街頭巷尾的傳得很廣。因為符合街頭文學(xué)的所有需求，情節(jié)曲折，主人公有勇有謀，結(jié)局也算不壞。

公安局調(diào)查的時候，查到一個失蹤的出租車司機失蹤前最后接的客人里有老陰，就把他帶回去協(xié)助調(diào)查。老陰怕再查下去會把之前的事情查出來，就一口把這事兒應(yīng)承下來，公安問他之前的案子，他卻一口咬定沒有，因為之前他們搶車時，一起的人里有一個確實在舍林住，公安也就信了他們打車去舍林是去朋友家喝酒，就沒再往他身上追查。公安問另外那個人，老陰就說不是三個人，就兩個人，那個人死了，就剩下他一個。

老陰開始的時候判的死刑緩期兩年，后來表現(xiàn)好，改了無期徒刑。他不說這個案子，是因為這案子當(dāng)年太過出名，他說了也沒人信是他做的，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呢。

我問老陰，那時候大發(fā)車被偷被搶鬧得挺兇，你讓人家去舍林，人家就去舍林嗎？老陰說這事兒吧，其實得一步一步來，我們?nèi)齻€人上車，先讓他把我們送到勝利二隊，在車上的時候我就說讓他們兩個去我家喝酒，然后在車上就談去我家喝酒的事兒，說的像真事兒似的?？斓絼倮牭臅r候，就有人說，不如上烏蘭哈達(dá)吧，再往前走個十里地，該多少錢多少錢，司機一般都不會懷疑。到了烏蘭哈達(dá)，我們又說，要不，去舍林吧，我們中間那舍林的哥們兒就說，去我那兒，車錢我給就是。然后，他拿出一百塊給司機。到了這個份兒上，司機總不會懷疑我們是要殺他的人，奪他的車的。

老陰說，說到底，其實還是因為貪錢，那時候跑大發(fā)，一天也就掙個六七十塊錢，一下子一百塊錢到手，一般人都覺得那錢是自己的了，跑一趟也不要緊的。

“也碰到過兩個，不要錢，死活要回去的。”老陰說：“那就給錢下車，然后在烏蘭哈達(dá)喝酒，完了再回去?！?/p>

他接著說：“哪兒就那么順利的，萬事都有意外，碰到意外的時候別急，別慌就好。”

三

我想打車去舍林，幫老陰燒紙，但沒有出租車愿意去，倒不是因為怕危險，單純是因為那邊太荒涼，路又遠(yuǎn)，拉過去沒有回頭活兒，白耽誤時間。我說那不要緊，我給你回來的錢就是。司機又說不行，因為出租車公司有規(guī)定，打表收錢，不能加價。

司機說了一個事兒，說之前出租車公司出臺了規(guī)定，疫情期間乘客必須戴口罩。他有回在興安街盟圖書館附近看到一個小女孩兒，十七八歲，攔車，他告知女孩兒，說你沒戴口罩，不能上車，然后就開車接著趕活兒。他跑了兩趟活兒，時間也過去了四十多分鐘之后，又轉(zhuǎn)回到盟圖書館附近，發(fā)現(xiàn)那女孩兒還在那兒，看到出租車還是拼命地招手，前面有幾個車?yán)矶紱]理她直接就過去了，估計是看到她沒戴口罩。這司機就心頭一軟，心說大夏天的，外頭日頭那么毒，再給曬中暑了就不好了，于是就開過去說你上來吧。那女孩兒上車之后千恩萬謝，還特意記下了他的車牌號，說回去以后要給他寫表揚信，他還開玩笑說不必，你別舉報我就行了。結(jié)果，他把那女孩兒送到地方，她下車后還沒過一個小時，總臺就打過電話來，說有人給他打了差評，舉報他拉了沒戴口罩的乘客，要扣十二分。他說這話的時候站在車外的樹蔭下，很明顯的帶有激動的情緒，他說，十二分，要扣二百塊錢，要200個五星好評才能頂回來，而這一切，就是因為一時心軟拉了一個沒戴口罩打不上車的女孩子。

“我當(dāng)然知道是我不對啦！”他說：“不過我沒想到，善心也有被人咬的時候啊?！?/p>

我遞給他一支煙，說事情就是這樣，你一片忠肝赤膽，難對狼心狗肺，你一片赤誠，難保碰不上混蛋。

他點著煙，抽了一口，說：“我也想開了，碰上這種事情，沒辦法，她在那兒站了那么長時間，怎么還是讓我碰上了，這就是命中注定，該著，她在那兒等著，我就是明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得接，這就是命?！?/p>

我說，之前有個朋友，他告訴我命運的事情，他說人哪，太多的時候總怨命不好，但命是個什么東西呢，命是人造出來的呀，所以說，有時候，命就是人，人就是命，你也別怪命，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心太軟，你能不認(rèn)命的時候就別認(rèn)命，命也就拿你沒轍了，你說是吧。

那司機點頭，說吃一塹長一智，所以這回我才不拉你，看你也是明白人，你也不會怪我。

我說你放心，我不記你車牌號，我也不舉報你。

說完我就要走。他拉我一把，說你別急，我和你說，想去那兒，其實可以坐小客車，五塊錢坐到烏蘭哈達(dá)，再騎共享電動車，能跑到火葬場，然后你再走一段，也就三四里地，就差不多到了。又省錢，就是費一點時間，另外就是大中午的，天太熱，遭點罪。我說沒事，再大的罪也遭了，這才哪兒到哪兒。

我聽了他的話，坐了公交車，從市里出來，經(jīng)過了東大橋，過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路邊的景色全變了。記得之前過東大橋要經(jīng)過一段傍山路，路邊的山上有一些房子，還有一個梳絨廠，廠門外常年停著一排排賣羊絨的柴油三輪車，這條傍山路一直到橋頭，在橋頭能看到一面十幾米高的巖壁，光滑得像刀切一般，中間有道立縫，從立縫里流出水來，在下面形成小溪，匯入洮兒河。原來的時候，經(jīng)常有人帶著桶到那兒去打礦泉，說是那水能治老寒腿。

這一路，眼看著到橋頭，還是沒看到路邊有山，一直到上橋，我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回走的是新橋，是改了位置新建的，橋上也不是之前的水泥欄桿了，全都是漢白玉石頭的。

我在車上順著河往兩頭看，果然看到在上游不遠(yuǎn)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座橋，只是那橋已經(jīng)破敗了，欄桿少了好幾節(jié)，估計已經(jīng)荒廢了。

走過大橋，覺得眼前一閃，抬頭一眼看到橋頭的限速攝像頭，我心說老陰犯事的時候早，科技還沒有這么發(fā)達(dá)，要是現(xiàn)在，他想搶車，就這一路攝像頭就把他鎖定了。不過，要是那樣的話，他也就不會被抓了。要說那個年代犯事的人多，其實還是因為科技不發(fā)達(dá)，犯了事抓起來的人固然多，跑了的估計也不少。如今科學(xué)昌明，犯事的難度高了許多，還有誰敢以身試法呢。

車到烏蘭哈達(dá)，我下車，打開微信，掃共享單車，騎上，往舍林的方向走。一路上發(fā)現(xiàn)，市里多有變化，但烏蘭哈達(dá)往外，變化卻不大，和之前相仿，大概是因為城市開發(fā)的重點不在這邊。

上山之前我去小賣鋪買燒紙，順手買了一瓶水，喝下去一口，汗就下來了。我看那店里燒紙多種多樣，占了大半個柜臺，就想起那司機說，到火葬場還要再走一段的話，就問，火葬場在哪兒？店里的老太太說順路一直走，過一座山就到了。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三年的時間里，火葬場從北山挪到這邊的山里來了，心說，這倒是個好地方。

從商店里出來，再往山里走，沒多遠(yuǎn)就沒有人家了。山路原來鋪的是綠土，那時也已經(jīng)鋪了油漆，很好走，兩邊有樹，車在樹蔭下走，有涼風(fēng)，也沒有出租車師傅說的那么熱。路兩邊開始還有些玉米田，走出幾里路之后，田地也沒了。兩邊山坡上只是綠綠的草地，還有些各色野花，不遠(yuǎn)處山坡上能看到一些牛羊，放牛的人坐在樹蔭下，從路上看過去，就是一個小黑點兒。

翻過一座山，看到山空兒里一座大院子，當(dāng)中立著個黑色的大煙囪，院子后面齊整整的有十幾排石碑，想來，那就是火葬場。我走到公路盡頭，電動車發(fā)出提示音，提示我已駛出服務(wù)區(qū)，沒多一會兒，就停了，再怎么擰車把也不往前走。我只好把車放下，掃碼的時候又說不在停車區(qū)。我心想這荒山野嶺的，哪有停車區(qū)呢，或許在那火葬場里頭，但那也太遠(yuǎn)了，跑過去再回來，天就黑了，啥也別干了。再轉(zhuǎn)念一想，這地方估計也沒人偷車，就把車停下，靠在路邊，推到一片草叢里，然后夾著燒紙順著那條綠土路走過去。不多遠(yuǎn)，就看到山坡上的舊窯，走到眼前，不禁一陣唏噓，機磚廠是黃了，大院里全是一人多高的雜草。我站在廠門口看了看，那幾個窯坑倒還在，就對著窯坑的方向，把燒紙點了，一邊燒一邊說，是老陰讓我來的，給你們送點錢，死都死了，還離火葬場這么近，這么熱鬧，天天有人燒錢、燒吃喝還有燒衣服的，撿個角兒都吃不凈花不凈的，還天天找老陰干啥，他也不容易，在監(jiān)獄里待得，都傻了，現(xiàn)在科學(xué)多發(fā)達(dá)，他進(jìn)去那會兒還大哥大呢，現(xiàn)在外面都蘋果十三了，估計他就算以后出來也不能干啥了。你們看他兒子那熊樣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估計也不會孝順?biāo)?，老陰最好的歸宿就是在里面一輩子，別出來，就算出來，整個人也廢了。這么一說，你們的仇也報了，差不多得了，都多少年沉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還糾扯起來沒完，也不知道你們煩不煩，反正我覺得是夠煩的。你們要是當(dāng)時就投胎，估計這會兒老婆孩子都有了，是不是？你們?nèi)齻€呀，真的，活得不明白，死得不明白，當(dāng)鬼也當(dāng)不明白，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

我燒完紙，有三四點鐘光景，我看著眼前那一片荒地，打從機磚廠黃了，火葬場遷來，這塊地方方圓十幾里都沒有人煙。我心說老陰啊老陰，真有你的，我在徐城住了二十多年都沒發(fā)現(xiàn)這地方，真好，真他媽的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辦完這個事兒，我也算對得起老陰了，在監(jiān)獄里時，他對我挺照顧，我出來先幫他把這兩件事辦了，也算是了他的心事，也算是還了自己的愿。

下一步，就應(yīng)該辦我自己的事情了。

四

我媽說，世間一切都有定數(shù)，她的觀點和老陰不一樣，也不應(yīng)該一樣。老陰腦子里產(chǎn)生“命運人造說”的時候是在監(jiān)獄，我媽的腦子里產(chǎn)生“命有定數(shù)”說的時候是在寺廟里。歷史無數(shù)次證明，產(chǎn)生于監(jiān)獄的想法比產(chǎn)生于寺廟里的想法實用，比如赫爾曼·拉姆就是在監(jiān)獄里思考出了顛覆性的搶銀行2.0版本，而凡爾納·?；鶆t在監(jiān)獄里多次思索后更新了美國綁票行業(yè)，他們倆的監(jiān)獄沉思給后世歹徒們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致富可能。當(dāng)然，這對社會是個大危害。

而廟里的思想，據(jù)我所知，就是告訴大家，什么都是假的、空的、本來沒有的，一切如霧、如電、如夢幻泡影，手里有啥也沒用，最后都是一場空什么的。

我進(jìn)去之后，我媽的生活沒有著落，鎖蓮姨介紹她去佛光寺當(dāng)了義工，每天打掃大雄寶殿、擦拭香案佛像、拔香爐里的香根子、點長明燈、收供品，有啥活兒干啥活兒，早晚跟著和尚們做早課晚課，一干就是三年。寺里不給發(fā)錢，但是管吃住，有早飯、午飯沒有晚飯。開始的時候，晚上她餓了就吃些收下來的供品墊墊，后來漸漸地也就習(xí)慣了。有時候她也和監(jiān)院、知客他們談經(jīng)論佛，談?wù)摰镁昧?，就覺得心里有所得，感覺在寺里很幸福，都不愿意出去了。于是就在前年三月十六那天領(lǐng)了皈依證，系統(tǒng)學(xué)習(xí)起佛法。她之前去監(jiān)獄看過我，告訴我她很好，以后有人管著給她養(yǎng)老，讓我不必記掛，我出來之后才知道，她有了這么個好去處。

我去寺里見她，在大雄寶殿門口說話，她把雪掃了，往地上撒飯粒喂鳥。我坐在石頭臺階上看著那些麻雀飛到眼前，它們是真的不怕人。我猛地站起來，它們也不飛走，也不看我，就是自顧自，旁若無人的狀態(tài)。大殿前面是水池，夏天的時候我見過，里面全是紅黃白黑的錦鯉，那時候都凍上了，冰上面是白白的雪。湖中間是巨大的觀音立像，法像莊嚴(yán)慈祥，上面還纏了紅綢子，像是披風(fēng)。我媽說，家里的房子空著，你回去住吧;你要是住廠里宿舍就把那房租出去，空著也是浪費;你覺得那個事兒不行，再找個別的事兒做，至少要能自己生活。我的事兒你不必管，有時間的話來看看我就好，沒時間就算了，我在這兒也挺好的，你也不用記掛，我和住持說了，再過幾個月，來年四月初八，他介紹我去彌勒庵剃度，到時候就什么也不用你管了。

我媽說完，就聽到叭叭叭的聲音，她笑笑說打板兒了，走吧，咱們?nèi)S堂吃飯。我跟著她往齋堂走。走到一半，她說，記著，齋堂吃飯是止語的，就是，不能說話，知道了吧。我點頭說知道了，就是，吃飯的時候別說話，有啥話出來再說。她說是。我說又不是第一次在這兒吃飯，你都說了多少遍了？她說是，但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吃完飯出來，我媽要和幾個阿姨去佛堂念經(jīng)，我說不去了，我又不會念經(jīng)。她送我到廟門口，一邊走一邊說念念經(jīng)挺好，你要是不愿意念經(jīng)，多磕磕頭也是好的，至少還鍛煉身體，能長壽。我說知道了，我有一本印光法師文鈔，回去我再接著看。我媽說那就好，經(jīng)書要常讀，讀來有好處。而我那時卻在想印光法師文鈔里說到的做壞事必有大報應(yīng)那些說法。我當(dāng)時認(rèn)為，那就是自欺欺人罷了，眼見的就有很多壞透氣兒的家伙，人家也都挺好，遠(yuǎn)的不說，野狼幫的那個家伙，老陰讓我出來之后有事找他，我去的時候，他就死了，活了六十八歲，無疾而終，他兒子繼承遺產(chǎn)，開了六七家連鎖飯店。報應(yīng)個毛了？

我走過廟前面的石頭橋時，看到鎖蓮姨推著自行車往橋上走，就站在橋上和她聊了一會兒天。鎖蓮姨說，你媽受了一些苦，她的師父喜歡打禪，就是，剛?cè)霃R的時候，他要考驗?zāi)阈恼\不誠，具體做法就是沒好臉色，也沒有好話語，張口就罵，動手就打，意在觀察人的本心，同時磨滅人的氣性。你媽為了在這兒待下，沒少受苦，幾個月前才算過了關(guān)。師父才答應(yīng)說要介紹她去彌勒庵。我說姨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學(xué)軍不比和尚厲害多了？我媽在他那兒遭的罪也不少，就這廟里的和尚看起來又不是混蛋，他們能想到的花活在張學(xué)軍那兒都是最基本的，在我媽眼里，這些都是小兒科。鎖蓮姨說行了，我不和你聊了，我得去念佛，一會兒遲到了，你慢點走，路上小心。

我在路邊找了一輛共享單車，騎上，去公交車站，然后坐車去人民醫(yī)院。我和趙玉勝約好了，這回去人民醫(yī)院。

徐城共有醫(yī)院八家，三甲醫(yī)院一家，二甲醫(yī)院兩家，二級醫(yī)院五家。我和趙玉勝一個月里輪著跑，三五天換一家，一般去普外科和婦產(chǎn)科，因為婦產(chǎn)科生個孩子，正常的話一般住院一周，頂多半個月;普外科的手術(shù)一般也就住院一周到半個月。這一點很重要，之前我反復(fù)觀察論證過，這一切，都是和赫爾曼·拉姆學(xué)的。

疫情原因，醫(yī)院門禁很嚴(yán)，我到人民醫(yī)院門口，戴上口罩和病號手環(huán)，裝作病人，提著工作服往住院部里走，進(jìn)去之后就進(jìn)消防通道，走到六樓，趙玉勝早穿好保安服在那兒等著了。我和他點點頭，換上衣服，戴上禁煙員的紅布袖箍，在五樓等著，沒多一會兒，有人打開消防通道門，走進(jìn)來。我聽到打火機響，就和趙玉勝走上前去，問那小子，抽煙了吧，不好意思，咱這是禁煙醫(yī)院，不許抽煙啊。

說話的時候，那小伙子就把煙滅了，他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我語重心長：“不知道不是理由啊，外面那么多牌子，咱醫(yī)院還特意設(shè)了吸煙區(qū)，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知道我們做了多少工作嗎？天天那么多人在底下拾你們這幫人的煙頭兒，你再看看這墻上弄的這些黑點子，全是你們捻煙頭弄的吧?！?/p>

小伙子陪笑臉，說下次絕對不在這兒吸煙了。

我說我們也是教育為主，要不然的話，你們這些病號家屬也真是不好管，我這回說完，轉(zhuǎn)頭回來，你們準(zhǔn)還在這兒抽，你說是吧。

然后我拿出票據(jù)本，一邊寫一邊說：“罰款五十?！?/p>

我說話的時候趙玉勝把手伸進(jìn)懷里，拿出防爆手電。

不管是誰，見這一套下來，準(zhǔn)會給錢。

我們絕不貪多，婦科抓十個，普外科抓十個，夠了就走，再來的時候，病號都換了，即使不換，被罰過一回的人也不會到消防通道里抽煙了。

這么干了半年了，風(fēng)平浪靜，一個月能掙四千多塊，不多，但也夠花了，人不能太貪。

這天運氣好，都走到樓下門診了，有一個送上門的，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我和趙玉勝還沒換衣服，要是不罰他，也不像那么回事兒，太不自然，就只好罰了他一百。完了事兒，我說多出來的錢咱也別分了，外財不能留，咱去吃個燒烤，把錢花了吧。趙玉勝說哥，我都聽你的，咱吃這一百，多出來的我兜底。我說那行。

我們到勝利市場門口吃烤串，剛進(jìn)門，趙玉勝就說哥呀，咱要不換別家吧。我問了他一句為啥？話音還沒落，就看到張學(xué)軍和一個女的在里面坐著，面前擺了一盤子串，一盤子涼拌白菜，一瓶大歸。我在門口站了站，想轉(zhuǎn)身，又覺得轉(zhuǎn)身出去就好像慫了。正猶豫的時候，他也看著我了，他站起來說哎呀，小崽子，你也吃上羊肉串兒了？

我只好走過去。趙玉勝扯了我兩下，我沒理他。我說，你挺好的？他說挺好，你也挺好？我說還行吧，就那么回事兒。我看了看他身邊那女的，她有三十多歲，黃頭發(fā)，妝化得挺厚。我說這是后媽？他說還沒辦呢，你叫孫姨。我說了一聲孫姨好，那女的沖我點了點頭，沒說話。張學(xué)軍說，要不坐一塊兒吃吧。趙玉勝說不了不了，我們還有朋友。他點點頭說那行，那你們忙去吧。

我拿過酒瓶子倒了一杯酒，說爸，孫姨，我敬你們一杯。說完，把酒喝了，就去旁邊的桌子坐下。趙玉勝說你看你，我說去別的地方吧，你還不去。我說那有什么辦法，碰上了就跑，我也覺得不太對勁兒。我想了想，站起來去吧臺，給張學(xué)軍那桌點了一把串和一箱啤酒。

許他不仁，不許我不義啊，我媽就常說，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爸爸，他不是人，他也是你爸爸。再說，像我干這種事情，一向都是朋友越多越好，仇人一個也不要結(jié)才好。

喝完酒，我和趙玉勝分手，提著裝工作服的手提袋往回走，走過兩條街，到了興安街盟圖書館附近，一抬頭，看到一輛等客的電動三輪。我看那人有點眼熟，他戴了棉帽子，袖著手，來回跺著腳，我從口袋里拿出口罩，戴上，走過去，問他，走嗎？他說走走走，咱不就是干這個的嘛！

我上車，說受累，送我去趟勝利二隊。

他打開車門，說你坐好了，然后就去前面開車。我坐在車上，看著他的背影，他比之前老了不少，這才幾年，變得像是個小老頭兒了。

我說，你是老徐城吧，看你路這么熟。

他說，反正是在這兒生，在這兒長的。我說你原來哪單位的？他說原來在肉聯(lián)廠開電鋸，廠子黃了，沒法混日子，就只好出來跑跑車，掙個零花。我說，天這么晚了，你還出來跑，也夠辛苦的。他說那怎么辦，一家老小等著，得活著呀。

“也是?！蔽覇査骸澳慵以谀膬?？”

他說：“蓋亞?！?/p>

我說那你原來也是老高家屯的吧。他說是，我說那我提個人，你看認(rèn)識嗎？他說你說吧，誰。

“張學(xué)軍?！?/p>

“認(rèn)識。”他說。然后就不說話了，前面十字路口，亮紅燈，他沒停，闖著紅燈開過去，開到五一廣場的時候，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不光認(rèn)識張學(xué)軍，我還認(rèn)識他兒子呢?！?/p>

我不說話，等著他接著說，但他一直沒說話。

我想，到了勝利二隊，我就讓他拉我去烏蘭哈達(dá)，他要是不去，我就給他加錢，他只要拉我去烏蘭哈達(dá)，我就敢讓他拉我去舍林，我口袋里還有五百塊錢呢。

我想到老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快到勝利二隊的時候，他停下車，我說怎么不走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著，說電瓶沒電了，要換備用電瓶。

我從車上下來，看著他把電線拔下來，插到另一個插座上。

他說：“你要是見到張學(xué)軍，打聽一下他兒子現(xiàn)在在干啥?！?/p>

“打聽他干嘛？”

“我們之前有點事兒。”他說，“你讓他轉(zhuǎn)告他兒子，我就在盟圖那兒趴活兒，讓他有空去找我。”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說，給根兒煙。

本來，我的想法是，我要抽煙的話，就得把口罩摘下來，那樣的話，他就能看到我是誰。按他那時的情況，他會和我說點什么，人怕見面，有很多事情，面對面說開了，也就沒事兒了。

但是，他想了想，說，沒了，真的，我還能騙你嗎，真沒了。

放他娘的屁，他從上衣兜里往出掏煙時費了那么大勁，一看就是從一盒煙里往出揪的，要是只剩下一根煙，他不連煙盒一塊兒掏出來嗎？

于是我說，加點錢，你多送我一段路吧。

他說，加多少？去哪兒？

我說你剛換的電瓶，電一定夠回去，要不我就不難為你了，你看，我給你加一百，你再走個幾里地，把我送到烏蘭哈達(dá)吧。

他想了想，說行，然后扔了煙頭，騎上車?；仡^對我說：“上車呀！”

我那時突然明白了，老陰說的話，對也不對，有些時候，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有些時候，命運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改命，是改不了的，就像是當(dāng)前的情況，我想改我的命，就等于是要改他的命。

但他很明顯的，騎著電動三輪，在冷風(fēng)里正在奔著自己的宿命以一小時二十公里的速度開過去。

（責(zé)任編輯：胡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