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gòu)建理想小說的可能（評論）

王春林

頃接《江南》雜志主編鐘求是兄微信，說他們雜志即將在第四期編發(fā)80后、90后、00后三組青年作家的小輯，要求我針對其中90后六位作家的六個短篇小說發(fā)表一點淺見。這些年來，由于多次為鐘求是兄大作寫評，我們倆已經(jīng)結(jié)下了很好的友誼。因此，既然鐘求是兄有命，我便無論如何都不得推脫，只能勉力從之。于是便抓緊點滴時間，趕緊閱讀這六位90后青年作家的小說作品。先后兩次認真地讀完作品之后，我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出的，就是對當下時代中國文壇很是流行的所謂代際劃分現(xiàn)象的一點偏見。一方面，鐘求是兄他們專門組織的這三組青年作家小輯，所依循的肯定是代際劃分理論，但在另一方面，恕我直言，在閱讀了這六個短篇小說之后，要想讓我從中歸納總結(jié)出所謂90后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共同特點，卻真的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導致這一點的原因，固然與我個人的提煉概括能力不足有關，但更重要的一點，恐怕卻是因為這六個短篇小說文本在客觀上并沒有形成若干思想藝術(shù)的共性。又其實，我之所以總是會對當下時代文壇代際的說法頗有微詞，乃主要因為這種特別強調(diào)共性的代際理論從根本上背離了文學創(chuàng)作那種個性化的原創(chuàng)性要求。既如此，盡管我還是會遵囑把這六位作家放在一起加以談論，但請注意，我實際上所談論的卻仍然是作為個體存在的每一位作家及其小說文本。

先來看杜梨那個從篇名上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很多年前那部《北京人在紐約》的《北京人在瓦倫》。借助于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作家在我們面前所展示出的，乃是一幅帶有明顯的彼此爭斗傾軋或者說“窩里斗”特點的海外華人的打拼生存圖景。“我”也即譚譚的表弟蘇鐵到西班牙的瓦倫去留學，沒想到，由于被內(nèi)心里的欲望所強力驅(qū)使的緣故，卻在不經(jīng)意間卷入到了海外華人幫派爭斗的漩渦之中。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西拉希望借助于蘇鐵的存在擺脫自己不喜歡的瓦倫金的控制，另一方面更是由于蘇鐵自身被金錢欲望所強力驅(qū)使，他竟然不僅伙同西拉一起，在港口截取瓦倫金的貨，以倒賣的方式獲利，而且還干脆就做過幾次小蛇頭。若非“我”曾經(jīng)的男友徐伽協(xié)同譚譚一起共同周旋，蘇鐵這一次很可能就會徹底地在劫難逃。用瓦倫金那不怎么地道的普通話來說，就是：“蘇鐵我也不會碰，你告漱（告訴）他，則里喪學（這里上學）后立刻滾蛋，永遠別再肥瓦楞（回瓦倫）?！睆母旧险f，這個小說的值得肯定處在于，通過稍嫌有點凌亂的第一人稱敘事，在真切呈現(xiàn)生活在西班牙瓦倫的海外華人“窩里斗”（隱于其后的，更是一種應該進行深入反思的民族文化性格）生存圖景的同時，也寫出了曾經(jīng)以學霸而著稱的表弟蘇鐵的人性演變（或者說是墮落）軌跡。

然后，是廠刀那個聚焦成長過程中的少年隱秘心事的《在大巴離開之前》。小說的主人公，名叫小五，是一個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位于梅溪河邊的小鎮(zhèn)的普通青年。由于父母在外地打工的緣故，小五便和年邁的爺爺一起在小鎮(zhèn)相依為命。小說的主體故事，是圍繞小五和他所心儀的姜司而集中展開的。他自己雖然對學習毫無興趣，很早就輟學回家，但小五卻特別喜歡他們學校里成績最好的姜司姑娘。正因為特別喜歡姜司，所以，在獲知姜司即將離開小鎮(zhèn)去外地打工的消息之后，為了能夠和姜司保持聯(lián)系，小五便不僅一門心思地想著要送給她一部手機，而且還約定好在她出發(fā)的當天專門用摩托車送她去街上乘坐大巴車。沒想到，由于缺少定力，他在卡車司機的慫恿下，一時按捺不住，動手擺弄卡車，結(jié)果“車頭被撞得凹了進去”，不僅把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積攢下的一千二百塊錢全都搭了進去，而且還被迫賣掉了自己心愛的摩托車。這樣一來，小五不僅無法實現(xiàn)給姜司送手機的人生愿望，而且更不可能兌現(xiàn)用摩托車送姜司前往街上乘坐大巴車的承諾。正是在如此一種萬般無奈的狀況下，急于實現(xiàn)自己卑微人生愿望的小五，頓時陷入到了某種艱難的困境之中：“小五仿佛被圈禁了，成為了一頭失去了目標的野豬，在這間建立在梅溪河邊上的屋子里亂竄?！闭窃诔蔀橐粫r喪失理智的“野豬”的情況下，小五不惜鋌而走險，利用深夜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機會，去不管不顧地偷竊別人的錢財。結(jié)果，由于心慌意亂的緣故，不僅偷竊未果，他自己反而被失主送進了派出所。就這樣，小五最終錯失了實現(xiàn)卑微人生愿望的機會。在姜司滿懷著對小五失信的怨恨，以及對外面世界的憧憬乘坐大巴車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沮喪、失落的小五卻被關在了派出所的禁閉室里：“他的視線被局限在了小小的屋子里，但他卻分明地看見鎮(zhèn)上大巴車正緩緩向前推進。汽車的尾燈時不時亮起，發(fā)出猩紅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奔毤毾雭?，小五人生悲劇的質(zhì)點，恐怕還是在于他理性的匱乏與眼界的不夠開闊。

接下來，是王晨蕾同樣以第一人稱方式講述域外故事的《曼哈頓的幽靈》。一看到曼哈頓這個地名，我們就知道，小說的故事肯定發(fā)生在堪稱國際化大都市的美國紐約。作品主要講述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一個來自于中國的女留學生在曼哈頓和一個名叫約瑟夫的流浪漢之間的人際糾葛?！拔摇敝詴s瑟夫表現(xiàn)出空前的善意，乃是受到美國女友艾米莉“日行一善”思想感召的結(jié)果。沒想到，等艾米莉?qū)Υ耸掠兴私庵螅憩F(xiàn)出的卻又是一種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她聽完一臉嚴肅，還提醒我應該對約瑟夫警惕一點兒，免得他有什么企圖。”盡管如此，但“我”依然還是我行我素地和約瑟夫保持了逐漸深入的交往關系。一個中國女留學生和一個一文不名的美國流浪漢之間如此一種看上去極不可能的關系，甚至還一直持續(xù)到了“我”終于鼓起勇氣向好友艾米莉坦承自己感覺有點兒愛上約瑟夫了的時候。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在了解到相關內(nèi)情之后，艾米莉才非常嚴肅地提醒“我”，一定要保持足夠的清醒：“我說過了，你應該清醒一點，謝莉，他是個流浪漢，他只想花你的錢?！焙艽蟪潭壬?，正是在艾米莉提醒之后，“我”方才有意識地算了一筆賬：“到家后，我真的列出了一張清單。據(jù)粗略統(tǒng)計，我已經(jīng)在約瑟夫身上花掉了上千美元。這筆錢說大也不大，只是經(jīng)過艾米莉的定義，它就顯得怪異且不正當起來?！北M管自尊心很強的“我”從來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個被美國騙子騙了錢的傻妞，但確鑿無疑的事實似乎又的確如此。多少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就在“我”已經(jīng)暗自下定決心斷絕與約瑟夫之間如此一種看似不明不白的尷尬關系，不再用父母的辛苦錢來支撐自己“羅曼蒂克的幻想”之后不久，約瑟夫竟然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向“我”求助。按照他的說法，“我”需要資助他一筆錢，以讓已經(jīng)因他而懷孕的另一位流浪者米雪，到醫(yī)院去把“它”解決掉。約瑟夫的再次出現(xiàn)，似乎的確可以被看作是艾米莉預言的又一次被驗證。淺表來看，小說標題“曼哈頓的幽靈”的具體所指，確實應該是那位利用“我”善良的同情心理屢次“行騙”得逞的美國流浪漢約瑟夫。但從更深的層次來說，似乎卻又并不僅僅如此。因此，當“我”再次面對曼哈頓的時候，才會是這樣的一種情形：“約瑟夫、艾米莉、小瑜，每個人都像幽靈般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又不留痕跡地消失了。而我也像個幽靈一樣平靜地離開了那里。我想我大概不會再回去?！边@樣看來，包括約瑟夫、艾米莉、小瑜以及“我”在內(nèi)的所有那一段生活的當事人，也都在不期然間成為了“曼哈頓的幽靈”。或者也不妨說，“我”在曼哈頓度過的那一段生活本身，就帶有突出的“幽靈”性質(zhì)。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還有，就是路魆那個帶有一定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靜午的虎》。小說由兩條不同的故事線索組構(gòu)而成。一條是當下時代的母親意外流產(chǎn)事件。依照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說法：“我想告訴老太太，媽媽流產(chǎn)的事不是爸爸的錯，是夢中的惡虎，叼走了我那個還沒出生的妹妹。在我夢見老虎的夜晚，媽媽意外流產(chǎn)了。但沒人信我。自那天起，我開始禁言。”而“我”年紀小小的，便會夢見老虎，乃因為身為野生動物園保育員的父親的工作職責，就是照料白虎的緣故。但只有到小說臨近結(jié)尾處，“我”不經(jīng)意間旁聽到父母的對話，方才搞明白事情的真相，卻原來，母親之所以會流產(chǎn)，主要是因為“我”在睡夢中無意間踢了媽媽一腳。但實際上，按照突然現(xiàn)身的鄉(xiāng)紳的說法，潛藏在“我”看似無意一腳背后的，卻是一種帶有嫉妒色彩的“愛的占有欲”。殘酷的事實充分證明，是“我”出于潛意識中的嫉妒心理才貌似“無意”地在睡夢中踢了媽媽一腳。另一條，則是鄉(xiāng)紳對奶奶的不懈追求，以及爺爺當年葬身于虎口的死亡真相。根據(jù)奶奶的回憶，一方面是身為富家子弟的鄉(xiāng)紳多少年來對她沒有休止的執(zhí)著追求，一直到她已經(jīng)成為年邁之人，仍然不肯舍棄。另一方面，則是爺爺當年慘死于大貓也即老虎之口的真相。關鍵的問題是，爺爺不僅被老虎叼走，而且他的遺骸還被長期封鎖在了一片長勢茂盛的竹林里。我們之所以認定小說帶有一定現(xiàn)代主義色彩，不僅因為鄉(xiāng)紳的意外出現(xiàn)，而且更因為結(jié)尾處的解構(gòu)色彩：“因為在這個故事里，從來就沒有什么老虎，既沒有夢中的惡虎，也沒有徘徊在鄉(xiāng)間的惡虎?！泵髅鲀蓷l線索都與老虎緊密相關，結(jié)果卻是“從來就沒有什么老虎”。這樣一來，老虎的有無，自然就成為一個籠罩于文本之上的懸疑因素。面對這一小說文本，一方面，我們固然承認路魆有自己對生活的某種獨到理解，但在另一方面，缺憾處卻在于，作家沒有能夠富有藝術(shù)說服力地在兩條不同的故事線索之間建立并非不必要的內(nèi)在有機關聯(lián)。

相比較而言，六個短篇小說之中，更切合我個人審美觀的可能是丁顏的《UFO要來》與蔣在的《外面天氣怎么樣》。先來看丁顏這篇看似與UFO也即飛碟有關的《UFO要來》。故事的起因，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又開始吸毒，內(nèi)心備感郁悶的她，便等不到天亮，就一個人裹了件大棉衣爬上了樓頂。被路人發(fā)現(xiàn)后，“我”隨口回答“在等UFO”。結(jié)果便因此而被誤以為“精神分裂”送進了醫(yī)院的精神科。作家由此而進一步牽扯出的，是若干人物的傷心往事。首先，是那位早在“我”十二歲時就已經(jīng)因抑郁癥而跳樓身亡的母親。母親解不開的心結(jié)之一，就是父親在婚前曾經(jīng)追求過劉醫(yī)生也即劉思憫。母親對這件陳年往事的死揪著不放，甚至讓“我”都心生“一種不好的感情”?；蛟S也不只是劉醫(yī)生這一個心結(jié)，但一個不爭的事實卻是母親郁郁寡歡數(shù)年之后的跳樓身亡。從根本上說，父親的染上毒癮，就是在那個時候：“父親筋疲力盡，常常不回家。我不知道父親是那時染上毒癮的，還是母親去世后。”吸毒需要一定的財力支撐，與此相匹配的，是父親曾經(jīng)的珠寶商身份：“父親此前做過珠寶生意，母親抑郁癥跳樓，父親始終認為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日子很消沉，吸毒又使尊嚴凋謝成了一地碎片，就拿積蓄的利息出來很含糊地活著?！备改赣H如此，“我”的情況自然也會特別糟糕。時不時地“平躺著想要撒手人寰”的“我”也即趙意心自己，其實也有著明顯的抑郁癥癥候。以上三位之外，劉醫(yī)生和韓培兩位人物的情況也都不容樂觀。韓培同樣是一個抑郁癥患者：“醫(yī)生診斷是長期受到極大的精神折磨，又不傾吐，就壓抑成了抑郁癥?！敝劣谀俏浑x婚后一直未再婚的劉醫(yī)生，則是一個家暴的承受者，曾經(jīng)被前夫打得“肋骨斷裂，脾臟受損”。正因為包括自己在內(nèi)每一個人的生存尤其是精神境況都非常糟糕，所以“我”才會生出這樣一種帶有普遍性色彩的議論：“我想，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人人都有病吧，都是病人，街上擦肩而過的一個看似正常的路人，或許是個毫不起眼的癮君子，或許是個身患絕癥的可憐人，或許是個狹隘富足的偏執(zhí)狂，只是誰也不認識誰，匆匆忙忙完全看不出來而已。”怎么辦呢？幸好還有一個看似無端的UFO可以等待。這樣也就有了“我”和韓培結(jié)尾處上東山等UFO那個場景的出現(xiàn)。UFO雖然沒有等到，但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供著藥師佛菩薩的古剎：“忽然之間，我看到古剎里面燈火大亮，一道光華自門口潑出來，鋪出半截昏黃的道路，遠遠望過去，古剎里面燭影飄搖晃蕩，人影或叩或立或焚香……紛云繚繞的，不像人間?！币粋€旨在書寫表現(xiàn)人間生存苦境的短篇小說，以一座供有藥師佛菩薩的古剎作結(jié)，某種宗教或者說精神救贖的意味便因此而昭然若揭。

最后，是蔣在那個聚焦表現(xiàn)京漂一族艱難生存困境的《外面天氣怎么樣》。小說所集中聚焦的，分別是023、“我”以及那位和“我”合租的室友。首先是月光族的室友。室友“喝最好的水用最貴牙膏和洗發(fā)液”“給一家公司寫電影劇本，白天睡覺晚上工作，收入高但不穩(wěn)定”。日常的為人處事上，室友如同他養(yǎng)的那只貓一樣“冷漠囂張無理”。其次是“我”?！拔摇钡纳胬Ь常环矫婀倘辉谟诰┢牟灰?，每月的收入交房租后便所剩無幾，但在另一方面，卻是和母親關系的糟糕，來北京的第二年，準備再婚的母親就告訴“我”，要“我”徹底放棄和她重歸于好的可能。但更重要的人物，卻是那位在一個名叫“雅典娜”的洗浴中心工作的023號按摩師。別的且不說，僅是大家一起擠在一個十六平米的小屋子里睡上下鋪這一個細節(jié)，就足以證明023們?nèi)粘Ｉ罹硾r的艱難。饒有趣味的一點是，每一次給“我”按摩的時候，023都會情不自禁地向“我”談論一個聽上去特別高冷，居然背著奢侈品的包包前來“雅典娜”上班的171。交流談論的過程中，可以明顯感覺到023對171有一種羨慕向往的感覺。但到了小說結(jié)尾處，等“我”時隔一年之后再度來到“雅典娜”的時候，卻意外地從接待自己的王瑩那里獲知，根本就不存在171這樣一個人。故事由此而意外反轉(zhuǎn)，如果不存在171這個人，那么她便肯定只能是出自于023的主觀臆想。問題在于，023為什么要臆想出一個生存狀況明顯與自己迥然有別的171的存在？在其中，或許有著023一種未來生活理想的真切寄寓？所有的這一切，作家都作為必要的藝術(shù)空白而把想象的權(quán)力最終留給了讀者。如果我們把023的這種主觀臆想與“外面天氣怎么樣”的小說標題聯(lián)系在一起，那這個藝術(shù)處理上本就特別節(jié)制的短篇小說，就更是令人回味無窮了。

盡管說世界上可能不存在完全合乎標準的理想小說，但卻也的確存在著比如《紅樓夢》這樣無限趨近于理想小說的作品。理想的小說到底該是什么模樣？結(jié)合我自己很多年來的閱讀經(jīng)驗，一個理想的小說文本，大約需要同時具備思想的深刻性、情感的真摯與豐富性、人物形象的別具深度、藝術(shù)的獨創(chuàng)性、語言的精準到位這樣幾個方面的條件。當然，現(xiàn)實的小說文本更多時候恐怕也只能企及其中的或一方面。但無論如何，在每一個寫作者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都存在著一個理想小說的樣態(tài)。從我對以上六位90后青年作家的六個短篇小說閱讀感受來說，這些青年作家其實一直都以其各自不同的藝術(shù)姿態(tài)行走在如何以個性化的方式構(gòu)建理想小說的道路上。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