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雖然現(xiàn)實因素不在人力可掌控的范圍內(nèi),但如果命運恰好安排,如果有幸遇到了那個人,祝愿大家可以把握住。
“清澈的清,禮讓的讓,我叫袁清讓?!?/p>
一
暴雨過后的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清淡而冷冽的氣息,是濕潤的草木的氣息,夾雜著泥土的腥味,與紛繁濃烈的花香混到一處,熏得人頭腦發(fā)暈。
少年站在那些五顏六色的花里,白而瘦的臉,挺拔的身形,整個人像一把薄而利的刀。
鄭逢恩扶著旋轉(zhuǎn)樓梯的木質(zhì)扶手,從別墅的二樓下到大廳里,未見其人,先聞其香,不禁微微皺起了眉。
“我媽媽訂了這么多花嗎?”她掃視了一圈幾乎要將偌大一個客廳淹沒的花海,從紅玫瑰、白百合到葉柄細(xì)長的鶴望蘭和花瓣圓而厚的馬蹄蓮……她的牙齒輕輕咬住了下嘴唇,露出半是疑惑半是忍耐的神色。
袁清讓與她面對面站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很快,聞聲走出臥室的鄭太太,與從門外運進最后一籃波斯菊的袁母打了個照面,兩個大人熱絡(luò)地攀談起來。
黃昏的天色映在雨后潮濕的窗上,像折射著一汪波光粼粼的海。
袁清讓沉默不語,扭頭看向窗外寬闊的草坪。蒙了層水汽的窗戶上映出兩個人模糊的影,女孩伸出手,折斷了一枝香檳玫瑰,把如絲絨般卷起的奶油色花瓣一片一片揪下來玩。
玫瑰枝帶刺,她卻仿佛無知無覺,折了一枝又一枝。袁清讓沒有阻止她,但她臉上那種滿不在乎的漠然表情,又確確實實像玫瑰刺一樣,扎痛了他的心。他見過母親為了延長花期如何絞盡腦汁地細(xì)心侍弄這些花朵,也見過母親深夜不開燈坐在寂靜黑暗的花海中獨自垂淚的背影——一周前,他的父親在送貨途中遭遇車禍離世。因為父親是過錯方,辦完葬禮,母親傷心之余決定將經(jīng)營了十多年的花店賣出去,給車禍中另一個受害家庭湊足一筆撫恤金。
鄭逢恩的母親一向是花店最忠實的顧客,得知店鋪即將轉(zhuǎn)手的消息,便大手筆地包下了積壓在店里的所有鮮花,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袁母開著卡車領(lǐng)著袁清讓來到鄭宅送貨,一是讓他搭把手幫忙搬花,二也是為了母子二人一起,對善心又慷慨的老主顧當(dāng)面道聲謝。
衣著樸素、笑容局促而真誠的母親對他招了招手,男生低著頭順從地走過去,剛站定,就向鄭太太鞠了一躬。女人真絲連衣裙的裙擺繡著粉白色的合歡花,輕薄如煙霞,趕忙拉住他的手,也把自己的女兒叫過來,笑著說:“兩個孩子看著差不多大呢?!?/p>
她目光一轉(zhuǎn),原本和緩的語氣添了一絲急切:“你這孩子,好好的又糟蹋花干什么!”
他抬起頭,順著鄭太太的目光望過去,晚霞從窗外傾瀉進來,落在女孩的側(cè)臉上,灑下一片瀲滟溫柔的光,然而她的五官精致、冷漠,像櫥窗中了無生氣的洋娃娃。
“這個啊……”聽到母親的嗔怪,女孩垂下眼瞼,緩緩松開手,花的殘骸落在她腳邊,她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它們本來也會壞的?!?/p>
過了很多年,袁清讓仍難以忘記鄭逢恩當(dāng)時的那個眼神。
十二歲少女的臉蛋嬰兒肥未褪,圓潤可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冷得過分,含著冰塊一樣,她漆黑的瞳孔中像有一條在崖壁間靜默流淌著的河,無論投什么進去都泛不起漣漪。
二
他住在一片老舊的城區(qū),年歲久遠(yuǎn)的建筑群破敗凌亂,毫無美感可言,說是城中村更合適。十二歲那年因為意外,他失去了父親,母親為了賠款將家中的店面轉(zhuǎn)賣出去,從此只能蹬著一輛三輪車討生活,車斗載著批發(fā)來的鮮花,每天要想方設(shè)法地躲開城管。
生活之于他,從來吝嗇展露甜美的一面。四十平方米的兩居室有一個小陽臺,是家中唯一能曬到太陽的地方,不能受潮的鮮花堆放在那里,到后來竟成了城中村的一道風(fēng)景線,甚至有人專門來拍照。數(shù)十年風(fēng)吹日曬,筒子樓的外墻覆了一層青黑的霉菌,在一片貧瘠和混沌的顏色中,開得絢爛的花朵從銹跡斑斑的柵欄中攲斜而出,將灰蒙蒙的底層世界撐開繁花錦簇的一角。
這張照片被拍攝者上傳到社交網(wǎng)站,評論區(qū)都在感嘆“浪漫不死”。袁清讓偶然刷到了這個帖子,也只是無所謂地笑笑。旁人看陽光下的一捧鮮花便是浪漫,然而那片光明的背面又藏著多少不可與外人言說的辛苦和酸楚。
節(jié)能燈的光太暗,房間里總是陰沉沉的,像在雨天,各色包裝紙和緞帶堆滿客廳的角落,他的世界太擁擠,在需要喘息的時刻,總是不免想起第一次坐在卡車的副駕駛座上跟著母親去鄭家的情形。那棟氣派的歐式別墅有著挑高的門廳和圓形的拱窗,暖融融的光透過玻璃幕墻打在庭院草坪上。
他會用鉛筆在數(shù)學(xué)演算紙的背面勾畫出那棟建筑的大致輪廓,然后依憑著一點回憶和更多的想象力,將其中設(shè)計精巧的細(xì)節(jié)一一填滿。
再次見到鄭逢恩,還是在一個雨天。
晚上九點五十八分,距離他正在做兼職的這家烘焙坊打烊還有兩分鐘,而他通常會提前五分鐘左右,將店門上掛著的那塊小木牌從“營業(yè)中”翻到另一面。五分鐘,足夠他整理好桌椅,打包當(dāng)天沒賣完的面包,脫下工作服,換上自己的校服,關(guān)燈,鎖門。
按部就班地進行到關(guān)燈那一步時,從后廚掀簾出來的袁清讓,一眼就看到了背對著他,緊貼著玻璃門站在屋檐下的女孩。
突如其來的一場雨下得還不小,女孩躲在窄窄的檐下,把雙肩包取下來抱在胸前,白皙清瘦的頸線延伸進白襯衫的后領(lǐng)。他走過去,將門上的“休息中”翻回到“營業(yè)中”,屈指敲了敲玻璃。她應(yīng)聲轉(zhuǎn)過來的一剎那,袁清讓幾乎是立刻就把她認(rèn)出來了。
算算日子,時隔四年,她的五官并沒有“長開”之說,還是洋娃娃般小巧的鼻子和嘴,但長高了不少,顯得整個人更加修長。
她顯然沒有認(rèn)出他,當(dāng)他開門讓她進店避雨時,那雙如靜影沉璧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低一低頭,從他身旁經(jīng)過,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烘焙坊不大,卻暖和,裹在黃油酥軟綿密的香氣里,人會不自覺地松弛下來。木桌椅靠墻擺放,整整一面墻由落地窗拼接而成,雨水中的城市安靜而冰冷,宛如鑲在玻璃后的一幅水墨丹青畫。十六歲的鄭逢恩有著漆黑明亮的眼,用一條豆綠色的發(fā)帶綁起高馬尾,白色過膝襪裹著筆直纖細(xì)的小腿。她的腳上踩著一雙圓頭小黑鞋,鞋底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地面。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他認(rèn)得她這身制服,白襯衫配格紋百褶裙,與裙子同色系的領(lǐng)結(jié)和胸前別的金屬名牌,屬于本市最好的私立高中,師資和學(xué)費都是令人驚嘆的。不知她是怎么轉(zhuǎn)悠到相隔六條街的這里的,待在柜臺后的袁清讓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拿抹布把干凈的臺面又擦了一遍。
擦到第五遍,墻上的時鐘走到了十點半。
女孩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面前攤開作業(yè)本,耳朵里塞著耳機,手上轉(zhuǎn)著筆,卻少有落筆的時候。袁清讓看看外面的雨,又看看坐在窗邊的女孩,想了想,提著早已打包好的紙袋,走過去放在她的桌角:“你餓嗎?”
店里的規(guī)矩是不賣隔夜的面包,所以每晚關(guān)門前,他都會把展示架上未售出的面包“掃蕩一空”。老板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默許了他將多余的食物打包帶回家的舉動。
她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單手摘下一只耳機,視線從他的臉上移到紙袋里那幾只圓圓胖胖的面包上,沒有說話,低頭從書包的夾層里找出錢包,抽出兩張紅色紙幣按在了桌角。
袁清讓愣住,好半天才想明白——她以為他在委婉地要求她買下一些面包,作為收留她在此避雨的條件。不是這樣的,他想解釋,可女孩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耳機,繼續(xù)看自己的題,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態(tài)度,讓他只好悶聲作罷。
十點三十七分,一輛黑色邁巴赫靜悄悄地停在了店門外。
司機撐傘下車,殷勤護送自家小姐到車旁,為她打開車門。鄭逢恩彎腰鉆進車廂之前,動作一頓,回身把手中的紙袋遞給了司機。接過紙袋的中年男人甚至沒有打開看一眼,大手一揚,便將它投進了不遠(yuǎn)處的垃圾桶。
邁巴赫打著轉(zhuǎn)向燈揚長而去,車輪駛過坑洼路面,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珠。
隔著一扇玻璃門,袁清讓眼睜睜地看著那袋原本會是他明天口糧的面包,在空中畫出一條拋物線,準(zhǔn)確無誤地落進垃圾桶里,他的眸光一點點暗下去。
三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鄭逢恩那身制服所代表的國際學(xué)校,以每年超九成的重本率聞名,而袁清讓當(dāng)初為了減輕母親經(jīng)濟上的負(fù)擔(dān),選擇了一所對他減免三年學(xué)雜費的普通高中,整體學(xué)風(fēng)散漫,他課余還要做兼職。饒是如此,他最后仍以全校第一的高考成績被本市最好的大學(xué)錄取,即使放眼全國,S大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校。
人與人之間與生俱來的差距,是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追平的。他一直這樣堅信著。
和鄭逢恩在S大成為同屆校友,似乎更加佐證了這一點。關(guān)于她的消息,并非他刻意打聽,實在是管院的高嶺之花太出名——她長得漂亮,性格清冷,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大一剛開學(xué)那會兒,學(xué)校表白墻上隔三岔五就有因?qū)λ@鴻一瞥而產(chǎn)生的尋人帖,這類帖子多了,搞得盡人皆知工商管理專業(yè)有個美貌出眾,堪比女明星的新生。
她的愛慕者眾多,追求者卻少之又少,甚至只有一個。是與她同班的男生,叫葉迢。葉迢從不遮掩自己對鄭逢恩的好感,大張旗鼓地追求她,一個學(xué)期里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他也不氣餒,大有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架勢。
有葉迢這個前車之鑒,還有誰能不知難而退?他在感情上的這份執(zhí)著,沒有打動該打動的人,倒先打動了那些八卦群眾。家世顯赫的俊男靚女,又是專業(yè)排名包攬前二,不相上下的兩位學(xué)霸,論般配程度,“簡直就是現(xiàn)實版的小說男女主嘛。”
傳聞中管院的這對金童玉女,身在建筑學(xué)院的袁清讓也有耳聞,但并未過多地放在心上。新的環(huán)境有新的競爭,可以毫不費力就做到各門功課名列前茅的日子一去不返,真正進入了大學(xué),他才領(lǐng)會到“人外有人”的含義。
于他而言,大學(xué)不是溫馨舒適的象牙塔,而是賽況激烈的馬拉松跑道,稍一松懈就會被大部隊甩到身后。他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閑暇時間,沒課的時候,不是在圖書館里啃厚重的專業(yè)書,就是奔波在外做兼職。
臨近年底,學(xué)校里的電影院缺人手,他過去打短工。
校園電影院是前兩年新開的,由學(xué)生活動中心的禮堂改建而成,銀幕、音響和影片,與外面的商業(yè)影院毫無二致,票價又親民,因此很受歡迎,到了節(jié)假日座無虛席。
有人在平安夜包下了一間放映廳,說是要為心儀的女孩慶生。
應(yīng)這位客人的要求,在電影即將結(jié)束時,袁清讓推著事先準(zhǔn)備好的鮮花裝飾的蛋糕車,小心翼翼地穿過長廊,往那間指定的放映廳推去。影院走廊里的燈光調(diào)得很暗,是一片幽深的暗藍(lán)色,被暗藍(lán)色覆蓋的花朵像是淋過雨,看上去有些萎靡。
目的地在走廊的盡頭,拐一個彎就到了。袁清讓推著小車轉(zhuǎn)彎,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個剛從洗手間回來的女生。過道不窄,但因為在拐角處,推車轉(zhuǎn)向沒有那么靈活,所以她側(cè)身停在門邊,貼墻而站,意思是讓他一人一車先過去。
尷尬就尷尬在這里,他不需要借道,她半個身子擋住的門,就是今晚被包場的四號放映廳。
兩個人隔著花車無聲地對視了幾秒,誰都沒有動,鄭逢恩心里浮起不祥的預(yù)感,抱著手臂往前踏了一步,一探頭便看見車上鮮花圍繞的那個三層翻糖大蛋糕。
她眉心一跳,立刻明白自己是被算計了。她的生日的確在今天,原本說平安夜班級團建一起看電影,沒想到是葉迢聯(lián)合同學(xué)們要給她一個生日驚喜。
她不想成為被圍觀起哄的對象,更何況從葉迢過往的“戰(zhàn)績”推測,他可能還要借慶生之由給她來一個當(dāng)眾告白什么的。
于是她當(dāng)機立斷,轉(zhuǎn)身就想走。
“哎?!?/p>
在四號放映廳門口撞見鄭逢恩的一瞬,聯(lián)想到學(xué)校里沸沸揚揚的傳聞,袁清讓才恍然大悟,原來今晚的女主角就是她。見她要走,他一急,傾身越過推車?yán)×怂氖滞蟆E⒗淅涞难凵駫哌^來,他下意識地松開,低聲補充道:“別走那邊,那邊有人?!?/p>
他領(lǐng)著她從側(cè)門出來,迎面刮來冬夜的寒風(fēng),凍得人一激靈。大學(xué)校園里節(jié)日氣息濃厚,學(xué)生活動中心前小廣場上的圣誕樹,約有三四米高,枝繁葉茂,彩燈一亮,松葉之間閃閃發(fā)光。人潮洶涌,紛紛擠去圣誕樹下合影,唯有他們逆流而行,被人群沖散,又不約而同地交匯到一個方向。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男女寢同路,只是男寢更遠(yuǎn),一路上也沒有別的話,袁清讓始終落后她一步,保鏢似的跟著。
走到要分開的岔路口,他突然快步上前,攔住了她。
鄭逢恩被迫停下,抬眸與他對視,沒等他出聲,自己先想起來了:“你這樣帶我跑出來,要扣工資的吧?”她邊說邊摸口袋,摸了個空,才發(fā)現(xiàn)手機和包都落在了影院里的座位上。
“不是所有舉手之勞都要回報的?!彼耄瑤啄赀^去了,她的腦回路真是一點沒變。他搖頭一笑,趁她沒防備,扔過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我是要給你這個?!?/p>
她本能地伸手接住,低頭看到是一個熟透了的果皮深紅的蘋果,又聽他說“看背面”,于是從有蘋果梗的果蒂那面翻到了果臍那面,還湊近瞧了瞧,什么都沒有。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滿疑惑,袁清讓忍住笑,上手替她轉(zhuǎn)到果皮的另一面:“是這個背面?!?/p>
“哦……”她估計也被自己這個操作蠢到了,抿著唇小聲說,“不好意思?!?/p>
蘋果背面是他剛才在路上用鑰匙一筆一畫刻出來的“生日快樂”。夜色安靜,只有風(fēng)吹樹葉發(fā)出一點嘩嘩的響動,月光很薄很亮,落在樹上皎潔如枝頭雪。她用大拇指的指腹壓著那行痕跡,緩慢地?fù)徇^去,唯恐一用力會弄碎似的,終于露出笑容:“謝謝?!?/p>
她笑起來比不笑還要好看,眉眼彎彎,瞳仁亮晶晶的,整張臉都生動起來,可惜她天性不愛笑,縱使以后相熟了,他也不常見到她的笑顏。
“鄭逢恩?!痹谒罩莻€蘋果要拐進女寢樓的大門時,他叫住她。
她回頭,不明所以地望過來。
這是他們第三次相遇,而她從未問過他的姓名,所以這次他自報家門:“我叫袁清讓?!彼哪肯鄬Φ囊豢?,他心底似有雪花飄落,無聲墜地,卻又仿佛重重錘擊,“清澈的清,禮讓的讓,我叫袁清讓?!?/p>
四
袁清讓第四次見到鄭逢恩,已經(jīng)二十六歲,到了這個年紀(jì)的他,算是小有成就。畢業(yè)幾年,他潛心在事業(yè)上鉆研,設(shè)計的酒窖和展廳在國內(nèi)外都獲過獎,這一年他剛剛脫離了設(shè)計院,組建自己的團隊,與人合伙成立了私人工作室。
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畫設(shè)計圖時,他偶爾也會想到曾經(jīng)那個伏在曬不到陽光的陰沉沉小房間里,在數(shù)學(xué)演算紙的背面隨意涂畫一些建筑結(jié)構(gòu)的自己。年少時的不如意翻篇了,好在現(xiàn)在苦盡甘來,辛勞了半輩子的母親在兒子的資助下,又做回了清閑的花店老板娘。
日子一松泛,母親便開始催起他的人生大事。他一直單身,一心搞事業(yè),沒有過這方面的想法,到后來連合伙人也勸他:“錢是賺不完的,享受人生最重要。你看看我新接的那個客戶,年紀(jì)輕輕繼承家業(yè),未婚妻漂亮得跟天仙一樣,那才是人生贏家呢?!?/p>
此話一出,袁清讓手中捏著的炭筆不慎折斷在紙上,勾勒到一半的柱體線條彎出一個奇怪的弧度。他放下筆,提著紙在燈光下一照,鄭宅從前的模樣躍然紙上——氣派的歐式別墅,挑高的門廳和圓形的拱窗,暖融融的光透過玻璃幕墻打在庭院草坪上。
不知不覺畫出了記憶中的模樣,他嘆口氣,將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工作室接待的第一位客戶,是醫(yī)療器械領(lǐng)域的龍頭企業(yè)海瑞生物的少東家。初次會面,對方握完手便直奔主題,說想趕在婚禮前將未婚妻家的老宅翻新改造一番。
那次談話十分生疏客套,誰都沒有提彼此是S大校友的一點情分來套近乎,雖是相當(dāng)?shù)哪昙o(jì),但在商海里摸爬滾打了幾年的葉迢,言談舉止隱隱透著一股傲氣,只有在面對自己的未婚妻時,冷峻的面容才會柔和下來。
一旁的鄭逢恩全程沒有說話,神色淡淡,像置身事外。合作聊到一半,葉迢接到秘書的急電,要趕去另一個地方談生意,囑咐鄭逢恩等司機來接,袁清讓適時接過話茬:“不如我送鄭小姐回去吧,正好實地考察一下?!?/p>
下午五點,車堵在高架上,天邊落日熔金,車?yán)锏墓饩€也跟著暗下去。他把著方向盤,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后視鏡中闔眼小憩的女人。
“袁老師有話想問嗎?”她分明閉著眼,卻能敏銳地捕捉到他投過來的視線。
“沒有。”他立刻轉(zhuǎn)過頭,心虛地?fù)蠐媳亲?,又接著說,“只是好奇葉總是怎么找到我們工作室的,畢竟剛成立不久,遠(yuǎn)沒有大的建筑設(shè)計院那么有名氣?!?/p>
“不是他找的,是我找的。”
她睜開眼,手掌托著下頜看向車窗外漸次亮起路燈和霓虹的街景,側(cè)臉?gòu)珊┨鹈?,依稀還是當(dāng)初那個圓圓臉蛋帶著嬰兒肥的少女:“我碰巧刷到你們網(wǎng)站的首頁,有一個洞穴酒窖的設(shè)計我很喜歡。”
他有些意外,沒想到像她這樣冷淡的人竟會喜歡那樣熱烈的風(fēng)格。那個私人葡萄酒酒窖隱匿在巨大的石灰?guī)r體和茂密植被之下,主體建筑材料采用白橡木和大理石,外表與自然景觀融為一體,內(nèi)部卻是色調(diào)溫暖、艷麗的摩洛哥風(fēng)格。尤其是他用彩色鋼絲曲折做成網(wǎng)格形儲酒架,在有限空間里排列出蜂巢、時鐘表盤和波斯菊等各種色彩似彩虹的幾何矩陣。
國內(nèi)建筑設(shè)計逐漸走向了一個怪圈——冷淡工業(yè)風(fēng),逃不開的黑白灰,喜歡采用純色背景、簡約線條和大片陰影。但他的不是,她兩根手指在車窗上敲了敲,意指窗外正緩緩下墜的夕陽,然后言簡意賅地總結(jié)道:“是凝固的黃昏一樣的感覺,你的設(shè)計?!?/p>
袁清讓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有一個地方輕輕地陷了下去。那個洞穴酒窖的設(shè)計靈感,恰恰就來自他在海上觀賞到的一次日落,那個傍晚紅云燃燒似火,靡靡的霞光在天際交融,在海面上波光流轉(zhuǎn),最終在海平線下消弭于無形。浪漫而熱烈的景色,令他產(chǎn)生想要在一切消失殆盡之前抓住永恒的沖動。
設(shè)計師大抵有個通病,樂于見到知音。車河流動,再踩下油門時,他的心境有了細(xì)微的變化,然而他自己還未察覺。
那天道別,他重新做了下自我介紹:“我叫袁清讓,清澈的清,禮讓的讓。合作愉快,鄭小姐。”
“鄭逢恩,相逢的逢,恩賜的恩?!毕萝嚨乃匚兆∷麖能嚧爸羞f出的指尖,禮節(jié)性地輕晃了兩下。
他心里暗含的期待被打破,凝固在唇角的笑便有了點自嘲的意味。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
也是,誰會記住生命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過客呢?
五
因為房屋修葺上的一些細(xì)節(jié),兩個人漸漸走得近了,只不過這個“近”是有分寸和尺度的。在她面前,他只字不提那個帶她逃離一場既定告白的平安夜,也從不過問人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緣何還是選擇了留在葉迢身邊。
葉迢忙于管理公司的事務(wù),改造老宅這件事全權(quán)交給了鄭逢恩一人打理。一起討論方案時,袁清讓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一些不為人知的小習(xí)慣。比如,看著處事淡然,實際很容易焦慮,一焦慮就會情不自禁地咬嘴唇,將下嘴唇咬出一排整齊的齒印;她的喜怒不形于色,但如果觀察細(xì)致入微,一下子就能從她眼角眉梢的微動判斷出她對某個創(chuàng)新性設(shè)計的接受程度。
他們的合作很愉快,她不是那種會說出“我要的黑是五彩斑斕的黑”的難搞甲方,往往只給一點提示,袁清讓就能快速了解到她的需求。相處的那段時光似乎是他人生里最純粹的一節(jié),后來回憶起來,他總能想起她盤腿坐在落地?zé)粝抡J(rèn)真看一本家具圖冊的樣子,黃澄澄的光落在奶白色羊毛地毯上,像融化了一片柔軟的雪原,那一刻歲月靜好,仿佛地久天長。
但是金融界新聞已鬧到滿城風(fēng)雨,鄭家經(jīng)營的萬恒地產(chǎn)自去年起就已顯出頹勢,鄭董事長投資地皮失敗,股價下跌,股東接連撤資,眼看整個集團面臨破產(chǎn)清算,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是海瑞生物的注資補上了萬恒資金鏈的窟窿。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產(chǎn)業(yè),因為葉小少爺傾心鄭大小姐,硬生生地完成了跨業(yè)融合。
新聞都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當(dāng)然也有小報八卦,質(zhì)疑萬恒地產(chǎn)此舉是賣女兒。葉迢在新品發(fā)布會上面對記者的提問,落落大方地承認(rèn)自己從學(xué)生時代起便屬意鄭逢恩,兩個人訂婚,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絕非毫無感情的商業(yè)聯(lián)姻。
新宅落成那天,身為主設(shè)計師的袁清讓去了一趟。
袁母得知兒子在給當(dāng)年對他們伸出援手的老主顧家的女兒設(shè)計新居的消息,一定要他送去一個大花籃表示慶賀。袁清讓知道鄭逢恩不喜歡鮮花,特地把花籃換成了果籃。
從大門進去,明亮寬敞的外廳還沒有配齊家具,本應(yīng)顯得空曠,此刻卻被很多生意伙伴送來的賀喜花籃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嵌在墻壁內(nèi)的酒柜隨著木質(zhì)樓梯螺旋而上,千百支酒瓶折射燈光,綺麗如萬花筒一般。站在花海中的袁清讓一晃神,幾乎以為時光倒流——似乎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少女逢恩出現(xiàn)在二樓樓梯的轉(zhuǎn)角,秀致的眉被濃烈的花香熏得擰出不悅的弧度。
讓他從回憶中驚醒的,是客廳里那幾排花籃后的異動。年輕的女主人正撥開那些礙事的花束和飄帶,低頭尋找著什么。他開口詢問,才知道她粗心大意,在收集各個花籃上寫祝語的賀卡時把訂婚戒指給弄丟了。
她摸著自己空空的左手中指,眉心微蹙,又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嘴唇。袁清讓解開西服的袖扣,挽起袖子動手幫她一起找?;ɑ@太多了,且都是插花工藝精巧的三腳架花籃,一叢叢開得正盛的玫瑰百合尤加利葉,簡直“亂花漸欲迷人眼”。
最后他是在一團藍(lán)繡球花里找到的戒指,大概率是被固定花型的鐵絲鉤下來的。
他捏著那枚小小的戒指,轉(zhuǎn)頭看見鄭逢恩正蹲在自己送的果籃面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將戒指藏進手心,走到她身旁,陽光被他高大的身形擋掉了大半。鄭逢恩微微瞇起眼,拿出果籃中署了名的卡片沖他晃了晃:“原來是你送的,我還在想誰會送果籃?!?/p>
她又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不知道是哪里來的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大家送來送去送的都是花。”
“你很不喜歡花嗎?”
空氣沉寂了一會兒,她答非所問:“我媽媽很喜歡花,從我記事起,我們家每天新鮮的花就沒斷過,所以外人投其所好,送到我們家的也是各種各樣的花?!?/p>
那天是連綿雨季之后難得放晴的一天,陽光充沛,照入采光極好的室內(nèi),原木色地板上浮出一小段彩虹似的光,他盯著那一段光影,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提起:“以前沒有人送過你水果嗎?”
她先是搖搖頭,接著認(rèn)真想了想,久遠(yuǎn)的模糊記憶隱隱約約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有的?!?/p>
她從果籃中挑出一個蘋果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讀大學(xué)的時候,有男生在平安夜送了我一個蘋果,那天是我生日,他還在蘋果皮上刻了字,祝我生日快樂。”
“你還記得他是誰嗎?”他問。
往事如塵埃四散,她很努力地回想那段記憶,終究沒記起,末了也只是輕飄飄地一笑,輕飄飄地揭了那一頁過去,將蘋果放回果籃:“不記得了,也沒有再見過面?!?/p>
她仍舊蹲在地上,影子清晰地投在光潔的木地板上,小小一團,像很小的孩子。他也在她身邊蹲下去,一聲不吭地牽過她的左手。這個突兀的舉動有點冒犯的意思,她還沒來得及抽回手,只見他攤開的掌心躺著那枚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鉆戒。
他垂著眼,動作輕柔地將戒圈套進她的指尖,也只是堪堪停在指尖:“這么重要的東西,下次別再丟了。
“新婚快樂,葉太太。”
六
和葉迢領(lǐng)證的前一晚,鄭逢恩做了個夢。
她是極少做夢的人,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模糊不清的,醒來便忘了。這個夢她卻記得異常清楚,細(xì)致到一毫一厘,仿佛電影畫面在她眼前一幀幀慢速放映。
夢里,她回到了被葉迢求婚的那個晚上,在市中心商業(yè)大廈頂樓的旋轉(zhuǎn)餐廳,清涼晚風(fēng)吹過露臺,玫瑰花瓣散落在酒紅色桌布上,搖曳的燭光與夜空中閃爍著的星光交相輝映。
夢里沒有葉迢,沒有拉著協(xié)奏曲營造氛圍的小提琴樂隊,只有她孤零零站在高樓的頂層露臺上,往下看是一座城市的繁華與落寞,而抬手仿佛咫尺就可以碰到星光。
但她被困在那個露臺上,進退維谷,四周是那樣寂靜,沒有聲音,沒有風(fēng)。她慌慌張張地跑進露臺深處的黑暗中,一腳踏空,跌進下一個空間。
是一條冗長且燈光幽暗的走廊,走廊兩側(cè)緊閉著的大門后隱隱傳出嘈亂的聲響。她后知后覺,原來是大學(xué)時期的電影院,葉迢也曾在這里對她有一場未竟的告白,只不過那次有人拉著她的手腕將她解救出來。
人生的很多事,有一沒有二。
不是不喜歡葉迢,是她還無法準(zhǔn)確地掌握“喜歡”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從剛開始懂事的年紀(jì),她就慢慢發(fā)覺了自己在人群中的格格不入。她天生情緒遲鈍,缺乏共情能力,醫(yī)學(xué)上稱之為“情感淡漠”,她想不通大熒幕上那些劇本編排、演員表演的虛假情節(jié),為什么能讓觀眾感同身受,別人泣不成聲,她一頭霧水;別人憐惜鮮花枯萎、冰雪消融,美的事物轉(zhuǎn)瞬即逝,沒有什么能永垂不朽,她因為不在意,所以不悲傷。
起初她還會為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感到好奇和憂慮,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喜好也沒有那么重要,母親明知道她受不了太過濃郁的花香,依然不管不顧地每日購進大量鮮花;葉迢追求她的陣仗聲勢浩大,且百折不撓,所有人都覺得她也應(yīng)該喜歡葉迢,才能回報他那樣的情深義重。
從十八歲到二十六歲,葉迢堅定不移地追隨她,隨著時間不留痕跡地流過去,她以為他也不會在自己心里留下什么痕跡。后來,父親在生意場上行差踏錯,過往的朋友如鳥獸散,鄭葉兩家第一次一起吃飯。雙方家長雖然客客氣氣地在談商業(yè)合作的可能性,來自對面長輩的充滿探究的目光卻始終鎖定著她。
鄭逢恩坐在餐桌的角落,心里的不安一點點擴大,悄悄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手背突然覆上溫?zé)岬挠|感,她抬起眼,見到已褪去少年青澀成長為可靠大人的葉迢,他的眼底浮出淡淡的青黑,顯然這段時間都沒有睡好,卻仍對她露出寬慰的笑。
此后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可喜歡是什么,愛又是什么,這幾個世人為之爭吵不休且眾說紛紜的字眼,即便在接受了一顆最誠摯的真心,在有了要共度一生的人之后,她還是沒能給出一個獨屬的釋義。
她第一次明確地知道自己喜歡,是在看到那座洞穴酒窖的照片時。森林植被濃稠如墨,覆住鉛灰色的廣袤巖壁,墨綠、橙黃與橘紅的大膽撞色,像凝固的黃昏,像隱于大漠的落日,像一切快要消失而又終究沒有消失的燦爛盛景。
千萬人的人生是千萬條道路,遺憾的是,有些人,有些事,在最初遇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結(jié)果。更遺憾的是,一開始就不在同一條路上的人,縱使命運安排了幾次交織,也是誰都沒有把握住。
編輯/王小明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