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自然而從容的微笑

謝志強

一

我還沒見過，穿過漫長的時間走過來（就像穿越進去出不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那面容還能保持自然而從容的微笑（使我想到我夢中把塔克拉瑪干沙漠夢綠了好大一片）。如果李建樹老師穿上圣誕老人的服裝，那么，期待接受禮物的小孩，打開禮包，我想，其中的禮物便是微笑。

我的印象里，按年齡，李建樹老師已是老人，可是，他擁有童話般的微笑，像掌握了魔法一般，和他相處，甚至可以“沒大沒小”。這就是一位在兒童文學領(lǐng)域成就不菲的作家。

數(shù)十年，我持續(xù)閱讀兒童文學——主要是當代外國的兒童小說。小時候，為了一箱兒童文學書（那是成人的謊言，他說把一箱你喜歡的書藏在沙漠里了），貿(mào)然進沙漠尋找，差一點“出不來”，我本能地采取跟隨一只狐貍返回了家。那時，我心中已埋下了兒童文學的種子。

我把長篇小說《塔克拉瑪干少年》請李建樹老師指正。他說：你可以寫兒童小說呀。

我聽出他的意思，寫兒童，并不等于是兒童小說。我沒向他透露，我打算寫兒童小說。他似乎考驗我，要我推薦外國的兒童小說。我來勁兒了。就像一個小孩，向長者炫耀自己喜歡的物件。

我提供了摩爾多瓦作家斯·萬格利的《古古采的故事》《野鴿村的喬巴》，主要有兩個理由：一是萬格利創(chuàng)造的野鴿村，建立在人類、動物、植物，包括河流平等的基礎(chǔ)之上，萬物平等，人與自然對話，不交代奇跡為何發(fā)生。這一點吻合我在沙漠地帶的生活記憶;二是，我的地理概念相當差，萬格利的書，使我知道地球上還有那么一個國家，認識一個陌生的國家，可以從一本虛構(gòu)的小說進入。

李老師說：你有孩子氣，這是寫兒童文學的心靈基礎(chǔ)。我暗自欣慰，他發(fā)現(xiàn)了我心靈里還住著一個孩子——那么多年過去，我還沒把童年的自己丟棄。我還是由童年奠定的視覺看世界。我已將《塔克拉瑪干沙漠少年》寫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版本——《大肚子沙丘》。自以為算是兒童小說了，仍沒拿出來。有時，我覺得進了兒童文學的屋子?？墒?，清醒過來，似乎還在門外徘徊。已寫了那么多小說，但是兒童小說不好寫。我佩服李建樹老師，說進就能進入兒童的“世界”。

看了自己喜歡的小說，分享給別人，期待有所反應(yīng)。李老師沉默了。后來，我意識到“野鴿村”不對他的路子。那個村發(fā)生的事兒，是碎片化，而李老師喜歡采取戲劇化，且又是城市小說。

李建樹老師以另一種方式回應(yīng)——一次，我去醫(yī)院探望他，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高中生有事，父親作何反應(yīng)。那個故事就像一條路，來到岔路口，往哪走？我談了自己的打開方式，李老師說了他的行進方式。

李老師委婉地說：你那是成人小說打開的方式。

我意識到，一個故事，前半部分，小孩和大人看似走同一條道，但是，到了岔口，不同的選擇——打開小說的方式，決定了走哪條道，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在此分道揚鑣了。

人物怎么做，構(gòu)成了小說的唯一性，人物的獨特性，也顯示了作家對人物的寬容和尊重。李老師的小說里有“童心”，他知道小孩兒會“怎么做”。

我又試著進“童話屋”，將《大肚子沙丘》推倒重來，像小時候搭積木。我還是沒向李老師透露。冷藏著，瞅個契機。沒料到，已不可能了。

二

2009年，我被借用到《文學港》雜志社。李建樹曾任主編，榮榮已為主編，我當主編助理。地點在月湖畔的賀秘監(jiān)祠。

那時，李老師購了一輛轎車，他鼓勵我學車。我連自行車也放棄了，因為，我控制不住腦袋，走路也會胡思亂想。萬一掌著方向盤，腦子開小差呢？都講究快，我還是甘愿慢。

2013年，我回余姚，2014年，我退休閑賦，沉浸在閱讀和寫作的樂趣之中，就沒去拜訪過李老師。

2020年元旦，我夢見了李老師。

從小到大，夜夜做夢，一夜也不落，甚至出現(xiàn)夢境的連續(xù)?。ㄋ槠?，多年的一個夢，隔了時間，會有銜接。可能寫小說的緣故，我常?；煜龎艟澈同F(xiàn)實的界限——這一點，像我小時候。夢中，會有兩類人：一是陌生人，從未見過，但多年后，會在現(xiàn)實中相遇，似曾相識，檢索夢境，竟在夢中見過。二是熟人，多為老同學、老朋友，時空相隔，會偶然進入我的夢里來相聚，夢是一種提示。還有一次，我夢見童年的自己，重返綠洲的農(nóng)場，看見一個一絲不掛的小男孩在捏泥巴人，我向他詢問童年生活過的連隊，他轉(zhuǎn)身，彎腰，臉通過胯看我，仿佛那是個接頭暗號，夢里，我一下子認出了童年的我。只是，幾次夢見李建樹老師，他總是面帶笑容，是他特有的微笑。漸漸地，李老師長久不光臨我的夢了。

元旦的凌晨，我被一個清脆的聲音驚醒，那是瓷器落地破碎的響聲。我不動，回憶夢——多年的習慣。妻子不慎失手，打破了一個放早點的盤子。過了零點，她想起洗碗池里還有一堆該洗的碗盤。我以為天亮了，喊妻子，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告訴她：李老師到我夢里來了，占了好長一段夢，跑了好長一段路。

夢境歷歷在目（我的能耐是，能記住學前的夢，我過兩種生活，夢也是一種生活）。夢里，我來到一輛車旁（那是李建樹老師當年的轎車）。我等候著。外面寒冷，我坐進車。車里的朋友說：李老師快到了。李老師進來，微笑帶著暖氣，他的手放到方向盤上，車就開了，而且，立即提起了速度。我不知也沒問上哪兒去。車內(nèi)溫暖，我做了個夢——夢中套夢，車速迅疾，記不起夢了，一片空白。我在夢中的夢里醒來，返回第一個夢，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駕駛室空了。李老師什么時候離開了？可是，車如同自動運行那樣，在街道上行駛。我緊張起來，于是聽到撞擊聲——現(xiàn)實中瓷盤的碎響。

我習慣地琢磨夢蘊藏著的啟示：已發(fā)生或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妻子運用習俗來說盤碎，好似瓷盤及時終止了夢中的危機。

元旦那天上午，一位寧波的朋友打來電話，通報了李建樹老師已于2021年12月31日21時辭世，享年81歲。

我沉默了。沒說差不多同一時間，我做的那個夢，夢里駕駛室的虛空?？墒牵罾蠋煹奈⑿?，像回放，一次一次地浮現(xiàn)。

妻子數(shù)落我的神神叨叨。我曾反駁她：否則，我怎么能把小說寫得那么魔幻？記得有一天早晨，似醒非醒，在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的門檻上，一只鳥在窗臺上，一個勁地啄玻璃，像叩門，隨即座機響了。妻子叫我接電話。

榮榮在電話里說：你怎么不開手機？我說：關(guān)機意味著我在睡覺。

余姚有個會議，榮榮來不了，要請假。我說：你派頭倒足，聯(lián)系不上，就派一只小鳥來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