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一

手機(jī)響了，是北京的一個陌生號碼。

我扔下鐵鍬，手在紅黑方格子粗布大圍裙上胡亂抹了兩抹。

“這個周五聚聚吧，晚上七點，在城北的仙客來。”

我發(fā)愣：聚聚？仙客來？打錯電話了吧。

“就我們仨?！?/p>

如果不是后面的這句補(bǔ)充，正在栽蘋果樹的我還真聽不出電話那頭是誰，這下好了，有了這句，我知道打電話的是葉子。怪不得那獨特的煙熏嗓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在整個初中階段聽了三年呢。

這些年，我的手機(jī)號似我無處著陸的心，在聯(lián)通和移動之間來回調(diào)換，換換換，誰家推出的優(yōu)惠力度大我用誰家的。沒辦法，窮人得絞盡腦汁、開源節(jié)流。葉子的手機(jī)號怎么也換了？記不清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

“葉子怎么知道我的新號的？”

我問埋頭挖樹坑的我家老李。老李把鐵鍬使勁往樹坑里一戳，倆胳膊交叉向上一舉，頭一縮，雞心領(lǐng)毛衣迫不及待地脫離了他那不足一米七的矮瘦身板，噗地飛到了我腳邊。

還沒進(jìn)三月，稍微動了動干點活兒，毛衣就穿不住了？

“你恁能，還有你不知道的？”老李瞪了我一眼，有情緒地說。

老李有情緒的原因，我心里明鏡似的為哪般，不出來找些事做，百分之二百熬死在那個破煤礦里。哼，還大男人呢，跟女人鬧小情緒，沒意思。

有正經(jīng)話說，沒正經(jīng)話少發(fā)聲，是近幾年我跟老李相處的宗旨。跟他說個話，他要么裝聾作啞，讓我和說給墻頭聽差不多;要么像今天這樣，陰陽怪氣得讓人恨不得撞墻。如果旁邊有另外一個人，不，哪怕有條狗，野狗也行，我都不會跟老李搭這句白話。葉子的電話讓我興奮得過了頭，忘記了宗旨。

“就我們仨?！背宋液痛螂娫挼娜~子，還能有誰，還不是娟兒？娟兒是時不時地能見著，葉子可是不常見。上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好像是她父母因煤氣中毒去世的那年。唉，人死了也是挺快的，一眨眼都兩三年了。

我瞄了眼腳邊的紅毛衣，談戀愛時拆了織、織了拆，耗時一年多給他整出來的，這會兒感覺分外諷刺。那時覺得一輩子的幸福都融進(jìn)了一件毛衣里，誰知腈綸線的毛衣會天長地久，愛情早已遁得無影無蹤。我提溜起毛衣扔出了丈把遠(yuǎn)——少在眼前扎心。

我也曾嘴上說給老李買個當(dāng)下時興的保暖內(nèi)衣。老李說，你錢多燒得不是？穿在里面的東西再破，你不說誰知道？在穿衣方面，老李難能可貴地有自知之明。

我不滿意老李的地方是，他管不住嘴邁不開腿。先說嘴，愛吹愛喝。吹是門里門外都吹，門外吹些啥，我一般不加理會。門里的吹，讓人窩著心。結(jié)婚十八年了，一直開支票，空頭的，從沒兌現(xiàn)過。比如，十八年前他就跟我吹，老婆，放心，咱雙職工不久的將來就會過上城里人的生活，樓上樓下電燈電話?，F(xiàn)如今，電燈電話都上不了話頭上，咱就不提了。樓上呢？孩子都上初中了，一家人還趴在早些年的三間小瓦房里，光屋頂漏雨上房修補(bǔ)的次數(shù)，五個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住樓房？影兒都沒有。我早懶得再給他提他所謂的美好愿景是空頭支票這回事。

再說喝，年輕時，下班他呡兩口小酒，我不阻攔。那時他從不喝醉，即便偶爾喝醉了也不發(fā)酒瘋。后來就不行了，他的酒癮像長在他身上某處不懷好意的瘤子，隨著年齡成正比例地增長，好像哪天不喝個醉醺醺，就虧待了哪一天似的。吵也吵了，鬧也鬧了，不起丁點兒作用。

午飯后，趁著休息的片刻，我發(fā)短信：這個周五，葉子讓去仙客來聚聚，你知道嗎？

我是個急性子，給別人發(fā)條短信，巴不得人家秒回，可事實是，秒回的概率極小，有的是時回，有的是天回，還有的根本不回——視若空氣。也有例外，除非是那些修家電家具，搞推銷的。我端著個手機(jī)盯了有三四分鐘，那邊鴉雀無聲。

老李看見了，嘴一撇，鼻孔一哼：“打個電話不就行了？還發(fā)短信，老掉牙的招兒?！?/p>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短信是發(fā)給娟兒的，不是葉子。老李在身邊，我寧肯用這老掉牙的招兒，也不愿意給娟兒打電話。有段時間，我跟娟兒聯(lián)系很頻繁，確切地說，是娟兒跟我聯(lián)系頻繁，娟兒有要事跟我商量，我也有重要的話要對她說。老李，不，那時還是小李，我們那時都剛剛?cè)僧?dāng)歲。那時的小李對此很有看法：“我怕你跟著她學(xué)壞了?！彼那椴诲e時，對我“諄諄教導(dǎo)”。那時煤礦的效益就開始不景氣，工資這月拖到下月，他的心情就少有不錯的時候，聽見是娟兒的電話，更多的時候他是惡聲惡氣：“少跟她聯(lián)系！”三十歲的我和三十五歲的小李還處在有話就說的年齡，娟兒的事我在枕頭上跑了風(fēng)，到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仍是我諸多后悔的事情之一。

不跟娟兒聯(lián)系，我做不到，少聯(lián)系也做不到。別的不說，我們承包的這片城郊的荒地，他老李還真的以為是我弟劉小想辦下的？我跟他說是劉小想，是給他提供在外人面前吹的資本占住他想喝酒的嘴，反正吹牛也不會怎么樣，酒喝多了可會傷胃。劉小想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還不是人家娟兒幫的忙?？蛇@話，我不能跟老李說，說了，就不是這片蘋果園能不能掙到錢的問題了。老李最煩我跟娟兒來往，十幾年來，他腦子里的這根弦都沒放松過。不就是怕我跟娟兒混得密不可分了，走上娟兒那條路嗎？他也不想想，我要真的跟他生了二心，就是把我拴在他褲腰帶上，拴住了我的人也拴不住我的心。是自己的，遠(yuǎn)在天邊也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近在眼前也不是。

見過我和老李的人，都說我這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這么多年了，我這朵鮮花日漸枯萎，他那坨牛糞還是牛氣哄哄。我就是推著他去煤礦外面看看世界，他都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

“世界那么大，你就不想去看看？”

“看啥看？看進(jìn)眼里能當(dāng)吃還是能當(dāng)喝？還是能搬回來？”

老李對問句情有獨鐘。聽聽，這都是啥話？氣得我在心里沒少罵他是戀家的癩皮狗，像熬制的狗皮膏藥貼在了我身上，甩不下來也揭不下去。

按我的意思，兩口子都在煤礦上班，眼看著發(fā)不出工資，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哪怕兩個中的一個辭了工作去外邊闖一闖，也比都在煤礦上不死不活地吊著強(qiáng)。可老李不同意，自己懶得出去，還不讓我出去。這不，承包了這片荒地種蘋果樹，還跟我擰鼻子割耳朵地鬧情緒?？纯闯踔袝r的“三人組”，哪個不比我過得強(qiáng)？娟兒在縣城混得風(fēng)生水起，葉子就更不必說了，北大畢業(yè)后留校做了大學(xué)老師，都混到京城去了。

二

上初中那會兒，我和葉子都在娟兒家所在的村子里上學(xué)，是走讀。起初，也沒感覺出跟她們兩個關(guān)系有多好，如果不是經(jīng)歷后來的事。

身上第一次來例假是在初一下學(xué)期，經(jīng)血把褲子洇透了，我還傻里傻氣的不知道。上午第四節(jié)下課的鈴聲一響，我站起來準(zhǔn)備走人，突然有人從后面摁住我的兩個肩膀，把我硬摁在了座位上，力氣之大，像個男生。誰這么不懂事？我惱怒地正欲高聲大喊干什么啊，耳邊吹過來一團(tuán)熱氣，別動，你來例假了。等教室里的其他人走了個精光，葉子才像掩護(hù)誰撤退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到了廁所。到了廁所，面對著褲子上的一片殷紅，我羞愧地流下了眼淚。生物老師上那節(jié)生理衛(wèi)生課時讓我們自己看書，當(dāng)時我看得懵懵懂懂，感覺那事對自己來說還是遙遙無期的，雖說班里的幾個女生似乎身上已來了那東西，可怎么忽然之間那東西就不打招呼地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了呢？

葉子說：“哭也沒用。女孩子遲早都有這么一回事。”

“那你，你……”我語無倫次地也沒“你”出個什么。

“我比你大一歲，去年就有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巧，我上周才來過，沒帶那些裝備。”

兩人正在廁所一籌莫展，從廁所外蹬蹬蹬地跑來一人，是二班的娟兒。我和葉子在初一一班，隔壁是初一二班，低頭不見抬頭見，娟兒是二班的班長，人人都認(rèn)得。

娟兒邊嘩啦嘩啦辦自己的事，邊看我和葉子。娟兒多機(jī)靈的一個人啊，不機(jī)靈也不會讓她的班主任馬老師相中并且欽定她為班長。娟兒說，你倆等著，我去去就來。轉(zhuǎn)眼間，娟兒再回到廁所時，塑料袋里提了卷衛(wèi)生紙和一條罩褲。

娟兒的家庭狀況，我和葉子是后來知道的。她原本叫鵬，是她媽媽的第三個閨女，當(dāng)時她親爺爺急慌慌地沒等她出生，捻斷數(shù)根須給她起了個“鵬”的名字，取大鵬展翅、鵬程萬里之意，可她出生后，她親爺爺還是一命嗚呼了。

“其實也不是我氣死的，他都七十八了，還常年有病?！本陜涸谖覀兪熳R后告訴我和葉子。后來，娟兒的親爸覺得娟兒和她媽是掃帚星，和她媽離了婚。經(jīng)人介紹，她媽帶著她從四川嫁到了我們這里。那年，她六歲，已經(jīng)有記憶了，改名叫娟兒。

“你后爸對你好不？”我白癡樣地問。

葉子慌忙拽了拽我的衣角，眼神里滿是責(zé)備。別看葉子只比我大一歲，卻比我成熟多了，我為人處世總是傻乎乎地冒傻氣。

娟兒的眼圈兒紅了，說：“我會早日離開那個家的?！?/p>

娟兒果真早早地離開了那個家。初三那年，在地里的玉米苗忽閃忽閃、一天一個樣開始瘋長時，娟兒考上了師范，免吃免住，國家還發(fā)補(bǔ)貼。葉子考上了高中。葉子的父親是鎮(zhèn)軋花廠的技工，母親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裁縫，有能力供葉子上高中、考大學(xué)。我未參加升學(xué)考試，到煤礦的燈房當(dāng)了工人。父親因瓦斯爆炸去世。后來我頂了父親的班。

三

娟兒回電話了，說葉子先聯(lián)系了她，說了要聚聚，她要給我打電話，葉子說還是她跟我聯(lián)系以表尊重。娟兒還說，葉子說想跟我們聊聊，好長時間沒跟我們聯(lián)系了，挺想我們的。

娟兒問：“葉子跟你聊些啥??？說她的情況了嗎？”

“沒有，她啥也沒說，就說咱仨聚聚。”

“見面聊聊也好，到時候我開車去接你。”娟兒說。

我忙說：“不用不用，我把電瓶車從礦上騎到這來了，去仙客來很方便的，你只管招呼葉子就行了?！?/p>

娟兒猶豫了一下，說那也行。臨了沒忘囑咐我路上騎電瓶車注意安全。

娟兒跟我也沒啥好可客氣的，自從她從鎮(zhèn)一中調(diào)到縣委，我們早不屬于同一個環(huán)境了。

圈子不同，不能強(qiáng)融。這我知道。但我若有事，一個電話打到她那里，娟兒能幫忙是不會不幫的。

葉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嫁了個北京土著，經(jīng)常不回來，雖說是她提出來的聚聚，但這個東還需娟兒來做。娟兒在我們這個小縣城關(guān)系通達(dá)，訂飯店啥的我也一竅不通。我斷定，在仙客來聚聚，是娟兒的建議。

距離聚會還有兩天，我在蘋果園里干活干得心不在焉：聽說仙客來是縣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店，我穿什么衣服去赴宴？這些年跟老李過得灰頭土臉，連個像樣的衣服也沒添，我自己倒沒什么，娟兒和葉子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老李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問，又讓那個不正經(jīng)的娟兒迷住你的魂兒了？我沒好氣地?他，說誰呢？說話負(fù)點兒責(zé)任好不好，娟兒和那人早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了。

鬼才相信。

愛信不信，隨你的便。

娟兒是真的同那人結(jié)了婚，大紅的結(jié)婚證，娟兒拿著手機(jī)讓我看了的。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雖沒大操大辦，但從法律上來講，她是那人的合法妻子了。

娟兒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天下午，特意接了我去茶樓喝茶。

“老張?！本陜河檬持复亮艘幌陆Y(jié)婚證上那男人肥碩的頭顱讓我看。

“這……就是老張？”

“嗯。老張?！本陜菏箘诺攸c頭，仿佛唯有她的這個動作才能讓世人認(rèn)可老張是她的合法夫君似的。

老張在我和娟兒的嘴里存活了八年，現(xiàn)在終于活在了娟兒的結(jié)婚證上，我才有幸一睹尊榮，方頭大臉、濃眉大眼的一個人。

“頭發(fā)蠻好的啊，黑乎乎的，不愧是醫(yī)生，懂養(yǎng)生。”

娟兒跟我講過，老張是個中醫(yī)，老中醫(yī)。

我本來想說老張不像五十歲的人，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合適，比娟大十幾歲呢。結(jié)婚證上的老張，臉上掛著微笑，看起來很和藹很慈祥。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娟兒把照片截了屏，我沒看到老張叫張什么。

娟兒手持公道杯往茶碗里倒茶，看了看我，臉頰微紅。不知是被茶碗里的熱氣熏的，還是幸福的紅暈。我想是因為后者的多。也或許是由于其他原因。

娟兒說，葉子也不在身邊，我的婚宴婚禮也都省略了，你就是我的證婚人。

我端起她遞給我的茶碗，一仰脖子，咕咚喝了個精光。沒接她的話茬。

最初，我是不贊同娟兒走這一步的。

娟兒初中時就當(dāng)班長上臺演講過，口才非同一般，說得我一愣一愣的，感覺她說的似乎都在理兒，又似乎不對，在她的那個單身宿舍里，我一時想不出來怎么反駁她，看過了她和老張的結(jié)婚證還是不知說啥，唯有喝茶。

娟兒跟我提起老張這個人是她和前夫離婚半年后。娟兒的前夫叫李甲，和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的白話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李甲同名同姓，也不知道李甲的母親，娟兒初中時的班主任馬老師怎么給兒子起了這么個名字，馬老師在我們當(dāng)時就讀的初中一向是以知識淵博著稱的。李甲跟我們一屆，四班的，屬于叔伯同學(xué)，和娟兒同時考上了師范，又同時分配到了鎮(zhèn)一中，不管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也好，還是日久生情也罷，兩人算是情投意合，畢業(yè)那年的元旦就結(jié)了婚，在同學(xué)里面，屬他們結(jié)婚最早。當(dāng)時去的人挺多的，場面甚是熱鬧。

娟兒要離婚，和李甲。葉子獲悉后寫信勸娟兒冷靜，娟兒中師畢業(yè)那年，葉子考上了北大，學(xué)中文的，言切切，情殷殷，七八張稿紙寫得密密麻麻。我為了娟兒要離婚之事也急。

“要知道這么快離，還結(jié)那婚干啥？”我質(zhì)問娟兒。

娟兒的母親帶著她嫁到我們這兒，又一連串給娟兒生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根本無暇管娟兒，娟兒遇事就找我和葉子商量。例假事件后，我們仨還效仿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在衛(wèi)河邊的楊樹林里偷偷向老天爺磕了頭，結(jié)拜為一生一世無話不說的好姐妹?？捎行┦?，娟兒還是瞞了我和葉子。

娟兒靠著我的肩膀哭得梨花帶雨，說：“不結(jié)不行啊?！蹦税褱I又抽抽噎噎地說，“自從上初中以來，馬老師就把我當(dāng)女兒待，大到學(xué)習(xí)用品、零花錢，小到衛(wèi)生紙，她都為我提前準(zhǔn)備好了。上師范更別提了，開銷都是馬老師出的。我那個家，你知道的?！蔽毅等?，娟兒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我想起了多年前我懵懂的初潮，怪不得娟兒那么快就給我拿去了衛(wèi)生紙和褲子，敢情都是從住校的馬老師那拿的。

娟兒只是一味地哭著、嘟囔著沒法過了，沒法過了，感情不和，馬老師對我有恩，但凡能過我也不會離。咋著個感情不和？李甲也沒打你，也沒見罵你的，更沒聽說他有什么不軌行為。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抱著這樣的宗旨勸娟兒，勸得我嘴角冒起明晃晃的火燎泡?；橐鲐M是兒戲？今朝結(jié)明朝離？

娟兒最終還是和李甲離了婚。

“李甲那方面不行。老張，沒得說?！本陜亨诖蠹t袍，面帶羞澀地說。

我聽人說，那方面厲害的男人，鼻子大，喉結(jié)大。我想再看看臉上掛笑的老張是否有此特征。娟兒把手機(jī)揣進(jìn)了衣兜，死活不讓。

我只覺得口干難耐，茶樓的茶碗太小，我一仰脖子，咕咚又喝光了一茶碗的茶，什么大紅袍，什么蘭貴人，到我這兒一概歸結(jié)為可解渴的水。

“你慢點，茶要慢慢品?！本陜簞竦?。

我能慢下來嗎？我腦子里的問題上躥下跳地在打架：李甲那方面不行，他那一雙可愛的兒女哪來的？

那天，喝茶我竟喝醉了，暈暈乎乎的。

四

隔天下午，我還在為聚會的衣著犯愁，娟兒打電話說周五的聚會聚不成了，葉子有急事回了北京。

“明天就是周五，啥事著急地回去？要知道她著急回去，咋說我也跑去見她一面。”好幾年沒見面了，我買了知根知底的十斤純綠豆粉皮和十斤純紅薯粉條，準(zhǔn)備讓葉子帶走。我父親去世后的那些年，我們?nèi)伊谌诉^年做衣服，葉子媽從未收過工錢。

“她沒說啥事，我估計是她工作上的事，她上次在電話里說她要評正教授?！?/p>

“哦哦，那敢情好，敢情好?！?/p>

“她說，如果我們實在想她想得不行，讓我們給她打電話，在電話里聊?！?/p>

“這個葉子，也真是的?！蔽艺f。怪不得我的手機(jī)上沒頭沒腦地有人給充了五百塊錢的話費。葉子考慮問題就是這么細(xì)心周到。在我們?nèi)酥校瑢偃~子的家境最好。初中那會兒，沒少送我和娟兒本子頭花什么的。

“娟兒，小念，你看我這本子多得都用不完，你兩個行行好幫我用吧，要不我爸又該說我學(xué)習(xí)不用功，用的本子少了?！?/p>

頭花是這樣說的：“戴煩了，你們戴吧?！泵髅髂穷^花她才戴了一周。

我和老李辭了煤礦上的職，我先辭的，為此老李又耍了幾次酒瘋，我不搭理他，他自覺沒啥意思也就不鬧了。新栽下的蘋果樹，兩三年才能掛果，我在園子里種起了蔬菜，養(yǎng)了雞鴨鵝，這地方離縣城近，銷路不愁。

“光種菜這一項收入，就頂兩人在礦上一年的工資?！边@是老李回礦上辦理辭職手續(xù)時，大著眼珠跟別人吹的，傳到了我耳朵里。老李夸張了，不愛夸張也不叫愛吹。不過，光種菜這一項收入，頂在礦上半年的工資還是有的。

我在蘋果園里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但我還是抽時間給葉子打了電話，聊天沒聊成，打了幾次都是說了沒幾句就掛了。我問粉皮粉條收到了沒有，她說收到了。我也沒啥貴重的東西送給葉子，北京啥東西買不到？郵寄這些土特產(chǎn)只是我的一點心意。葉子也說，你不要再給我郵寄東西了，我這兒啥都有?！坝小笔撬模也荒懿秽]，關(guān)系再好也不能光占她的便宜，這個道理我懂。

其實，我在蘋果園里再忙，也有閑暇的時候。我只是覺得若沒正事，純粹跟葉子閑聊，無話可說，葉子和娟兒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感受呢？少女時代的無話不說不復(fù)存在，那維持我們幾十年友誼的又是什么呢？

我決定不頻繁地更換手機(jī)號碼了，娟兒說得對，成功人士沒一個是不停換手機(jī)號的，雖說我還不是成功人士，但我正在努力成為成功人士。

隔年，我和老李栽下的蘋果樹掛了果。我們種的是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院鄭州果樹研究所選育引進(jìn)的國外蘋果，新品種——五八，個兒大、細(xì)脆、汁多、味濃。娟兒給跑的路子，她有能力也有這方面的資源。給娟兒時不時地送去三兩箱五八，娟兒不客氣，我也覺得是應(yīng)該的。沒有娟兒的幫扶，我和老李肯定還趴著吃糠咽菜呢。老李嘴里的不正經(jīng)早消失了，娟兒娟兒地叫起來親切得讓人肉麻。我有時拿話?他，不是不正經(jīng)了？他就摸著光葫蘆瓢樣的頭，咧著大嘴傻笑。

一排排的蘋果樹，綠瑩瑩的葉子間閃爍著紅艷艷的五八，紅艷艷的五八上還綴著晶瑩透亮的露珠，我特意選取了太陽初升時拍的，很美。我給葉子發(fā)過去，讓她回來吃蘋果，葉子滿口答應(yīng)。

五八掛了兩年的果子了，我年年給葉子發(fā)照片勾引她，她也沒回來。第三年，我不讓葉子望果止渴了，我怎么那么傻呢？以前買粉皮買粉條給葉子郵寄，現(xiàn)在自己家的蘋果怎么就忘了給她郵寄了呢？我明白過來，趕緊給她快遞過去兩箱。

還沒等我打電話問她是否收到，沒承想，兩箱蘋果在幾天后原路退回。

我一驚，顫抖著手給娟兒發(fā)短信。不是老李在旁邊有所顧忌，而是娟兒榮升為常務(wù)副縣長了，直接打電話，若她正在開會，不妥。

老李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關(guān)切，他不再嘲笑我發(fā)短信是老掉牙的招兒。

發(fā)完短信我就把手機(jī)放在了一邊。娟兒不發(fā)短信，看見了會回電話的，我不用端著個手機(jī)等。

娟兒馬上回了電話：“咱兩個聚聚吧，仙客來，一小時后，我有話跟你說?！边@話似在娟兒肚子里醞釀了好久，就差我的一條短信來撬開她的口。

我驚詫：“咱兩個，聚聚？”別看我和娟兒直線距離不過五公里，兩三個月也難得湊到一塊兒，給她家送蘋果都是保姆接待的，至于老張，我還是在娟兒手機(jī)里的結(jié)婚證上見過一次。沒有重要的事，娟兒不會提出跟我當(dāng)面說。

“啥事？”

娟兒嗅出了我的緊張，笑了笑：“沒事就不能聚聚？”娟兒語氣輕松，但我還是從她干巴巴的笑聲中聽出了異樣。

會是什么事呢？

我從衣櫥里拿出新買的卡其色風(fēng)衣，秋天穿正合適。

五

坐在開往北京的動車上，我和娟兒相對無言，要說的，昨天在仙客來都說了，我們都埋怨葉子：怎么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說一聲？

娟兒是從她的同事那里獲知葉子的情況的，也只是個大概。同事父親的腎上長了個不明之物，小地方的醫(yī)院拿不準(zhǔn)那東西的性質(zhì)，同事帶父親去北京301醫(yī)院進(jìn)一步檢查，當(dāng)然，檢查的結(jié)果是良性的，否則，同事可能也沒心情跟娟兒說起葉子。

“楊葉，是你同學(xué)吧？”縣一中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個考上北大的學(xué)生，當(dāng)年葉子考上北大，轟隆隆的消息在全縣轟隆隆了好幾個年頭，娟兒的同事和葉子是同齡人，自然知道。

“怎么了？”娟兒問。

“楊葉的老公很有學(xué)問吧？”葉子的老公，我和娟兒都見過，北大教授，舉止文雅，頗有學(xué)者風(fēng)度，那年葉子爸媽出事，他跟葉子一起回來過。

“肺癌，手術(shù)后兩年了，又……”

同事邊說邊搖頭，一副非常痛惜的樣子。

“也不跟我商量，把我們住的房子私自抵押給了他的一個發(fā)小，那發(fā)小做生意賠了個底兒朝天，然后就人間蒸發(fā)了，銀行打電話通知他，讓他還貸款我才知道，我那個氣啊……”坐在一家叫“紫葡萄”的咖啡館里，葉子拭淚，我和娟兒面面相覷，這跟娟兒的同事傳的消息大相徑庭。

“他人呢？”娟兒問。我點頭，同意娟兒問的問題。我們關(guān)心的是人怎么樣了，現(xiàn)在的騙子防不勝防，錢沒了可以再掙，只要人沒事兒。

葉子不顧我和娟兒的問題，只管順著她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喜酒悶煙。我還奇怪，他以前是不吸煙的，怎么后來有了煙癮了呢，回到家，頭發(fā)上、衣裳上都是煙味，你倆知道，我聞見煙味就頭疼，二手煙危害性更大，我說他自己慢性自殺還就罷了，還變相殺別人，他陽奉陰違。一天晚上，我睡醒又聞到了煙味，發(fā)現(xiàn)他在書房里吞云吐霧，我和他正式分居了，年輕時，他不吸煙是我同意跟他結(jié)婚的一條重要原因?！?/p>

我和娟兒點頭，葉子聞不得煙味，初中時我們都知道。那時教我們數(shù)學(xué)的是個男老師，年齡不大，煙癮不小，有時煙癮是憋不住的。葉子為此給校長寫了一封反映信，我和娟兒陪她趁校長沒在的時候，偷偷塞進(jìn)了校長辦公室門縫。

“我姑姑過七十大壽，我回了老家，就是那次我說的跟你們聚聚那次，我想見見你們，在外邊混，外人看起來混得不錯，其實內(nèi)心的凄涼，只有自己知道?！比~子眼圈紅了，娟兒從包里抽出紙巾遞給葉子。

“偌大的北京城有那么多的人，找不到一個說心里話的，我跟他離了婚，也沒孩子……”

“就因為吸煙就離婚？太小題大做了吧。”我說，“我家老李渾身上下、大小毛孔都散發(fā)著毛病，還是個廁所的石頭，又臭又硬，我都沒離?！?/p>

葉子慘淡一笑：“我以為對他已經(jīng)死了心，離婚后我換了新的手機(jī)號碼，就是想切斷和他的一切聯(lián)系，誰知當(dāng)接到他患病的電話時，我的心還是生生地疼。”

娟兒問：“就是你說著急回京城那次？”

“是。認(rèn)識他和我的一個朋友給我打了電話?！?/p>

“他的病怎么樣了？”

“目前，基本上還算可以?！比~子字斟句酌。

…………

在醫(yī)院，我們見到了葉子的老公，應(yīng)該稱前老公更確切，葉子還沒同他復(fù)婚。以前白白胖胖的一個人變得骨瘦如柴，正打著點滴。

說著話，我和娟兒悄悄把兩張銀行卡塞到了床頭柜的抽屜里。葉子看見了，拉開抽屜拿出來，裝進(jìn)了手提包。

娟兒說：“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說：“197676”

葉子開車送我和娟兒去車站。下了車，葉子從手提包里拿出那兩張銀行卡，硬往我和娟兒的手里塞。

“心意?！本陜赫f。

“心意?！蔽乙舱f。

推讓中，手碰到手，手握住了手，我們都流淚了。

半年后，葉子辦好了工作上的相關(guān)事宜，和前夫，不，跟丈夫去了澳大利亞，他們復(fù)婚了。葉子說，澳大利亞的空氣質(zhì)量非常好，那兒的環(huán)境更有利于肺病病人的康復(fù)。

六

蘋果園走上了正軌，收入可觀，我和老李雇了幾個下崗煤礦工人侍弄，回鄉(xiāng)下老家流轉(zhuǎn)了上百畝地種植杏鮑菇。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和娟兒已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娟兒在市區(qū)買了房子，下班后不在縣城住，回市區(qū)，我聯(lián)系她說要給她送些杏鮑菇。吃水不忘挖井人。娟兒幫我和老李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娟兒的恩情。

娟兒跟我開玩笑：“給多少？多了我派幾輛卡車去拉。”

我也開玩笑：“好啊，來吧，要多少有多少。”

娟兒進(jìn)了縣委后就沒跟我開過玩笑。當(dāng)老師的時候倒有過，我兒子兩歲多的時候，一次我?guī)鹤尤タ此?，她囔囔著要兒子喊她干娘，兒子也正處在可愛的年齡，脆脆地喊“干娘干娘”，娟兒哎哎地應(yīng)。我不讓，那時娟兒還沒跟老張結(jié)婚呢，干娘干娘地喊她，不像話。

開著玩笑，娟兒沒告訴我她市區(qū)的家的住址，我也沒再執(zhí)意說送她杏鮑菇。娟兒不缺這個，娟兒缺啥呢？啥也不缺。

杏鮑菇?jīng)]給娟兒送成，娟兒卻讓人給我捎來個包，棕黃色，棋盤格，工藝考究，時尚精致。我打電話問娟兒，給我個包啥意思？娟兒說，沒啥意思啊，就是讓你用的，當(dāng)老板的人了，沒個包跟你匹配能行？

我說：“我有包。”

娟兒說：“你那也叫包？我送你的這個，防曬、防水、防火、防刮，還耐磨，用個幾十年沒問題?！?/p>

“這么金貴的包，你自己留著用吧?！?/p>

娟兒輕笑：“我還缺這樣的包？”

一天，我在廚房做飯，老李在一旁刷手機(jī)。刷著手機(jī)的老李說，咱市有個……我啪啪地在切菜，沒聽清，老李跟在我屁股后向我二次播報。老李依舊是張狗皮膏藥，甩不脫，黏人較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是？我漫不經(jīng)心地敷衍老李，心里想著杏鮑菇二次出菇的事，老李不操這心，他勞動的積極性是提高了，可還處在我指東做東，指西做西，不指不做的階段。

突然，老李咋咋呼呼地問，娟兒大名叫啥？關(guān)淑娟。她老公叫啥？姓張，張什么我不清楚。老李提起娟兒，我心里就暗嘆自己命苦，娟兒不用做飯，在縣城住時，家里就雇了保姆，到了市里肯定還有，我雖說和老李的經(jīng)濟(jì)狀況有所好轉(zhuǎn)，但還沒好轉(zhuǎn)到請保姆那一步。

好半天不見老李囔囔，我扭頭，見老李眼瞪得溜圓，手指快速地?fù)芾謾C(jī)，一副癡呆狀。

“咋了？”

“玩完了。”

“誰？”

“娟兒?！?/p>

“你又喝醉酒說醉話了吧?！?/p>

“切，你見過我還喝酒嗎？”

我手在碎花防水的小圍裙上胡亂抹了兩抹，老李點著手機(jī)上的男人讓我看：方頭大臉，頭發(fā)烏黑發(fā)亮。

老李說：“張無忌，市委秘書長?！?/p>

“跟娟兒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再看，再看?！崩侠钆夂搴宀粶p當(dāng)年，手戳著手機(jī)跟和誰賭氣似的。

娟兒的大名擠在黑壓壓的文字中間。

老張，什么老中醫(yī)？當(dāng)官兒的。

我給娟兒打電話，電話只響了兩聲，就通了。

娟兒聲音沙?。骸拔艺懵?lián)系呢，正好，你開車過來，我和老張出趟遠(yuǎn)門，把媛媛接到你那兒吧。地址我隨后給你發(fā)到手機(jī)上。”

我忙說：“好好，我這就過去。”

媛媛是娟兒和老張的女兒，過了年，八歲。

我抓起娟兒送給我的包就走，被老張喊住，“你還拿那個包干啥？”我一愣，手似被燙著了，只拿了鑰匙和手機(jī)，出了門。

作者簡介：魏霞，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小小說月刊》《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國內(nèi)外報刊。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