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2020年11月,《中國收藏》雜志專程拜訪謝辰生先生。雖年事已高,但談起文物保護,這位老人依然興致盎然。
今年5月2日,國家文物局顧問、中國文物學會名譽會長、著名文物保護專家謝辰生先生駕鶴西去,享年100歲。
“平生只做一件事,熱血丹心護古城?!?010年謝老88歲壽辰時,全國文保志愿者贈送的祝賀錦旗上這樣寫道。如今回顧起來,這也正是對他畢生執(zhí)著的事業(yè)最生動的寫照——他見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文物工作一路走過的歷史。在業(yè)界普遍看來,自鄭振鐸、王冶秋兩位前輩之后,稱謝辰生為“祖國文物的守護人”,當之無愧。
有幸的是,自創(chuàng)刊以來,《中國收藏》雜志與《中國商報·收藏拍賣導報》編輯部曾在選題采訪和活動報道中與謝老有過多次交集。更令我們感動的是,每一次聯(lián)系,他都不忘表達對這“一報一刊”發(fā)展的關(guān)心。斯人已去,本刊特地在此擷選幾個令我們印象最為深刻的追憶片段,以此表達對這位文物保護大家深切的懷念。
今年6月,我們將迎來第17個“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日”。殊不知,當初促成這個一年一度主題日的設(shè)立,謝老是其中的一位關(guān)鍵人物。
“回首自己七十多載的文物事業(yè)路,我一直堅信保護文物就是守護國家?!边@是謝老生前曾多次說過的一句話,樸實又深沉。
1922年,祖籍江蘇武進的謝辰生在北京出生。他的堂哥是歷史學家謝國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謝辰生跟著堂哥到了上海。機緣巧合,他開始幫助鄭振鐸編《中國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錄》。1949年,鄭振鐸被任命為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長赴京上任,身為秘書的謝辰生跟隨鄭振鐸北上。從此,除了抗美援朝期間的從軍經(jīng)歷,謝辰生一輩子沒有換過單位,更未離開過文物工作。
1950年,在鄭振鐸、王冶秋、裴文中等人的指導和幫助下,謝辰生開始起草《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古文化遺址及古墓葬之調(diào)查發(fā)掘暫行辦法》《關(guān)于保護古文物遺址的指示》等中華人民共和國首批文物法規(guī)。由此他開始與新中國文物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的制訂結(jié)緣,被譽為“文物一支筆”。1982年,他主持起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并撰寫《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卷》前言,第一次明確提出了“文物”的定義?!氨Wo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這一令文博界耳熟能詳?shù)氖止ぷ鞣结?,也正?002年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時,由謝辰生積極推動寫入總則的。
1994年離休后,不顧自己年事已高,謝老依然密切關(guān)注基層文物的工作狀況,為國家的文物保護工作不遺余力、奔走呼號。特別是21世紀以來,面對房地產(chǎn)開發(fā)浪潮,他堅定地與“推土機”抗爭,全力加速了我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立法進程。2005年,他又參與起草國務(wù)院《關(guān)于加強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的通知》,積極倡議設(shè)立中國“文化遺產(chǎn)日”(2017年調(diào)整名稱為“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日”)。
《中國收藏》雜志有多位記者采訪過謝老,大家一致認為謝老家的電話就是文物保護的“熱線”,無論何時,只要你就相關(guān)話題請教他,他都會毫不吝嗇、知無不言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2019年,山西省2019文物建筑認養(yǎng)北部片區(qū)推介會的舉行在業(yè)界引發(fā)了爭議。當時本刊記者電話采訪謝老,他說自己尚未具體了解此事的前后經(jīng)過,但既然與文物保護有關(guān),便很鄭重地要求記者給他詳細講講(后來得知,那段時間他一直在受病痛的折磨)。聽過來龍去脈與主要爭議點后,謝老字字鏗鏘地表示:“無論方式如何革新,文物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這個基本原則無論何時都不能變!”現(xiàn)在想來,言猶在耳,他就像是一位充滿熱情與能量的“戰(zhàn)士”,時刻守護在文物保護的第一線,永遠不知疲倦。
這是一封2011年元月的讀者來信,十余年來一直被珍藏在《中國收藏》雜志編輯部;收信人是時任《中國收藏》雜志主編、現(xiàn)任《中國收藏》雜志社社長陳念,而寫信的這位讀者正是謝老。信的全文內(nèi)容如下。
陳念主編同志:
頃閱貴刊2011年01號刊物第八十六頁、載題為“袁世凱女兒的嫁妝”文章最后一段(八十七頁)稱:“值得一提的是,解放初期,原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夏鼐先生曾委托景德鎮(zhèn)有關(guān)部門尋覓‘居仁堂制’款瓷器一二以資研究……”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夏鼐同志是考古學家,建國后始終是社科院(開始是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領(lǐng)導,后來沒有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過,盼能在下期予以更正。此致,敬禮!
謝辰生上
元月七日
這是2011年元月,謝辰生先生寫給《中國收藏》雜志編輯部的信,字里行間透露出謝老的嚴謹與認真。
雅致的信箋上,謝老的字跡清秀有力。都說字如其人,作為后輩與專業(yè)收藏媒體的從業(yè)者,這封來信對于我們來說既是一個意外,也是一種激勵和鞭策。著名專家、文物保護領(lǐng)域的泰斗級人物能夠在百忙之中如此細致地閱讀我們雜志的內(nèi)容,并且及時指出其中的細節(jié)錯誤,言語認真、謙和又懇切,這是我們事先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或許,走近謝老這樣的前輩大家,也為大眾解讀歷史賦予了新的認知——他們畢生都在致力于保護和傳承歷史,他們本身就是歷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作為媒體人的我們是幸運的。他們的嚴謹負責的治學精神與平易近人的處事態(tài)度,值得我們銘記并學習。
2020年11月,國家文物局官網(wǎng)發(fā)布《關(guān)于向社會公開征求〈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意見的通知》,這意味著自2002年的修訂后,現(xiàn)行的《文物保護法》又將迎來新一輪的修訂,無疑是一件關(guān)乎全社會的大事。
第一時間獲知這一信息后,編輯部首先想到的依然是能否專訪謝老。經(jīng)過與謝老女兒程卓燕女士的聯(lián)系,約定登門拜訪。然而真正見面后,盡管有一定心理準備,情況仍大大超乎了我們的預料——因為高齡和病痛,老人說話有些吃力,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
落座后,接過我們雙手遞上的最新一期《中國收藏》雜志,老人家非常高興,頻頻點頭表示自己記得與這本雜志和《中國商報·收藏拍賣導報》多年的“緣分”。
在2020年年底最后一次采訪謝老的過程中,老人家看到新一期的《中國收藏》雜志很高興。他對專業(yè)收藏媒體發(fā)展的期許,也給了我們莫大的鼓勵與鞭策。
當聽說我們此次采訪初衷是為《文物保護法》的修訂,在助手修淑清老師的轉(zhuǎn)述和“翻譯”下,謝老表達了他的看法:“我認為從當年立法開始到實施至今,整體來看《文物保護法》的立法精神、宗旨、思路與方向是沒有問題的。某些細節(jié)的修改可以討論,但要堅守文物安全是第一位的底線原則,一定要避免與利益掛鉤!”
而當我們提及是否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在一起工作的事,他馬上一邊點頭,一邊努力地用言簡意賅的講述方式告訴我們:“記得”“當時我負責組織協(xié)調(diào)”“那(些專家)都是老朋友了”。
他還回憶道,專家小組除他以外的“六老”中,啟功先生很愛笑,總是樂呵呵的,“老謝(即謝稚柳先生)就有點兒脾氣”“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但大家都是奔著同一個目的,每一次的討論都非常嚴謹認真”……話語間,老人的眼底微微地泛起了光,那是他心中對老友的想念。即便不能鏗鏘有力地表達,作為聽眾的我們還是可以強烈地感受到,其此生所鐘愛的事業(yè)、那些曾經(jīng)一道奮戰(zhàn)過的友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并未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年紀的增長而減退,他還是那個謝辰生。
那天的拜訪結(jié)束后,謝老堅持要把我們送到門口,就在他有些顫顫巍巍地舉起手向我們告別時,我們看到了一位平易近人的文物大家,也看到了一位可敬可親的長輩。
如今,謝老的人生故事已經(jīng)寫完了結(jié)語,多少世事皆成過往,但經(jīng)他奔走呼吁而保存下來的文化遺產(chǎn)和文物還在,它們又激勵著后來人奔赴在這條文物保護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