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相漢 | 武漢理工大學
“挪用”一詞由兩個拉丁文的詞根組成,一是ap,意為“向,往……”,具有方向指代和“參照”的意思;二是proprius,意為“擁有的,個人的”,兩者結合在一起便形成了appropriate,意為“將某物據為己有”,但“appropriate”還有其他的內涵,即“暗指不正當占有某物……”。19世紀美國學者道格斯·科瑞普(Douglas Crimp)和阿比蓋爾·S·格杜(Abigail S Godeau)就在其著作中界定和解釋了“挪用主義”理論的概念,并指出“挪用是后現代藝術中的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它是對現代主義所崇尚的藝術原創(chuàng)性的挑戰(zhàn)”。他們甚至斷言,“藝術中所有圖像都是引用語(quotation)和挪用物”,“藝術的意義來自引用(挪用),來自一種圖像與另一種圖像的關系,人們通過從某一藝術作品中抽出的圖像,用于不同藝術語境的行為,來獲得不同的含義”。
“挪用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包含著藝術家個人藝術思想和觀念的集中展示。對同一圖像及元素在不同的現實社會環(huán)境、不同歷史背景下的不同理解方式,或者對圖像與圖像之間的關系在不同時代狀態(tài)下的個性化表達,藝術家通過作品傳遞出個人主觀看法及獨特創(chuàng)作思想,甚至還有個人對社會事件的理解與看法,含蓄地表達著藝術家的內心世界。藝術家們利用“挪用”來抒發(fā)和表達自我。藝術家希望通過對社會知名度高、流傳度高的經典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作,在觀賞者中實現作品的高效率傳播,這也是藝術家在作品中普遍運用“挪用”手法的根本原因。
現代挪用主義最早出現在19世紀中期,其中較為有代表性的是印象主義大師愛德華·馬奈在1863年創(chuàng)作的《草地上的午餐》(圖1)。該作品挪用了文藝復興時期的版畫家、雕刻師尼歐·萊蒙特的作品《帕里斯的審判》中部分人物的構圖關系(圖2)。馬奈通過對畫面中人物關系進行重新解構,并將當時社會關于裸體女性角色的討論作為繪畫的主題,其大膽的、開創(chuàng)性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討論與爭議。
圖1 草地上的午餐愛德華·馬奈
圖2 帕里斯的審判尼歐·萊蒙特
20世紀現代主義萌芽之初,“挪用主義”手法開始被越來越多的藝術家運用來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其中最具有代表性是馬塞爾·杜尚的作品《泉》(圖3),《泉》作為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實例,被認定為現成品挪用藝術的開端。這件作品在對安格爾的《泉》(圖4)的挪用的同時,兼具了對于主題以及觀念的挪用,至此,藝術與生活的界限開始被打破,現成品也能被當做藝術。藝術家選擇將普通的日常用品轉為藝術品,在轉變的過程中,日常用品被“符號化”與“意義化”,此時,杜尚把選擇這些日用品時所秉承的觀念作為藝術的核心,而藝術品的制作過程則被巧妙地省略了。其制作的一系列現成物作品,對當時盛行的西方傳統(tǒng)藝術形成了強有力的抨擊。通過對現成物作品的創(chuàng)作,使藝術家成為了把語境當做改變感知方式的人,這是對藝術家的一種新的定義,并對藝術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提倡的“獨創(chuàng)性”有顛覆式的重新定義,從而開始將現代主義同堅固的世紀藝術根基分離開來。他對小便器進行了大膽挪用,不僅消解了小便器在現實中的使用功能,也消解了大家一貫認知的藝術與非藝術的邊界。
圖3 泉 馬塞爾·杜尚
圖4 泉 安格爾
以藝術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挪用”在藝術設計的范疇內指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對過去已有的圖像或圖式進行主觀上積極的、主動的、有藝術表達意向的再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客觀上并不屬于“模仿”或“再現”的抄襲,而是與之前的作品主題意義上不甚相同的具有全新意義的藝術作品。
“挪用”古典繪畫作品運用于平面設計,一直是設計師們最喜歡運用的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結合不同年代的社會思潮對喬爾喬內《沉睡的維納斯》(圖5)再創(chuàng)作,不同時期的藝術家們通過對該作的挪用闡釋著全然不同的含義?!冻了木S納斯》是文藝復興時期喬爾喬內的經典之作,他將神話題材變?yōu)橐环N對大自然的關注,通過人物和背景的結合給人展現了一個完美的理想的神話世界,同時也是人文主義的一種體現。之后,提香與馬奈分別借用了該作品圖式創(chuàng)作了《烏爾比諾的維納斯》《奧林匹亞》(圖6),并成為美術史上的經典。
圖5 沉睡的維納斯 喬爾喬內
圖6 奧林匹亞 馬奈
1989年,藝術團體“游擊隊女孩”挪用了這一古典作品中的裸體女性的形象,用名為《女性需要脫光衣服才能進入大都會博物館嗎》的招貼作品(圖7),圍繞“去性別化”這一議題,以女權主義的視角對現代社會的男權機制的抨擊,并表達著自己的訴求。
中國藝術家張心一的招貼作品《天生劇中人》(圖7)便是對《奧林匹亞》的圖式進行了主觀上的挪用,她選擇采用馬賽克式的創(chuàng)造方法和圖形,以原作圖式上的構圖圖、人物位置和動態(tài)為基礎,保留原作了輪廓,對原作進行了大刀闊斧的簡化,最終只留下劇情、線條和人工色彩。藝術家在對《奧林匹亞》的重新演繹的過程中,對經典作品的內涵進行了再解釋,她將《奧林匹亞》簡化成了一個符合現代社會審美的藝術符號,使其更容易傳達藝術家的觀點,讓現在的觀眾產生共鳴,藝術家通過挪用的個性化運用使原作誕生出了新的意義。
圖7 女性需要脫光衣服才能進入大都會博物館嗎游擊隊女孩
這一系列的作品從神權到人權再到女性權利的覺醒,原作的內涵在被不斷消解與重構,不同時代的藝術家們通過“挪用”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主觀挪用的過程中,將藝術家們各自所處的時代特征和自身的思想、藝術表達方面的智慧反映在藝術作品之中,體現了作為藝術家對社會、文化、藝術的人文思考,具有深遠的時代意義。
《最后的晚餐》是達芬奇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很多設計師在海報設計中對達芬奇的這一副名畫進行挪用再創(chuàng)作,以此來達到宣傳推廣的作用。這些海報借用名畫廣為人知的構圖樣式,在海報畫面呈現上以一種令人熟悉的感覺喚起觀眾的聯(lián)想,并引起大眾的關注,獲得較為成功的營銷。比如小時代電影的海報(圖8)和騰訊手游和平精英的游戲宣傳海報,都是挪用了《最后的晚餐》的圖式并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他們也都通過海報成功吸引了消費者的注意。
圖8 小時代電影宣傳海報
《蒙娜麗莎》也是達芬奇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早有杜尚的《帶胡須的蒙娜麗莎》對該名畫進行了挪用,杜尚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意義上與原作進行了分離,但又在圖像上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內在聯(lián)系,藝術家通過略顯詼諧的藝術創(chuàng)作給作品蒙上了一層深層次的含義。在平面設計中對《蒙娜麗莎》進行挪用的案例不在少數。藝術家們或是借用《蒙娜麗莎》的構圖樣式,或是對名畫進行解構,創(chuàng)作出了很大一批優(yōu)秀的平面設計作品。以樂高公司的廣告宣傳海報為例(圖9),該海報就是將自己旗下的積木產品與名畫的圖式相結合,在借用了老少皆知的經典圖式的同時,還達到了產品廣告宣傳的目的。事實證明這也確實是一次成功的宣傳營銷,此系列的廣告海報對樂高積木的銷售量做出了貢獻,極大地提高了產品的知名度。由此也進一步說明即有的名作在現代平面廣告設計中,通過設計師們有目的的、主觀性的挪用,一樣能賦予其全新的意義,綻放出屬于這個時代的新的生命力。
圖9 樂高廣告海報
藝術家不僅僅是對歷史經典名畫名作進行挪用,在平面設計中挪用的對象也涵蓋到現成的日用產品。例如理查德·漢密爾頓的《是什么使今天的家庭變得如此不同,如此吸引人?》(圖10),作者把雜志上的各種圖片剪取下來,在經過自己拼貼組織排版的二次創(chuàng)作,將原本毫無干系的各種人物和物品的圖片,組成了一個新的、虛幻的空間。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構成作品元素的被剪切下來的雜志圖片其版權應該是屬于攝影師所有的。因此可以這樣說,這幅作品也是在他人作品的基礎上以“挪用”的方式對其作品元素進行重新的排列組合,通過對原雜志意義的消解和重構,成為了新的設計作品。其所想表達的藝術家之精神世界、藝術家之觀念與原雜志是毫不相干的,實現了意義的重新構建與轉換的藝術目的。還有杰夫·昆斯的《尼亞加拉河》(圖11),這件作品的畫面主要由三個部分構成,背景是尼亞加拉大瀑布,畫面的上方是四位妙齡女性的下肢部分,畫面的下方是面包圈、巧克力蛋糕、奶油蛋糕三種常見的食品。整個作品頗具超現實的意味,讓人觀后回味無窮。該作品以拼貼的形式將三個互不相關的圖片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新的作品,是杰夫·昆斯的代表作,同時也是挪用主義中的代表作之一。雖然這些作品所使用到的元素都是現成已有的東西,但是這些并不應該被認作是抄襲,因為藝術家是根據自身的創(chuàng)作需求,為了實現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將已有的藝術作品進行主動地挪用的,并通過藝術家的主觀行為,創(chuàng)造出了與之前作品意義上有較大差異甚至是內涵完全不同的具有全新意義的藝術作品,這些作品所要表達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脫出了被挪用之物本身的內涵。
圖10 是什么使今天的家庭變得如此不同,如此吸引人? 漢密爾頓
圖11 尼亞加拉河 杰夫·昆斯
除了招貼設計和平面設計,在對空間的設計營造方面同樣能見到藝術家們“挪用”的身影。以裝置設計為例,國內外就有很多的藝術家將“挪用主義”應用到了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其以對原意的再解讀,達到實現自己藝術目標的目的。
巴西藝術家歐內斯托?內托的作品《圣地》(圖12),將亞馬遜森林中原始部落的儀式舉辦地庫比卡瓦(Cupixawa)挪至現代的藝術場館之中呈現給觀眾,給觀者帶來叢林的神秘儀式感和具有原始氣息的莊重之感。作品是用原始織物構成的巨大帳篷,樹枝落葉滿置于帳篷的內部空間,再放置原始氣息濃厚的坐墊與手鼓進行裝飾,以期最大的重現原始部落的儀式現場,在背景音樂的襯托之下,觀眾可以在裝置內坐下把玩手鼓,感受原始森林部落的氛圍,在現代化的展廳中營造一片原始風光。
圖12 圣地 歐內斯托·內托
內托的作品被看做是對傳統(tǒng)的抽象表達,當觀眾與裝置設計作品產生互動時,他們的意義也發(fā)生了改變,通過對儀式地的“挪用”,消解了原址的儀式意義,內托借用原始場所抒發(fā)其內心的思想,將這一原始的活動場所移植到現代展館與觀眾面對面接觸,就是出于本人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希望通過該裝置作品引起社會大眾對原始部落生存空間遭現代社會逐漸擠壓現象的關注。《圣地》既是原始部落人的圣地,也是內托精神世界的圣地。
中國藝術家徐冰的作品《天書》(圖13)和《鳥飛了》(圖14),就是對中國傳統(tǒng)的漢字符號進行了挪用,在《天書》中他以中國的漢字為藝術觀念,挪用的元素是漢字的外觀形式。整部作品的視覺呈現是嚴格按照印刷格式排列的單獨的一個個字,它保留了漢字的外觀特征,但已不是可識別的文字了。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手法消除了漢字原有的表意性,解除了文字語義上的干擾,成為一個全新的純視覺符號。因此,它獲得了純粹的形狀。作者通過這種挪用方法對中國漢字進行了解構和重新解讀。
圖13 天書 徐冰
圖14 鳥飛了 徐冰
徐冰的《鳥飛了》,也是對漢字進行了有效的挪用,在這件作品中,將漢字以簡體字、繁體字、措書、隸書、篆書、象形文字的順序進行排列直到最后變成鳥飛走了,作者通過對鳥飛走了的空間場景的營造,讓漢字從表意的文字系統(tǒng)中解放了出來,轉變成了一個全新的“表形符號”。
徐冰的挪用手法是用人們整天打交道的漢字作為對象,卻將這種最常見的元素變得陌生化,放置入新場景下的漢字成為不能夠被以往經驗辨識出的新作品,隨著漢字的意思被消解的過程,新的視覺體系被建立起來了,這種消解與建構的過程最終打破了人們的慣性思維習慣。
通過上述舉例分析,其實不難看出,藝術設計中挪用對象之廣泛,不論是歷史名作還是日常的其他物品,都可以成為設計創(chuàng)作的素材,被藝術家挪用來進行創(chuàng)作。由此可見挪用主義在藝術設計中的生命力,其作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手段,它的作用不可低估,在未來藝術設計的發(fā)展中將會起到獨特的作用。
挪用主義發(fā)展至今近200年的歷史,證明了挪用主義強大的藝術活力。藝術的挪用在審美意義、創(chuàng)作方法、文化創(chuàng)意創(chuàng)新等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尤其是今后挪用主義的發(fā)展?jié)摿?,其旺盛的藝術生命力不言而喻。挪用主義的審美意義在于,藝術家在實現藝術創(chuàng)作的藝術觀念的過程中,可以形成審美主客體之間雙向的情感交流,滿足藝術家的自我實現和審美的愉悅。挪用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顯著特點在于審美欣賞的廣泛應用,審美主體的直觀上的視覺構成了某種特指的隱喻,它形成了超脫于單純的圖像畫面形式之外的視覺感。挪用藝術能夠創(chuàng)造全新的審美體驗,在文化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中也具有無與倫比的劃時代意義。通過對圖像符號不同時代的接力式的發(fā)展延續(xù)和迭代,不斷地契合不同時代的審美需求,能夠在當前世界逐漸連為一體的發(fā)展背景下,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之間的藝術審美難以相互溝通和理解的問題??稍谇笸娈惖幕A上,給各個民族帶來不同于本民族傳統(tǒng)藝術的審美感受,超越單純只是立足于本民族文化的審美局限,能夠對世界范圍的藝術審美的發(fā)展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因此,挪用主義的現實意義體現在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能夠賦予作品以個性化的體現和人性化的情感之上。作品填補了人們的情感訴求與審美訴求。在經濟社會全面發(fā)展和藝術作品商業(yè)化性質逐漸提高的當下社會,挪用藝術的這種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被廣泛應用,是可以成為其他藝術領域借鑒的成功之路的。
挪用主義在當代有十分重要的存在意義。雖然現在對挪用還有很多的爭議和討論,但是這不能影響到挪用在藝術家進行藝術作品創(chuàng)作時所發(fā)揮的作用。在現代新時代下的藝術設計作品中,挪用能發(fā)揮其獨特的功用。藝術家們可以靈活的運用各種材料和技術手段,通過對更為廣泛的對象的運用來表達自身對所處的時代、對社會的認識和看法,同時在現在大眾文化大發(fā)展的環(huán)境下通過對對象和材料的運用,激發(fā)起大眾對藝術設計作品的共鳴,拉近藝術與人民大眾之間的距離。通過對挪用的合理運用,創(chuàng)作出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作品,將是現代挪用主義意義之所在。未來總會有一天,在大眾認知上,挪用將不會與抄襲復制相混淆,而是作為一個完全獨立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不斷的發(fā)揮其強大的生命力為藝術而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