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黎
很久以后梁茜想到那一天,依舊覺得是在做夢,但她已經(jīng)能夠分辨夢里的謊言。他說“如你所愿”,這句輕飄飄的話里沒有愛意,更不是諾言。
作者有話說:寫這篇文的時候想寫個關(guān)于雨季的故事,男女主的故事也正如一場持久不絕的雨季,無論如何都會留下潮濕綿長的痕跡。希望你們會喜歡這個故事。
一、
雨水充沛的挪威又下雨了,首都奧斯陸籠罩在一片氤氳中。
梁茜進行完論文講評從教學(xué)樓中出來的時候,教學(xué)大樓的窗玻璃上已經(jīng)是一片模糊,細密的雨滴點綴上去,像是鑲嵌著一顆顆鉆石,潔白的墻壁被雨天的陰霾染成灰色。
她擎著學(xué)校里統(tǒng)一發(fā)的復(fù)古雨傘前往公交站,在拐角處撞到了一人。
來人用純正的挪威語說了聲“對不起”,梁茜捕捉到那聲音里熟悉又陌生的風(fēng)流,她心跳加快,舉高傘,先看到打得規(guī)整的黑色領(lǐng)結(jié),緊接著是線條流暢的下頜線,淡色的薄唇,高挺的鼻梁。
最后是那雙讓人忘不掉的眼睛。他的名字她也不會忘。
看清傘下女子的面龐,季于城驚訝地挑起眉,好像壓根沒想到會遇到她。
“梁茜?”這次他用的是中文,“你怎么在這兒?”
梁茜淡淡地牽了下嘴角:“我暫時在這所學(xué)校擔(dān)任助教。”
季于城點頭:“有五年沒見了,今天可否請你一起吃頓晚餐?”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表面再散漫,實則對于人情的牽絆了如指掌,必要的時候顯露出親近之意,又不顯得突兀。以前或許還有點年少輕狂的不成熟,如今卻變得紳士極了。
梁茜說“好”,季于城和她約定等他開會結(jié)束,就去教師公寓接她。
梁茜舉著笨重的黑雨傘走在回去的路上,歐美人的情感像太陽,開放而不避諱,就在道路旁的雕塑邊上,有戀人擁抱親吻,情狀纏綿,令人歆羨。
梁茜望了幾眼便識趣地別過頭,頭腦中卻想起她大學(xué)時的情景,那時候季于城和她在一起,但從來沒有這樣正大光明地秀過恩愛。
他們的感情更像月亮,可惜月光再明亮,也照不暖夜晚的薄涼。
季于城開完會議回來,正是月色朦朧時。用過晚餐,他便提出要去她的公寓看一看,梁茜沒有拒絕。
房門打開時,風(fēng)雨呼嘯,穿過幾米的走廊,濕氣在整個空間里彌漫。季于城環(huán)顧房間,溫馨又簡潔,是宜人的居所。
梁茜去端熱咖啡,回來時季于城將西裝脫下放在了沙發(fā)上,白襯衫的領(lǐng)口解開兩個扣子,神情慵懶。
她俯下身,將熱咖啡放到桌上,才要收回手時手腕便被捉住了,他的指腹像冬日的炭火。
“梁茜,我們可以復(fù)合嗎?”
他的話比濺出來的咖啡還要燙人,梁茜抬眼看過去,他眼里都是深情,險些要讓人以為是動了真心,但下一刻就原形畢露。
“你應(yīng)該……還喜歡我吧?我身邊沒有人,還是單身,不如我們再試試?”
梁茜的臉冷下去,他嘴上甚至帶著笑,仿佛把“玩世不恭”四個字刻在骨髓里。梁茜突然又覺得好笑,他還以為她依然喜歡他,真是自負。
“季于城,你也沒有變?!?/p>
他挑了挑眉,目光征詢。
梁茜牽了牽嘴角:“還和以前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二、
2008年的夏天,高考成績揭曉,梁茜考上了自己心目中的大學(xué),選的專業(yè)卻不被人所看好。
物理類的專業(yè)學(xué)習(xí),是常人眼中女大學(xué)生的噩夢,但梁茜沒有猶豫,執(zhí)著地填上了這樣的志愿。那一屆,同專業(yè)只有她一個女生,頓時成了工科院系師生們的焦點所在。
如果梁茜是個美人,那她大學(xué)四年能保持單身就是個奇跡了。但梁茜的相貌只能勉強稱得上清秀,和理工學(xué)院旁邊電影學(xué)院的嬌俏姑娘們是沒法比的,不止與胭脂紅粉無緣,又因為家境貧寒,衣服總是半舊的。加之她從不參加聚餐,與同班同學(xué)的關(guān)系甚是疏遠。那時候的大學(xué)生們都講究新潮與時髦,所以梁茜并沒有受到多大的關(guān)注,反而在私底下被男生們戲稱為是“物理系的丑小鴨”。
有丑小鴨,自然也有王子公主般的存在,季于城就是人們心中當(dāng)之無愧的天之驕子。除了皮相引人矚目,資產(chǎn)豐厚的家族企業(yè)亦是同學(xué)們私底下的談資。他甚至不住在學(xué)校,在大學(xué)旁的富人區(qū)有棟復(fù)式樓,養(yǎng)了一只威武的德牧。顯然在最初,沒有人會將季于城和梁茜這兩個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們幾乎沒有交集地度過了第一個學(xué)期,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眾人眼中默默無聞的梁茜拿下了第一學(xué)期的一等獎學(xué)金,這也是工科院系一等獎學(xué)金首次落入女生手中,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梁茜是在一個陰雨天撿到了那只小野貓,它的后腿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弄傷了,哀哀地趴在學(xué)校后山的灌木叢里。
宿舍樓的宿管劉阿姨聽梁茜說完,戴著一副老花鏡,抬起眼皮看著抱著貓的少女,搖搖頭:“不行,宿舍里不可以養(yǎng)小動物?!?/p>
梁茜只得偷偷將貓藏起來,第三天宿管劉阿姨找上門——隔壁宿舍的女生舉報了梁茜。她將貓帶出宿舍時,還聽到那邊的女生說,帶野貓回來,也不怕得病。
野貓的后肢化膿了,學(xué)校附近有獸醫(yī)院,可惜梁茜沒有錢。她的獎學(xué)金都給了父母,將來存著作為她自己的學(xué)費,每個月的生活費將將夠吃穿用度,所以她連同學(xué)間的聚餐都去不了。
她抱著貓在獸醫(yī)院外站了站,心灰意冷地準(zhǔn)備離開時,遠遠地望見了季于城。
他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頭上一頂藍黑色棒球帽,眉目清朗,姿態(tài)颯爽,像是才從香港電影中走出來的英俊小生,手中牽著一只快要掙脫繩索的德牧。
季于城看見了她,停下腳步,望見同樣狼狽的一人一貓。
他是帶著狗來檢查身體的,因為梁茜的求助,順帶幫了個忙。他要走時,梁茜出聲叫住他。
她神色局促,小聲道:“謝謝你,等這個學(xué)期獎學(xué)金的錢發(fā)下來,我會還你的,只是會晚一點,可以嗎?”
梁茜并不曾因為貧窮而感到羞愧,但卻因不得不長久地欠人恩情而赤紅著臉。
他聞言哦了一聲,沒有立刻回答,抬起眼皮瞥了眼包扎著腿的小貓,反問道:“你打算怎么養(yǎng)貓?”
“宿舍里不讓養(yǎng),我想將它送到寵物店,應(yīng)該會找到好的主人的?!?/p>
聞言,季于城彎起唇角:“別送去寵物店了,給我養(yǎng)吧。”
昨天的網(wǎng)絡(luò)課上,梁茜在網(wǎng)上查了查,原來養(yǎng)貓也有一番門道——貓糧,貓爬架,貓砂,她都負擔(dān)不起,而季于城可以,梁茜沒有怎么遲疑就點了頭。
季于城一手抱著貓,一手牽著狗,離開時又轉(zhuǎn)過頭,朝梁茜眨了眨眼:“還錢太俗氣了,也沒必要,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把原子物理的筆記借我抄一抄?!?/p>
三、
學(xué)校的圖書館是在民國時期建成的,已有了近百年的歷史,圖書館外立著一排老槐樹,梁茜喜歡東邊靠窗的位置。每當(dāng)她坐在那里,望著窗外繁茂蔥郁的枝葉,總覺得心情沉靜,即使是再復(fù)雜的經(jīng)典力學(xué)題也能一步步得到最終答案。
但是這一天有所不同,依舊是在這樣靜謐的圖書館,依舊在窗邊,梁茜卻有些坐立不安——
因為課后季于城說會來找她抄筆記。她看著書本上的字,只覺得仿佛變成了晦澀的甲骨文。
南邊的入口傳來開門聲,梁茜聽到身邊女生在竊竊私語。她轉(zhuǎn)頭看過去,季于城單手拎著外套,頂著一頭濕潤的頭發(fā)進來,眉目間盈滿蓬勃的朝氣。他張望片刻,看到了梁茜,笑了一下,一瞬間梁茜的心跳快得異常。
季于城在她身邊坐下,從書包里拿出了筆記本,梁茜及時地將自己的筆記本推給他。他壓低聲音說了句“謝謝”。
那一瞬間他靠得很近,她嗅到淡淡的香水味,迷人又危險,就像神秘的雨林。這讓她覺得臉發(fā)燒,兀自埋下頭去。
季于城的影響力顯然比梁茜想象的還要大,即使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悶頭抄著原子物理的筆記,前后左右都有人朝這邊望,竊竊私語。梁茜不習(xí)慣身處這樣的目光中心,渾身都不自在。
這場短暫的邂逅,梁茜以為沒有人知道,但是答疑課上,一向欣賞她的徐教授沒有給一點面子。
“梁茜,為什么季于城這道題的解題步驟和答案和你一模一樣呢?你知不知道自己連氫原子的定態(tài)能量公式都代入錯了?”他一臉嚴(yán)肅地發(fā)問,最后又加了一句,“大學(xué)怎么還會有抄作業(yè)的情況呢?”
班上的同學(xué)都安靜地看著她,梁茜站起來,緊緊攥著雙手,她很難堪。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梁茜紅著臉也紅著眼,小聲道:“對不起,老師,是我的錯?!?/p>
“不是,”季于城緩緩站了起來,朗聲道,“徐老師,梁同學(xué)不想借作業(yè)給我抄,是我逼她的?!?/p>
徐教授氣得瞪圓了眼睛,登時便表示扣掉他平時成績里的十分。對梁茜,徐教授只要求她寫份檢討,并且以后不要再犯。
整個大一期間,季于城有過兩任女朋友,朋友們知道后,課后紛紛打趣,說他即將告別短暫的單身生活了。
“你真的對梁茜有意思?。空鏇]想到?!庇腥藛?。
季于城笑笑,眉眼風(fēng)流。
“怎么可能?!?/p>
梁茜也以為,那之后他們不會再有交集,但沒想到電影學(xué)院的蔣晴帶著幾個朋友在這天的晚課后攔住了她。
暮色深深,掩不住美人臉上的光彩。
蔣晴顧盼生輝:“你和季于城是怎么回事?”
她聲音輕輕軟軟的,似在撒嬌,旁邊的女生卻很直接。
“晴晴想追季于城,他那樣的人,你是高攀不起的,還是不要自作多情比較好,他不可能喜歡你的。”
“什么阿貓阿狗的,也敢替我說喜歡不喜歡了,不懂什么叫作尊重嗎!”梁茜錯愕地回頭,季于城抱著籃球立在圍欄旁,姿態(tài)慵懶,語調(diào)更懶,“就算我的確喜歡,又怎么樣?”
他的出現(xiàn)讓幾位女生落荒而逃,腳步聲漸遠,梁茜仍然如墜夢中,他把籃球放下,以為她害怕,低聲安慰幾句。
梁茜覺得那個夜晚的星星好亮,她暈暈地開了口:“是真的嗎?”
季于城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什么?”
“……說……喜歡我?!?/p>
他反問道:“你希望是真的嗎?”
心跳的頻率讓她的臉也開始發(fā)燙,她幾乎有些顫抖,閉著眼小聲說了句“是”。
季于城似乎在黑暗中怔了怔,就在梁茜的心漸漸下沉的時候,他摸摸鼻子,然后輕笑一聲,傾過身,溫涼的嘴唇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聲音溫柔,如同晚風(fēng)。
“如你所愿。”
很久以后梁茜想到那一天依舊覺得是在做夢,但她已經(jīng)能夠分辨夢里的謊言。他說“如你所愿”,這句輕飄飄的話里沒有愛意,更不是諾言。
四、
兩個人的戀情讓無數(shù)人跌破眼鏡,誰能想到梁茜那樣的丑小鴨會和季于城在一起呢?在女生們的心中,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季于城失了審美,同時又覺得他只是圖一時新鮮,兩個人很快就會分手。
而這些都沒有影響到梁茜,她本就是獨來獨往的性格,很少在意別人的閑言碎語。
梁茜也是后來才知道,季于城理科成績優(yōu)異,但卻并非物理愛好者,只是為了和父親作對才選擇了這個專業(yè)。事實上,畢業(yè)之后,他大概率也是要繼承龐大的家族企業(yè),成為一個商人的。
但在梁茜的眼里,季于城和“商人”這兩個字相距甚遠。他說話時語氣風(fēng)趣,眼里常常帶笑,梁茜拒絕物質(zhì)上的禮物,他會在雨天送一束花,有星星的夜晚,他會帶她去天臺約會。
他的身上常帶有一種讓她深深迷戀的氣息,名為浪漫。
而在季于城看來,梁茜的大學(xué)生活太單調(diào)了,于是在她生日那天帶她去了朋友在海邊別墅里開的派對。
季于城的朋友大多是名人子女,在圈子里見慣了八面玲瓏的人,梁茜這樣的女生是稀有動物。當(dāng)然,她衣裳簡樸,一看便是來自普通家庭,也有些人心中是瞧不上的,但因為季于城而沒有表現(xiàn)得太明顯。季于城去了洗手間,他們紛紛視她如無物,自顧自地聊天逗樂。
梁茜有一顆通透的心,她能看出來掩藏于笑容背后的鄙夷,她端了一杯果汁坐在角落的絲絨沙發(fā)上,并不出聲。
“你好呀?!?/p>
梁茜抬眼望去,一個穿著淡紫色小禮裙的女生朝她走來,烈焰紅唇,明艷動人。
她對梁茜算是友好,可惜沒能聊多久,季于城就回來了。
她離開前,湊在梁茜耳邊說:“我以前也很喜歡他,但是很不幸,沒幾個月就分手了。毀人姻緣總是不太好的,但我沒什么別的心思,只是想告訴你,不要陷太深?!?/p>
派對結(jié)束了,季于城騎著自行車載著梁茜,揮手和朋友揮別。她聽到了后面人的哄笑聲,忍不住攥緊了他的藍色襯衫。
夜色濃稠如墨,梁茜的心情卻不似晚風(fēng)輕盈,她一路上都緘默著。
到了校門口,他停下來,下車的時候,他長直的腿撐在地上,轉(zhuǎn)頭將她抱下來。
“是我不對,不該帶你去的?!彼f。
梁茜心口一涼,他后悔跟她在一起了嗎?
季于城卻湊近了,他的目光溫柔又有力,低低地道:“他們有些人沒眼光,沒有資格對你品頭論足?!?/p>
梁茜鼻子一酸,想要低下頭,卻被他捧起下巴,輕聲安慰著。
月光下,季于城的眉眼濃烈,親吻她額頭時呼吸是滾燙的,荷爾蒙與伏特加的氣味包圍著她,梁茜閉著眼心跳如鼓,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她假裝忘掉了紫色禮裙少女的話,忘掉了不安和自卑,她想,至少這一刻他心中有她。
如果能一直這么自欺欺人該多好呢。
季于城沒有想到,經(jīng)年后的重逢,會從梁茜口中聽到“渾蛋”兩個字。他既感到震驚,又不得不承認,當(dāng)初自己的確是個渾蛋。
以前的時候,她見到他,總是溫軟地笑,如今臉上卻沒了情緒,只作出敵對的姿態(tài),她說:“請你離開?!?/p>
季于城站在門口,還想同她說句話,但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他在原地怔了怔,尷尬地垂下手,嘴角泛起苦笑。
奧斯陸的雨總是下得酣暢,夜里雨小了些,但也足以淋濕衣裳。季于城走在路上,有輛車停下,車窗打開,一個藍眼睛的青年遞給他一把傘,邀請他坐車,季于城接了傘道謝,卻婉拒了對方讓他搭車的好意。
他想起也是在這樣的雨天,他選擇了和梁茜分手。
五、
即使被許多人所不看好,梁茜和季于城的戀情還是持續(xù)到了大四的秋天。
徐教授一直都很欣賞梁茜,她成績優(yōu)異,做學(xué)術(shù)嚴(yán)謹認真,是最合適不過的科研苗子。大四一開學(xué),徐教授便告訴梁茜,他為她申請到了公費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全國的名額也不過幾個,完全不用擔(dān)憂留學(xué)資金的問題。
當(dāng)梁茜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告訴季于城時,她卻察覺到他似乎沒那么高興,但還是笑著對她道喜,只是笑容沒有平常那么明朗。之后的一個月,他也顯得有些冷淡,而忙碌地準(zhǔn)備各種資料的梁茜沒有太意識到。
其實一切蛛絲馬跡都意味著愛意的消逝,抑或,從一開始就是鏡花水月。
出國前夕,大學(xué)間舉辦青年籃球賽,季于城是前鋒位置。梁茜也去看了比賽,但她記錯了時間,去的時候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雨點吧嗒吧嗒地落下來,還好她提前看了天氣預(yù)報,備了兩把傘。問過替補隊員,說季于城在后臺更衣室那邊,她連忙跑過去。即使過去很久,她也還記得那天的情景,陰霾的雨天,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她穿過充斥著風(fēng)和雨水氣息的空蕩蕩的走廊,看到盡頭的他坐在休息椅上在換衣服。
梁茜跑得急,褲腳濕了一大片,頭發(fā)也變得一綹綹的,季于城剛脫掉球衣,他的頭發(fā)也是濕的??吹搅很?,季于城愣了愣,動了動手中的毛巾問:“你怎么來了?”
梁茜說:“我本來就是想過來看比賽的,可惜記錯了時間?!?/p>
他遞給她一條毛巾,突然道:“出國的事,已經(jīng)定了?”
“嗯,都安排好了,”梁茜又小聲道,“就是很舍不得你,但我會給你寫信和打電話的?!?/p>
他的身影顯得有些寂寥,像一座冷山。他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聲音聽上去好像很疲憊。
他悶悶地說:“我不喜歡異地戀,太累了,不如,我們分手吧?!?/p>
季于城的分手通告來得比秋雨還急,打得梁茜措手不及,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宿舍,在想:為什么呢?
是了,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告別。倫敦那么遠,八千多公里,八小時的時差,那么長的距離,如何能撫平彼此的思念?哪怕是她在辦理簽證時都是遲疑和不舍的。
梁茜恍然大悟,匆匆忙忙去找了徐教授,提出退出冬令營。徐教授很詫異,這么好的機會,別人爭著要,她怎么就想放棄了呢?
但是梁茜還是堅持,徐教授最后讓她再想一想,做好決定三天后再和自己說。
秋雨纏綿,梁茜從宿舍樓里出來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她去了季于城的住處,因為他早就給了她通行證件,保安沒有為難她。
一路上梁茜懷著飽滿的期待,她希望能夠挽回他,即使是放棄一些東西,她也覺得值得。
她想了很多,包括他和她的未來,當(dāng)她帶著憧憬走到樓下,望見前方的情景,不由得恍惚。
梁茜停下腳步,看清一對青年男女擁抱在一起,一個是季于城,另一個是她不認識的女生,模樣嬌俏。他目光中的情緒,和曾經(jīng)給予她的一樣溫柔。
她在那一刻才醒悟過來——哪里是因為告別才想分離,是心早就脫了軌,無論她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拉回。
雨水砸在傘面上,沒有人看見她的淚水砸在滂沱的雨中。
六、
十月三號在報告大廳舉行的慈善會,梁茜準(zhǔn)時去了,卻頂著兩個黑眼圈。
與季于城久別重逢,她表面鎮(zhèn)定,但還是落得個整夜失眠的結(jié)果。
這次慈善會是針對理工科的學(xué)生進行的,家庭貧困的學(xué)生可以申請助學(xué)金,對學(xué)生們而言無疑是極好的選擇。
梁茜也是去了才知道,慈善機構(gòu)的投資人就是季于城。在慈善會上,她見到了季于城,這時也明白了他出現(xiàn)在挪威的原因。
他一身西裝,長身玉立,五官的棱角比多年前愈發(fā)清晰??吹剿谂_上演講的樣子,梁茜有些愣怔——原來時間真的會改變很多東西。
慈善會后,季于城找到梁茜。人潮散去,燈光之下,他的臉上沒有了臺上的自信,反而顯得有些落寞,但也前所未有地真誠。
“對不起?!?/p>
季于城凝視著她的雙眼,薄唇吐出這句話。
他還說先前是自己唐突了,但這些年,他一直都在關(guān)注她,也是因為她在這所學(xué)校,才會有這場慈善會,那個雨天的相遇實際上并非偶遇。這么多年以來,他常感到后悔,但那一天他還是太急了,在沒有表露真心時提出復(fù)合,顯得沖動又傲慢,讓她加深了反感。
這還是梁茜第一次在季于城的臉上見到懊惱的情緒,他一向都是從容瀟灑的,不該這樣。
她心口突然掀起風(fēng)暴,匆忙搖搖頭,小聲說“對不起”,然后轉(zhuǎn)身跑開。
如果不是再度遇到周雯瑜,梁茜并不知道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分手后,和季于城在一起的女生名叫周雯瑜,周家也是國內(nèi)知名的富商之家,他們兩個人真正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但周雯瑜沒有接觸家族企業(yè),她成年后就進了娛樂圈,做了一名演員。
這一次,她是來挪威拍戲的,這幾天導(dǎo)演生病,她便有了點閑暇時光。見到梁茜,周雯瑜竟然也知道她,請她去咖啡廳坐。
她說:“我只在阿城的照片里見過你,這次終于見到真人了。”
說到這里,她還是帶著笑的,只是說起往事,周雯瑜嘆了口氣。
季于城的父親季卓是非常成功的企業(yè)家,也是最適合做商人的那一類人,一切都以利益為先,而非愛情。季于城的母親和季卓便是商業(yè)聯(lián)姻,不出意外的話,季于城也該走上這條路的。
但他生來其實并非循規(guī)蹈矩之人,高考后,季卓讓他去學(xué)商業(yè)管理,季于城轉(zhuǎn)頭就報了物理系,氣得季卓停掉了他好幾張銀行卡。
如果不是籃球場旁的那個意外,他或許不會談起這場戀愛。他只是在梁茜誤會之后不好意思拒絕,當(dāng)然也想做新的嘗試。
可是后來想想,他哪里是那么不擅長拒絕的人,或許從一開始她就是特別的,從她為了一只小野貓小心翼翼地向他求助開始。
季于城的朋友在私底下也難以理解,大約是他原本可以選一位公主,即使是灰姑娘也可以,但最后他卻選擇了丑小鴨。
像他們這樣的人,人生軌跡似乎是定好的,終究要娶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子,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而梁茜卻是不一樣的。
季于城從那場始于意外的戀愛中認識了一個全新的梁茜,在那之前,他從未認識到梁茜的可愛之處——她善良又真誠,不生是非,不耍弄心機,甚至連撒嬌都不會,她甚至沒有多少錢為他準(zhǔn)備生日禮物。
可是她一直在用心地愛他,才會花兩周的時間為他織一條圍巾。她是簡單又純粹的,她的世界除了對科學(xué)知識的求索,剩下的都是可貴的真心。
他其實算不上太有耐心的人,偏偏待她前所未有地用心。他帶她去過海邊party(派對)后,那些嘲笑過梁茜的人,都被他疏遠了。
但他自己終究不是商界的局外人,當(dāng)家族企業(yè)內(nèi)部分裂,父母親勞心費神,白發(fā)漸生,他不得不改掉叛逆的性子,擔(dān)起自己的職責(zé),去重振家族企業(yè)的輝煌。季氏要和周氏聯(lián)盟,他也不得不牽起周雯瑜的手。
那個時候,季于城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梁茜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他草率地提出了分手,以至于在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陷入后悔。其實在那場風(fēng)暴來臨之前,他從來沒想過和她分手。
周雯瑜最后對梁茜說:“他這幾年都是單身,也常和我說起你,我想阿城是愛上你了?!?/p>
周雯瑜離開之后,梁茜在咖啡廳坐了許久。
第二天早上,季于城收到了梁茜的短信:我們回一趟母校吧。
七、
航班降落在冬雨中,梁茜和季于城下了飛機,坐車去了老校區(qū)。
梁茜上次回到這里還是一年多以前,故地重游,熟悉又陌生。圖書館翻新了,不再是老舊的模樣,墻壁上爬著有些枯黃的藤蔓,生動地演繹著冬日的蕭索,大學(xué)校園到處都充滿了凜冬也掩不住的青春氣息。
走到籃球場邊上時,季于城側(cè)頭看她,他們的愛情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圖書館閉館了,他們?nèi)ソ虒W(xué)樓走了一圈,已經(jīng)是傍晚,到了天臺,季于城才發(fā)現(xiàn)那里那里已經(jīng)建起了小型天文臺。
“和以前不一樣了?!绷很缯f。
季于城還沒來得及開口,梁茜突然望向他,眼眸清澈,讓他心神一動,但她的話卻讓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我們分手之后,我還來過這里幾次,那時候會有些感觸,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了,”梁茜笑笑,“其實你是很好的人,但我真的已經(jīng)放下了,我希望你也能放下,我們都應(yīng)該向前看,不是嗎?”
她的笑是純凈的,而他心里的鈍痛開始蔓延。
季于城記得許多年前的擁抱和吻,時隔幾千個日夜,都還那么清晰,原來他早就被心動之神垂青,卻不知自己已墜愛河,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而時光從不相信遲鈍的情感。
季于城的身影徹底消失時,梁茜才紅了眼睛。
季于城愛她這個事實是泡了糖水的檸檬,既酸又甜。重逢時他說她應(yīng)該還喜歡他,他是那樣自負,但他沒有猜錯。
在梁茜的愛情里,季于城永遠都是贏家。
這些年來,他從來都是她夢里的??停傁肫鹉切儆谒暮?,一刻未停。所以她才會在重逢后答應(yīng)他的邀請,請他到自己的公寓,在將人趕走后又悄悄地跟出去,讓那個藍眼睛的青年司機替自己送了一把傘。
如果是八年前的梁茜,大約會義無反顧地投向季于城的懷抱,但現(xiàn)在她有了更深的責(zé)任。重要的科研項目耗費的是數(shù)年甚至幾十年的工夫,因為涉及科研機密,個人的利益會變得微不足道。她需要長時間投入到研究中去,或許幾個月才能見他一面,甚至一年半載只能遙遙相思。
在飛機上,她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見多年后的季于城的朋友都已有人陪伴,而他依舊孑然一人。
幸福的家庭,她給不了,也就不必言愛。孤獨和寂寞可以屬于她一個人,但她不舍得他為此犧牲。
其實在更早更早以前,她的心里就埋下了喜歡的種子,否則換了別人的話,便不會有抄到習(xí)題的機會。
其實她去送他落下的課本,也聽到別人那句“你真的對梁茜有意思啊”,也聽到他的回答,那個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沒有那么重要,如今僥幸得到的這些已經(jīng)是驚喜了。
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梁茜想,將來他會遇到更好的人,有更好的人生吧。
八、
梁茜坐飛機飛回挪威的時候,季于城并沒有去送別。
但是三年后,他還見過梁茜一次。她參加的科研項目有了新的成果,在社會上引起了轟動,記者會現(xiàn)場圍了許多人。
季于城在車?yán)镬o靜地看著,嘴角噙著笑,恍然記起,在多年前的某個森冷的清晨,像幕布一樣輕薄的霧甚至到了窗前,瘦削的少女站在講臺前展示她在實驗室的研究成果。在枯燥又艱苦的進修之路上,她的身影永遠輕盈。
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踏上屬于自己的人生了吧。
回母校的那一天,和梁茜分開后,季于城見到了久違的徐教授。
后者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但還認得他,將人迎進來端了杯茶,坐下時卻吹著胡子哼了一聲:“我記得你,就是你差點拐走了我的得意門生。”
徐教授說,梁茜與他分手后還是參加了冬令營,但是分手后的一年她都很痛苦,經(jīng)常失眠,學(xué)習(xí)成績也有了下滑,因為注意力不集中差點出了實驗事故,險些要被留學(xué)的大學(xué)遣返,直到后來才慢慢地走出了陰影。
“她是個很純粹的人,這些年我教過那么多學(xué)生,都很少見到那樣干凈的孩子,”徐教授說,“如果她能一直保持純粹,想必會獲得更大的成就的?!?/p>
也是這一番話打消了季于城繼續(xù)追逐的念頭。
她教會了他很多,以前他不明白,為什么有時候會覺得無趣,即使站在許多人站不到的地方,也如一無所有一般,后來他想通了,是因為缺少熱愛。
而現(xiàn)在,她是他唯一的熱愛。這兩年,他做了不少的慈善,每當(dāng)看到那些大學(xué)生熱淚盈眶的樣子,他總會想,如果那時候的梁茜也有人幫助,會不會走得更輕松一些。
他們共同救助的那只野貓在去年老死了,走得很安詳,沒有經(jīng)受什么痛苦。所以季于城沒那么難過,只是覺得有點可惜,與梁茜相關(guān)的存在又少了一個,他也不能對它講那些過去的故事了。
三年后的今天,他在人海中看她,又想起那天她說的那句話:“其實你是很好的人,但我真的已經(jīng)放下了,我希望你也能放下,我們都應(yīng)該向前看,不是嗎?”
想到這里,季于城突然就笑了,他才不相信呢,她在飛機上做了噩夢,夢里都在叫他的名字。
但她既然做了那樣的決定,應(yīng)該沒以前那么愛他了,自己的糾纏或許是多余且讓人厭煩的,但他還是希望她能記得那些美好。
梁茜留下了很多記憶,當(dāng)然,她從他這里帶走的也不少。
從徐教授那里離開的時候,寒氣壓在他的肩頭,分外沉重,像是在祭奠著一些未能挽回的事情。
他終究是沒有去過她的面前,而日子一樣得過下去。不過是以后山高水長,他照樣可以活得瀟瀟灑灑,只是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可盛他心中愛意。
不過如此。
記者會結(jié)束,人潮散去。
季于城搖下車窗,看到梁茜朝人群揮動手臂致意,他也緩緩舉起手臂,與她遙遙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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