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軍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崇德年間,皇太極規(guī)定以顯祖宣皇帝本支為宗室,伯叔兄弟之支為覺羅,分別系黃帶、紅帶以別之,入關后,這些人形成了宗人府管理下的宗室覺羅群體。有清一代,該群體中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由于其地位的特殊性,清廷專門設立了圈禁制度來加強對他們的管理。截至目前,學界已對圈禁制度進行了初步的研究①黃培的《清代的高墻制度》(《紀念王鍾翰先生百年誕辰學術(shù)文集》,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3年)一文對清代高墻的起源、演變、格局、分類及運用等問題做了基本論述。董亭君的《清代圈禁制度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華東政法大學,2020年)一文主要從具體案例方面對圈禁制度做了補充。然而,二者在空房的管理、圈禁制度存在的問題等方面著墨不多。另外,胡祥雨的《清代法律的常規(guī)化:族群和等級》(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一書從法律常規(guī)化的角度,探討了皇族司法特權(quán)的變遷過程。諸如此類的研究還有很多,茲不一一列出。,但有關該制度的具體實施情況則有待繼續(xù)探索。本文以原始檔案和相關史料為基礎,擬就這個問題展開論述,敬請方家指正。
天命年間,努爾哈赤規(guī)定:“凡有罪惡之人等,不得由我等親殺之,當囚于木柵高墻內(nèi)以居?!盵1]242順治九年(1652),清朝設立宗人府,專掌皇室宗族事務。雍正朝之前,清廷對犯罪之皇族的處罰較為寬容。[2]78-79雍正帝繼位之后,清代各項律例開始走上正軌,圈禁制度也不例外。雍正十二年(1734),清廷規(guī)定:宗室、覺羅“犯徒罪者,于空室拘禁;犯軍、流者,于空室鎖禁。均照旗人折枷日期,以二日抵一日,俟?jié)M日釋放”[3]140-141。
乾隆二十八年(1763),皇帝下令“宗人府空房圈禁之宗室、覺羅等犯罪原由”,于每屆年終匯奏一次[3]142。乾隆四十七年(1782),宗室伊沖額毆打雇工,致其死亡,被宗人府判“圈禁八十日”。但在乾隆帝看來,該處罰“未免太輕,不足以示懲儆”,遂將伊沖額改判“圈禁一年”,并停止其承襲世職。[3]143此案后,清廷規(guī)定:宗室如有“犯邊遠及極邊煙瘴充軍者,應折圈禁三年”,“犯近邊及附近充軍之罪,亦折圈禁兩年六個月”,“犯流三千里及二千五百里,應折圈禁二年”,“遞減至二千里之罪,亦以圈禁一年六個月”,“至徒罪,自三年遞減至一年,計有五等”[3]143-144。乾隆四十八年(1783),清廷又規(guī)定宗室“有犯圈禁之罪者,即行革去頂戴”[4]23。圈禁制度得以進一步完善。日后,清廷又于嘉慶十三年(1808)和道光五年(1825)先后兩次修改圈禁條例,詳見下表1。
表1 不同時期宗室、覺羅犯罪的圈禁辦法
通過上表,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犯罪之宗室、覺羅所受的刑罰在不斷加重,除圈禁外,他們還要遭受板責之罰。板責需在宗人府堂官的監(jiān)視下進行,并由效力筆帖式掌板。[5]7道光五年,清廷還對宗室、覺羅的二次犯罪做了嚴格規(guī)定,并將其“纂入則例,永遠遵行”,具體為:若有“二次犯徒罪者,即加等照流三千里之例,加責三十板外,仍圈禁二年”,若有“一次犯徒、一次犯流罪者,即加等照極邊煙瘴充軍之例,加責四十板外,仍折圈三年”[4]26,若有“二次犯流或一次犯徒、一次犯軍或三次犯徒者,均擬實發(fā)盛京”,若有“二次犯徒、一次犯流或一次犯流、一次犯軍者,均擬實發(fā)吉林”,若“有二次犯軍或三次犯流者,或犯至遣戍之罪者,均擬實發(fā)黑龍江”[4]23-24。
道光十年(1830),清廷又規(guī)定“凡宗室如系素不安分之人,或曾經(jīng)圈禁有案,后復滋生事端”,無論其罪名輕重,均“由兵部照例押往盛京,交該將軍等嚴加管束,令其在營居住作為移居宗室”[6]318。至此,圈禁制度基本定型。
有清一代,宗室和覺羅主要因政治性犯罪、經(jīng)濟性犯罪及刑事犯罪等原因而被圈禁。但他們被圈禁的地點并不固定,起初僅拘禁于“高墻”,后又可圈禁于罪宗本家、京城各處、地方衙署等地方。其中,最主要的場所便是宗人府的空房(或稱“空室”)。據(jù)史料記載,“宗人府之高墻,延明之舊稱也。至乾隆末年,漸改呼為空房”[7]104。換言之,宗人府的空房實為高墻之變種。[8]一般情況下,需待期滿后,犯罪的皇族才可被放出空房。若遇特殊情況,部分宗室、覺羅也可暫時被釋放①清制:“凡宗室、覺羅因案圈禁空室,伊父母病故無人治喪”,“蒙準由族出具圖片,暫行領回,百日服滿,即送交本府補行圈禁”。參見光緒朝《欽定宗人府則例》卷30,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279冊,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333頁。,若遇皇上“恩詔”,刑罰在軍、流之下的宗室和覺羅可以被減輕處罰,甚至免于圈禁②乾隆五十五年(1790),適逢乾隆皇帝八十大慶,圈禁之宗室平住、覺羅舒明阿等人“原犯情節(jié),尚屬可原,著加恩俱行放出,仍交族長嚴加約束”。參見《清高宗實錄》卷1359,乾隆五十五年七月戊戌條,《清實錄》第26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210頁。。
宗人府的空房原設14 間,后增加為21間。[6]327所有空房“共在一院,每間又各有小院,各有院門”③《奏為圈禁覺羅富存自戕身死一案審擬議處疏防官役事》(嘉慶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軍機處錄副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3-2413-016。??辗吭O司官二人,筆帖式四人,均由堂官從理事官、副理事官、經(jīng)歷等官員中挑選,定期更換。[5]8待期滿考核之時,若司官、筆帖式并無過錯,二者“均紀錄一次”;若發(fā)生過宗室從空房潛逃之事,二者“均解交部議處”[6]329。同時,由“鑲白旗滿洲章京一員、兵二名;鑲藍旗滿洲兵六名、漢軍兵四名,蒙古兵二名;鑲紅旗滿洲、漢軍輪班兵一名;正紅旗漢軍兵一名”,共計16 人在空室值班,每月逢一、六日換班。[9]367
起初,“圈禁之宗室、覺羅皆停止錢糧,亦無官給飯食,均系由族中辦給養(yǎng)贍。措辦已屬不易,迨措辦后,又系自備飯食,其一切食物必須覓人代為購買”[7]324。為方便出入,空室之門于早上開放,至晚上方閉。如此一來,閑人出入甚多,不僅導致空室難于管理,且給部分皇族帶來了一定的經(jīng)濟負擔。嘉慶八年(1803),正紅旗滿洲閑散覺羅富存,因不服母親管教,被圈禁于宗人府空房?!吧夏辏螒c十六年——引者加)五月間,富存因見另案被母呈送圈禁之秀寬,經(jīng)伊母呈懇奏明釋放。富存因不能釋放,常懷憂慮。本年三月間,富存又見釋放圈禁期滿之人,愈形愁急,常稱伊父母俱故,不能放出,又恐該佐領不能常給錢米,難以度日,自行抱怨……用切菜小刀自行抹脖身死”④《奏為圈禁覺羅富存自戕身死一案審擬議處疏防官役事》(嘉慶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軍機處錄副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3-2413-016。。
可能受該事件影響,嘉慶二十年(1815),清廷決定每日給予空房圈禁之人飯食銀二錢,并置辦廚房負責其飲食??帐抑T需貼加封條,每日只在辰、申二刻——皂役送飯之時開啟,以杜絕閑人出入。“每月初二、二十六日,令宗室親族人等入內(nèi)看視;初三、十七日,令覺羅親族人等看視”[6]322。但除母親與妻子外,其余親族之婦女不準放入。[6]322-324
道光十八年(1838),清廷又補充了四條稽查章程:“一、空室向無關鎖實據(jù),應請用當月司印封條,逐日早晚將門封固,責成該班筆帖式及皂役看守;二、圈禁宗室、覺羅親族人等,入空室看視時,令該族長、佐領出具實無冒入及運送違禁之物圖結(jié),方準放入;三、空室鈴鐺門外,向有旗員、兵丁值宿巡更,應令于早晚二次開門時,在門外彈壓;四、署內(nèi)當月司員,應令常川于空室鈴鐺門外,不時稽查?!盵10]948
光緒十三年(1887),因本旗章京與兵丁只在空房鈴鐺門外值宿巡更,并無“專管圈禁宗室職責”,空室封門之后,“內(nèi)外消息不通,故易滋生事端”[11]335。因此,清廷“擬于鈴鐺門內(nèi)添設皂役四名,常川住宿”,負責看守。[11]335“遇有重犯,再添派一、二名專管”,“如有在內(nèi)滋事者”,須“立即稟明該管官,嚴加懲處”[11]335。若該役有“詢隱故縱”“受賄”等情弊,一經(jīng)查出,從重懲罰。[11]335
盡管清廷制定了嚴密的制度管理空房,但部分宗室和覺羅并未因此安分守己。乾隆十六年(1751)十月十三日,看守章京綽起查看空房,發(fā)現(xiàn)宗室莫昌逃離。大學士傅恒遂移咨步軍統(tǒng)領衙門,嚴加緝拿莫昌,又將當月理事官永芳、該班云騎尉綽起、看守馬甲十名,交給各衙門照例議處。最后,清廷議定:照“防范不嚴,罰俸一年”例,理事官永芳罰俸一年;照“主守不覺失囚一名,杖六十”律,云騎尉綽起杖六十,兵丁富賚、那蘭泰等十名照例各鞭六十①《題為會議宗人府衙門本年十月當差左司理事官永芳等疏防圈禁人莫昌越墻脫逃照例處分事》(乾隆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2-01-03-04931-006。。
嘉慶十二年(1807)十二月,宗室圖克坦因用小刀傷人,于宗人府的空室圈禁。嘉慶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圖克坦被放出空房。七日后,其又與恩貴等人斗毆,照例應被永遠圈禁。嘉慶二十年八月十三日,圖克坦令閆三之妻留在空房住宿,“實屬膽大無恥”,清廷遂將其發(fā)往盛京永遠鎖禁。道光十年,圈禁中的圖克坦竟屢次私出高墻,奸宿婦女。圖克坦本為永遠圈禁之犯,何以私自外出。經(jīng)刑部審訊,筆帖式萬德等人“任聽圖克坦私開刑具,出外妄為,顯有知情故縱情弊”[11]578-579。最后,圖克坦“著改發(fā)吉林,交該將軍嚴行鎖銬,永遠圈禁”[12]633。
同治六年(1867)十月十四日,宗人府司員等人從被圈禁的宗室明伸、明海屋內(nèi)中抄出鴉片煙具二份。經(jīng)審訊,此二人平日不僅向他人勒索錢財,且在空房內(nèi)開設賭局。宗人府將其交盛京將軍處監(jiān)禁。照“防范不嚴”例,宗人府主事文印罰俸一年,值班七品筆帖式承棨等人降一級留任②《題為遵旨議處宗人府管理空室處主事文印等失察圈禁明伸明海種種不法照例罰俸降留事》(同治七年四月十二日),《內(nèi)閣吏科題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2-01-03-11536-033。。
在以上各案中,面對圈禁中宗室和覺羅的不軌行為,清廷有著一套看似嚴格的應對措施。然而,它將處罰重點針對空房的管理人員,對宗室、覺羅這一犯罪主體的懲處卻缺乏力度,并未有超出律例之外的其他補充舉措。因此,無論清廷對空房的管理人員施加多大壓力,都無法有效地限制這一群體再次犯罪。光緒十二年(1886),御史貴賢直言道,“宗人府空室向系有名無實”,“從前監(jiān)禁宗室尚只踰垣宵遁,近更肆無忌憚,白晝游行街市,甚至持槍在內(nèi)倉左右轟擊飛鳥,居人側(cè)目,無敢誰何”,之所以如此,表面上是因為“管理之員既不能嚴加約束,圈禁之人更覺其毫無顧忌,以致脫逃之案層見疊出”[6]331,根本原因則在于清廷對該群體的優(yōu)待政策所致。雍正帝曾坦言“凡宗室、覺羅,大罪薄懲,小罪寬免”,“必不得以,乃令圈禁”[13]46,但“圈禁宗室本與尋常人犯不同,空室亦與監(jiān)獄有異”[6]331。
清廷的優(yōu)待,決定了宗室和覺羅的特權(quán)地位。道光五年,清廷規(guī)定“若宗室釀成命案,按律應擬斬監(jiān)候者,宗人府會同刑部先行革去宗室頂戴,照平人一律問擬斬絞,分別實緩”③《清會典事例》卷725《刑部·名例律·應議者犯罪》,中華書局,1991年,第9冊第24頁。。有學者指出這表明“宗室、覺羅犯人命案件時,法司復核或定擬判決之情形,與民人犯人命案件者并無不同”④那思陸:《清代中央司法審判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98頁。鄭秦認為該規(guī)定說明,“宗室的死罪應依法處斷,不能隨意折枷圈禁,規(guī)定的比較嚴厲”。參見鄭秦:《清代司法審判制度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71頁。。若單從審判程序上看,該說法并無不妥;若從實際執(zhí)行情況看,則不太符合現(xiàn)實。
道光十一年(1831),宗室德滿向姚杰索要欠錢,姚杰支吾不給,二人發(fā)生爭吵,德滿遂用木棒將對方毆傷,以致身死。依斗殺律,德滿本應擬絞監(jiān)候。然經(jīng)過道光十三年(1833)至道光十九年(1839)間的歷次秋審,德滿已被緩決七次⑤道光二十年,擬第八次緩決。參見《題為奉天宗室德滿毆傷民人姚杰身死一案律擬絞監(jiān)候仍請緩決請旨事》(道光二十年四月初十日),《內(nèi)閣題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2-01-005-023450-0029。。道光二十年(1840),閑散宗室佛立于國恤的百日期內(nèi)剃發(fā),本應擬斬立決,但最后只被發(fā)往吉林⑥《為鑲藍旗宗室吉坦國服期內(nèi)因患瘟疫一時心迷將發(fā)剃去援案擬以斬立決事》(光緒元年),《舊整宗人府》,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6-01-002-000472-0053。。咸豐八年(1868),閑散宗室常紹因病吸食鴉片煙,且不知悔改,按例擬絞監(jiān)候,但常紹系宗室,遂于宗人府空房圈禁⑦《為馬云蛟開設煙館并正藍旗閑散宗室常紹等吸食鴉片煙一案刑部定擬該宗室絞監(jiān)候已經(jīng)奉旨行各該處事》(咸豐八年十一月十九日),《舊整宗人府》,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6-01-002-000266-0094。。光緒十八年(1892),宗室銘榘因“捉人勒贖,任意凌虐”,擬斬監(jiān)候,且解交于盛京監(jiān)禁。然其在前往盛京的途中脫逃被抓后,經(jīng)刑部加等,擬斬立決。但清廷考慮到“宗室非旗民人等可比”,仍改為斬監(jiān)候①《鑲紅旗宗室得珍所犯斬立決罪名請改為斬監(jiān)候單》(光緒二十六年),《舊整宗人府》,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06-01-001-000630-0146。??梢钥吹?,宗室和覺羅雖犯斬、絞之罪,但經(jīng)朝審或秋審后,其多被緩決、減等,最終被處以不同形式的圈禁。實際上,有清一代,被處以極刑的宗室或覺羅很少。
清制:凡宗室、覺羅犯罪,“輕則折罰,重則責懲,而加圈禁”[5]7。然而,盡管清廷對圈禁制度制定了嚴格的規(guī)定,但部分皇族卻沒有因此安分守己,屢生事端者比比皆是。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這一群體具有特殊的地位。在“八議”的原則下,只要他們不觸犯清朝的統(tǒng)治基礎,哪怕犯有斬、絞之罪,均可一緩再緩,直至免死而被監(jiān)禁。如此一來,形成這樣一個局面:當犯有枷號以上之罪,宗室、覺羅會受圈禁之罰;當犯有斬、絞之罪,待一緩再緩后,其仍受圈禁之罰。換言之,圈禁實際上是皇族受到的最主要、最嚴重的懲罰,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是發(fā)往盛京等地監(jiān)禁而已,一般不會受極刑之苦。在此背景下,空房雖設,卻無法對宗室、覺羅形成強有力的震懾,即便有筆帖式等低品級官員在內(nèi)監(jiān)督,但其又怎敢真正管教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眾多規(guī)定只能流于形式。最終,造成了“圈”而不能“禁”的局面。不可否認的是,圈禁制度從法律程序上打破了刑不上皇家的傳統(tǒng),[14]224一定程度上約束了皇族的行為。但是,在國家司法允許的前提下,他們又在最大的限度內(nèi)享有司法特權(quán)②參見鄭秦:《清代司法審判制度研究》,第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