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謝肇淛游太姥

游友基

近來未能再游太姥，卻在文中隨謝肇淛神游太姥，那番感受，大不同于親歷。

謝肇淛（1559—1624），字在杭，號武林，長樂人。萬歷二十年（1592年）進(jìn)士，明代文學(xué)家、科學(xué)家，歷任湖州推官、南京刑部主事、工部郎中、云南參政、廣西按察使，擢廣西右布政使。他博學(xué)多才，著述甚豐，有詩文集《小草齋集》，詩學(xué)著作《小草齋詩話》，博物學(xué)著作《五雜俎》，水利學(xué)著作《北河紀(jì)略》，還有《福州府志》（與林烴合纂）、《方廣巖志》《太姥山志》等方志。

萬歷己酉（1609年），謝肇淛游覽太姥山后，深感萬歷乙未（1595年）史起欽州守親訂《太姥圖志》一卷多有缺略，故編纂《太姥山志》三卷，由長溪州守胡爾慥鐫刻。清康熙甲子（1684年），福寧郡守郭鴻儒又校而梓行。1942年，福鼎名士卓劍舟纂輯《太姥山全志》，“因其舊冊”，以謝肇淛三卷為主，“益以新裁，兼及時俊詩文”（卓劍舟《太姥山全志自序》）。謝肇淛的《大姥山志》一卷為景點、名勝的介紹，二、三卷為有關(guān)太姥的文與詩輯錄。他在《自序》里說：“吾聞山川之奇，指不勝僂。武夷、九鯉以孔道著;越王、九仙、石鼓以會城著;獨太姥苞奇孕怪，冠于數(shù)首?！薄鞍嬖泄帧彼淖执_實道出了太姥山的獨特風(fēng)貌。

四百年前謝肇淛的太姥之旅，我們又怎能跟上他的步履？好在他留下的詩文，讓我們步其后塵。

謝肇淛在《游太姥山記》中詳述其游太姥的行程及所見景物。正月的最后一天，他抵達(dá)長溪，阻于雨。二月十五日，稍霽，出城欲游太姥，雨作，踉蹌而歸?！秾⒅?，出城十里，遇雨而返》抒寫了他未能及早目睹太姥豐采的焦急心情：“三十六芙蓉，居然結(jié)夢想?！毙虑缧老?，不覺又下雨，“石室閟仙蹤，邀若河漢廣”，太姥的仙蹤已為雨幕所隱匿，可他多想立即登上游山之路，“焉得云中鶴，跨之九垓上！”終于轉(zhuǎn)晴，二月十九日，他帶著徵仲、喬卿抵頭陀嶺，遙望太姥：“海上群峰歷歷可數(shù)，而秦嶼一枝垂水面，如芙蓉走阪而下，是為太姥矣?！彼宦酚^賞，一路吟詠不已，何等歡快！“新晴山氣轉(zhuǎn)氤氳，野鳥鉤辀處處聞。溪女賞花當(dāng)午道，畬人燒草過春分。數(shù)行巖瀑千層雪，一線天梯半嶺云。迢遞前村何處宿，竹籬茅舍日初曛?！保ā队翁训乐凶鳌罚┥街幸黄阂獍蝗痪跋螅荷椒錃w巢，海棠迎客，野猿采果，稚子收茶，而他“到處探云筇竹的心境已從景觀欣賞升華至人生感悟。走過國興寺，“其遺址猶存”。此寺建于唐，毀于宋，清末重修，謝肇淛只能見其廢墟，他慨嘆“老僧猶自憶乾符”，“殘燈空剩石龜趺”（《國興廢寺作》）。從一懸石底穿入，“石壁矗立，平園半畝，窣堵樹片石上曰太姥墓?！薄疤Ψ獾ぞ鞛槠痢?，“斷碑猶傳太姥名”，（《太姥墓》）一片瓦，更稱半云洞，一塊巨石覆蓋如瓦，構(gòu)成洞屋，內(nèi)設(shè)巖洞庵，俗稱一片瓦寺，為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僧人如鏡所建，謝肇淛作《巖洞庵贈慶和尚》，詩云：“怪石疊成室外色，懸崖穿破地中天。洞蒸嵐氣時時雨，路繞峰岳處處泉?！?/p>

他還寫有《巖洞庵置香燈田碑記》一文。胡爾慥守長溪后，“百廢悉舉”，曾約謝作太姥之游。謝有感于“吾閩之有寺，鮮無田以能悠久”，太姥山“肇跡最古”，但離城鎮(zhèn)較遠(yuǎn)，無田可以飯僧，僧日貧，而游人也日少，因而極力建議“派田若干畝存庵飯僧，以供游客”。胡爾慥劃撥田畝，“已給券付僧掌管”，又擔(dān)憂后人侵漁吞食，囑謝為文勒之，以垂不朽。故謝撰此碑文，他堅信，此后“福田播種，處處萌芽;金粟生香，在在敷實”，謝此碑文刻于巖洞庵前，成為太姥山眾多摩崖碑刻的獨秀一枝。太姥墓后里許為觀音洞，“石龜蟾蜍東西對踞”。入一洞，“削壁夾立如巷，長十余丈，墜石半空塞之，因名墜星洞云?！庇蓧嬓嵌吹街駡@，路途難走，“巨石塞道周，徑草多荊刺”，走著走著，“忽爾出幽谷，豁然見天地”。只見萬竿修竹，青翠欲滴（《由墜星洞達(dá)竹園作》）走過竹林，穿過二石洞，則見“海上島嶼歷歷可數(shù)矣”。眾人皆累，就地休息。之后，到大盤石，廣數(shù)十丈，遠(yuǎn)望大海，“諸峰羅列于襟帶之下，亦巨觀也。”出山背，“則石門、石象、九鯉、鋸板諸形象一覽無余。”九鯉朝天，由一排綿亙數(shù)百米的巨巖組成，巖高100多米，似九鯉躍出水中，飛向天空。謝肇淛平生喜游山水，進(jìn)小巖洞，有《小巖洞》詩，“穿莽浥竹露，窺洞探石髓”，路途十分艱險，“獨木跨窮澗，下視不見底”，但終得進(jìn)入洞中：“劃然石作門，丹灶環(huán)清泚?！彼?，“登降雖苦疲，得之良足喜”。面對這里荒毀的模樣，“俯仰倍凄涼”。過石天門，滴水洞，一線天。這一帶景觀，“如棋，如斧劈，如行地道，如入水府，石蹬百級，上窺星漢，蓋至是而山之奇殫矣”。其《一線天》詩寫道：“地應(yīng)疑斧劈，天已得階升”，“半泓功德水，一線照迷燈”，“夾道排屏障，當(dāng)空聳劍棱。絕無飛鳥渡，只有宿煙凝”，“便欲憑風(fēng)去，塵蹤恐未能”。

午飯后，前往龍井，“巨石如龍頭上覆”，“前后二井，二泉奔匯崩騰如雷”。他詩性又發(fā)，作《大龍井》詩。謝肇淛的游太姥詩，都能抓住景物最重要、獨具的特征展開描寫。大龍井的特征在于路險崖幽，需“秉炬”穿行。“危橋斷復(fù)連，抱石出層巔。路絕縋藤下，崖幽秉炬穿?！奔热?，則“風(fēng)雷轟白日，苔蘚起蒼煙”。進(jìn)入摩霄庵，即白云寺，此乃白云禪師于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年）創(chuàng)建的，在太姥山14個寺院中，其歷史最為悠久?！皬拟趾笾鄙仙浇?，拜摩尼宮，登石船，憑高四望，海色際天，而崳山、秦嶼諸島出沒波心，若鷗鳧泛泛耳。”他作《摩霄絕頂》詩贊之：“太姥去天不盈咫，三十六峰參差是。片片芙蓉玉削成，千崖萬壑徒為爾?！薄拔襾硖蜒笾型?，秀色蒼茫在天上。倏忽扶藜造絕巔，青山碧落宛相向。俯視下界何冥冥，山河大地漫縱橫。”“羲馭猶銜半嶺煙，天吳已捧波心月。月出日沒杯中瀉，云霞足底奔如馬?！边@是他登上群山最高峰，仰望蒼穹、俯視大地的特有感受，是峰高人更高的生命體驗。佇立摩霄庵，“昏鐘半落天河外，返照全低碧海東”，觀洗頭盆、仙人足而返。夜宿夢堂，微仲、憲周默有所禱，謝肇淛笑謂：“塵夢到此，當(dāng)應(yīng)盡醒，奈何復(fù)求夢乎？”與老僧同榻，“松風(fēng)吹醒游仙夢，身在瑤臺積翠中?！保ā端弈ο鲡帧罚┮挥X雖醒，卻仍在瑤臺仙界。大有超凡脫俗、羽化登仙之慨。夜里，“松濤震撼，萬壑怒號”，又把他從仙界拉回到了人間。D08A8313-F5E5-4CDA-ACD3-977414A06461

次日，從摩霄峰下來，過望仙橋。“翩翩鶴馭下摩霄，月戶云階隱寂寥。丹嶂排在三十六，春風(fēng)吹度望仙橋?！保ā锻蓸颉罚┲撂煸粹?、圓潭庵、白箬庵，“仰觀摩霄之背，正當(dāng)其前?！痹僦列∮^音洞、羅漢洞。至金峰庵，“錦屏當(dāng)前，秀色可餐”，疊石庵，“修篁百畝，翠云欲滴”，日暮，歸焉。太姥山雄奇壯闊，富陽剛之美，但有的景區(qū)、景點卻相當(dāng)清幽柔美。天源庵、圓潭庵、白箬庵、疊石庵、金峰庵便如是?！短煸粹帧吩娫疲骸扒逑h(huán)竹屋”“棋聲春院閉”，在此酌水飲，“遙看天際山”，清靜得很，僧人未見，原來是“采茶猶未還”。圓潭庵之景為：“曲曲溪流隔淺沙”，“犬吠籬頭木槿花”（《圓潭庵》）。午所庵，又名白箬庵，“峰圍庵向背，路逐澗東西”（《午所庵》），亦頗清幽。疊石庵的得名是空中疊石，“夸娥已架空中石，古寺仍存疊石名”，這里有竹林、溪流，“出門十里但竹色，荒山盡日唯溪聲”（《疊石庵》）。金峰庵靠山有水，“蒲庵石室倚崔嵬，巖瀑潺湲曲蹬回”，景色清翠可愛。“百畝翠云寒玉滴，半窗黛色錦屏開?！比氪司?，使人產(chǎn)生脫離塵世之愿：“避世山中忘日月，落花流水即天臺?！保ā督鸱邂帧罚?/p>

跟隨謝肇淛游太姥，一路上還可聽到他所發(fā)的宏論或妙論。太姥山的巖石形狀跟人或動物十分相似，能讓人在想象的空間里，將物人化，將堅硬的巖石模擬化為有生命之動物。謝肇淛對那些以肖何物命名為何物的做法，不太在意，他認(rèn)為，那“大率就其形似強(qiáng)名之耳”。而對于傳說故事，他也以為無可無不可。如太姥墓，“僧流以為肉身坐化，乃卒不知太姥何人？墓何代？

堯耶？漢耶？未可知也?！钡搅颂训碾⑾龇澹歉咄h(yuǎn)，山僧指點遠(yuǎn)處說這是浙江溫臺，這是廣東惠潮，這是福州五虎。謝肇淛認(rèn)為這是“想當(dāng)然”。福建人說鼓山可望見琉球，四川人說峨嵋可望見廬山，“論者呶呶不已。要以達(dá)人之觀，須彌、芥子皆在目中，是耶？非耶？何足深辯！”在達(dá)人看來，須彌那樣的大山，芥子那樣的細(xì)物，皆在眼中，是靈活變通的，因而是耶非耶，不必深辯。此觀點有一定的辯證因素。謝肇淛認(rèn)為，登太姥山，“山東從巖洞達(dá)摩霄，以水石勝，而苦攀陟之多艱;而從摩霄下疊石，以竹木勝，而患一覽之無余。”兩邊景觀，各有千秋。由于游人大多避險阻，初至之客惑于多岐……種種原因，使太姥山的勝景靈境“湮滅不傳”，有關(guān)圖志寥寥無幾。這次雖游興酣暢，已無遺憾，“然山川無窮，杖屨有限，政恐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也。”山川無限，人的游覽、考察有限。這也是我的想法，看來，今人與古人，在認(rèn)知、情感上還是有許多共通之處的。

謝肇淛有《山中雜詩二首》：“空山叢薄日無光，怪石當(dāng)胸古木僵。澗道迂回沿不盡，東風(fēng)十里玉蘭香?！保ㄆ湟唬袄蠘浔P根濕綠苔，泉聲白日沸風(fēng)雷。春風(fēng)不到層冰洞，山半梅花二月開?！保ㄆ涠┨阎?、怪、曲，春早花香，泉聲喧響不是織就了一幅錦繡畫圖嗎？

當(dāng)年，謝肇淛仰視太姥摩霄峰，即將下山時，僧人對他說：“夜來郎召峰語聲歷歷可辨也?！敝x沒有回答，但他把這話記在《游太姥山記》里了。夜來“語聲歷歷可辨”，使我立即想起了夫妻峰。

看著學(xué)生寄贈的新年賀卡上那太姥的雄姿，我想，什么時候，我真應(yīng)當(dāng)循著謝肇淛的足印，實地去走一趟！

責(zé)任編輯：趙利娟D08A8313-F5E5-4CDA-ACD3-977414A06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