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俊竹
長篇小說的寫作是一項浩大又精密的工程。《有生》浩浩五十六萬字,若沒有作者對小說敘事技巧的精妙把握與運用,我們很難想象作品最終會是以一種什么樣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敘事視角的變換、敘述者的選擇都是在作者深思熟慮之下對于《有生》寫作的最好選擇。時間與空間,包含萬物。僅這兩詞,世間的一切都有了無限生發(fā)的可能。同樣在小說寫作中,作家們常常會思考如何利用好時間和空間來更好地書寫故事。胡學(xué)文將自身對時間與空間、人與物、生命的思考都揉進《有生》這部作品中。他打破了慣常的時空敘事結(jié)構(gòu),將敘事時空轉(zhuǎn)換、重置,將小說拉向更加深遠、縱深之處,從而達到了對生命更為深刻的體認。
一、視角轉(zhuǎn)換自如—這樣看世界
敘事是一門藝術(shù),而視角的選取在整個小說敘事之中的重要地位更是不言而喻。正如楊義先生所言:“敘事視角是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敘事學(xué)中一般將視角大體分為零聚焦、內(nèi)聚焦與外聚焦三種基本類型。在長篇小說中,往往是將這三種類型綜合使用,相互補充,一切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使作品獲得最好的藝術(shù)效果。
《有生》這部作品選取零聚焦和內(nèi)聚焦視角,通過視角的靈活轉(zhuǎn)換深入故事內(nèi)部。我們跟隨著敘述的腳步,一會兒像上帝一般俯瞰那村莊小城眾生的生活百貌—看到螞蟻爬滿尸體的恐怖畫面,看到祖奶平靜與微弱喘息的樣子,看到如花對丈夫錢玉那難以理解的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與愛戀,看到女人生產(chǎn)時那極度的痛苦與柔弱,看到人與動物花草樹木之間的和諧又自在的相處方式。我們一會兒又進入內(nèi)心,與故事中的人物感同身受,觸碰到生命那細微又鮮活的跳動—感受到喬大梅目睹父母死亡時的心靈震撼與恐怖,感受到祖奶不能動又不能言說時心里的觸動與變化,感受到如花對丈夫無盡的思念與內(nèi)心煎熬,感受到喜鵲對父親羊倌的無奈與對母親的恨意……“我”洞穿一切,知曉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跳脫于事件的前后因果,明白他人的所思所想:“羊倌一旦動了念頭,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他和她不一樣,從開始就沒有宏遠的志向,但始終不失理想的光澤。”內(nèi)聚焦在文中也是隨處可見:“我回過頭,父親立在門邊,面如死灰?!?/p>
通過全景式與放大式的視角靈活轉(zhuǎn)換,我們得以對故事既有了整體性的了解,跳脫出事件的情感中心,盡量去避開這些事物的影響,從而比較客觀又冷靜地去看待事件的發(fā)展,更好地梳理出其脈絡(luò)與因果邏輯,又能拉近與故事中人物的距離,了解他們的真實想法,沉浸在故事之中,與他們一起作出選擇,理解他們的行為邏輯。因而,就在這變換之中,我們達到對事件與人物全方位且更為深入與客觀的了解,去靜靜聆聽生命的顫動。
胡學(xué)文在后記中還提到,自己本來設(shè)想設(shè)定為鬼魂敘述的方式。然而珠玉在前,胡學(xué)文最終選擇了一種“超越性”的視角。在筆者看來,這種“超越性”視角,就是帶有著距離,并非全然地審視與深入其中。這種節(jié)制與自由的中間狀態(tài)或許可以更好地來理解這種敘述視角的特點。這樣的一種無處不在的“超越性”視角,其實可以看到作者想要將歷史放置到更加宏觀的角度來進行梳理,盡力把握歷史背后的邏輯。
二、祖奶—最好的敘述者
《有生》這部小說的另一成功之處在于,胡學(xué)文塑造出了在當代文學(xué)人物形象畫廊中一個不可多得的存在—祖奶,并選取祖奶作為主要敘述者。祖奶那獨特的身份與生命體驗使她成為最適合唱出《有生》這一生命旋律的歌唱者。
首先,祖奶是一個凝聚著世間人性美好的人物形象。她堅韌、勤勞、博愛、聰慧、無私奉獻又不計回報。作為接生婆幫助窮人生產(chǎn),她不求回報;面對家財萬貫的地主,她不卑不亢,認真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甚至是面對有著家國血恨的日本人,她都平等對待、一視同仁,竭盡全力幫助他人生產(chǎn),不惜一切代價,只看到眼前接生的危急,甚至連自己的生產(chǎn)和孩子的生死都能暫時忘卻。祖奶對生命有著無限的尊重與超越一切定義和界限的仁愛,她的善意、美好的品性,撫慰著人心、散發(fā)著光芒,激勵著他們繼續(xù)行走在自己的生命之路上。
其次,祖奶的三重身份就是《有生》主題意蘊最好的表現(xiàn)出口。祖奶的三重身份即為妻子、母親與接生婆。人不可能只有一種身份,因而構(gòu)成了多面的我們。因為這些身份被需要,才使得我們對自身存在的意義有了確認。祖奶的這三種身份從根本上來看并不相悖,這三個關(guān)鍵詞都被打上了女性標簽,可以毫不猶豫地說,祖奶喬大梅就是一個最女性化的角色。其作為妻子對家庭的無私付出、任勞任怨;其作為母親對兒女的舐犢情深、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其作為接生婆始終籠罩在她頭頂之上的生命光環(huán)、平等對待每一個寶貴的生命,在這里她更是眾人的母親。這三重身份拼湊出了一個二十世紀最震撼人心又令人動容的女性形象。在三種身份的變換中,不可避免地會有矛盾生出,在處理具體的事件沖突中,需要喬大梅在其中分出優(yōu)先級:丈夫的妻子、兒女所依賴的母親,最終被神圣的接生婆身份所吸納。當然,她是如此困難地作出了抉擇。有不少學(xué)者將其稱為“地母”,不由得想起《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也是“地母”。但究其二人背后如此稱謂的原因,還是有很大不同—上官魯氏背負的是歷史變遷之下沉重的苦難,而祖奶更多的則是背負著生命的輕與重。
祖奶身上既有人性閃耀的光輝又有神性的光芒所在。接生是她的天職,當她見到黃師傅頭頂那耀眼的圣光,將這神旨降臨一般的奉行于上,開始了自己的接生事業(yè)。她還不辭辛苦跑到城里去學(xué)習接生救命的專業(yè)醫(yī)學(xué)知識,甚至是有些神神道道的秘訣,都給面臨生育生死大關(guān)的人們以踏實的心理慰藉。其實這光環(huán)何止是拯救了他人,更是拯救了喬大梅自己,親手迎接生命的機會并非常人能有。于是,在她被苦難壓得喘不動氣想要就此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之時,接生的腳步一下子襲來,喬大梅又自然而然地拿起那接生的家伙什,繼續(xù)行走出自己的生命之路。有生命不斷降臨,像基督教徒虔誠的禮拜,喬大梅一次次小心翼翼用心去接生,就會經(jīng)歷一次次的洗禮,不斷接近那個所謂的神性,不斷接近那個生命的要義。其實,接生人這樣比較特殊的身份作為敘述者在文學(xué)作品中也并不缺少?!蛾愋∈帧穼懗隽俗鳛槟行越由旁诿鎸ψ顬殡[私的生育之事以及他人的不解面前的尷尬境地。而《蛙》之中的姑姑同樣也是一位接生婆,但是她并不像喬大梅一樣被賦予了接生的職責,而是從神圣的接生婆轉(zhuǎn)變成了一名扼殺生命、冷面無情的計劃生育工作者。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使她陷入了一個左右兩難的境地,一腳踩進了生命之河,另一腳卻不小心陷入了摧殘生命的淤泥沼澤之中。相比較這兩種身份,祖奶的神化并不難理解,自然而然就在人們的交口稱贊與敬畏之中升騰起來。
祖奶經(jīng)歷無數(shù)坎坷,目睹死亡的悄無聲息與慘痛沉重。初到世上,她就是差點兒要了母親性命的“踩地生”,不是一陣清脆的哭聲而是用一聲咳嗽昭示自己已來到人間。接生婆評價說她“命大”。漫漫百年,有逃荒、有改天換地的變革、有殘酷暴力的戰(zhàn)爭,三段婚姻的波折,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接連死去,在接生的路上更是見證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死亡,但是最終她挺了下來。百歲老人,歷經(jīng)滄桑,用一種成熟又淡然的眼光去審視所經(jīng)歷的世事。小說中不能讓人忽視的就是祖奶的敘述姿態(tài)?,F(xiàn)在的她不能言說,不能與他人溝通交流,不能動,只能感受到螞蟻在竄,聞到縈繞不散的各種香氣,聽到來人的私語傾訴……只能靠各種感覺—聽覺、嗅覺、觸覺等來感受一切喧囂躁動之下的不變與寂靜。祖奶的即時敘述之中間接性穿插著往時敘述,兩種敘述交錯。成熟與懵懂,沉浸與抽離,如同兩種身份之間展開對話。拋卻具有混淆性的事物,如此,才更有機會、更有可能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與內(nèi)在。想要看清楚一件事情,必須要將其放到一個廣闊的視角與更長遠的時間線來進行觀察,才可能接近其本來的面貌。小說以她的口吻來講述這一切實在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三、敘事時空—轉(zhuǎn)換重置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小說的敘事就開始從線性轉(zhuǎn)向空間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通過空間的排列組合、變化來象征時間的變遷。而《有生》卻不單單突出空間,而是將時間與空間重新洗牌,轉(zhuǎn)換重置,或者說是更加巧妙地進行結(jié)合。它不單單是一種敘事技巧,而在這種敘事時空中能讓人體會到更為濃郁的哲理意味。
在祖奶那一日一夜如此之短暫的敘述時間中,空間的變動并沒有放慢,甚至停下腳步,隨著敘述進程緩緩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小說的敘事時空,是一層一層地嵌套起來的,這種敘事時空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使讀者即可領(lǐng)略胡學(xué)文的筆力精妙與獨到之處。
首先,是由祖奶向前回溯的事件所構(gòu)成的敘事時空。風沙漫天,城內(nèi)城外,跟隨著祖奶外出接生的腳步,走出了宋莊、營盤鎮(zhèn)、張北城、塞外等空間,見證了諸多變遷,祖奶的生產(chǎn)、生活都在這里悉數(shù)展開。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中,并沒有將祖奶的九個兒女單獨列章進行敘寫,而是將他們所有人的生死波瀾起伏灌注到祖奶這一“身”,由祖奶滋養(yǎng)、生發(fā)。長長的百年,盡管筆力并不重于書寫歷史,可是歷史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或者是融于整個背景之中。祖奶兒女的死亡更是與歷史的起伏轉(zhuǎn)折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次次刻骨銘心的死亡與離別都讓祖奶的心境以及對生命的認知有了細微的轉(zhuǎn)變。祖奶這一棵生命之樹由此生長出一圈圈年輪,指出生命的方向。就算枯枝落葉慘敗凋零,最終還是歸到祖奶這棵參天大樹下。
其次,是由祖奶之手接生的如花、毛根、羅包、北風、喜鵲等后輩人物為關(guān)鍵點展開的不同的敘述空間,并各自蔓延伸展。批評家王春林將他們列為較祖奶而言的次一級的敘述人。他們并不像祖奶一樣,將自己敘述者的身份公開示人,而是直接進入他們的視角展開故事進程。如果說祖奶的時空是富有歷史感的,更加激烈急劇變化的事件,那么在后輩這里的時空,則更多的是當下、現(xiàn)實層面的生活。但是,就好像傘骨中心與傘柄的交匯最高的頂點一樣,他們又是在祖奶之下展開著敘事,空間的典型性、局部性都被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典型空間,諸如羅包的磨人心性和他充溢著豆子味道的豆腐鋪,如花那美好自然的野外花田,喬石頭執(zhí)著想要打造的祖奶宮,北風那充滿著緊張的焦慮空間以及他和養(yǎng)蜂女夢幻又撲朔迷離的養(yǎng)蜂房,等等。尤其是鎮(zhèn)長楊一凡與養(yǎng)蜂女這一時空使得整個小說有了更多趣味,可以說小說最后唯獨沒有交代清楚這一支線的結(jié)局,但是反過來細想,當下人們的焦慮與處處懸疑也并沒有真正的解答。在這些空間里,事件接序發(fā)生,從而推動著他們的命運向前。當這些空間拼湊起來,則形成一個更為龐大的空間部分。在這些時空交錯之間,彼此又盤根錯節(jié)、相互影響。于是,在這樣的結(jié)構(gòu)之下,祖奶一支與后生相互交叉,在祖奶那里,歷史與現(xiàn)實交匯,得以銜接起來,從而對歷史與生命有著橫向、縱向的全方位的整體把握。
再從整個敘事進程來看,可以將其劃分為祖奶的前半生與后半生兩個部分。祖奶的前半生基本是順向或單向的,是由祖奶自己去推進整個的敘事進程;然而到了祖奶的后半生,除了她穿插進自己的家庭、家境狀況之外,開始有了這些后輩來融匯到祖奶這一支,豐富了祖奶的人生。上面提到的兩種時空在祖奶身上得到了交匯,形成了向上向外生發(fā)的合力?,F(xiàn)在的祖奶平躺著靜止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面,展開了敘事,她一會兒是飛于云端懸在空中向下看,一會兒又是隱蔽退后靜靜觀察。就隨著記憶的流動,她來回穿梭于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穿針引線般將一個個的人物命運交相串聯(lián),縫合時空裂隙。麥香一直在這里守護著祖奶,外面的人來祖奶這里祈禱,訴說自己的苦楚辛酸,喬石頭向祖奶述說著自己的偉業(yè)……于是在祖奶現(xiàn)在的一方空間之內(nèi),晚生們的時空一擁而進,組合呈現(xiàn)出一種敞開懷抱式的結(jié)構(gòu),所有的細小支線都統(tǒng)一并軌于祖奶的富有不息生命力的整體之中。
祖奶在最終的空間混沌中游走的百年生命歷程是順向不斷的。那百年不斷又綿長的生命之線因祖奶接生的一代代后輩的加入,有了一個個生長點。無論是在靈活自如變換的視角,還是在祖奶的悠悠講述之下,無論是在這種重置的時空交錯之中,還是在那更加豐富立體的人物形象與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中,我們得以對生命的寬廣與綿密有了更加深刻、更為內(nèi)在的理解。我們最終見到,祖奶那細長柔軟的手托舉起了一個個的有力生命,他們繼續(xù)在這棵生生不息、帶有神性的大樹上,伸展腰肢、蔓延枝丫,不斷向上、向外生長。最終的最終,這一棵大樹終將成為這郁郁蔥蔥的森林整體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枝繁葉茂的大樹滋養(yǎng)著大地,承接露水,輕輕地順葉落下,細聽有生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