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fēng)不識字，吹我亂翻書

文冤閣大學(xué)士

從我記事起，每年夏天，上海都是喜歡“狼來了”臺風(fēng)的——請允許一個語言文字的愛好者把“狼來了”這一整句話，臨時當(dāng)及物動詞使用。

“狼來了”喊歸喊，三十多年，也沒真來過幾次。幾年前，市面上流傳起一種玄學(xué)的解釋，說魔都有“結(jié)界”，低段位的臺風(fēng)來了也會給彈開。

英文里，“臺風(fēng)”叫typhoon。這是很多初學(xué)英語的朋友津津樂道的。他們高興地看到，漢語對英語做出了狂飆突進(jìn)的貢獻(xiàn)。

查《梅里厄姆—韋伯斯特詞典》在線版的typhoon條，詞源情況似乎沒那么單刀直入：

alteration （influenced by Chin—Guangdong—daaih-fùng， from daaih big + fùng wind） of earlier touffon， from Arabic ?ūfān hurricane， from Greek typhōn violent storm

英語今天有typhoon，看來還有阿拉伯語、希臘語傳經(jīng)送寶的功勞。

去年臺風(fēng)“煙花”來襲，我在讀書直播節(jié)目Bed Rock中講過一段英文，選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哥倫比亞電子版百科全書》第六版，是hurricane條的開頭。這里，我按文義將這一段切為三層，用/標(biāo)記出來：

hurricane， tropical cyclone in which winds attain speeds greater than 74 mi （119 km） per hr. Wind speeds gust over 200 mi （320 km） per hr in some hurricanes. / The term is often restricted to those storms occurring over the N Atlantic Ocean; the identical phenomenon occurring over the W Pacific Ocean is called a typhoon; around Australia and over the Indian Ocean， a tropical cyclone. / Hurricanes have a life span of 1 to 30 days. They weaken and are transformed into extratropical cyclones after prolonged contact with the colder ocean waters of the middle latitudes， and they rapidly decay after moving over land areas.

第一層：

hurricane， tropical cyclone in which winds attain speeds greater than 74 mi （119 km） per hr. Wind speeds gust over 200 mi （320 km） per hr in some hurricanes.

給出了定義：本質(zhì)是啥？cyclone。哪里生成？tropical。風(fēng)速多快？每小時超過119公里。有極值嗎？有的時速超過320公里，是門檻標(biāo)準(zhǔn)的兩倍多。

Wind speeds gust over 200 mi [. . .].這句，我原先誤以為其謂語是speeds而不是gust，即下面兩種主謂結(jié)構(gòu)的分析中，我最初選擇了第一種：

1. Wind <n.> speeds <vt.> gust <n.> over 200 mi （320 km） per hr [. . .].

2. Wind <n.> speeds <n.> gust <vi.> over 200 mi （320 km） per hr [. . .].

因為詞典都說gust當(dāng)動詞的話，主語應(yīng)為wind。wind和wind speeds是兩碼事，我就排除了主語wind speeds加謂語gust的可能。幸虧一位網(wǎng)友超風(fēng)速地挽救了我！

我還輾轉(zhuǎn)問了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友人，原句是否改寫如下更好：

Wind <n.> gusts <vi.> over 200 mi （320 km） per hr in some hurricanes.

回答：改寫的更好，但原句也完全能接受。

沒辦法，在邏輯面前，習(xí)慣才是老大。

第二層：

The term is often restricted to those storms occurring over the N Atlantic Ocean; the identical phenomenon occurring over the W Pacific Ocean is called a typhoon; around Australia and over the Indian Ocean， a tropical cyclone.

這里說的是hurricane的江湖地位。通常，只有北大西洋上的妖風(fēng)，才叫 hurricane;西太平洋上的叫typhoon;澳大利亞海域上的、印度洋上的，叫 tropical cyclone。

容我蕩開一筆，就“詞典”“百科全書”“工具書”這三個概念，扯上幾句。

詞典是工具書，不錯。但工具書不一定是詞典。工具書居“上位”，下分詞典（漢語還分“字典”“詞典”）、百科全書、索引、年表等等。

鄙人日常從事而苦不堪言的，往細(xì)處說，就是“工具書”中的英漢雙語“詞典”的校閱工作。

“詞典”和“百科全書”是兩個平行的門類。先師? ?陸公諱谷孫先生教導(dǎo)我：詞典是關(guān)于word的，百科全書是關(guān)于fact的?？此茮芪挤置鳌?/p>

然而，編纂起來，“詞典”是經(jīng)常不得不沾“百科全書”的知識之光的。

例如，解釋一些名詞時，詞典是要灑點百科知識的胡椒面的，否則會顯得太寡淡。甚至，一些“詞”的意義，非要通過“百科”知識來強(qiáng)化，查閱者才能有效認(rèn)知。因為這些“詞”，在“百科”知識的層面上，是成體系的。上面說的hurricane、typhoon、tropical cyclone就是很好的證明。讀完整段這三層，你在心里完全能畫出一張關(guān)系網(wǎng)來。

此外，這張網(wǎng)可增收tornado與tropical storm，后者勿與tropical cyclone混淆。

有時，你也可以從百科知識的視角，觀察什么樣的詞條編得更好。還是以typhoon 為例，我從十種詞典里，各找了一句釋義：

1. a violent tropical storm with very strong winds

2. a very violent tropical storm

上面兩條基本相同，第1條with very strong winds和violent語義重復(fù)，改成a tropical storm with very strong winds更好。

3. a violent wind that has a circular movement， found in the West Pacific Ocean

第3條不僅說明臺風(fēng)是轉(zhuǎn)圈吹的，還交代了發(fā)生的區(qū)域。

4. A typhoon is a very violent tropical storm.

第4條本質(zhì)上和第2條是一樣的，熟悉英語詞典的朋友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出第4條取自哪一本了。

5. a tropical storm with strong winds that move in circles

第5條等于第3條的前半部分加上第1條。

6. an extremely large， powerful， and destructive storm that occurs especially in the region of the Philippines or the China Sea

第6條里，我們第一次看到“災(zāi)”的黑影destructive，發(fā)生區(qū)域也講得更小了。

7. a hurricane occurring especially in the region of the Philippines or the China sea

從發(fā)生區(qū)域的表述上容易看出，第7條和第6條大概率出自同一品牌的詞典。

8. a violent tropical storm or cyclone， esp in the China seas and W Pacific

到第8條，我們一共看到了三種形式：（1） the China Sea;（2） the China sea;（3） the China seas。是不是指同一片水域？哪種表達(dá)形式最可??？又值得考證一番，這里不多說了。不過，the China seas為何不屬于西太平洋，而與之并列，我無法理解。第8條仿佛還告訴我們，臺風(fēng)也有不轉(zhuǎn)圈吹的，只是storm，不是cyclone。確否，待考。

9. any violent tropical cyclone originating in the W Pacific， esp. in the South China Sea

第9條點出了西太平洋與我國南海的關(guān)系，為此前各條所無。

10. a tropical cyclone or hurricane of the western Pacific area and the China seas

第10條描述的西太平洋區(qū)域與the China seas的關(guān)系，與第8條幾乎一樣。

第一條到第六條采自為母語非英語的人士編纂的詞典，術(shù)語叫“學(xué)習(xí)型詞典”;第七條到第十條采自為母語是英語的人士編纂的詞典。具體的詞典名稱我就不說了，反正我查來查去、抄東抄西，都是在線的且免費的。我也不是謙虛，我其實并不怎么懂中外的語言文字，我只是詞典的搬運工。

第三層：

Hurricanes have a life span of 1 to 30 days. They weaken and are transformed into extratropical cyclones after prolonged contact with the colder ocean waters of the middle latitudes， and they rapidly decay after moving over land areas.

這里說了兩點。第一，hurricane的壽命。第二，弱化與消亡的原因，以及弱化后的新名稱：extratropical cyclone。

補(bǔ)充一點小知識：北半球的妖風(fēng)，是逆時針轉(zhuǎn)的;南半球的，順時針。這是科里奧利力（the Coriolis force）沿地球表面方向的一個分力——地轉(zhuǎn)偏向力的作用使然。同理，北半球的火車，其右側(cè)鋼軌的磨損程度總是比左軌要嚴(yán)重一些，南半球相反——網(wǎng)上抄來的，我高中物理沒及格過。

最后，說回我們偉大的祖國的語言文字里的這個“臺風(fēng)”。繁體字寫作“颱風(fēng)”。

我請贛南摯友WOW君在網(wǎng)上搜出清乾隆十七年刊刻的《重修臺灣縣志》卷二里的一段文字，按我粗淺的理解，稍作整理如下。為了表述清晰，關(guān)鍵處用了繁體字：

《府志》又云：“颶之甚者，曰‘颱’。颶，倏發(fā)倏止;颱，常連日夜。颶，驟而禍輕;颱，緩而禍久?！笨剂鶗鵁o“颱”字。所云“颱”者，乃土人見颶風(fēng)挾雨，四面環(huán)至，空中旋舞如篩，因曰“風(fēng)篩”，謂颶風(fēng)篩雨，未嘗曰“颱風(fēng)”也。臺音“篩”同“臺”，加“風(fēng)”作“颱”。諸書承誤，今刪之。

這段是網(wǎng)上很多闡述“臺風(fēng)”詞源的引文。《府志》邏輯很亂，先說“颱”是“颶”的一種：“颶之甚者”，但顯然“颱”不僅是“颶”之甚者，“颱”表現(xiàn)出的特點與“颶”恰恰相反：颶，來去都快，災(zāi)害性小;颱，持續(xù)時間長，災(zāi)害性大。由此可見“重修”《縣志》的必要。

《重修臺灣縣志》的作者考證出了當(dāng)?shù)厝俗炖锏摹帮L(fēng)颱”，其實是“風(fēng)篩”?！帮U”根本就是后人生造誤傳的，所以重修的時候，認(rèn)為“諸書承誤”，于是“今刪之”，“颱”字不要了，從詞源的根子上否定了“臺風(fēng)”這種叫法。

然而，“颱”雖然無緣流通，“臺風(fēng)”倒是吹遍了中文世界。我都懷疑，起初是有人把“颱”誤寫成兩個字“風(fēng)臺”，舊時文字橫寫都是從右往左讀，于是有了今天我們從左往右寫的“臺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