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
銜接盛唐與中唐的“詩圣”杜甫與南宋四大詩人之首的陸游同屬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詩人,他們的詩歌反映了民生疾苦,充滿了仁民愛物的情懷。二人均在歷經官場或干謁失敗后仍然在創(chuàng)作中矢志不渝地書寫著體恤民生和砥礪忠義。南宋時,陸游便常與杜甫類比,陸游的好友楊萬里在《跋陸務觀劍南詩稿二首》中便贊揚陸游“重尋子美行程舊,盡拾靈均怨句新”,與陸游友善的劉應時在《讀放翁劍南集》一詩中直接說“放翁前身少陵老”。可見,杜甫與陸游不僅一生際遇相似,從詩歌的主題到藝術也有眾多相近之處,而陸游又在汲取杜甫詩歌養(yǎng)分的基礎上深化了杜甫憂國憂民詩篇的文化價值。
一、陸游對杜甫及其詩歌的致意與解讀
陸游存詩9000 多首,涉獵范圍廣泛,舉凡日常生活的飲酒高歌、登高眺望、書齋閑情、鄉(xiāng)村小景都被他攝取到詩中,其中不乏涉及杜甫的詩篇。陸游對唐代詩人杜甫極為崇敬,一生寫過不少仰慕杜甫、歌頌杜甫的詩。他曾在《宋都曹屢寄詩且督和答作此示之》中說:“天未喪斯文,杜老乃獨出?!标懹斡兄笔阈匾艿摹蹲x杜詩》、兩首《李杜詩》等詩篇。乾道七年(1171),陸游四十六歲出任夔州通判,登上白帝樓憶及杜甫寫下《夜登白帝城樓懷少陵先生》,明月依舊昔賢不再,抒發(fā)了自己與杜甫一樣,有生之年難以施展雄偉抱負。1172 年春,陸游由夔州去興元府就職,途徑四川閬中,拜謁錦屏山上的杜甫祠堂寫下《游錦屏山謁少陵祠堂》,贊美杜甫“歌詩遍兩川”的文學成就,推崇備至,并同情其艱難遭遇:“古來磨滅知幾人,此老至今元不死。文章垂世自一事,忠義凜凜令人思?!贝疚跛哪辏?177)陸游在離開南鄭回成都時在東歸途中路過四川忠州賦《龍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陸游對杜甫晚年流落兩川、壯志未酬的不幸遭遇有著十分真切的體會與感動,加之自己官職被取消、恢復中原計劃落空,寫杜甫不遇于世的憤怒也是詩人自身不平之氣的發(fā)泄,這些都讓陸游對杜甫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有更深一層的理解和共鳴。除上述詩篇外,陸游還寫了《與兒輩論李杜韓柳文章偶成》《感舊六首》中也提到了“我思杜陵叟,處處有遺蹤”。“可以說,晚年閑居的陸游,‘蹉跎悲櫪驥,感會失云龍’,人生失意,杜詩是他重要的精神支柱”??梢?,杜甫以其愛國憂世之心成為陸游的異代知音。杜甫三十五歲時困守長安十年,經歷“安史之亂”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于戰(zhàn)亂之中歷經人生辛酸;南宋的陸游則與之有著相同的個人坎坷遭遇,他出生于兩宋之交,成長于偏安一隅的南宋,民族的矛盾、家庭的流離,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使其格外苦悶。這些相同的生活經歷使杜甫與陸游二人更多地看到了底層人民所承受的社會苦難,同時在二人的詩歌中皆記載或痛斥了統(tǒng)治者沉湎聲色,謀私利而置國家利益于不顧的真實面貌。繼而二人詩歌中均呈現(xiàn)了由悲慨滿懷噴薄而出的仁者之心,這則源于他們共同而深厚的儒家涵養(yǎng)。儒家思想中仁愛善良、憫時傷亂、推己及人的強烈責任感,被杜甫乃至陸游奉為人生追求的目標,并貫穿了他們的一生。陸游與杜甫一樣同出生于有著深厚儒學傳統(tǒng)的家庭,自幼刻苦讀經,從儒家經典中汲取進德修身的養(yǎng)料。他三十七歲時上書給宰相陳康伯,自稱“某小人,生無他長,不幸束發(fā)有文字之愚。先秦古書,晝讀夜思,開山破荒,以求圣賢致意處”。杜甫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偉抱負,陸游在《東屯高齋記》中曾評價杜甫:“少陵,天下士也?!粍賽劬龖n國之心,思少出所學佐天子,興正觀、開元之治。”而陸游同樣立志出仕,參加過三次科舉考試,盡管落榜他還是在《夜讀兵書》中寫“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稌鴩@》中他寫道:“生無鮑叔能知己,死有要離和卜鄰。”可見杜甫與陸游人生目標即儒家所倡導的立德、立功、立言,做輔佐明主、有功于社會的政治家。當仁慈的胸懷與崇高的思想境界上升到偉大的愛國之心時,杜甫與陸游他們偉大的人格魅力便閃耀出輝煌的光彩。杜甫一生在汲汲求仕,陸游一生也在疾呼抗敵復國,入蜀從軍又被彈劾罷官,他們始終在用儒家兼濟天下的思想要求自己,以施展?jié)谰让竦恼伪ж摓槿松K極的為目標。陸游除卻對杜甫詩歌博大精神思想內涵的繼承之外,更沉吟熟讀杜詩并爛熟于心,有意鉆研并模仿杜詩創(chuàng)作手法,甚而至于直接化用杜甫詩句。如《春興》:“猩紅帶露海棠濕,鴨綠平堤湖水明?!标懹伪阕宰⑵浠谩岸抛用溃簳钥醇t濕處,花重錦官城”。陸游《江瀆池醉歸馬上作》中“休問東吳萬里船”,《予行蜀漢間道出潭毒關》中“門泊吳船亦已謀”則可以看到杜甫“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影子?!瓣懹巍渡纤扰R川道中》‘三月三日天氣新’,此徑用杜甫《麗人行》中句”,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因此陸游效法前輩“于《左氏傳》、太史公書、韓文、杜詩皆熟讀暗誦,雖支枕據(jù)鞍間,與對卷無異。久之,乃能超然自得”的境界。
二、陸游“尊杜”根源與自成一家
陸游與“江西詩派”淵源深刻,他曾師從曾幾、呂本中并服膺終生,其中曾幾以“江西詩派”繼承者自居,而呂本中則是“江西詩派”最重要的詩論家,曾、呂二人的愛國情操對其產生重大影響。曾幾回贈陸游的詩中便有“問我居家誰暖眼,為言憂國只寒心”,而陸游為其老師曾幾寫《曾文公墓志銘》一文,大加贊賞其為官有道、不懼權威、鞠躬盡瘁的人格品質,很顯然曾幾憂國憂民、正義凜然的高貴情操使陸游印象深刻,繼而滲透其詩歌中。眾所周知,“江西詩派”以杜甫為祖,杜詩的思想意義與藝術經驗深刻影響了詩派的成員,詩派之宗黃庭堅于《潘子真詩話》中有云:“老杜雖在流落顛沛,未嘗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陳實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義之氣,感然而發(fā)。”可見,杜甫的心系國家安危、同情民生疾苦的思想情操必然會使江西詩派乃至于之后師從“江西詩派”的陸游崇仰而仿效。陸游早年便曾仿效黃庭堅、呂本中等江西詩人的風格,除卻從其父陸宰那里耳濡目染的主張抗金、收復失地的愛國思想外,也離不開曾、呂二人。所以,他崇尚杜甫,將杜詩的愛國主義結合南宋社會現(xiàn)實發(fā)揚光大便不足為奇。只有對杜詩憂憤深廣、心系家國詩意內涵的體悟與改進,才使陸游成為一位卓立千古的偉大愛國詩人。清代呂流良、吳之振《劍南詩鈔小序》中有云:“宋詩大半從少陵分支,故山谷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若放翁者,不寧皮骨,蓋得其心也?!比欢懹坞m然從“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中汲取了營養(yǎng),繼承了“江西詩派”推崇杜甫憂國念時的主調,但他畢竟以藝術個性和才力擺脫了“江西詩派”的牢籠而與之分道揚鑣,他的詩歌語言明朗瑰麗,情調奔放磊落,從戎巴蜀之后境界大變。在《示子遹》詩中,陸游稱:“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痹谕砟昊貞洀娜帜相崟r他寫道:“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前元歷歷?!标懹嗡氖藲q才從漢中入蜀,從戎巴蜀,陸游希望自己建功立業(yè),驅除韃虜,他內心澎湃、壯懷英氣,再加之受到緊張、豪宕的軍營生活激發(fā),豪肆奔放的詩風與杜甫深沉復雜、潛氣內轉的沉郁之風迥然不同。杜詩并無大量直抒胸臆的詩句,而是展示廣闊細微、形象生動的場景畫面,寫出生活原態(tài),因而具有了“詩史”的性質。他以時事寫樂府,以樂府傳時事,“三吏三別”組詩,《北征》《兵車行》《羌村三首》等均從一個人、一個家庭寫戰(zhàn)爭帶給百姓的苦難,揭示歷史真實中彰顯偉大的人道主義,感愴之情并未噴薄而出。而陸游并未如此,他的詩較少具體鋪敘和細致刻畫,故事性薄弱,多把顯示內容高度濃縮到一首詩中,甚至一首詩的一兩句中,來抒發(fā)其主觀感受。如《書憤》中“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濃縮了他八個月身臨前線從軍生涯的寶貴時光,借以自抒壯志難酬、空度歲月?!蛾P山月》只用十二句便寫了將軍權貴、戍邊戰(zhàn)士和中原百姓三類人,用典型事物而非故事性敘述來表達感情?!断献鳌分小疤煜驴蓱n非一事,書生無敵效孤忠”,“非一事”指宗澤被黃潛善排擠,岳飛被秦檜陷害,本應適合拿來鋪陳的事件也一筆帶過。究其原因在于其所處的黑暗時代,陸游兩次因主張抗金而被罷職免官,1178 年,五十四歲的陸游回到家鄉(xiāng)山陰寫了《沁園春·孤鶴歸飛》,詞中有云“躲盡危機,消殘壯志”而對時事刻意回避。這種非夾敘夾議,非敘事性取勝,而是用典型事物來概括現(xiàn)實的風格恰好印證了宋詩以意勝與“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特點。
陸游在繼承杜甫史詩描寫的同時又兼具了李白的飄逸豪放而自成一家。入蜀之初,他便做七古七篇,以雄奇浪漫的想象而著稱,他想象南宋已盡收失地,國勢再次復興,敵人已震懾拜服,中華聲威如太陽般東升:“群陰伏,太陽升;胡無人,宋中興”,即便是之后老病僵臥之時,也把壯志豪情借夢境一吐為快:“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如夢來”,“關河夢斷何處?陳暗舊貂裘”,“破驛夢回燈欲死,枕上屢揮憂國淚”,等等?!皦簟痹陉懹卧姼柚蟹磸统霈F(xiàn)。他堅持夙志,在夢境中抒發(fā)早日收復山河的報國壯志,也在夢境中暫時得到放松與解脫。然而陸游的豪放與李白的灑脫截然不同,偏安一隅的南宋始終無法與盛唐氣象相提并論,李白的游俠的神仙氣度也是陸游無法企及的,李白歌罷掉頭徑去,陸游曲終卻無法擺脫一“悲”字。
三、七律不追求格律和文化意義的超越
杜甫的律詩成就輝煌,他拓寬了律詩的表現(xiàn)范圍和表現(xiàn)手法,不僅用古體寫時事,也用字數(shù)和格律均受限的律詩寫時事,除寫時事外還寫“應酬、詠懷、羈旅、宴游以及山水”。杜甫用連章體的組詩表現(xiàn)徘徊不盡的傷淪落、嘆身世、感盛衰之情。三章以上(含三章)的連章體詩歌就有近五十組之多,其中組詩中又以七律最成功,《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和登峰造極的《秋興八首》等最為膾炙人口。陸游與杜甫亦有相似之處,陸游的七律成就也很高,以對仗工整而著稱,后人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說:“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彼钠呗赏瑯蛹葘懮剿拔?、書齋閑情又寫抗敵復國的時代熱點。除此之外,陸游也寫組詩,《幽居初夏》為四首七律組詩,滿懷壯志不被理解、欲殺敵卻報國無望的《書憤五首》也是七言律詩組詩。雖然《劍南詩稿》中絕句與詞的組詩數(shù)量大大超過律詩組詩的數(shù)量,但是他的七律還是以對仗工整而著稱,成就最高。后人評價陸游七律“風格高健,置之老杜集中,直無愧色”。
律詩有嚴格的平仄韻律,然而詩歌意境之美遠勝于格律,好詩不拘于格律,杜甫晚年作七律拗體增多,他自己說“晚年漸于詩律細”,并不按照形式上的格律寫,而是把中間的平仄調換?!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分形猜?lián)“即從巴峽穿巫峽”,按平仄來說是“平平平平平平平”,七連平的使用顯然不符合嚴格的格律,但卻不影響該詩的偉大。杜甫甚至寫亦古亦律、非古非律每句都拗的吳體詩,他在夔州作七言詩《愁》,自己注解道:“強戲為吳體?!痹谒囆g層面,陸游繼承了杜甫的觀點,《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詩》中陸游談到了“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稍后的劉克莊在評價陸游時也說:“近歲詩人……縛律者少變化,惟放翁記問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使,才思足以發(fā)越,氣概足以陵暴。”可見陸游與杜甫一樣,不滿于字字有出處的“江西詩派”之觀點,并且不拘泥于格律來束縛詩歌的精神內涵。陸游七律《夜泊水村》頸聯(lián)“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對仗不僅工整不落纖巧,同時也用到了律詩的拗救。這句詩的平仄為“仄平仄仄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其中上句本應為“平平仄仄平平仄”,這里卻僅用一字平,這種復雜的拗救脫胎于古體詩,極少用于七言,嚴格來說并未符合標準格律。然而這一句詩直抒胸臆,卻是全詩之詩眼所在,“渾灝流轉”,熾熱壯烈的報國之情擲地有聲,令人感佩??梢?,波瀾老成的詩歌技法還是要以思想內容的博大精深為依托,只追尋詩法技巧是失之片面的,對精神內涵的號召與追求才使得陸游矯正“江西詩派”成為一大宗的原因,也是陸游與杜甫相同詩學觀點的體現(xiàn)。
從詩歌內涵的角度看,陸游并未僅僅只停留于表面對南宋命運扼腕嘆息而束手無策,他在詩歌中反復強調自己要親自上陣殺敵“擁馬橫戈”“手梟逆賊”“上馬擊狂胡”等?!熬┤A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這樣的詩句在杜甫詩集中是找不到的。杜甫是一個文人,并未親自上陣殺敵平定叛亂,而陸游既是一個文人又曾投身軍旅,他習文練武、灑脫不羈,洋溢著英雄氣概。陸游詩詞中積極抗金、收復失地并親臨戰(zhàn)場、以夢寄意的主題早已超出了后人所說的“好談匡救之略”的官腔與儒家明哲保身經略的范疇。他并未滿足于杜甫對歷史現(xiàn)實與底層人民生活艱辛全景式展示,他對南宋統(tǒng)治者茍安國策的批判尖銳而痛心,對朝野大臣、主和派不作為、士氣不振的現(xiàn)實毫無保留余地嚴詞痛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陸游大大提升了杜甫“以身許國、憂國憂民”為本質的文人士大夫精神,為愛國主義注入了一股剛烈之氣。同時陸游繼承了杜甫忠君意識中愛國的積極思想,他與杜甫一樣對農民生活的艱辛有近距離的觀察與切身體會,憂國與憂民是緊密相連的。總之,陸游愛國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從文化意義上對杜甫詩歌有所擴展與提高,這也是他對愛國主義詩歌的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