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航
劉誠龍的散文一如他的雜文,很見個性,不拘一格,恣意灑脫,情感充沛,見識深刻。文以載道,文以載情,其雜文或多是載道的,其散文多是載情的,鄉(xiāng)情、親情、愛情、友情、家國情、天地情。明末錢謙益曾將情感與文學(xué)二合一而論之:“佛言眾生為有情,此世界為情世界,儒者之所謂五性,亦情也。性不能不動而為情,情不能不感而緣物。故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笔闱?,是文學(xué)的永恒母題;而如何抒情,則是文學(xué)的永恒追求。
情,人人都有,作家更常有,讀作家作品,我更樂意去感受其情脈與文脈,在“尋情”《風(fēng)吹來》中,可以追尋到文學(xué)有史以來的抒情傳統(tǒng),而更讓我感覺劉誠龍的文脈或直通明代公安派的“性靈文學(xué)”,他曾夫子自道,激賞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寫作主張,他喜歡袁枚、張岱等晚明作家作品。他在承繼、借鑒之中,并沒有失去自己。他文字雖深具“性靈”的特征,卻又不囿于前人倡導(dǎo)而有自覺的開拓,從而成為這一類文學(xué)作品的富有生命力的明證。
在《一棵樹與一些人的相遇》《楊家?guī)X的一塊菜地》兩文中,紅色百年的澎湃本是大境,劉誠龍以小出之,小視角,小切入,將力量集中于一點,完成了主題書寫。他用他特有的性情之筆,自然鋪陳,如話家常,用一棵荷樹、一塊菜地將我們引向所能抵達(dá)的紅色歷史,將人帶向黃洋界上的那棵與一些偉人相遇從而備具榮光的荷樹,回到那個“榛莽地荒涼土,荒草萋萋,藤蔓叢生,沙礫遍野,亂石雜陳”卻懷抱著中國前途的楊家?guī)X,感知偉人毛澤東卓越的精神境界以及他在與紅軍戰(zhàn)士之間新型的人本思想無窮的感召力。這般文章,在劉誠龍手下依舊呈現(xiàn)一股灑脫之氣,一語醒人,讀來輕松并生共鳴,正能量并有文學(xué)力。
在《百年濤聲劉公島》中,劉誠龍那種“雜花生樹”般的文字跳脫感有所收斂,他以思想統(tǒng)馭文字,憂思節(jié)制而又深重。作為一個追求真情寫作的作家,推動劉誠龍理性哲思的,是許多直擊人心的熾烈追問,他帶領(lǐng)讀者進(jìn)入深度思考。
《天龍山上天風(fēng)洗肺》《尋石清水村》《言哥采藥去》等文章則是另一類性靈范本,飽含一個中年男人對一切所遇發(fā)出誠懇感悟??此麑戯L(fēng)寫水,寫花寫鳥,寄情山水,情感鋪張恣意,辭采氣象萬千,文氣生氣勃勃,既有成人對自然及人情世故的真切體驗,又有孩童般感知世界世相的新鮮感,強烈的好奇組成的歡喜與天真,沒有一絲矯情,痛痛快快地領(lǐng)受,熱熱鬧鬧地歌詠,而這種情感被鋪灑在字里行間,絲絲入扣,與清新細(xì)膩的文字毫無違和感,熱氣騰騰,又雋永如酒。文中時不時冒出的警句,引人豁然,詩詞化用精彩且翻新意,聯(lián)想豐富,有時覺得劉誠龍腦洞很大,信筆由韁,橫生一枝,卻成神來之筆,又不跑至番外,字字皆在御內(nèi)。
劉誠龍家鄉(xiāng)在一個叫鐵爐沖的地方。他借著眷眷親情與童年的舊影,溯游往事,將縈懷不絕的、潮起潮落的鄉(xiāng)愁,書寫得分外動人。《恩高沖的草田》中有著綿密的生命感覺,五官全打開,他神情嚴(yán)峻,憂思如草海,鋪張而密不透風(fēng),一波波、一縷縷,從稻田到草田,從喜悅到無邊的憂慮,生成了追問、思考,一方鄉(xiāng)愁,便成了深夜中噬骨的痛。
父親,是劉誠龍鄉(xiāng)愁的核心。他通過《鮮艷的姜不叫鮮姜》《骨牌霍霍響》《金櫻金櫻酒》等篇,追憶了父親生前往事,為父親畫了一幅完整的性情寫真。他是最普通最平凡的父親,又是大地上最真實最令人尊敬的父親,含辛茹苦,為家人拼盡一切,沉默而堅韌,勤儉而明理,有時也頑固暴躁。他筆下的父親,是緊貼大地的父親,是晃動于故鄉(xiāng)深處沉郁鮮活的身影。世事更迭,當(dāng)逝者的人生足跡泯然,那些歲月深處的苦痛令人唏噓,我們的親人曾生活在其間,其勇氣,其能量,其擔(dān)當(dāng)與隱忍,都在生者的記憶中復(fù)活,振動當(dāng)下。只是,當(dāng)我們的親人離世化為塵土,我們想關(guān)心又哪能關(guān)心得起呢?越過滄桑,品嘗悵惘,是每個生者宿命的承擔(dān)。劉誠龍在表達(dá)人生之苦與生活之難,語言是輕松的,是詼諧的,臻于“以樂境寫哀、以哀境寫樂的”文章作手高境。
性靈文學(xué),說到底是真情的文學(xué),“不做假賬”,不抒假情;性靈文學(xué),說到底是率真的文學(xué),文字率意,縱筆無忌。劉誠龍的語言,用他自己的句子形容,便是“發(fā)枝散葉,一兜子撒開去”,寫得枝蔓橫生,旁逸斜出,灑脫跳蕩。這般語言支撐出的思想、韻味、品位、情感,焉得不動人?劉誠龍以性靈之筆,寫性靈之心,著性靈之文,這才是成就他文字獨特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