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馨月
夜晚,水天一色的墨藍被一束長而散的光粒群破開,很遠的陸地上大概有座燈塔,或者說因為有燈塔故能推出陸地的存在。徐闖臥在一葉舟里于海面上漂泊。說實在的,他只覺得腦袋空空—任誰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在海上大概都會腦袋空空?!拔?!”他仿佛聽見了人聲,本能地直起身子朝著可能的聲源探看。四周靜得可以擰出一世界的水,望不見頭的深藍里,海潮聲已成為可視的網(wǎng)羅脫離了耳的束縛。然而在這網(wǎng)羅里,他竟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這一想法使他展顏笑了,隨意地繞著圈地喊著。
于是真的出現(xiàn)了,撞入眼簾的橙黃色透過疊加的薄霧散開。橙香在他的鼻尖縈繞,他突然進入了神靈憑附一般的迷狂,爬上了這座橙島。之前的憤懣、郁結(jié),一下子全部散開、飛走,他的軀干里浸滿了這個年紀應當充盈著的天真??伤l(fā)現(xiàn),自己愈發(fā)輕盈,也愈發(fā)空空,好像有什么也一起飛走了,但它很重要。“小子,叫什么名字,幾歲了?”一個笑得很開朗的女人揮著本子朝他喊道,“來登記一下。”她像蝴蝶般翩躚而來,右眼眼頭綴著一粒黑痣,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突兀。徐闖掀起眼皮偷偷打量她?!靶礻J,14歲?!彼摽诙?,繼而又恢復了謹慎,“你是?”他看見自己名字前的編號是“886”?!班嵓鸭?。”那女人笑得促狹,“你為什么來,你的小桔燈也被媽媽扔進垃圾桶了?”“什么?”徐闖很納悶兒。鄭佳佳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晃晃頭:“沒什么。向你介紹一下吧,這里是橙皮島。正如你的編號—剛才也看到了吧?你是來這兒的第886個孩子。至于為什么會來,這得問問你自己了?!薄皢栁易约海瑔栁易约菏裁??”“為什么離開?!毙礻J沉默著。回神時,鄭佳佳已經(jīng)消失了。四周一片濃黑,只有腳下的“地”泛著微光,這使他感受到幾分溫暖??上эL吹來了,它從不知名的源頭越過不見邊際的大海,那冰冷的鹽巴味道讓他想起了昨日午后。
木屋出現(xiàn)得很突然。徐闖走近,看到門上刻著一行嵌著垢的字:“當你不再天真時,將會不受控地滑入大海;如果你的父母會來,那么……”什么是“天真”,他搖搖頭;“父母會來”,他搖搖頭。
時間的軸拽著太陽歷經(jīng)一年的東升西落。在這座島上,徐闖說孤單也不孤單,不孤單是因為有個叫鄧家的人和他相處。但實際上,他孑然一身,人味也被靜得淡了。鄧家從不說話,就喜歡坐在島上伸著毛的白塔下朝遠處望,稚嫩的臉十分沉靜。這就叫做“天真”?徐闖想。那人上島后不久,一艘屬于他的歸船就停在了島下。船上一對年輕的夫妻正痛哭流涕,懺悔、道歉聲不絕于耳,可是鄧家無動于衷。徐闖好奇地想從他的臉上觀察到冰的解凍。這次偶然的觀察使他驚奇—鄧家的右眼眼頭也有一顆黑痣,那樣小,卻那樣清晰。徐闖垂下眼。當晚,鄧家回來過,一身冰濕,他想上島,卻不受控地滑入大海。僅有一刻,徐闖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未有過的悲苦。徐闖有些腳底打滑。鄭佳佳正站在塔下旁觀,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冷冽。徐闖的心中不免泛起奇怪的悲愴,回神時,海上一片風平浪靜。
“看見了嗎?”鄭佳佳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人為什么要長大呢?”她在問他,又不像在問他。“我不懂。”徐闖實話實說,卻感覺終于踩實了土地。鄭佳佳咬牙切齒:“你這個不思考的蠢貨?!彼惺艿洁嵓鸭堰∽约阂滦涞拇罅?,像在阻止,還聽見一些模糊的念叨從四面?zhèn)鱽怼霸趺础薄澳恪薄盎厥隆薄P礻J抬頭凝視著鄭佳佳的眼睛。她扯出一個苦笑,嘆道:“不過,或許這樣也不錯。”又自顧自地呢喃,“我出島買點兒東西?!毙礻J靜默著目送她遠入薄霧。不出所料的,他擁有了掌控島的能力和一本寫滿“886”編號的本子。徐闖怔愣著,想起了那天的午后媽媽捏著身體檢測單蹲在地上痛哭的景象,他想起自己當時笨拙的安慰,以及一個很痛的耳光。
如果說天真是自由的外套,那么自由呢?
象牙樣乳白的塔伸著仿佛世界上最溫暖的毛,它無害得很珍貴。但從海上看,那樣溫暖的毛卻叫人看不清形狀,而那座塔,卻更像一支總?cè)疾槐M的白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