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雄
老家院里有兩株蠟梅,春節(jié)前后,一樹的粉紅,一樹的繁華,一樹的欣喜。
寒風(fēng)中迎來蠟梅的怒放,暖陽里經(jīng)歷蠟梅的凋零,落英繽紛中,新的一年開始了。
母親是一位農(nóng)村婦女,一輩子要么在田間地頭與莊稼為伍,要么在灶頭與鍋碗瓢盆相伴,抑或?yàn)橐患胰藵{洗縫補(bǔ),操心著六畜興旺……怎會有閑情侍弄這些僅僅供人觀賞的花呢?
印象中,母親的花是田頭的棉花,摘一天,剝半夜。烈日炙烤著大地,母親要在田里穿梭三四個(gè)月之久,僅僅揀花就要兩個(gè)多月。
八月酷暑,新棉初綻,矮小的母親彎下腰,人就沒入棉田。母親胸前掛一個(gè)大化肥袋,左手撥開棉枝,右手撿棉花。棉枝擦了臉,棉殼扎了手,一頓棉花撿下地,往往汗透衣背,面?zhèn)l(fā)亂。十月,花到尾期,枝葉少了些,但棉殼更硬,要趕早到田里撿或采。一般先帶露水撿一些,留著晚上剝。太陽光強(qiáng)烈后,花在棉殼上吐絮,如一朵朵白云,這時(shí)就直接采,手一抓,棉花就到了手中,但有一些棉殼未完全綻開,這時(shí),母親往往手腳并用,一腳將棉稈根部踩住,左手剝殼,右手采花。尾期的棉花是完全曝于太陽之下的,母親也曝于太陽之下,天與地之間,烈日催著棉花,母親催著日子。我們抱怨撿棉花辛苦,母親便說:“好好兒讀書吧,長大了就好了?!?/p>
夜里,一邊是蚊蟲的叮咬,一邊是瞌睡。母親剝了一簸箕又一簸箕,我們的頭不停地“釣魚”。母親說:“你們還是去睡吧!明白種田的辛苦就成。”我與弟弟仍堅(jiān)持剝,卻總被母親趕上床。母親也很困,有時(shí)也去睡會兒,但等我們一覺醒來,卻總是看見堂屋的燈亮著,耳邊傳來窸窣的剝棉花聲。
我?guī)煼懂厴I(yè)時(shí),母親特高興:“今年種了棉花,以后就再也不種了,太累人。今后要種就種不累人的花?!闭f完,母親哈哈大笑。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原來是一個(gè)健談爽朗的人,只是平時(shí)的活計(jì)太多,把母親壓得寡言少語。
母親要種的不累人的花是什么花呢?
參加工作后,母親更辛勞了,家里的田沒有丟,農(nóng)忙忙田,農(nóng)閑又到鎮(zhèn)上打零工。農(nóng)田里雖沒有大片的棉花,但一季的油菜花,一季的黃豆花,還有一季的水稻花,一茬接一茬,一季趕一季。我們對母親說:“歇下吧,我們都有工作了,還那么辛苦干啥?”“唉,你們還未成家呢,給你們扒團(tuán)圓了,我就歇歇?!?/p>
母親的花一如既往是大地樸實(shí)的花,這些花能變成糧食,變成果蔬,變成補(bǔ)貼我們的費(fèi)用……
我與弟弟先后成家,有了各自的孩子。母親看著我們的小家,很是欣慰。前年,她將院中的小菜園改種果樹,又種了兩株蠟梅。我們想:“母親終于種上不累人的花了?!?/p>
去年春節(jié),蠟梅開得早,開得艷,弟弟也回來得早。大家都高興,幾個(gè)孫子在蠟梅間嬉戲,母親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弟弟抱怨:“人生地疏,在單位受排擠,要是有后臺就好了?!蹦赣H聽了,臉色一緊,但馬上又笑了:“兒子,你看這蠟梅花開得好看嗎?”“好看呀!紅紅艷艷的,像家中的兩個(gè)盆景,喜慶著呢?!钡艿懿唤獾乜粗赣H說。“那你看這樹有葉兒嗎?”
“沒有?!?/p>
“這就對了,你看這蠟梅,一片葉子也沒有,趁著冬天來,就為早早給春天一點(diǎn)喜慶顏色?!蹦赣H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孩子呀,媽老了,你們是農(nóng)村的孩子,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好好珍惜你們的工作吧!把單位也當(dāng)自己的家。做蠟梅,先開花給人看,將自己變成一朵花。你們瞧,這些花一朵朵多歡暢啊?!?/p>
……
春節(jié)結(jié)束,我們各自奔赴自己的崗位。母親站在蠟梅樹下,華發(fā)在紅花的映襯下分外白。我們有一絲心酸,但母親的話溫暖著我們:“先開花給人看,將自己變成一朵花。”我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但是我們知道,母親就是一朵花。
車漸漸遠(yuǎn)去,母親站在蠟梅樹下的樣子卻一直刻在腦海里?!跋乳_花給人看,將自己變成一朵花”縈繞耳際……
(作者單位:湖北省鐘祥市石牌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