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勇
(1.新疆大學 數(shù)學與系統(tǒng)科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2.伊犁師范大學 中國錫伯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新疆 伊寧 835000)
到目前為止,關于滿文第六元音的研究,滿學界有各種看法。從音位學的原理來說,元音除了音位特征外,還具有音調(diào)特征。本文對滿文第六元音的各種看法加以總結和分析,并依據(jù)滿文第六元音的音位特征和音調(diào)特征,認為滿文第六元音本質(zhì)上是一個具有單音位意義的、入聲韻的二合元音。
滿文有六個元音字母。其中,前五個元音字母的轉(zhuǎn)寫符號分別表示為:a、e、i、o、u,這是一個共識。然而第六元音的轉(zhuǎn)寫符號在歷史上卻有多種表示,例如:ū、?、uu、v等,其中ū是國際上較為通用的轉(zhuǎn)寫符號。本文對滿文第六元音的轉(zhuǎn)寫也采用符號“ū”來表示。
萬歷二十七年(1599),清太祖努爾哈赤命額爾德尼和噶蓋二人參照蒙古文字母創(chuàng)制了老滿文,稱為無圈點滿文,五個元音對應七個元音字母,其中第四、第五元音各有兩種不同的書寫形式和。[1]37天聰六年(1632),清太宗皇太極令達海對這種文字加以改進。改進后的新滿文有了比較完善的字母體系和正字法,具有明顯區(qū)別于蒙古文字母的特征,俗稱有圈點滿文,從而也有了滿文的第六元音字母。19 世紀,外國的漢學家們開始研究滿文的相關問題。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國的滿語言學界也掀起了研究滿-通古斯語族語音的熱潮,一大批滿語學家和學者也相繼發(fā)表了很多相關的研究著作和論文。
德國漢學家加貝倫茨(Gabelentz)、哈萊茲(Harlez)等人認為滿文第六元音ū的音位為u 和o(注:德文注音)。[2]79清格爾泰在其論文《關于滿洲文字母第六元音的讀音》中有這樣的敘述:“在三十年代,我在私塾上學的時候,同時學滿文和蒙古文……老師教我們的滿文六個元音的讀法是a ? i ? u o。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這個o的發(fā)音比起一般的o,或者說國際音標的[o],稍微窄一些。還有一點,同樣的第六元音接在K G X后邊時不讀KO、GO、XO 而讀Kω、Gω、Xω。”[3]35劉景憲、趙阿平、趙金純在《滿語研究通論》中指出:“元音字母的讀音與國際音標中的[?]發(fā)音相似?!盵4]6季永海在《滿語語法》中,分析了《清文啟蒙》和《欽定清漢對音字式》關于元音ū的描述,他認為“元音[ω]只能和小舌輔音相拼,所以把o 擬為[o]、ū擬為[ω]是可信的”,同時,他又認為“元音[ω]和[o]在蒙古語中有區(qū)別詞義的功能,而在滿語中沒有,因此,為了區(qū)別兩個非常接近的音,把ū擬為[?]也是可以的”[5]3-4。烏拉熙春在《滿語讀本》中指出ū的讀音為[ω],“元唇、次高、后元音,比漢語拼音u 靠后靠下”[6]2。劉景憲在其論文《論滿語元音和諧律》中指出:“滿語有六個元音,即a[ɑ]、e[?]、i[i]、o[o]、u[u]、ū[?]?!盵7]19吳雪娟和尹鐵超的論文《滿語第六元音研究》則認為“清代滿語第六元音的音值在第四、第五元音之間搖擺”,最后給出如下推斷:“在滿語中,ū多數(shù)情況下與其他圓唇元音相同,尤其與u 相似,滿文第六元音字母很可能是方言差異的文字記音現(xiàn)象。新滿文統(tǒng)一了字形,但是卻忽略了方言的區(qū)分,將方言差別的現(xiàn)象不加分析地‘忠實’地記錄下來,才形成書面語中的第六個元音?!盵8]11,12關辛秋在其論文《關于滿文元音字母o和ū的讀音》中得出如下結論:“六號元音的音位讀音為?,有?、u、A?三個音位變體。和輔音qh、q、χ、th相拼時變讀為u,與其他輔音(包括一個半元音)相拼時,讀作?,但這只是理論上的讀音,在真實語料中,包含這類音節(jié)的詞匯很少。當六號元音單獨出現(xiàn)在詞頭時(比如oren),讀作A?”[9]118。1985 年初夏,李樹蘭、仲謙到富??h調(diào)查三家屯的滿語口語,訪問了計春生等四人,得出這樣的結論:“滿文有六個元音,即a、e、i、o、u、uu,前五個元音在三家子屯滿語中都有,最后一個元音,即uu在他們的發(fā)音中大都讀為元音[?],因此將其歸納在元音o的音位里?!盵10]36
值得一提的是黃彩玉和郭碧瑩采用實驗語音學的方法來確定滿語元音ū獨立的音位地位以及變體。實驗的語音素材來源于富??h三家子村村民計金祿。考察對象和詞語分為兩組,第一組是單元音以及和輔音相拼的單音節(jié)或單音節(jié)詞匯,共43 個,其中與第六元音相關的只有ū和tū;第二組是和第六元音相關的多音節(jié)詞匯,共23個。他們通過對第一組語音素材來讀取第一共振峰F1和第二共振峰F2的分布位置,從而得到一級元音的音位圖,并采用歸一化和相對化方法,繪制出元音格局標準圖。然后他們通過計算F1、F2的平均值以及F1、F2的最大值和最小值,帶入相應的公式,得出了滿語元音聲學數(shù)據(jù)表。然后,他們用類似方法對第二組素材做了相應的實驗,以及對詞首元音ū做寬帶語圖,以便得到ū的音位變體的信息。最終,他們分析這些圖表數(shù)據(jù)后得出如下結論:“ū音位讀音為后、次高、展唇元音[?],其中包括兩個變體:與主要輔音相拼的[?]和處于詞頭的[o]。這兩個變體共振峰取點范圍集中,上下分布,音色接近。與其他輔音相拼時元音ū的共振峰取點范圍和其他兩個變體共振峰取點分布范圍多有交叉,獨占聲學空間小,結合其語音環(huán)境和使用條件,不建議確立其音位變體地位。”[11]15
滿文專家安俊在《錫伯語言文字乃滿語滿文的繼續(xù)》一文中指出:“ū是具有兩個音值的元音。當它出現(xiàn)在詞首時,其音值相當于國際音標[?],而不是[u]。如ūren (?r?n)‘像、尸位’、ūlen(?l?n)‘房舍’等;當它位于輔音后面,和輔音結合成音節(jié)時,其音值則是相當于國際音標u。如tūmbi (tumbi)‘打,捶打’、mūnggu (mu?gu)‘燕窩’?!盵12]43安雙成在《錫伯族與滿語文》中指出:“滿語的第六元音(ū)可以發(fā)‘o’音,也可以發(fā)‘u’音,但在一般情況下發(fā)‘u’音較多。”[13]22沈原、趙志強在論文《滿語元音簡論》中指出,老滿文有五個元音,但有七種寫法,字母o 寫作和,標記為“o”和“ō”,字母u 也寫作和,標記為“u”和“ū”,并指出:“滿語的五個元音之所以在老滿文中有七個書寫符號,原因有二:一為元音和諧之需要,二為蒙古文書寫方式的巨大影響”。他們還指出:“(新滿文)最顯著的一點,就是在原有的字母旁邊施加圈點,從而克服了老滿文‘原無圈點,上下字無別,故塔、達、特、德,扎、哲、雅、葉等雷同不分’的弊病。這是其改革的成功之處。令人遺憾的是,其改革本身也存在缺陷,并由此引發(fā)了新的問題。以元音為例,‘o’與‘u’的形體原本雷同,后在‘u’之右旁加一點,分別寫作[o]和[u],從而解決了二者‘皆為一體’之弊。而‘ō’與‘ū’亦屬形同音異的字母,若施加圈點,不難區(qū)分,可惜滿洲(女真)的語言學家們舍此不為,且將‘ō’或‘ū’從十二字頭中抹去其一,只保留、、、、、六個元音字母。與此同時,在詞匯中又保留了為數(shù)極少的‘ō’、‘ū’之形,且一如老滿文,書寫為。這樣,遺留給后人的就是長期爭論不清的元音字母的讀音問題。今既明其來龍去脈,的讀音也不言而喻,應讀[o]、[u]二音?!盵1]36-37
總而言之,近現(xiàn)代對于滿文元音ū的音位說法不一,存在許多不同的看法。
在這里,就早期外國漢學家以及現(xiàn)代國內(nèi)滿學界關于滿文第六元音的結論進行初步的分析。
19世紀,外國一批漢學家向清朝精通滿文、滿語的人士學習和研究滿文滿語,他們的研究結果應該是比較準確的。那時國際音標尚未誕生,德國漢學家加貝倫茨等人將滿文第四元音的發(fā)音用德文o(注:德文o的國際音標為[?])表示,第六元音用德文o表示,表明第六元音與第四元音發(fā)音相似,存在的差異用字母上方的符號“ ”表示。該符號的意義為“falling”,即“下降”,這最為可能的表示是用下降的音調(diào)來讀。俄國的漢學家扎哈羅夫在其《滿俄大辭典》中,滿文第五元音用西里爾字母y(注:西里爾字母y的國際音標為[u])表示,第六元音用西里爾字母y 表示①參見扎哈羅夫:《滿俄大辭典》,俄羅斯圣彼得堡皇家科學院,1875年,第20頁。,顯然,表明第六元音與第五元音發(fā)音相似,同樣也存在一些差異。對于符號“ˉ”,一些外國漢學家將其看做是長音符,當然也有專家認為這只是表示有差別,并非是長音。[2]79外國漢學家們對滿文第六元音音位有兩種看法,即第六元音的音位為[?]或[u],只是存在音調(diào)或音長上的差異。認為音位為[?]的,[u]為音位變體;認為音位為[u]的,[?]為音位變體。這種差異,主要是由確定字母本體音位的側重點不同所導致的。
現(xiàn)在國內(nèi)關于滿語第六元音的研究,學者們得出的結論主要有三:其一,ū多數(shù)情況下與其他圓唇元音相同,尤其與u 相似,滿文第六元音字母很可能是方言差異的文字記音現(xiàn)象。其二,滿文第六元音的音位為[?(]也有寫作[ω]的),音位變體為[o]/[?]。其三,滿文第六元音的音位為[?]/[o],音位變體為[u]/[?]。
下面對這三種結論加以分析:
1.不考慮音位變體,滿文的圓唇元音有[?]和[u]兩個,沒有圓唇元音[o]。這一點,李兵在其論文《通古斯語言元音和諧與書面滿語元音系統(tǒng)》中做了極為詳盡的說明。[14]27-28滿文第六元音的發(fā)音在一定條件下可能發(fā)[?]音,也可能發(fā)[u]音,甚至發(fā)其他音。若說滿文第六元音字母可能是方言差異的文字記音現(xiàn)象,這顯然是一種誤解?!稓J定四庫全書匯要·御制增訂清文鑒》卷五《政部·捶打》中有這樣一對單詞,恰好在同一頁面上,如圖1所示:
圖1 滿文“被打”與“轉(zhuǎn)使人打”的對照圖
圖1 中左邊是tantabumbi(被打),詞中使用的是第五元音u,右邊是tantabūmbi(轉(zhuǎn)使人打),詞中使用的是第六元音ū。這一對單詞反映了這樣幾個情況:首先,它們在同一部著作之中,因此只能是同一種方言,不可能存在方言差異;其次,文字中僅一個字母不同,卻表達了不同的意思,在這里bu和bū意義是不同的;第三,這里的u和ū的發(fā)音是不同的,我們可以從旁邊的注音中看出,左邊的bu 發(fā)“補烏”音,右邊的bū發(fā)“播諤”音。因此,這兩個單詞已構成了最小對立對,也就是說ū有字有音,具有成為獨立音位的條件。
2.第二種結論認為滿語第六元音ū的本體音位是[?],其他音位變體或為[o],或為[?]。非常明顯,元音ū與小舌位輔音拼寫的情況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依據(jù)發(fā)音素材,可能其是與[u]相似或靠近[u]的一個音位,這樣的音位恰好是[?]。由此確定第六元音ū的音位為[?],這樣就能滿足一母一音的原則,也能夠構成音位對立的條件。黃彩玉和郭碧瑩也用實驗語音學的技術手段做了相關證明①參見黃彩玉,郭碧瑩:《滿語元音ū實驗語音學考察》,《滿語研究》,2018年第1期,第11-13頁。。
但是,這個結論存在明顯的缺陷。我們知道,滿文的六個元音中前五個元音的本體音位都是依據(jù)元音自身作為獨立音節(jié)的發(fā)音來確定,而[?]的確定卻要依賴與小舌位輔音的拼讀之音,這顯然違背了元音音位確認的必要條件。同時,國際音標的元音音位圖的音位依據(jù)口腔的開合程度劃分為閉、半閉、半開、開四個層次。除了位于中央位置的音位[?]以外,滿語所有的元音音位以及音位變體均處在這四個層次線和前、央、后三個部位線的交點之上。而[?]作為圓唇元音的高低位置處在閉合半閉之間,而前后位置不像其他幾個圓唇元音[u]、[o]、[?]那樣處在發(fā)音部位靠后的位置,而是半前移,處在央和后之間,如圖2圈所示位置。
圖2 國際音標元音音位圖
[?]這個音位需要喉部肌群的精確控制,極難掌握,通常是語音流音位變動行程中的過渡音。為什么會有[?]這個音位的結論呢?筆者認為,首先是語音素材問題?,F(xiàn)代東北一些會滿語的人,受漢語言文化的影響極深,將漢語發(fā)音習慣帶入滿語發(fā)音中,發(fā)音音位前化、松化的現(xiàn)象也就比較明顯。其次是聽者本身的感受,或者受其他因素的影響。滿語元音的本體音位通常都比較靠后,例如:滿語的元音a,讀如六麻韻②《欽定清漢對音字式》(聚珍堂),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館藏,第2頁。,發(fā)音部位比漢語的a 要靠后,其音位為[ɑ],而不是[a]或[A],漢語的[a]為高平調(diào),而滿文的[ɑ]為中平調(diào),發(fā)音方式類似漢字“麻”的韻母a 的發(fā)音;滿語的元音e,發(fā)音部位也比較靠后,其音位應為[?]。又比如,發(fā)音人發(fā)出的[?]音或者接近[?]的音,聽者也可能會依據(jù)自身感受或習慣記為[o]。這是非母語的語音采集者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差錯。
至于黃彩玉和郭碧瑩采用的實驗語音學方法,在理論上講是科學的。但是,其實驗過程并不嚴謹,以至于實驗結果的正確性是令人懷疑的。首先,發(fā)音人小學文化程度,會說一些滿語,顯然很難保證發(fā)音人會滿文。在測試詞匯用例中,除了較為常用的包含第六元音的少量詞匯外,如tanggū(百)、gūsin(三十)、butūn(壇子)、tacikū(學校)、saiyūn(問好)等,很難保證發(fā)音人對于自己不熟悉或不認識的詞匯知道該如何去讀,其準確性就很難保證。其次,第六元音ū與其他元音相比,具有更為明顯的聲調(diào)特征。一種語言,除了表現(xiàn)這種語言中全部音位的定位特征、各個音位之間的聚合關系與組合關系等方面的語音格局外,還應包括表現(xiàn)聲調(diào)數(shù)目、聲調(diào)調(diào)型以及它們的分布關系等聲調(diào)格局。然而,該論文對滿語第六元音只做了定位特征的分析,未提及聲調(diào)特征,這顯然是不充分的。
順便指出一點,筆者在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的一個國際音標(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IPA)學習網(wǎng)站的國際音標讀音頁面上點擊相應的音位符號③https://www.internationalphoneticalphabet.org/ipa-sounds/ipa-chart-with-sounds/。IPA 是按照國際音標協(xié)會制定的學術標準。,反復聽取國際音標音位圖的相關元音音位的發(fā)聲,[?]怎么聽著也像是攏緊喉部,發(fā)出類似現(xiàn)代普通話“餓”的聲音,且不是圓唇元音。對照不同版本的《清文啟蒙》《清漢對音字式》以及《御制增訂清文鑒》等滿文古籍的漢字注音,與[?]的發(fā)音并不相符,差別還有點大。這也就是說,第六元音的發(fā)音不應該是[?]。
3.第三種結論是滿文第六元音ū的本體音位為[?]/[o],音位變體為[u]/[?]。ū的本體音位為[o],音位變體為[?],這是清格爾泰論文里的結論。[o]的音位比[?]高一些,[?]比[u]低一點,顯得十分含蓄內(nèi)斂。20 世紀80 年代,國內(nèi)的滿語學者對國際音標還不那么熟悉,用[o]指代[?]來表示ū的音位還是比較常見的。[?]與[u]相距很近,ū在與小舌輔音相拼時,受到輔音和相鄰音節(jié)的牽掣而產(chǎn)生一點音位位移是可想而知的。因此,這一結論與ū的本體音位為[?]、音位變體為[u]的結論應該基本相同,可歸為同一類型。
認為“ū的音位為[?]、音位變體為[u]”的學者,除清格爾泰外,還有李樹蘭、仲謙、安俊、安雙成、沈原、趙志強等,他們都是精通滿文、滿語的專家學者。在這里,我們還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情況,李樹蘭、仲謙、安俊、安雙成、趙志強等還精通錫伯口語,能夠熟練運用錫伯口語進行交流。其中,仲謙、安俊、安雙成、趙志強等均是新疆伊犁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錫伯族人。
新疆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錫伯族先祖生活在東北海拉爾東南扎蘭托羅河流域,所操語言和古鮮卑語有某種聯(lián)系,在歷史上它和女真語是很親近的。錫伯族自元朝起隸屬于科爾沁蒙古部,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九部之戰(zhàn)后歸附努爾哈赤,隨同科爾沁蒙古一起編入蒙古八旗。康熙三十年(1691)錫伯官兵被編入滿洲八旗,分駐墨爾根、齊齊哈爾、伯都納、烏拉等地,隸屬黑龍江將軍和吉林將軍??滴跞四辏?699)至康熙四十一年(1702)間,錫伯官兵又分批遷徙到盛京諸城駐防。乾隆二十九年(1764),錫伯族三千多名官兵和家眷從盛京(今沈陽市)出發(fā),西遷至新疆伊犁駐防,屯墾戍邊。佘吐肯在《錫伯語語法通論》中指出,自西遷至伊犁兩百多年間,錫伯族人“基本處于半封閉式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長期生活在八旗軍營制里,八個牛錄八個城堡,一個城堡就是一個軍營,不準外族人進城居住,更不允許本族人與外族通婚,盡管清朝在1911年辛亥革命中滅亡,可是錫伯族八旗軍營制一直到1938 年才廢除”[15]9。即使錫伯族八旗軍營制被廢除,但在八旗軍營制下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仍延續(xù)了很長時間。另外,“錫伯族歷來重視文化教育,在清代不僅有私塾,還有官辦義學。到了近代,在‘尚學會’、‘興學會’等群眾文化教育團體的促進下,錫伯族群眾自籌資金創(chuàng)辦學校,除了錫伯族總管檔案房所在地六牛錄有官辦高小外,幾乎所有牛錄都辦學堂,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手段、課程、教科書,自西遷到解放前都以滿語滿文為主,或者用滿漢合璧教材,重視錫漢雙語教學。新中國成立后,錫伯族的文化教育得到突飛猛進的發(fā)展,無論從內(nèi)容、質(zhì)量、數(shù)量、手段等諸方面,任何歷史時代無法比擬。至今錫伯族集中居住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仍在開設錫伯語,教錫伯語文,這是錫伯族能保持自己語言文字的文化原因”[15]9。因此,可以斷定,錫伯語文特別是口語,并未受到外界的太多影響,基本保持了離開盛京時的語言習慣和語音特征。
這里需要提一個人,他就是愛新覺羅·瀛生。他出生于1922 年,祖籍遼寧省新賓滿族自治縣,清太祖努爾哈赤十三世孫。瀛生自幼學滿語,師從“同光清語六賢”的愛新覺羅·樸厚和阿克敦布,連續(xù)學習滿語16 年。20 世紀40 年代初,他又師從滿文翻譯專家克敬之學習滿、漢翻譯;其后,再拜著名語言學專家羅常培為師,學習古漢語音韻學和西方語言學。[16]67-68瀛生在《談談滿語的京語——第六部分京語與盛京南滿語》中就滿語方言問題指出:(滿族)“京語前輩精研滿語,深解諸方言音韻有別,據(jù)此將滿語劃分為東、南、西、北四部,稱之為東音、南音、西音、北音。前輩劃分的方言區(qū),與穆曄駿老師的劃分是一致的。所說的東音就是寧古塔東海語區(qū)。南音又稱遼東舊音,與穆老師說的盛京南滿(盛京吉林)語區(qū)相合。西音又稱京話,即北京滿語,也就是穆老師說的京語區(qū)。因拉林語是來自京話的,二者差異極微,故置于京話內(nèi)。北音指北滿方言而言。京語前輩認為北音之說只是概略而言的,因其中既包括來自寧古塔語的東音,還有北滿土著音。北音大體上與穆老師所說的嫩江、薩哈連語區(qū)相符。關于阿勒楚喀語,前輩因其狀況復雜,雖多北音但又多變異,故難置北音之內(nèi),也有幾位京語前輩由于阿勒楚喀語變異特殊,難以歸類,因其位于北音之南、遼東音之北,故暫稱之為中音”[17]3。瀛生同時列出盛京南滿語、錫伯語、京語和規(guī)范語加以對照,并且在文中給出了這樣的描述:“京語前輩認為寧古塔語和盛京南滿語音皆純,常說:‘東音及南音最純,西音為眾音之匯,北京雜東音而兼土音,中音與諸音多異?!盵17]9其中,規(guī)范語就是滿文的書面語,滿文是由建州女真人以建州音為據(jù)而寫詞,以此為滿族共同體的語言。文中還指出:“因女真諸部的人帶著各種方言進入共同體,諸音對建州音發(fā)生影響,滿人入居北京多年而形成京話(西音,即現(xiàn)在我們說的‘京語’)。因此說西音是雜音,正賴其雜,才將女真?zhèn)鹘y(tǒng)諸音保存下來。遼東音(南音。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盛京南滿語)是與建州音最近的語音,而且未受諸音之染,終保純正,所以可貴。東音(寧古塔東海語音)固然也是純而不雜,但它不如遼東音距建州音近?!盵17]10
在做了詳細對比之后,瀛生指出:“將盛京南滿語與規(guī)范語(建州語)、京語(建州語經(jīng)音變而派生的語音)相對比,發(fā)現(xiàn)盛語與規(guī)語是近親關系。將盛語與錫伯語試加對照(對照二者一些詞的發(fā)音),發(fā)現(xiàn)盛、錫二語甚相近,幾乎沒有區(qū)別。再將寧古塔語音與之對照,發(fā)現(xiàn)差異較著;與阿勒楚喀語對照,發(fā)現(xiàn)阿語距諸音遠,但有些近于金代女真文所寫的語音?!盵17]10瀛生在做了大量對比之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滿語諸方言中,盛語極近規(guī)語。盛語與錫語極似”[17]15。事實上,不僅僅是錫伯語與盛京南滿語極似,錫伯族人在茶余飯后相聚一起,吟誦“朱倫呼蘭比”,或者誦讀滿文古籍時,所用的所謂“書面語”,與滿語規(guī)范語更為相似。
趙杰也在其論文《錫伯語滿語語音演變的比較》就新疆錫伯語、黑龍江滿語、嫩江滿語與清語(滿文書面語)在三百年來的變化情況做了比較。比較中,趙杰關于元音高化、低化,弱化脫落,輔音濁化,塞音擦化、濁化,以及鼻音的變化情況等,做了這樣的描述:“新疆錫伯語反映了變化的初期階段”,“黑龍江滿語反映了變化的中期階段”,“而嫩江滿語反映了變化的后期階段”,“錫伯語變速最慢”,“新疆錫伯語保持不變,顯然比東北滿語存古”[18]37等,最后給出了如下結論:“近三百年不相往來的三支現(xiàn)代方言的語音差異反映出清滿語的發(fā)展歷程,新疆伊犁河畔的錫伯語發(fā)展速度最慢,也最接近清語,代表著語言史的初期階段;東北黑龍江畔的滿語發(fā)展比錫伯語快,看得出和清語有了一段距離,代表著發(fā)展的中期階段;松嫩平原嫩江畔的滿語發(fā)展速度比前兩支方言都快,代表著后期階段?!盵18]37
由上述討論可見,熟悉滿文、滿語,能夠熟練使用錫伯語進行交流的滿語專家和學者給出的滿文第六元音ū的本體音位為[?],音位變體為[u],這應該是最接近本真的結論。
在清代古籍中,對滿文通常采用單個或多個漢字切音的方式進行注音,這使我們可以通過這種注音方式較為準確地了解當時滿文的實際讀音。雍正庚戌年(1730)刊印的《清文啟蒙》(三槐堂)應屬于最早期的版本,其六個元音分別用漢字注音為:“阿”“惡”“衣”“窩”“屋”“窩”。其中,在“阿”的下面特意標注了“昂亞切”,在第三元音和第六元音的注音漢字“衣”和“窩”的旁邊標注了一個圈。不僅如此,在其他輔音和第三元音、第六元音拼寫字的漢字注音旁也都加注了一個圈。這明顯說明,這三個元音的發(fā)音應該與標注的漢字發(fā)音存在某種不同之處,特別是第四元音和第六元音的漢字注音都是“窩”,但第六元音多標注了一個圈,說明這兩個元音發(fā)音具有相似性,但還是有一定的差異。在后來重刻刊印的《清文啟蒙》(宏文閣)中,六個元音的漢字注音有了明顯的變化,分別使用了“阿”“額”“伊”“鄂”“烏”和“諤”。下頁表1 中列舉了清代古籍滿語第一字頭中涉及第六元音的注音情況和對應的滿文單詞轉(zhuǎn)寫。
表1 滿文第一字頭中含第六元音的字的清代文獻注音
“鄂”和“諤”的差異究竟是什么,第六元音的發(fā)音是怎樣的,成為現(xiàn)代滿語研究者們不斷探索的一個問題。實際上,古代文獻中對第六元音的發(fā)音就有明確的說明。最初三槐堂版的《清文啟蒙》給出的“窩”就指明了第六元音大致的發(fā)音方式。后來的“鄂”和“諤”在《康熙字典》中均為“五各切”,而“各”的古音韻母的發(fā)音是[?],“五各切”的發(fā)音應該與[u?]相似。另外,第四元音和第六元音分別用“鄂”和“諤”兩個不同的漢字表示,說明它們在發(fā)音上是有差別的。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的數(shù)字圖書館(Gallica)保存的《玉堂字匯》
影印電子版中,我們可以查閱清代用滿語對漢字的注音。其中“鄂”的注音是“”[?],下面的滿文注釋是“”(sesulambi:驚訝,詫異)①參見法國國家圖書館的數(shù)字圖書館(Gallica)保存的滿文注音、注解的《玉堂字匯》影印本,第374頁b面。,顯然“鄂”是陽平聲調(diào)的語氣詞發(fā)音;“諤”的注音也是“”[?],但滿文為“”(sijirhūn i gisurembi:直著說)②“諤”作為注音,“直”著讀,意指采用入聲韻。參見《玉堂字匯》,第404頁b面。,“直”顯然是發(fā)聲方式的一種描述。由此可見,它們是有不同之處的。在當前主流韻律規(guī)范的平水韻中,“鄂”和“諤”二字均屬于入聲十藥韻。乾隆三十八年(1773)的《欽定清漢對音字式》,對第四元音的漢字注音“鄂”字,明確標注了“平聲讀”,對第六元音的漢字注音“諤”字,則未加說明,顯然是要按“諤”字本音(入聲韻)去讀。此外,在這本古籍的第二、第四、第五、第十字頭中,與第六元音相關的許多音節(jié)的注音,也標注了“入聲讀”這樣的字眼兒,[19]8-9其他未標注的則按漢字本音去讀。乾隆三十九年(1774)《清語易言》中就明確指出滿文第六元音的音韻是“入聲韻”[20]46,如圖3所示。
圖3 清語易言局部
那么,什么是入聲韻?我國古代對漢語四聲有這樣的描述:“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21]88。明末清初杰出的音韻學家顧炎武在《音學五書》中對四聲有這樣的描述:“長言則今之平上去聲也,短言則今之入聲也”[22]41,“平音最長,上去次之,入則詘然而止,無余音矣”[22]43。古人用“直而促”“短促急收藏”“短言”“詘然而止,無余音矣”這樣語句描述了入聲的語音特征。百度百科中就入聲韻還給出了這樣的描述:“入聲韻指以清塞音[p]/[t]/[k]收尾的韻。另外,以喉塞音[?]收尾的韻母也叫入聲韻。”③https://baike.baidu.com/item/入聲韻/10796593?fr=aladdin。
滿文第六元音又該如何讀呢?為此,筆者求教了已年滿101 周歲的父親安林(alin, 富察氏)。他在入學讀書時學習的就是滿文、滿語,能寫能讀,能熟練流暢地說古音十足的錫伯語。他誦讀的滿文第一字頭前12 個字,錄音波形如圖4 所示。
圖4 滿文a、e、i,o、u、ū;na、ne、ni,no、nu、nū讀音波形圖
由圖4 可以看出,i、ū、ni、nū這四個讀音的音程較短,特別是ū和nū的音段長度大約只有正常讀音音節(jié)的三分之一。從聽覺感受而言,這四個讀音都較為用力,特別是ū和nū明顯存在以喉塞音迅速結束的特征。另外,ū的發(fā)音明顯是從很短的[u]音開始,迅速下滑至[?]音,并以喉塞音阻斷發(fā)音。這正符合德國漢學家們所標注的語調(diào)下降的特征,也基本契合了清格爾泰所描述的發(fā)音“稍微窄一些”的特點。由此可見,第六元音ū獨立發(fā)音的國際音標可表示為。
滿文六個元音除了用單音位表示的[ɑ][?][i][?][u]以外,還包括了一個有兩個音素組合的、帶有特定發(fā)音方式(音調(diào))的第六元音音位。這似乎顛覆了元音應該是單音位的概念,實則不然。俄羅斯語言學家、音位學理論的鼻祖、布拉格語言學派的精神領袖H.C.特魯別茨柯依在其所著的《音位學原理》中指出“:通常認為,只有某些語音組合才具有單音位價值。這些語音組合的組成部分不是按照兩個音節(jié)進行分類,其形成只是源于統(tǒng)一的發(fā)音,并且這一發(fā)音的長度不應當超過一個語音的正常長度?!盵23]42同時,特魯別茨柯依將語音組合視為一個音位的條件歸結為六個規(guī)則“:第一個規(guī)則:語言中的語音組合構成部分如不是按照兩個音節(jié)進行分布,就可以將這樣的語音組合視為一個音位的實現(xiàn)”;“第二個規(guī)則:如果語音組合源于統(tǒng)一發(fā)音或者是在發(fā)音綜合體的逐漸退化或者減少過程中形成的,那么可以將該語音組合視為一個音位的實現(xiàn)”;“第三個規(guī)則:如果語音組合的長度不超過該語言其他音位的長度,那么應當視其為一個音位的實現(xiàn)”;“第四個規(guī)則:應當將潛在的單音位語音組合(也就是滿足上述三條規(guī)則)視為是一個音位的實現(xiàn),而且根據(jù)語言規(guī)則,這個音位所在處不允許其他類音位組合出現(xiàn)”;“第五個規(guī)則:如果以語言整個系統(tǒng)為出發(fā)點,那么就應當將符合上述三條規(guī)則條件的語音組合視為簡單音位”;“第六個規(guī)則:如果潛在的單音位語音群組成部分不能解釋為該語言中某一個音位的組合變體,那么應當將整個語音群視為一個音位的實現(xiàn)”[23]42-46。第六元音是一個在一個音節(jié)內(nèi)由語音[u]到[?]單向滑動的二合元音,其發(fā)音過程短于其他幾個元音的單音位音程。因此,第六元音至少滿足上述前三個規(guī)則,它是一個具有單音位意義的語音組合,可以視為一個音位的實現(xiàn)。
第六元音ū的音位變體有如下幾種:
2.若元音ū處于單詞詞首時,原本應該是用喉塞音阻斷的入聲韻,在語流中由于連讀的需要,只有不明顯的喉塞音,而且發(fā)音音程也要長些,這時,ū發(fā)音為[ǔ?],由于發(fā)音音程加長,[u]在整個音程中占比極度變小,幾乎達到可被忽略的程度。因此,這時元音ū的音位變體可以是[ǔ?],也可以是[?],通常用[?]表示。
(1)略帶質(zhì)疑語氣。這一類型讀ū平聲,發(fā)音略長,尾音略有上揚,可用音位變體[u]表示。
(2)一般敘述語句。這一類型ū按平緩綿長、尾音下沉的方式讀,可用音位變體[ǔ?]表示。若在更為松弛的語氣狀態(tài)下,[?]前化為[?],這時,可用音位變體[ǔ?]表示。為避免使用過多注音符號,這種情況可統(tǒng)一使用[ǔ?]。
上述第六元音的音變特征,在察布查爾縣能熟練運用錫伯語交流的錫伯族老年人的口語中,有充分的表現(xiàn)。
清朝時期,外國的漢學家們就曾對滿文第六元音做過較為準確的描述。但是,到了現(xiàn)代,國內(nèi)的滿語言學家和學者們對這個問題卻陷入了迷茫,各持己見,難以統(tǒng)一。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受到了“一母一音”這一概念的嚴重影響。本文突破了傳統(tǒng)思維的禁錮,依據(jù)滿文古籍給出的、最接近本真的定義,參考在語音上具有“存古”特質(zhì)的錫伯族學者的結論和錫伯族人的實際發(fā)音,運用音位學原理,給出了十分新穎、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結論,即滿文第六元音的本體音位是一個具有單音位意義的、入聲韻的二合語音,可以用表示,其音位變體有:[?]、[u]、[ǔ?]等。
這一結論表明,一種語言的元音系統(tǒng)除了純粹的單音音位外,也有可能包含具有復合音素特征的,或者具有音調(diào)變化特征的成分。滿語的元音系統(tǒng)就是這樣的一種元音系統(tǒng)。希望這些結論能夠為滿語研究提供一種新的視角,能夠解釋滿語第六元音長期以來懸而未決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