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游”之樂：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主體表達

北京服裝學(xué)院講師 / 馬寶霞

游山玩水人生之一大樂矣，足不出戶何能暢（神）游其中？山水畫“啟蒙良師”——《芥子園畫傳》（山水樹石卷）開篇說道：“今人愛真山水與畫山水無異也。當其屏幛列前，幀冊盈幾，面彼崢嶸遐曠；峰翠欲流，泉聲若答；時而煙云晻靄，時而景物清和，宛然置身于一丘一壑之間。不必蠟屐扶筇而已有登臨之樂……今一病經(jīng)年，不能出游，坐臥斗室，屏絕人事，猶幸湖山在我?guī)紫?，寢食披對，頗得臥游之樂?！辈浑y看出主人賞家中山水作品實現(xiàn)“臥游”之精神享受！追溯臥游之樂思想在中國山水畫上產(chǎn)生的根源，可到南北朝時宗炳的美學(xué)觀點。當時社會動蕩，朝廷更迭頻繁，政治殺戮殘酷，士族文人在精神上追求自由、解放，崇尚老莊玄學(xué)，有隱居山林之志，宗炳的“臥游”之樂思想恰好引起眾多文人雅士的共鳴，他們借自然山水、欣賞山水畫來體悟山水中所蘊含的哲學(xué)思想以及所帶來的審美感受。他本人酷愛游山玩水，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徜徉山水，飲溪棲谷三十余年，漫游山川，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后以老病，才回到江陵。嘆曰:“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游，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弊诒粌H精言還善畫，“凡所游歷，皆圖于壁，坐臥向之?！彼阎袊剿嫷睦碚撆c實踐相融合，將繪畫中的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范式改變，繪畫的題材范圍擴大，山水畫逐漸發(fā)展為獨立畫科，繪畫的禮教功能也升華到美的精神層面。

一、中國山水詩促進了“臥游”思想在中國山水畫上的體現(xiàn)

二、“臥游”思想隨著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得到發(fā)展

中國山水從漢魏壁畫中的背景，到晉代顧愷之《廬山圖》的置陳布勢，至南北朝宗炳《畫山水序》、王微《敘畫》、謝赫《古畫品錄》等畫理畫法將山水畫推向理論高度，五代兩宋時期達到高度成熟，山水畫在真實描寫大自然并表達一定的審美認識上達到高峰，在元代以后的畫史上尤占重要地位，水墨山水、淺絳山水代興，明、清以后至今風(fēng)格多樣。中國山水畫無論在創(chuàng)作題材還是表現(xiàn)形式上都豐富多樣，不僅表現(xiàn)了對自然的敬畏，還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生活、自然觀與社會審美意識、審美需求，畫家用自己不同的繪畫語言將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山河湖海、田野村居、城市園林、樓觀舟橋等的情懷寄托于山水畫中與觀者產(chǎn)生共情并帶來的“臥游之樂”。

（一）中國山水畫在題材上引人入境，實現(xiàn)“臥游”之樂思想。第一，高山傲林、曲徑通幽、孤寒高冷的行旅圖情調(diào)，如，南唐趙幹《江行初雪圖》、南宋馬遠《曉雪山行圖》、明代藍瑛《秋山行旅圖》、明代文征明《關(guān)山積雪圖》、明代唐寅《關(guān)山行旅圖》，等等。北宋范寬《溪山行旅圖》全景構(gòu)圖，聳立的高山，密如雨點的墨痕，山石樹木刻畫細致，筆墨皴法蒼勁有力層層積累、墨色凝重，細瀑飛瀉隱于煙云縹緲深澗之中，巨石突兀、山澗潺潺，一條小路上馱隊悠然前行……觀者如身臨其境，直擊心靈，令人流連忘返。第二，民間風(fēng)俗情結(jié)表現(xiàn)，如，張擇端表現(xiàn)節(jié)日集會、參加商貿(mào)活動的《清明上河圖》，大到廣闊的原野、浩瀚的河流、高聳的城郭，細到舟車上的釘鉚、攤販的小商品、市招上的文字，和諧地組織成統(tǒng)一整體，在畫中有趕集、買賣、閑逛、飲酒、聚談、推舟、拉車、乘轎、騎馬等情節(jié)。畫中大街小巷店鋪林立，酒店、茶館、點心鋪，還有城樓、河港、橋梁、貨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密集。結(jié)構(gòu)嚴謹，精細有致，段落分明。整幅作品內(nèi)容豐富多彩，主體突出，首尾呼應(yīng)，全卷渾然一體。畫中每個人物、景象、細節(jié)，都安排得合情合理，疏密、繁簡、動靜、聚散等畫面關(guān)系，處理得恰到好處，達到繁而不雜、多而不亂。有生活細節(jié)，點心鋪的人與一位挑擔(dān)買賣人正在談事情，仿佛能聽到他們在對話；有重要的漕運交通樞紐、商業(yè)交通要道，從畫面上可以看到人口稠密、商船云集；客船體形寬大穩(wěn)定性相當良好，船工各司其職工作相當熟練、動作非常協(xié)調(diào)，看來是一幫高素質(zhì)的船工，艙體與艙面有封閉與阻隔，并有艙門便于客人出進，船沒停穩(wěn)之前艙門決不打開，安全措施相當嚴謹，可以斷定是一艘安全性能良好的長途客運船，充分表現(xiàn)了畫家對社會生活的深刻洞察力和高度的畫面組織與控制能力。一幅幅親切的畫面，以生動的表現(xiàn)手法描述著人們的生活，讓觀者欣賞時如同車馬穿梭于身邊，吆喝調(diào)侃在耳畔，優(yōu)哉樂哉好一派繁榮景象，觀者則有不喚不歸之感！第三，歷史題材的記錄，如李昭道《明皇幸蜀圖》，欣賞者不僅看到峻險的山嶺、盤曲的石徑、危架的棧道、云繞的天際，還有著紅衣的騎者、著胡裝戴帷帽的嬪妃們、解馬放駝略作歇息的侍馭者，恰是“嘉陵山川，帝乘赤縹起三駿，于諸王及嬪御十數(shù)騎，出飛仙嶺下，初見平陸，馬皆若驚，而帝馬見小橋，作徘徊不進狀”的畫面，記錄安史之亂后的一個史實情節(jié)，如親臨其境，別有一番味道。其他以地方山水特色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藝術(shù)作品更是不勝枚舉，給觀者視覺享受的同時寄托思鄉(xiāng)情懷。

（二）中國山水畫在繪畫風(fēng)格上給觀者“臥游之樂”。中國山水畫不僅在題材上豐富多樣，還在繪畫風(fēng)格上日益創(chuàng)新。一方面是在古典、寫意、各種畫派、個人風(fēng)格上的突破；一方面是提高與滿足欣賞者的視覺、情感需求：嚴謹細致的寫實風(fēng)、“高逸”的尚義風(fēng)、我自有我法的個性追求。隋代展子虔《游春圖》，畫中山水著青綠，山腳用泥金勾勒，畫法謹細，反映了隋代或初唐青綠山水畫的面目。人物、船、村舍畫工精確。山石只勾線無皴法，各景物之間的遠近關(guān)系，咫尺千里盡現(xiàn)眼前。湖面粼粼的波光，抒發(fā)出人物游春時悠然自得的情態(tài)，在青綠的主色調(diào)烘托下，表現(xiàn)出一派春日融融氣氛。五代時是中國山水畫重要時期，主要代表人物有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其中關(guān)仝擅畫秋山寒林、村居野渡之景，筆下所畫黃河兩岸的山川，雄奇中帶有荒涼的情調(diào)，使人觀之“如在灞橋風(fēng)雪中，三峽聞猿時”，有“筆愈少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的妙境，現(xiàn)存作品《關(guān)山行旅圖》生動畫出北方深山和荒村野店，穿插了往來的旅客，又點綴飛鳥、雞犬，頗富生活氣息。畫中山勢雄奇，石如刮鐵，樹木有枝無干，云煙吞吐其間。米氏父子山水多水墨點染，干濕濃淡的橫點錯落有致、筆墨氤氳，表現(xiàn)云霧彌漫的江南景色。北宋郭熙在《山水訓(xùn)》中提出“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的“游觀”方式，在觀者視點不斷轉(zhuǎn)移和變化之中變化，“一山而兼數(shù)十百山之意態(tài)”“盡收城郭歸檐下，全貯湖山在目中”，確立以“遠望”為核心的移步換景的山水畫基本觀照方式?！斑h望”得山水之勢，“游觀”得山水之豐富飽滿的情態(tài)，二者結(jié)合展山水之魅力。王希孟《千里江山圖》以長卷形式，描繪了連綿的群山岡巒和浩渺的江河湖水，于山嶺、坡岸、水際中布置亭臺樓閣、茅居村舍、水磨長橋及捕魚、駛船、行旅、飛鳥等，又有蒼松修竹、綠柳紅花點綴其間。山與溪水、江湖之間，漁村野渡、水榭長橋，應(yīng)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畫作中人物雖小如豆，卻形象動態(tài)鮮明逼真，人物活動栩栩如生，意態(tài)生動；江河勾出水紋，與沒骨色彩形成反差對比，氣勢遼闊超凡，充滿了作者對美好生活境界的向往。全幅景物繁多，氣象萬千，構(gòu)圖于疏密之中講求變化，氣勢連貫，全圖充分表現(xiàn)了自然山水的秀麗壯美，也被稱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另有獨成一家的“馬一角”與“夏半邊”，他們均采用特寫鏡頭方式描繪奇秀山川，更加自然地符合常人欣賞角度，由繁入簡，由近及遠，多表現(xiàn)一種生活趣味。馬遠《寒江獨釣圖》畫面描繪了下著大雪的江面，一片蕭瑟清冷，一葉小舟、一個漁翁，獨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釣，水面寥寥幾筆簡潔清潤，巧妙的布局表達出天地之間純潔而寂靜、一塵不染、萬籟無聲之感。柳宗元《江雪》詩意更是表露無遺，使觀者在吟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之中，忘記塵世煩雜之事，陶醉畫中悵然之境！到元代倪瓚，畫面景物極簡，多作疏林坡岸，淺水遙岑?？莨P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風(fēng)格蕭散超逸，簡中寓繁，小中見大，多展現(xiàn)幽靜清涼景色，營造遠離塵囂的理想環(huán)境，代表作《六君子圖》圖上一河兩岸，近岸土坡上畫有松、柏、樟、楠、槐、榆六棵樹，倪瓚自題：“盧山甫每見輒求作畫，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燈出此紙，苦征余畫，時已憊甚，只得勉以應(yīng)之，大癡黃師見之必大笑也。倪瓚?！庇疑辖怯悬S大癡題識云：“遠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陁。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大癡贊云林畫?！秉S公望喻畫中六棵直立的樹為六君子，這幅畫便叫《六君子圖》。這正是宋元以來文人繪畫借物寓志的一大特色，一方面，文人將詩情畫意融入畫中，寄托希望中的理想世界；而另一方面，又將繪畫視為個人娛樂的筆墨游戲，畫面空闊之處亦有人題詩賦情。不同繪畫風(fēng)格的作品結(jié)合豐富多樣的表現(xiàn)手法給欣賞者帶來暢游之樂。

“臥游”之樂的精神寄托在中國山水畫得以體現(xiàn)。中國人的精神需求與中國山水情懷相融共生從未間斷，仕途進退、人生喜憂都可在山水畫中抒懷達志，更有題跋押印以示證之。郭熙“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表創(chuàng)作超凡脫俗之情懷，士大夫調(diào)劑抒懷的慰藉之物。宋代翰林大學(xué)士蘇軾與文豪黃庭堅對郭熙的《秋山平遠》唱和有加，茶余飯后“飽游飫看”于山水間，流連忘返。蘇黃的詩與郭熙的畫，以及各自人生的輾轉(zhuǎn)浮沉，都在彼此的映照下融匯一處，傳遞出蘇黃二人的志懷與心跡：身在玉堂，心寄青林。臥居玉堂之中，“發(fā)興”的卻是《秋山》中蕭索荒疏的景象。放逐途中的壯美與高居堂上的肅寂，形成鮮明的對比。蘇有“白波青嶂非人間”，黃作“恨身不如雁隨陽”，既然人無法像大雁那樣展翅騰空，隨陽而去，便只好凝視著墻上的山水圖像，如在畫中，尋得心中的一絲慰藉。古人如此，今人又何嘗不是！今天我們物質(zhì)生活富足，出行便利，信息資源豐富，快節(jié)奏地工作、學(xué)習(xí)，忙碌穿梭于鋼鐵建筑之中，對綠水青山何嘗不是日日心向往之，“逃離”內(nèi)心壓力，追求精神上“隱逸山林”的片刻安寧，同樣追求在山水作品中的暢神之樂。恰如列夫·托爾斯泰在《藝術(shù)論》中的藝術(shù)共鳴：“感受者和藝術(shù)家那樣融洽地結(jié)合在一起，以致感受者覺得那個藝術(shù)作品不是其他什么人所創(chuàng)造的，而是覺得這個作品所表達的一切正是他很早就已經(jīng)想表達的?！毖τ滥暾f：“學(xué)會欣賞作品的美、領(lǐng)悟其核心精神內(nèi)涵，才能得到熏陶，塑造美好的心靈。”中國山水畫不斷地為人們提供精神食糧，走進人們的生活，使觀者帶著時代的審美志趣、審美思維、文化素養(yǎng)，在“悟”中感受山水無窮之魅力、中國哲學(xué)之味道，享受別樣的“臥游之樂”！

[1]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

[2]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222頁。

[3]陳傳席，《中國山水畫史》，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0年版，第451頁。

[4]張曼華，《中國畫論史》，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版，第232頁。

[5]同[3]，第292頁。

[6]同[4]，第230頁。

[7]渠敬東，《山水天地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