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十二）

列夫.托爾斯泰

《復(fù)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jī)關(guān)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不過，該辦的事還是要辦，”聶赫留朵夫鼓勵自己說，“可是該怎么辦呢？”

他用眼睛尋找長官。他看見一個佩軍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來走去，就對他說：

“先生，請問，女犯關(guān)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們見面？”他非常緊張而又謙恭地問。

“難道您要探望女監(jiān)嗎？”

“是的，我希望同一個關(guān)在這里的女人見面?！甭櫤樟舳浞蛞琅f那么緊張而謙恭地回答。

“您剛才在聚會廳里就該這么說了。那么您要見什么人？”

“我要見瑪絲洛娃?！?/p>

“她是政治犯嗎？”副典獄長問。

“不，她只不過是……”

“她怎么，判決了嗎？”

“是的，她前天判決了?！甭櫤樟舳浞蚬ы樀鼗卮?，生怕破壞這個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獄長的情緒。

“既然您要探望女監(jiān)，那就請到這里來?！备钡洫z長說，顯然從聶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為他效勞是值得的?！拔鞫嗔_夫，”他吩咐胸前掛著幾個獎?wù)碌牧粜『榆娛空f，“把這位先生帶到女監(jiān)探望室去。”

“是，長官。”

這當(dāng)兒，鐵柵欄那邊傳來一陣令人心碎的痛哭聲。

聶赫留朵夫覺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還得感激典獄長和看守長，感激在這座房子里干著種種暴行的人，還得認(rèn)為他承受了他們的恩惠。

看守長把聶赫留朵夫從男監(jiān)探望室領(lǐng)到走廊里，隨即打開對面的房門，又把他領(lǐng)進(jìn)女監(jiān)探望室。

這個房間也像男監(jiān)探望室一樣，由兩道鐵絲網(wǎng)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來探監(jiān)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過里面的喧鬧聲同男監(jiān)一樣。在兩道鐵絲網(wǎng)中間也有個長官在來回踱步。不過，這里的長官是一個女看守，也穿著制服，袖口上鑲有絲絳，滾著藍(lán)邊，腰里也像男看守一樣系一條寬腰帶。兩邊鐵絲網(wǎng)上，也像男監(jiān)探望室一樣，貼滿了人：這邊是穿著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邊是穿著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個鐵絲網(wǎng)上都擠滿了人。有人踮起腳，這樣可以超過人家的頭說話，使對方聽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對方交談。

在所有女犯中間，有一個女人特別顯眼，她的叫嚷和模樣也特別引人注意。這是一個頭發(fā)蓬亂、身體瘦弱的吉卜賽女犯，頭巾從她那鬈曲的頭發(fā)上滑了下來。她站在鐵絲網(wǎng)那邊，挨近柱子，幾乎就在房間中央，對一個身穿藍(lán)上衣、腰里緊束著皮帶的吉卜賽男人嚷著什么，同時迅速地做著手勢。在吉卜賽男人旁邊，蹲著一個士兵，正同一個女犯說話。再過去，站著一個穿樹皮鞋的矮小農(nóng)民，留著淺色胡子，臉漲得通紅，顯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同他談話的是一個頭發(fā)淺黃、相貌出眾的女犯。她用一雙明亮的藍(lán)眼睛瞅著對方。這就是費(fèi)多霞和她的丈夫。他們旁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正同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寬臉膛女人說話。再過去是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又是一個女人，他們各自都同對面的女犯說著話。在女犯中沒見到瑪絲洛娃。但在那一邊，在那些女犯后面還站著一個女人。聶赫留朵夫立刻領(lǐng)悟到那個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氣都快喘不過來了。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到了。他走到鐵絲網(wǎng)旁邊，認(rèn)清了是她。她站在藍(lán)眼睛的費(fèi)多霞后面，笑瞇瞇地聽她說話。她不像前天那樣穿著囚袍，只穿著一件腰帶緊束的白上衣，高聳著胸部。頭巾里露出鬈曲的黑發(fā)，就像那天在法庭上一樣。

“馬上就要攤牌了，”他暗自想，“我該怎么稱呼她呢？也許她會自動過來吧？”

但她并沒有走過來。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是來找她的。

“您要找誰？”那個在鐵絲網(wǎng)中間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問。

“瑪絲洛娃?！甭櫤樟舳浞蚝貌蝗菀撞耪f出口。

“瑪絲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瑪絲洛娃轉(zhuǎn)過身，抬起頭，挺起胸部，帶著聶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溫順表情，走到鐵柵欄跟前，從兩個女犯中間擠過來，驚訝地盯著聶赫留朵夫，卻沒有認(rèn)出他來。

不過，她從衣衫上看出他是個有錢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嗎？”她問，把她那張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臉湊近鐵柵欄。

“我想見見……”聶赫留朵夫不知道該用“您”還是“你”，但隨即決定用“您”。他說話的聲音并不比平時高。

“我想見見您……我……”

“你別跟我噦嗦了，”他旁邊那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叫道，“你到底拿過沒有？”

“對你說，人都快死了，你還要什么？”對面有一個人嚷道。

瑪絲洛娃聽不清聶赫留朵夫在說些什么，但他說話時臉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她的笑容消失了，眉頭痛苦地皺起來。

“您說什么，我聽不見?！彼衅饋恚[細(xì)眼睛，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來是……”

“對，我在做我該做的事，我在認(rèn)罪?！甭櫤樟舳浞蛳搿Ｋ幌氲竭@里，眼淚就奪眶而出，喉嚨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鐵柵欄，說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聲來。

“對你說：你去管閑事干什么……”這邊有人喝道。

“老天爺在上，我連知道也不知道?！蹦沁呌袀€女犯大聲說。

瑪絲洛娃看到聶赫留朵夫激動的神氣，認(rèn)出他來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認(rèn)?！爆斀z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漲紅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了。

“我來是要請求你饒恕?！甭櫤樟舳浞虼舐曊f，但音調(diào)平得像背書一樣。

他大聲說出這句話，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張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覺得羞恥，那倒是好事，因為他是可恥的。于是他高聲說下去：“請你饒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說不下去，就離開了鐵柵欄，竭力忍住翻騰著的淚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把聶赫留朵夫領(lǐng)到女監(jiān)來的副典獄長，顯然對他發(fā)生了興趣，這時走了過來。他看見聶赫留朵夫不在鐵柵欄旁邊，就問他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談話。聶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答說：“隔著鐵柵欄沒法說話，什么也聽不見?！?/p>

副典獄長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帶到這兒來一下也行?！?/p>

“馬麗雅·卡爾洛夫娜！”他轉(zhuǎn)身對女看守說，“把瑪絲洛娃帶到外邊來。”

過了一分鐘，瑪絲洛娃從邊門走出來。她步履輕盈地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烏黑的鬈發(fā)也像前天那樣一圈圈飄在額上;蒼白而微腫的臉有點病態(tài)，但很可愛，而且十分鎮(zhèn)定;她那雙烏黑發(fā)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腫的眼皮下顯得特別有神。

“可以在這里談話。”副典獄長說完就走開了。

聶赫留朵夫走到靠墻的長凳旁邊。

瑪絲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獄長，然后仿佛感到驚訝，聳聳肩膀，跟著聶赫留朵夫走到長凳那兒，理了理裙子，在他旁邊坐下。

“我知道要您饒恕我很困難，”聶赫留朵夫開口說，但又停住，覺得喉嚨哽住了，“過去的事既已無法挽回，那么現(xiàn)在我愿盡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說說……”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話，徑自問。她那雙斜睨的眼睛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幫助我，教教我該怎么辦！”聶赫留朵夫望著她那張變丑的臉，暗自說。

“前天您受審的時候，我在做陪審員?！彼f，“您沒有認(rèn)出我來吧？”

“沒有，沒有認(rèn)出來。我沒有工夫認(rèn)人。當(dāng)時我根本沒有看?！爆斀z洛娃說。

“您不是有過一個孩子嗎？”聶赫留朵夫問，感到臉紅了。

“贊美上帝，他當(dāng)時就死了?！彼龤鈶嵉睾唵位卮?，轉(zhuǎn)過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嗎？是怎么死的？”

“我當(dāng)時自己病了，差一點也死掉?！爆斀z洛娃說，沒有抬起眼睛來。

“姑媽她們怎么會放您走的？”

“誰還會把一個懷孩子的女傭人留在家里呢？她們一發(fā)現(xiàn)這事，就把我趕出來了。說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記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p>

“不，沒有完。我不能丟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贖我的罪。”

“沒有什么罪可贖的。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全完了?！爆斀z洛娃說。接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惡又妖媚又可憐地微微一笑。 瑪絲洛娃怎么也沒想到會看見他，特別是在此時此地，因此最初一剎那，他的出現(xiàn)使她震驚，使她回想起她從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剎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充滿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這是那個熱愛她并為她所熱愛的迷人青年給她打開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難以理解的殘酷，想到了接二連三的屈辱和苦難，這都是緊接著那些醉人的幸福降臨和由此而產(chǎn)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無法理解這事。她就照例把這些往事從頭腦里驅(qū)除，竭力用墮落生活的特種迷霧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這樣做的。最初一剎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同她一度愛過的那個青年聯(lián)系起來，但接著又覺得太痛苦了，就不再這樣做?，F(xiàn)在這個衣冠楚楚、臉色紅潤、胡子上灑過香水的老爺，對她來說，已不是她所愛過的那個聶赫留朵夫，而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那種人在需要的時候可以玩弄像她這樣的女人，而像她這樣的女人也總是要盡量從他們身上多弄到些好處。就因為這個緣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會兒，考慮著怎樣利用他弄到些好處。

“那事早就完了，”她說，“如今我被判決，要去服苦役了?！?/p>

她說出這句悲痛的話，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沒有罪的?！甭櫤樟舳浞蛘f。

“我當(dāng)然沒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強(qiáng)盜。這兒大家都說，一切全在于律師，”她繼續(xù)說，“大家都說應(yīng)該上訴，可是得花很多錢……”

“是的，一定要上訴，”聶赫留朵夫說，“我已經(jīng)找過律師了?！?/p>

“別舍不得花錢，得請一個好律師。”她說。

“我一定盡力去辦?！?/p>

接著是一陣沉默。

她又像剛才那樣微微一笑。

“我想請求您……給些錢，要是您答應(yīng)的話。不多……只要十個盧布就行?！彼蝗徽f。

“行，行?！甭櫤樟舳浞蚓綉B(tài)畢露地說，伸手去掏皮夾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獄長。

“當(dāng)著他的面別給，等他走開了再給，要不然會被他拿走的?！?/p>

等副典獄長一轉(zhuǎn)過身去，聶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夾子，但他還沒來得及把十盧布鈔票遞給她，副典獄長又轉(zhuǎn)過身來，臉對著他們。他把鈔票團(tuán)在手心里。

“這個女人已經(jīng)喪失生命了?！彼睦锵耄瑫r望著這張原來親切可愛、如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浮腫的臉，以及那雙妖媚的烏黑發(fā)亮的斜睨眼睛——這雙眼睛緊盯著副典獄長和聶赫留朵夫那只緊捏著鈔票的手。他的內(nèi)心剎那間發(fā)生了動搖。

昨晚迷惑過聶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說話，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該怎樣行動，卻讓他去考慮他的行動會有什么后果，怎樣才能對他有利。

“這個女人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魔鬼說，“你只會把石頭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對別人有益的事了。給她一些錢，把你身邊所有的錢全給她，同她分手，從此一刀兩斷，豈不更好？”他心里這樣想。

不過，他同時又感到，他的心靈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種極其重大的變化，他的精神世界這會兒仿佛擱在不穩(wěn)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點力氣，就會向這邊或者那邊傾斜。他花了一點力氣，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靈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響應(yīng)他。他決定此刻把所有的話全向她說出來。

“卡秋莎！我來是要請求你的饒恕，可是你沒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饒恕我，或者，什么時候能饒恕我?！彼f，忽然對瑪絲洛娃改稱“你”了。 她沒有聽他說話，卻一會兒瞧瞧他那只手，一會兒瞧瞧副典獄長。等副典獄長一轉(zhuǎn)身，她連忙把手伸過去，抓住鈔票，把它塞在腰帶里。

“您的話真怪?！彼梢牟恍嫉亍羞@樣的感覺——微笑著說。

聶赫留朵夫覺得她身上有一樣?xùn)|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遠(yuǎn)保持現(xiàn)在這種樣子，并且不讓他闖進(jìn)她的內(nèi)心世界。

不過，說也奇怪，這種情況不僅沒有使他疏遠(yuǎn)她，反而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聶赫留朵夫覺得他應(yīng)該在精神上喚醒她，這雖然極其困難，但正因為困難就格外吸引他。他現(xiàn)在對她的這種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過的，對任何人都不曾有過，其中不帶絲毫私心。他對她毫無所求，只希望她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希望她能覺醒，能恢復(fù)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為什么說這樣的話？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記得當(dāng)時你在巴諾伏的樣子……”

“何必提那些舊事”她冷冷地說。

“我記起這些事是為了要改正錯誤，贖我的罪，卡秋莎。”聶赫留朵夫開了頭，本來還想說他要同她結(jié)婚，但接觸到她的目光，發(fā)覺其中有一種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開口了。

這時候，探監(jiān)的人紛紛出去。副典獄長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說探望的時間結(jié)束了?，斀z洛娃站起來，順從地等待人家把她帶回牢房。

“再見，我還有許多話要對您說，可是，您看，現(xiàn)在沒時間了，”聶赫留朵夫說著伸出一只手，“我還要來的?！?/p>

“話好像都已說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沒有同他握。

“不，我要設(shè)法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再同您見面，我還有些非常重要的話要對您說?！甭櫤樟舳浞蛘f。

“好的，那您就來吧。”她說，做出一種要討男人喜歡的媚笑。

“您對我來說比妹妹還親哪！”聶赫留朵夫說。

“真怪！”她又說了一遍，接著搖搖頭，向鐵柵欄那邊走去。

第一次重逢的時候，聶赫留朵夫以為卡秋莎見到他，知道他要為她出力并且感到悔恨，一定會高興，一定會感動，一定又會恢復(fù)原來那個卡秋莎的面目。他萬萬沒有料到，原來的那個卡秋莎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個現(xiàn)在的瑪絲洛娃。

這使他感到又驚奇又恐懼。

使他感到驚奇的，主要是瑪絲洛娃不僅不以自己的身份為恥（不是指她囚犯的身份，當(dāng)囚犯她是感到羞恥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份），似乎還覺得心滿意足，甚至引以為榮。不過話也得說回來，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地位，也就非如此不可。不論什么人，倘若要活動，必須自信他的活動是重要的，有益的。因此，一個人，不論地位怎樣，他對人生必須具有這樣的觀點，使他覺得他的活動是重要的，有益的。

通常人們總以為小偷、兇手、間諜、妓女會承認(rèn)自己的職業(yè)卑賤，會感到羞恥。其實正好相反。凡是由命運(yùn)安排或者自己造了孽而墮落的人，不論他們的地位多么卑賤，他們對人生往往抱著這樣的觀點，仿佛他們的地位是正當(dāng)?shù)?，高尚的。為了保持這樣的觀點，他們總是本能地依附那些肯定他們對人生和所處地位的看法的人。但要是小偷夸耀他們的伎倆，妓女夸耀她們的淫蕩，兇手夸耀他們的殘忍，我們就會感到驚奇。我們之所以會感到驚奇，無非因為這些人的生活圈子狹小，生活習(xí)氣特殊，而我們卻是局外人。不過，要是富翁夸耀他們的財富，也就是他們的巧取豪奪，軍事長官夸耀他們的勝利，也就是他們的血腥屠殺，統(tǒng)治者夸耀他們的威力，也就是他們的強(qiáng)暴殘忍，還不都是同一回事？我們看不出這些人歪曲了生活概念，看不出他們?yōu)榱颂孀约旱牡匚晦q護(hù)而顛倒善惡，這無非因為他們的圈子比較大，人數(shù)比較多，而且我們自己也是這個圈子里的人。

瑪絲洛娃就是這樣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

在這十年中間，不論在什么地方，她都看見，一切男人，從聶赫留朵夫和上了年紀(jì)的警察局長開始，到謹(jǐn)慎小心的監(jiān)獄看守為止，個個都需要她。至于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沒有看到，對他們也不加注意。

瑪絲洛娃就是這樣看待人生的。從這樣的人生觀出發(fā)，她不僅不是一個卑賤的人，而且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斀z洛娃把這樣的人生觀看得高于一切。她不能不珍重它，因為一旦拋棄這樣的人生觀，她就會喪失生活在人間的意義。為了不喪失自己的生活意義，她本能地依附于具有同樣人生觀的人。她發(fā)覺聶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就加以抵制，因為預(yù)見到在那個世界里她將喪失這樣的生活地位，從而也就喪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為這個緣故，她竭力避免回憶年輕時的事和她同聶赫留朵夫最初的關(guān)系。那些往事的回憶同她現(xiàn)在的世界觀格格不入，因此已從她的記憶里抹掉，或者說原封不動地深埋在記憶里，而且封存得那么嚴(yán)密，就像蜜蜂把一窩螟蟲（幼蟲）封起來，免得它們糟蹋蜜蜂的全部勞動成果一樣。因此，現(xiàn)在的聶赫留朵夫?qū)λ齺碚f已不是她一度以純潔的愛情愛過的人，而只是一個闊老爺。她可以而且應(yīng)該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維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樣的關(guān)系。

“嗯，我沒有能把主要的話說出來，”聶赫留朵夫跟人群一起往出口處走去時想，“我沒有告訴她我要同她結(jié)婚。盡管沒有說，但我會這樣做的?！?/p>

門口的兩個看守又用手逐個拍著探監(jiān)的人，點著數(shù)，免得多放一個人出去，或者把一個人留在牢里。這一次他們拍聶赫留朵夫的背，聶赫留朵夫不僅沒有生氣，而且簡直沒有注意到。

聶赫留朵夫想改變生活方式：退掉這座大住宅，解散傭人，自己搬到旅館去住。但是阿格拉芬娜竭力勸說他，沒有任何理由在冬季以前改變生活方式，因為夏季誰也不要租大住宅，再說自己也總得有個地方居住和存放家具雜物。這樣，聶赫留朵夫想改變生活方式，過學(xué)生般簡樸生活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家里不僅一切如舊，而且又緊張地忙起家務(wù)事來：把全部毛料和皮子衣服拿出來晾一晾，掛開來吹吹風(fēng)，撣去灰塵。掃院子人、他的下手、廚娘和柯爾尼都一齊忙碌著。他們先把軍服、制服和從來沒有人穿過的古怪皮貨晾在繩子上，然后把地毯和家具也都搬出去。掃院子人和他的下手卷起袖子，露出肌肉發(fā)達(dá)的胳膊，很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這些東西。個個房間都彌漫著樟腦味兒。聶赫留朵夫從院子里走過，后來從窗子里望出去，看見那么多東西，而且都是毫無用處的，不禁感到驚訝?！氨４孢@些東西的唯一用處，”聶赫留朵夫想，“就在于讓阿格拉芬娜、柯爾尼、掃院子人、他的下手和廚娘有個機(jī)會活動活動筋骨?！?/p>

“瑪絲洛娃的事還沒有解決，暫時用不著改變生活方式，”聶赫留朵夫想，“再說改變生活方式也實在困難。等她得到釋放或者被流放，我也跟著她去，到那時生活方式也就自然改變了。”在同法納林律師約定的那一天，聶赫留朵夫坐上馬車去看他。律師的私人住宅富麗堂皇，擺滿高大的盆花，窗子上掛著精美的窗簾?？傊艌鍪珠煔?，表明主人發(fā)了橫財，因為這樣的排場只有暴發(fā)戶才會有。聶赫留朵夫走進(jìn)這座房子，在接待室里看見許多來訪的人，好像醫(yī)生的候診室那樣，大家沒精打采地坐在幾張桌子旁，翻閱供他們消遣的畫報，等待著接見。律師的助手也坐在這兒一張很高的斜面辦公桌旁。他一認(rèn)出聶赫留朵夫，就走過來同他寒暄，并且說馬上去報告律師。但不等律師助手走到辦公室門口，門就開了，傳出來響亮而熱烈的談話聲。一個矮胖的中年人，臉色紅潤，留著濃密的小胡子，穿一身嶄新的服裝，正在同法納林談話。兩人臉上的神色表明，他們剛辦完一件有利可圖而不太正當(dāng)?shù)氖隆?/p>

“是您自己作的孽呀，老兄。”法納林笑嘻嘻地說。

“天堂想進(jìn)，可就是罪孽深重，上天無門啊?！?/p>

“行了，行了，這我們知道?！?/p>

兩人都不自然地笑起來。

“啊，公爵，請進(jìn)?！狈{林看見聶赫留朵夫，說道。他對出去的商人又點了一下頭，把聶赫留朵夫領(lǐng)進(jìn)他那陳設(shè)莊重的辦公室。“請抽煙。”律師說著在聶赫留朵夫?qū)γ孀?，竭力忍住因剛才那樁得意的買賣而浮起的笑容。

“謝謝，我是為了瑪絲洛娃的案子來的?！?/p>

“好，好，我們這就來研究。哼，那些財主都是騙子手！”他說，“您看到剛才那個家伙嗎？他有一千二百萬家財?？伤€說什么‘上天無門哪’。哼，只要能從您身上撈到一張二十五盧布鈔票，他就是用牙也要把它咬到手?！?/p>

“他說‘上天無門’，你就說‘二十五盧布鈔票’。”聶赫留朵夫想，對這個肆無忌憚的人感到按捺不住的憎惡。律師說話的腔調(diào)想表示他同他聶赫留朵夫是同一個圈子里的人，而那些委托他辦案的和其他的人則屬于另一個圈子，和他們截然不同。

“嘿，他把我折磨得夠苦的了，這混蛋！我真想散散心哪，”律師說，仿佛在為他沒有立刻談?wù)?jīng)事辯護(hù)，“好吧，現(xiàn)在來談?wù)勀陌缸印乙呀?jīng)仔細(xì)查閱了案卷，可是就像屠格涅夫說的那樣，‘它的內(nèi)容我不贊成’，那個該死的律師糟透了，沒有給上訴留下任何余地?！?/p>

“那您決定怎么辦？”

“等一下。告訴他，”律師轉(zhuǎn)身對進(jìn)來的助手說，“我怎么說，就怎么辦;他認(rèn)為行，很好;他認(rèn)為不行，就拉倒?！?/p>

“可他不同意?！?/p>

“哼，那就拉倒，”律師說。他的臉色頓時由快樂和善變得陰郁憤怒了。

“有人說，律師都是白拿人家的錢的，”他恢復(fù)原來的快樂神色，說，“前不久有個破產(chǎn)的債務(wù)人遭到誣告，我救了他。如今大家都紛紛找上門來。但每辦一個案子我都得費(fèi)不少心血。有位作家說，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留在墨水缸里，這話對我們也適用。好吧，現(xiàn)在來談?wù)勀陌缸?，或者說，您感興趣的那個案子吧，”他繼續(xù)說，“情況很糟，沒有充足的上訴理由，但試一試還是可以的。您看，我寫了這樣一個狀子?！?/p>

他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跳過那些枯燥乏味的套話，振振有詞地念著正文：

“謹(jǐn)呈刑事案上訴部，等等，等等。上訴事由，等等，等等。該案經(jīng)某某等裁決，等等，瑪絲洛娃犯用毒藥毒死商人斯梅里科夫罪，根據(jù)刑法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條，等等，判處該犯服苦役，等等?！?/p>

他念到這里停住了。顯而易見，他雖然長年累月慣于辦案，但此刻還是津津有味地念著自己寫的狀子。

“‘此項判決是由嚴(yán)重破壞訴訟程序與錯誤造成的，”’他振振有詞地繼續(xù)念道，“‘理應(yīng)予以撤銷。第一，在開庭審訊時，斯梅里科夫內(nèi)臟檢查報告剛開始宣讀，就為庭長所阻止。’這是一。”

“不過，您也知道，這是公訴人要求宣讀的呀?！甭櫤樟舳浞蝮@奇地說。

“那沒有關(guān)系，辯護(hù)人也有理由要求宣讀的?！?/p>

“不過，說實在的，宣讀毫無必要。”

“但這畢竟是個上訴理由哇。再有：‘第二，瑪絲洛娃的辯護(hù)人，”’律師繼續(xù)念下去，“‘在發(fā)言時有意說明瑪絲洛娃的人品，因此涉及到她墮落的內(nèi)在原因，卻為庭長所阻撓，理由是辯護(hù)人這些話同案情沒有直接關(guān)系。然根據(jù)樞密院多次指示，在刑事案件中，被告品德和精神面目關(guān)系至為重大，至少有利于裁定罪責(zé)?！@是二，”他瞅了一眼聶赫留朵夫，說。

“那家伙當(dāng)時講得很糟，簡直叫人摸不著頭緒?！甭櫤樟舳浞蚋械皆桨l(fā)驚奇，說。

“那小子很笨，當(dāng)然說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話來，”法納林笑著說，“但仍不失為一個理由。好吧，下面還有。‘第三，庭長在總結(jié)時完全違反《刑事訴訟法》第八O一條第一款，沒有向陪審員們解釋，犯罪的概念是根據(jù)什么法律因素構(gòu)成的，也沒有向他們說明，即使他們裁定瑪絲洛娃對斯梅里科夫下毒事實確鑿，也無權(quán)根據(jù)她并非蓄意謀害而認(rèn)為她有罪，因此也不能裁定她犯有刑事罪，而只是由于一種過失，一種疏忽，使商人出乎瑪絲洛娃的意料死于非命。’這一點是主要的?！?/p>

“這一點我們自己也應(yīng)該懂得。這是我們的過錯?！?/p>

“‘最后，第四，”’律師繼續(xù)念道，“‘陪審員們對法庭所提出的瑪絲洛娃犯罪問題的答復(fù)，在形式上顯然是矛盾的?，斀z洛娃被控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目的是謀財，因此她殺人的唯一動機(jī)是謀財。然而陪審員們在答復(fù)中否定瑪絲洛娃有掠奪錢財和參與盜竊貴重財物的目的，由此可見他們本來就要否定被告有謀害性命的意圖，僅由于庭長總結(jié)不完善而引起誤解，致使陪審員們在答復(fù)中沒有用適當(dāng)方式表明，因此對陪審員們的答復(fù)，絕對須援引《刑事訴訟法》第八一六和八○八條，即庭長應(yīng)當(dāng)向陪審員們解釋他們所犯的錯誤，退回答復(fù)，責(zé)成他們重新協(xié)商，就被告犯罪問題作出新的答復(fù)?！薄{林讀到這里停下來。

“那么庭長究竟為什么不這樣做？”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么呢。”法納林笑著說。

“那么，樞密院會糾正這個錯誤嗎？”

“這要看到時候?qū)徖磉@個案子的是哪些老廢物了?！?/p>

“怎么是老廢物呢？”

“就是養(yǎng)老院里的老廢物哇。嗯，就是這么一回事。接下去是這樣的：‘這樣的裁決使法庭無權(quán)判定瑪絲洛娃刑事處分。對她引用《刑事訴訟法》第七七一條第三款，顯然是嚴(yán)重破壞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的?；谏鲜隼碛?，謹(jǐn)呈請某某、某某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九○九條、第九一○條、第九一二條第二款和第九二八條等等，等等，撤銷原判，并將本案移交該法院另組法庭，重新審理。’就是這樣。凡是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不過恕我直說，成功的希望是很小的。但話要說回來，關(guān)鍵在于樞密院里審理這個案子的是哪些人。要是有熟人，您可以去奔走奔走?！?/p>

“我認(rèn)得一些人?！?/p>

“那可得抓緊，要不他們都出去醫(yī)治痔瘡，就得等上三個月了……嗯，萬一不成功，還可以向帝王告狀。這也要靠幕后活動。這方面我也愿意為您效勞，不是指幕后活動，是指寫狀子?！?/p>

“謝謝您，那么您的酬勞……”

“我的助手會給您一份謄清的狀子，他會告訴您的?！?/p>

“我還有一件事要向您請教。檢察官給了我一張到監(jiān)獄探望這人的許可證，可是監(jiān)獄官員對我說，要在規(guī)定日期和地點以外探監(jiān)，還得經(jīng)省長批準(zhǔn)。真的需要這個手續(xù)嗎？”

“我想是的。不過現(xiàn)在省長不在，由副省長管事?？伤莻€十足的笨蛋，您找他是什么事也辦不成的。”

“您是說馬斯連尼科夫嗎？”

“是的?！?/p>

“我認(rèn)識他。”聶赫留朵夫說著站起來，準(zhǔn)備告辭。

這當(dāng)兒，一個又黃又瘦、生著獅子鼻、奇丑無比的矮小女人快步闖進(jìn)房間里來。她就是律師的妻子。她對自己的丑陋顯然毫不在意，不僅打扮得與眾不同，十分古怪——身上的衣服又是絲絨又是綢緞，顏色鵝黃加上碧綠——而且她那頭稀疏的頭發(fā)也卷過了。她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闖進(jìn)接待室。和她同來的是一個高個子男人，臉色如土，滿面笑容，身穿緞子翻領(lǐng)的禮服，系一條白領(lǐng)帶。這是個作家，聶赫留朵夫認(rèn)得他。

“阿納托里，”她推開門說，“你來。你看，謝苗·伊凡內(nèi)奇答應(yīng)給我們朗誦他的詩，你可得念念迦爾洵=的作品。”

聶赫留朵夫剛要走，可是律師的妻子同丈夫咬了個耳朵，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話。

“對不起，公爵，我認(rèn)得您，我想不用介紹了。我們有個文學(xué)晨會，請您光臨指教。那會挺有意思。阿納托里朗誦得好極了。”

“您瞧，我有多少雜差呀！”阿納托里說。他攤開兩手，笑嘻嘻地指指妻子，表示無法抗拒這樣一位尤物的命令。

聶赫留朵夫臉色憂郁而嚴(yán)肅，彬彬有禮地向律師太太感謝她的盛情邀請，但因無暇不能參加，接著就走進(jìn)接待室。

“好一個裝腔作勢的家伙！”他走后，律師太太這樣說他。

在接待室里，律師助手交給聶赫留朵夫一份抄好的狀子。談到報酬問題，他說阿納托里·彼得羅維奇定了一千盧布，并且解釋說他本來不接受這類案件，這次是看在聶赫留朵夫面上才辦的。

“這個狀子該怎樣簽署，由誰出面？”聶赫留朵夫問。

“可以由被告自己出面，但要是有困難，那么阿納托里·彼得羅維奇也可以接受她的委托，由他出面?！?/p>

“不，我去一趟，叫她自己簽個名?！甭櫤樟舳浞蛘f，因為能有機(jī)會在預(yù)定日期之前見到瑪絲洛娃而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