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

朱以撒

學(xué)生要從外地開車來看我，問我需要什么。我說給我?guī)状羴戆桑|(zhì)量好一點的。

他聽了就有幾分驚訝。

住進這個院子后，就覺得需要許多的土，尤其是肥沃的土。院子傍山，院子里的土也就都是黃土，粗糙和干燥，如果想種點瓜果，還是要改良一下的。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北大荒是一個肥沃的黑土區(qū)，草甸、原野上的植物剝落后腐朽，生成厚厚的黑土層，種什么都是豐稔。這樣的地方總是太遠，一個人只能在力所能及處，尋找那些本不屬于自己的土。后備箱里一直放著幾個結(jié)實的袋子和鏟子，合適的時候就下車，鏟它幾袋運回來——沒有人會說什么。一個人漸漸會對土有一種留意，有了不同尋常的好感。尤其到了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寂寞，原來種滿蔬菜的田地被荒草覆蓋，卻可以看到土的松軟，是一種慣常所說的黑油油樣子，不由兩眼放光，覺得這次機會同樣不能放棄。

從土的顏色判斷它的質(zhì)量，對于有過稼穡生涯的人不是難事。田里的、山間的、河邊的，就是這個村子和那個村子，土都會有一些差別，于是有的產(chǎn)量高，有的產(chǎn)量低，徒喚奈何。當(dāng)年分地，有人不求地大，只要求地好，土是地的根本。一塊都是石頭疙瘩的地，對于要在上邊種植稻菽的人來說，無論如何也不愿接受。有土的觀念的人對我說可以花錢買土——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賣土這個行當(dāng)了，土的質(zhì)量和價值是成比例的。土本來是不要錢的，因為有需要就成了買賣的商品。如果一個人住單元房，種幾盆小花小草，是不需要太多的土的，只有那些住在有院子的人家，地氣深重，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如何利用土的功能，做點有情趣的事。

開車在一條主干道上，舊日印象中兩邊都是菜畦，土地特別適宜菜農(nóng)們的勞作，蘿卜、芥菜、馬鈴薯、四季豆，大凡種下，收成都讓人欣喜之至。淮山那么長，暢通無阻地穿越到地下;包菜越長越圓，越抱越緊，無數(shù)，一直延伸到遠處。至于玉米，我覺得是菜農(nóng)們種著玩的，比不上北方的青紗帳，此時也讓人看到一片挺拔，迎風(fēng)搖曳。收獲的季節(jié)，有人裝在編織袋里送給我，花菜潔白，土豆橙黃，西紅柿帶著喜慶的嫣紅，茄子有一身深沉的紫色調(diào)，這是植物中比較少見的。它們都如此新鮮，閃動光澤，讓人先欣賞后品嘗。海倫·凱勒這樣說：“在所有的感官之中，我相信視覺定然是最使人快樂的”。的確，見到這些剛從土里拔出的鮮活果實，真是開心不過。像白蘿卜，初始是撒種的，種子那么一丁點，讓人都沒有什么信心，如今眼前展現(xiàn)的是棒槌一般的壯碩。生命沉入土中，新的歷程就開始了，一些成功了，一些再也不見綠意出土，我武斷地認為無理可申，這就是命。我想說如果我的院子都是如此等級的土，它上邊的植物，也是可以與它們媲美。不過，路兩邊的土地后來再也不生長綠油油的植物了，樓盤拔地而起，那些很有品質(zhì)的土，被壓在最底層——很多這樣的土不見了，它們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封閉了。在封閉之前，沒有誰認為它們珍貴，把它們運到一個需要的地方。土得不到珍惜，由于它所處低位，以前為人腳板踩踏，現(xiàn)在更不見天日了。

院子傍山，有一條土路到達山頂。我上去過幾次，見到頂上的摩崖石刻，后來路被封死，也就斷了攀登的念頭。從院子可以仰觀山的走勢，看到土質(zhì)不一，土層厚薄——有的生長出高大的橄欖樹，樹干厚實沉著;有的只是一些茅草和淺草?！暗厥菰运砂亍薄幸恍l件在生命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確立了，只能無奈地去適應(yīng)。若是好土，就應(yīng)當(dāng)讓有價值的植物生長，否則優(yōu)越的條件就浪費了。就像人的根底，公卿大夫、豪門貴胄，他們占據(jù)要路津，不是比他人勝出一點點，而是勝出太多。那時寫好字是尋常事，蓬門子弟何處尋得一本法帖？而官僚子弟卻有著豐富的庫藏，博識廣聞，筆下神飛。這就不難理解東晉時的王謝家族子弟，走在書藝的前鋒，一手秀逸清新的行草，筆法精到，運行時清暢不梗宛若晨流。底層文士、出家人、戍邊兵卒，筆下就拘謹拙陋，到北朝這個時節(jié)還是如此——這不是我說的，是阮元下的斷語。這樣的差別古來就有，延至今日亦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郭沫若有了研究《再生緣》的興致，從一九六一年五月到十月，半年不到的工夫，他就在為人矚目的《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六篇關(guān)于《再生緣》的研究論文。天下學(xué)人誰能如此，還不是郭氏所處的位置使然，報社總編豈敢說一個不字。陳寅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研究《再生緣》，頗見功夫，又如何有此可能。據(jù)說郭氏論文發(fā)表后，為其提供資料者眾，甚至在北京圖書館的協(xié)助下找到《再生緣》的“海內(nèi)孤本”——郭氏幾乎閱盡了當(dāng)時所有的珍貴資料。他就是那個時代的明星，風(fēng)光無限。而陳寅恪只能憑一己之力，他的寂寞和艱難是注定的。也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郭沫若接連在《文物》發(fā)文，認為《蘭亭序》系偽作，非王羲之所寫。江南高二適的意見正相反，他的《駁論》寫好了，無處可發(fā)表——誰愿意發(fā)表與郭氏意見相反的文章，讓郭氏不高興？幸好他有朋友章士釗，有能力將此事讓毛澤東知道，毛澤東致信郭氏，認為筆墨官司有比無好——當(dāng)然，高二適的文章就見天日了。一個文士，有章士釗這樣的朋友是很值得珍惜的，不然，高氏只能守著他的《駁論》向隅浩嘆。發(fā)一篇文章都如此，一個處于文化界最高位，一個處低處，生存的土壤差異使然。我相信更多的學(xué)人異于郭氏，居于平實之地，惟舉燭自照風(fēng)骨崚嶒。

沃土缺失也可以生存——一些植物的生命在這方面給予提示，凡為生命，就有其不屈的一面，于石縫里、水泥縫里，一線之隙萌生綠意。少年時的老房子，深秋時的瓦上已毫無水汽，便上到房頂，從這頭走到那頭，把枯黃的狗尾巴草拔起來扔下。它們在沒有土屑的房頂安身，年年拔，年年生，使一個少年心生奇怪——天風(fēng)天雨，天生天養(yǎng)，生也是一種天意的體現(xiàn)。土從來都在腳下，由大風(fēng)卷起飛揚，落在高處的只是一些細微的粉塵，不足以讓植物暢快地伸展。每一個對植物存在夢想的人都會創(chuàng)造意識，幾個泡沫箱、塑料盆，裝滿土，就可以在上面種蔥蒜花草——生活場景并不需要宏大，會心之處也不必遙遠，小且溫馨，有樂趣，就足夠。只要是容器，盛土，就有發(fā)芽的希望。每個人心里都有使日子樂趣一些的想法，譬如，有一片不大的土就夠了。住在頂樓的主人決不會只把這個空中平臺當(dāng)成觀景、曬被子的好去處。搬進來后就快速行動起來，大量囤土。土一袋袋扛上來，老式的小區(qū)沒有電梯，使主人多費了許多腳力。鄰居問起，只能含糊其辭，生怕節(jié)外生枝——每個人都有改善生活情調(diào)的愿望。螞蟻搬家式的方法雖然原始，效果卻相當(dāng)實在;很個人的行為，由少而多，積微成著，不需多久，樓頂就堆得都是土了。土來自不同之處，顏色就見出不同。接下來就是整成畦，問鄉(xiāng)下朋友討要一些時令菜苗瓜苗，學(xué)習(xí)一些此前全然不在意的種植技能，還有規(guī)避蟲害的竅門。目的只有一個，讓這些從土里長出的細苗展葉拔節(jié)，不斷遞進。當(dāng)青瓜、絲瓜、佛手瓜出現(xiàn)時，果蠅也大量繁殖出來了，叮咬無數(shù)。主人在瓜棚內(nèi)外大量懸掛粘蠅紙，它們隨風(fēng)飄動，猶如一枚枚紙鳶，果蠅一撞上，此生就結(jié)束了。瓜和果蠅都是從土里滋長出來的，人們保護前者，消滅后者。

一個人在下班之后顧不上休息，而是興致勃勃地在頂樓與自己的土地交流，覺得比上班快樂得多——這時絢麗的晚霞布滿天際，他看了一眼，覺得沒啥意思，還是腳下的土更耐人琢磨。

如果簡單地區(qū)分土質(zhì)，無非是肥沃和貧瘠兩種。有的向來肥沃，如有的人天生麗質(zhì)，素顏就可勝于粉黛。那些品質(zhì)貧瘠者，則要靠人來改良，不斷地加入新質(zhì)，使之漸漸符合作為沃土的要求。養(yǎng)鴿專家先后送來幾袋鴿糞，再買幾袋有機肥，加上幾次燒出來的草木灰，它們和土拌在一起——一個不具備土壤專業(yè)知識的人，只能以不知為知之，簡單地進行如此的多元配搭，而不考慮其中的禁忌或者沖突。大多數(shù)人認為土是實在的、樸素的，直到看見植物從中長出，才知道土還具有靈氣。多雨的南方，梅雨天，土壤濕透了，瓜豆生長之后，如果不及時扶持，卷須就不斷向空中探索，試圖捕捉倚靠之物。主人砍了一捆竹子，一律拇指粗細，每一株近旁插上一枝，瓜豆居然如同長了眼睛一般，卷須轉(zhuǎn)了過來，環(huán)抱不放，從此開始了向上延伸的行程。如果是土壤肥沃，長勢恣肆不休，足以令人驚異。在我的印象中，土的作用是不可限量的，曾經(jīng)有過早稻畝產(chǎn)十萬斤、芝麻五千斤，而其他一些植物，紅薯、南瓜、玉米、棉花的產(chǎn)量也以為是因為很驚人。當(dāng)時我沒有辨識力，年齡還小，后來發(fā)現(xiàn)成年人也有沒有辨識力——辨識力不一定和年齡有關(guān)系，成人較孩童荒唐的事常有。王艮曾說：“百姓日用即道”——我的理解是百姓在艱辛中能夠存活下來，一定摸到了其中的道理，犯不著圣賢來指指點點，因為卑賤、瑣屑的日常，如果沒有一些道理在其中，是很難過下去的。由一地雞毛的日常積攢起的生存之道，不高深，很簡單，實用尤佳。而那些浮夸的、虛妄的，用簡單的日常之道不難判斷——除非，自己沒有腦子。土不誑人人自誑，如果一個人和土有比較長時間的聯(lián)系，對土的脾性了然指掌，怎么可能意涉荒唐。一個人到了初秋就大抵可以知道田野上是豐還是歉，但即便是前所未見的豐年，產(chǎn)量也不可能高到離奇。在一些寫鄉(xiāng)土的文章里，常有“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之說。是啊，如此遼遠的土層里，生長著萬千不同種類的生命。

用神奇喻之是對的。

植物于土是有認知的。這種認知來自人的實驗，即不斷地在土上種植、體驗，最終使某一種土和植物達到高度契合。枇杷和文旦柚成長時，我會驅(qū)車到常太和度尾，這兩個地方的土質(zhì)適宜，使果實尤其佳妙。枇杷中的白梨可稱極品，渾圓緊致，將皮打開，肉潤汁足，甘甜微酸。文旦柚個頭不顯，一瓣瓣薄皮打開后，猶如仙姑端坐蓮花臺上，其色晶瑩剔透，其質(zhì)細膩清朗。果農(nóng)總是在這個時節(jié)忙碌無休，應(yīng)對各方來客，是與眾不同的土帶來了這份福利。別的地方也完全可以栽種，收成后品相毫無二致，唯口感是不可欺的。此時人們不相信眼力，而寄托于口感的表達。當(dāng)各自都付出辛勞，終了的收獲卻如此大異，只能承認，是土在果樹的生長過程中，悄然改變了它們的口味——有的向甜美挺進，有的則相反，走向不受歡迎的滋味，它們的實際距離可能只隔幾個村子，或者幾條田埂，就被口感毫不留情地分辨出高下。真要追問為何如此，終是沒有答案的，還使人陷入唯心。這就是生存的運氣，這里的土成全了村子里的人。沒有什么道理可以言說清楚。運氣平素看不到，使得每個人都獲得的可能，不認為是虛無縹緲。就像曾國藩這樣想成為圣人的人，一生持恒，通官場之道，其身加修，其學(xué)加進，也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天下事無巨細，何一不由運氣哉?！边\氣大小不一，或久長或一時，幾代人長居在這一方土地上，每一個果實成熟時，他們看到了運氣?！皼]辦法，就這里長出來的特別好”，主人懶得和我多說，他忙得很。

學(xué)校要建立一個植物角，便于孩童觀察生長的秩序。為了識土，要求每個人帶一小包土來。有的家長在小區(qū)里尋找，更多的是到花鳥市場，那里有各種各樣的土。土不是少了而是離我們遠了?；B市場上的土要精致得多，里邊的成分是可以用數(shù)字計算的，很純粹，沒有石塊，沒有草根。真正的土還像以前那么多，只不過我們看不到了。土是可以創(chuàng)造價值的，以前的價值總是不高，四季生長的稻麥瓜果，即便豐產(chǎn)，收入也不會大到多少。我從未聽說傳統(tǒng)的種植者有過大喜的，這也是我離開鄉(xiāng)村的緣由。如果土地不用來種植，而是用來賣，賣給房地產(chǎn)商蓋高樓大廈，那就不可同日語了。事實證明后來正是循于此道，賣地，賣地，土地不斷地出賣，樓盤峰起——都市的繁榮就是以高樓密集為標(biāo)志的，在舊日的土地上開拓全新的空間。讓土地上充滿枝葉的青綠，或者農(nóng)人站在田頭喜滋滋看著垂穗的金黃等待開鐮，宛如春夢，說消失就消失了。隨著土的消失，雜物間里的那些農(nóng)具開始了漫長的擱置——蓑衣掛在墻上迎受塵灰，犁耙歪在墻角早已重重銹跡，打谷桶久不用忽一日桶幫嘩地一下全散了。至于草鞋、竹笠、鐮刀、谷籮、扁擔(dān)……有人在城里開了農(nóng)家飯莊，收了去，擺放講究——由于和土不在一起，居然生出另一種情調(diào)，讓人嘖嘖稱奇。土的變化也生出一大堆變化，鄉(xiāng)村沒有多少人了，有氣力的人都外出了;農(nóng)事無人說道了，說的都是生意人那一套。人是善于趨利避害的，之所以樂意離開故土到異鄉(xiāng)去，因為那里過得更好。進入與故土隔絕的車間、工地、流水線，由陌生到熟悉，漸漸適應(yīng)，快活起來。如今與家鄉(xiāng)的關(guān)連就只是春節(jié)，既然大家都回來，那就隨大流回來一趟吧。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故土難離——以前文士如是說，現(xiàn)在不興了，日子過好比懷念故土要實在得多。

看起來是固定的土，守著一定的空間。大雨傾盆山洪暴發(fā)，便隨流水而去。沒有被帶走的土都是一些生土，缺乏肥性，石子又多，主人只能重新再做培養(yǎng)。天下沒有什么是固定不變的，此時這么做是正確的，彼時又變成錯誤的，于是都在不安之中。外界來的力量讓土不安，即便石條砌成的花圃也如此，又有一些土消失不見了。馬路上突然塌了一個大洞，剎不及的車子栽了過去——那么多的土都上哪去了，肯定可以尋覓到蹤跡，但沒有誰憐惜那些土。就像地下溶洞，原先是實心的，后來卻空了，像一個地下王國，是千萬年來的力量，把實物掏虛了。虛比實更讓人聯(lián)想，由于消失，它們的神秘感出現(xiàn)了。那些巨大無朋的天坑、地洞都是我感興趣的，由于空虛，生出一大堆追問。院子里的土整體看起來厚實無朋，細化起來則是一些瑣屑的泥塵，風(fēng)可以刮跑，水可以帶走，連同上邊的植物。土不可能如巨石那般兀立不移——總是要有足夠的強大才能無視外來的牽絆。茂陵一帶那么多的巨石，粗略敲鑿便是拙樸的石人石馬、石虎石象，這么久的時光了，一次次過往，西風(fēng)殘照下的漢家陵闕，有什么可以撼動？沒有到過的人完全不必著急，再過千百年，我以為它還是不會有什么變動。有人曾問，四海問鼎之后幾人梁漱溟、幾人陳寅??？一個人能持抱個人精神而有獨見何其不易，以至大風(fēng)驟來不被撲倒。風(fēng)行草偃是自然界的常道，譬之人道，如果不想偃伏就要有足夠的堅硬寧折不彎。我們無法對一般的植物、人物提出如此要求，特立之士從來少，市井俗人尤其多，畢竟人生還要繼續(xù)，即便茍活，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無可厚非。

芒種來時梅雨天，站在院子里看土，消沉了許多，是雨把土打?qū)嵙?，帶走了，這也是我還要繼續(xù)向外取土的原因。一個人在不斷累積土的過程中，也累積了對土的一點私有樂趣——一種能使萬物生長的物質(zhì)，盡管漸漸疏離，還是讓我揪住你的尾巴吧。

土是不嫌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