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晦澀：由《葉芝詩選》中譯本評析袁可嘉綜合詩觀*

王丹芬 吳燕飛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浙江寧波 315212）

20世紀40年代，中國詩壇曾掀起一場空前詩歌反思熱潮，將矛頭對準浪漫主義充斥的主觀傾向抒情及象征主義的純詩傾向。面對當時詩歌多重因素分裂的局面，袁可嘉敏銳地捕捉到了中國新詩在現(xiàn)代主義詩潮中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他將目光聚焦于新詩如何能有機地、綜合性地汲取現(xiàn)代西洋詩的實質與意義，并汲取瑞恰慈、T.S.艾略特和里爾克詩論，提出將“現(xiàn)實”“象征”“玄思”三重因素統(tǒng)一起來，形成現(xiàn)代化新詩的一種有機的“新的綜合”。

他將新詩的實質歸納于映射生活的整體——內在與外界諸種影響的整體綜合與均衡；援引了“包含的詩”概念，即現(xiàn)代詩歌在詩意批判、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與表現(xiàn)形式三方面都顯出高度整體綜合的特性；強調了現(xiàn)代詩歌的本體論與由內而外獨立存在的詩學價值——不在于達成“虛幻的（為藝術而藝術）”或“具體的（以藝術為政治工具）”目的，而在于“對人生經驗的推廣加深”以及“最大可能量意識活動的獲致”。換言之，袁認為詩的本質在于人生經驗的傳達乃至“有機的創(chuàng)造”，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描寫與宗教情緒的綜合，傳統(tǒng)與當前的滲透，‘大記憶’的有效啟用”。區(qū)別于簡單機械地反映外在現(xiàn)實，袁可嘉強調個人的內心、經驗的外化，融合有個人信仰、感性、智性思維的不同張力的創(chuàng)造性結合。該詩觀不僅在本土創(chuàng)作中有一定指導意義，也是其《葉芝詩選》翻譯實踐中一以貫之的執(zhí)行準則。

袁可嘉認為于新詩而言，“全體是一切”。融合20世紀以來西方現(xiàn)代詩特性，在綜合功能上體現(xiàn)高度社會性的綜合詩觀，能否對新詩晦澀現(xiàn)象產生合理解釋？兩者之間存在何種關聯(lián)？要討論綜合詩觀在晦澀語境的含義與影響問題，以綜合詩觀佐證晦澀詩風成因及必要性，需先著重把握好“現(xiàn)實、象征、玄思”三個維度，具體體現(xiàn)如下。

一、晦澀語境下的有機綜合性

1.晦澀與現(xiàn)實

在綜合詩觀的三維框架中，袁可嘉將“現(xiàn)實”擺在首位。袁將“現(xiàn)實”界定為“對當前世界人生的緊密把握”，在這里，“現(xiàn)實”至少包含兩層含義：其一，“現(xiàn)實”首先是“社會現(xiàn)象”或“社會文化意義的實際”；其二，從個人的意識掌控中得以形成的“靈魂的真實”，“包括自我、對文化傳統(tǒng)的深刻反省或對人生經驗的思考探求”。對于現(xiàn)代化詩文本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實因素往往會成為詩歌內在構成因素，主導著詩歌主題意識、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這兩重“現(xiàn)實”都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因素對于新詩晦澀的催化作用。

首先，從人類對世界的認識論角度看，自古希臘時代，柏拉圖就劃分了二元世界，奠定了與上帝共存的有秩序的理性主義世界觀，但隨著近代科學的崛起，理性主義逐漸外化為對病態(tài)的科學主義、自然主義、物質霸權主義的追求，其沉思性質和神性原則也遭到了毀滅性的挑戰(zhàn)。絕對真理受到荒誕現(xiàn)實的沖擊，科技從理想的生活方式淪為擴張自我的工具。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現(xiàn)代主義破舊立新，人們意識到理性無法認清把握這個世界的本質，所謂上帝信仰、理念本質世界都是自我欺罔的虛設，人們挑戰(zhàn)傳統(tǒng)，企圖以自己的內心為信仰，在荒誕的世界中掙扎尋找出路。

其次，“對現(xiàn)代文明的復雜性認識導致了現(xiàn)代人在觀念上變得越來越晦澀”。現(xiàn)代主義背景下的詩歌作品往往注重于表現(xiàn)一個超驗的“心靈的世界”，人們不再將人類理性奉為圭臬，而開始探索主觀心靈的情感、潛意識乃至幻想。這些跳脫、無序、斷裂的詞句光憑理性思維無法企及，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詩歌的晦澀程度。

如《基督重臨》一詩，取材自基督徒末世論神學中的先知詩篇，描繪了一幅戰(zhàn)后時局失控、秩序混亂的景象。基督信徒相傳，耶穌將于世界末日重臨人世舉行審判，在去除一切丑惡和古舊的秩序以后，重新統(tǒng)治這個世界。而葉芝這首詩歌傳達的主題是反傳統(tǒng)的，全篇的緊迫與絕望都鋪墊了一場悲劇?！把院某绷鳌⑷耸转{身的形體、憤怒的鳥群、狂獸”這些毫無具體指代的意象，詩人什么也沒解釋，卻讓我們分明感受到一個即將分崩離析的世界，對基督重臨的猜疑。袁的譯介保留了其作為核心的對現(xiàn)代文明的復雜性認識，直譯無指代的斷裂意象，即便讀來帶澀，卻是葉芝作此詩歌的本真。

2.晦澀與象征

象征作為聯(lián)結現(xiàn)實與現(xiàn)代詩歌的重要媒介，起著兩種作用：表達詩歌背后的“純粹世界”；作為“客觀對應物”的修辭手段。

其一，現(xiàn)象背后的以靈魂感知的“純粹世界”往往是詩人高度濃縮的內心世界，空靈深沉，內斂內省，是經驗性的心理無法把控的，是語言和概念無法復述的，這樣一來現(xiàn)代詩人就會尋求特殊表達方式來最大化意識，這就是象征體系。象征體系的應用能夠顛覆現(xiàn)實世界所謂的一些客觀條件，對事物和邏輯進行主觀重組，在一定程度上最大化詩人的意識，但往往因超出了讀者接受常態(tài)而顯得怪誕復雜。此外，主觀想象在意象的理解上起決定性作用。這就意味著即便對同一意象的運用，不同詩人也有其獨特性，故象征的多義性也會造成極大困惑。

其二，艾略特提出的“客觀對應物”概念，正是力圖找到能使自己情感自由轉移的新媒介，以解決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之間的矛盾關系。透過“客觀對應物”的媒介，詩人將主觀感情與意志在戲劇性的過程中自然而客觀具體地流露；對抗直率膚淺的情感傾瀉（左翼大眾文化），訴諸“迂回”“暗示”的個性化藝術表達。因而詩作才能創(chuàng)作出感覺曲線、獨特的意境比喻、富有彈性的文字，但這種通過對應物來契合情感表達客觀要素的主觀性和間接性或許會產生新的晦澀。

在葉芝的許多詩歌中，“Gyre”這個意象被反復使用。參考《幻象》中葉芝的秘術意象體系，旋錐（The Gyre）與巨輪（The Great Wheel）同為時間象征媒介，當這些旋錐和巨輪運動起來就意味著歷史的循環(huán)演進。在《麗達與天鵝》中，公元前兩千年，主神宙斯化身天鵝與凡間少女麗達交合，自此歷史每兩千年經歷一次循環(huán)；在《基督重臨》中，不斷擴張的旋錐和四散的中心意指世界喪失一切秩序準則；在《駛向拜占庭》中，葉芝再度提及旋錐，構建了一個無限向往的國度。此外，《旋錐體》《塔樓》《布爾本山下》等詩作也與旋錐意象密切相關。葉芝醉心于神秘主義哲學，企圖用自己構建的神秘主義理論——符號似的神話學意象庫，來詮釋一切歷史與生命。袁可嘉注意到了這些詩中“象征”的行動，故在處理這些意象時，盡可能地避開二次創(chuàng)作以保持葉芝玄思晦澀的文字張力。

3.晦澀與玄思

“玄思”在袁可嘉詩論中是一個關鍵詞，極大地強化了詩歌的表現(xiàn)效果，同時也以模糊玄虛挑戰(zhàn)著讀者的接受能力，袁將其定義為“感情意志的強烈結合”與“機智的不時流露”。鑒于歐美現(xiàn)代詩潮對袁可嘉的長期濡染，“玄思”一詞溯源自以詩人約翰?多恩為代表的玄學派思想，他們用哲學辯論和說理的方式抒情，用詞怪癖不流暢，從外表絕不相似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隱藏著的真相。而袁的“玄思”側重于“力求智性與感性的融合”，他認同玄學派詩人所倡導的智性思維與細致感受力的融合，把思想變?yōu)榍楦械脑賱?chuàng)造；還汲取了瑞恰慈“包含的詩”概念，認為“包含的詩”形式上是“立體建筑物”，分為直線、平面、立體三層；內容上，是指自我意識與社會意識、現(xiàn)實描寫與宗教情感的融合，傳統(tǒng)與當前的相互滲透。[55]復雜多樣的現(xiàn)代文明作用于不同詩人的感受力，必然產生千變萬化的融合體，這樣一來，詩作很大程度上不得不變得晦澀。

比如葉芝作品中的《駛向拜占庭》《拜占庭》，自然科學與工程技術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物質宇宙，但不能彌補上帝的空缺，于是葉芝把視線重新投向遠古，向古希臘的起源追尋靈魂層面的真知。如《駛向拜占庭》中最后一個詩節(jié)，“keep a drowsy Emperor awake”一句呈現(xiàn)出突兀的矛盾體效果，乍一看古怪難懂，因為這種效果完全由意念的對比而來。葉芝將這兩種意志強行束縛在一起，并賦予自然之沉睡與靈感到來時的清醒的含義。這種矛盾可以追溯到他早期《隱秘的玫瑰》一詩中，玫瑰作為自然之美的化身會使窺見者過度貪戀，日常陷入昏睡，因而藝術靈感迸發(fā)的時刻就顯得清醒而珍貴。此外，“goldenbough”（金枝）與“goldenbird”（金鳥）意象都蘊含著哲學玄思，把葉芝意志發(fā)揮出極致的延伸。金枝的意象來自《埃涅阿斯紀》，是可以超越生死之界的法器。金鳥棲于金枝之上，說明金鳥棲息于永恒之境，且作為永恒之美能將過去現(xiàn)在將來融成一瞬喚醒瞌睡的國王。對此，袁可嘉謹慎選詞排列，將各意象承載的玄思與文字反映的細微感受都表現(xiàn)出來，從而使詩歌內涵晦澀而文字足夠通順。

二、晦澀之翻譯技巧

通觀袁可嘉所選譯的葉芝詩歌，在處置了象征、現(xiàn)實、和玄思這些大的方面之后，還運用了特殊翻譯技巧對詩作進行相對的調整與創(chuàng)造以保持原作的晦澀詩風。

1.整體觀念優(yōu)先

袁可嘉認為譯者應“看到原作各個環(huán)節(jié)的特點”，要努力探索“詩作的整體效果”，能夠從詩歌的主題、語言、形象、格律等要素中看出詩歌整體的藝術效果以更好地接近本體。在此意義上，葉芝的譯本也具有重要分析價值。通過解讀袁譯詩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如何再現(xiàn)原詩的總體風格及意匠。當源語與目的語在詩作內容與形式上不可協(xié)調時，他主張以整體觀念為指導，將其還原為一個相對的“藝術整體”，即內容上忠實原文，形式上盡量維持原作風貌。

在《茵納斯弗利島》中，彭予將“And evening full of the linnet’s wings”一句意譯為“紅雀成群，漫天飛翔”，袁可嘉認為這種譯法雖有中文意境，卻破壞了原作的整體性與語言風格，應將“紅雀的翅膀”直譯以保全原詩的整體藝術效果。在《1916年復活節(jié)》《為吾女而祈禱》《在艾比劇院》等譯作中，袁可嘉尤其注意到了它們的“特殊形式”——原詩的四行體格律、八行體格律（借鑒于17世紀詩人亞伯拉罕?考利，押aabbcddc韻），以及十四行體格律（押ababcdcdefefgg韻）。所有這些不同格律的詩作對葉芝不同時期的個體性有一定程度的融合，這時，對詩作形式的魅力也應該盡可能保留。袁可嘉以“整體觀念優(yōu)先”為指引，其譯作生動揭示了與原詩幾近的整體藝術之美。

2.風格翻譯制約

袁可嘉堅持風格翻譯制約：“譯詩存在種種局限，在此前提下，努力追隨原作的風格、神韻、意象、用語和節(jié)奏，這是譯者能做、所應做的事情。”他否定了風格不可翻譯的片面論斷，認為對風格翻譯的忽視會造成譯作在語言、意象、節(jié)奏口吻上的偏離。他認為譯者要先做到“信”于原作的風格，再提倡一定程度內的相對性創(chuàng)造。“信”于原作，即“信”于詩人，要想再現(xiàn)詩作的風格藝術，就必須對詩人有透徹的研究，如哲學思想、創(chuàng)作生涯、信仰學說。

在《葉芝詩選》的譯本序里，袁將葉芝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分為四個時期，在每個時期其譯作都體現(xiàn)了葉芝不盡相同的情感個性與創(chuàng)作手法。第一時期，理想主義與唯美主義（1885-1899），葉芝的大部分作品都建立在古老的愛爾蘭文學上，帶有唯美主義和感傷主義色彩，多表達逃避現(xiàn)實的情感，如《白鳥》《當你老了》等。處理這時期的詩作時，袁傾向于選擇表達多愁善感之美的意象，同時放慢節(jié)奏以渲染詩歌哀傷的風格。第二時期，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1900-1914），葉芝詩風大變，從早期虛幻朦朧走向了堅實明朗。極具代表的是《一件外套》，在保留象征主義手法的同時大量加入現(xiàn)實因素，使得袁譯選擇了更多具暗示意味、更新奇的意象來表達，節(jié)奏加快，口吻變得冷靜平實。第三時期，攀登詩藝的頂峰（1914-1928），受民族獨立斗爭影響，真正開始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這時期的《麗達與天鵝》《駛向拜占庭》等都映射出他獨特的世界觀與神秘主義，愈顯晦澀，袁可嘉“現(xiàn)實、象征、玄思”維度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第四時期，返璞歸真：對生活的最終肯定（1929-1939），他擺脫了象征主義的繁復，追求“傳統(tǒng)歌謠式”詩歌，如《天青石雕》，語言簡短有力，節(jié)奏性強，情感強烈。

結語

通過以上對《葉芝詩選》中譯本的評析及對袁可嘉先生詩觀與翻譯技巧的討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袁可嘉“綜合詩觀”對理解與翻譯晦澀詩歌的重要價值。從“現(xiàn)實”角度看，袁可嘉遵循整體翻譯觀念，試圖重現(xiàn)一個超驗的“心靈的世界”，傳達詩人對生命真諦和世界的直接體悟；從“象征”角度看，袁可嘉保持詩作原有風格以體現(xiàn)新詩晦澀帶來的迂回與張力；從“玄學”角度看，袁可嘉謹慎選詞，稍改怪癖文字，保留哲學辯論與說理式抒情，把玄學哲思變?yōu)榧毮伹楦械脑賱?chuàng)造。從價值取向來看，袁可嘉“綜合詩觀”理論既反對新詩技巧粗劣且情感表達直接、浮泛的表現(xiàn)形式，又反對新詩“為藝術而藝術”的象牙塔追求，同時保留了新詩的晦澀審美，一定意義上突破了四十年代中國詩壇的困境，為新詩現(xiàn)代化提供了一種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