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與愛人
——淺析《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中吊詭的情感現(xiàn)象

⊙李曉 ［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000］

《中庸》有言：“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笔状螛闼囟会樢娧攸c明了“中和”對于天地正位、萬物興育的重要力量。后中國著名社會學家潘光旦取其中“位育”二字，結(jié)合西方社會學中的“社會互動理論”并加以發(fā)展，提出了“社會位育論”。他認為，無論是人、群體、社會，乃至天地自然的各個領(lǐng)域，都唯有“安其所”，遵守一定的秩序，處于正確的位置，才得以“遂其生”，有所進步和發(fā)展。竊以為，當談到人的情感層面，所謂的親情、友情、人情的各種之“愛”，同樣適用于此位育之論。情感作為人生存于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向內(nèi)影響著人性與人格，向外則直接與人情、人際相關(guān)聯(lián)，而情感需求的正確滿足、情感關(guān)系的健康建立和正常發(fā)展對于個人、群體乃至社會都存在著不可忽視的重大意義。由此可以推導出在愛的領(lǐng)域里，同樣存在著位育之觀念。巴爾扎克筆下所記錄的19世紀資產(chǎn)階級社會，毋庸置疑存在著諸多癥結(jié)，這些癥結(jié)隨著學界的反復探討也在日漸清晰。其中，一個被普遍認可和挖掘的關(guān)鍵詞便是“異化”?！爱惢边@一概念最早出自于黑格爾的異化學說，這里采取的也多為異化的一般定義，即“由主體創(chuàng)造的卻反過來與主體對抗或者統(tǒng)治、支配主體的現(xiàn)象就叫作異化”。整部《人間喜劇》中的異化現(xiàn)象普遍存在，商品的異化、勞動的異化、欲望的異化，甚至是人本質(zhì)的異化都屢見不鮮，與之對應的相關(guān)分析也數(shù)量頗豐，這里暫且不多加以贅述。筆者此次僅想要借用社會學中的位育學說，在眾多異化現(xiàn)象中著重聚焦于愛的異化方面，嘗試分析《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中給讀者以吊詭之感的情感現(xiàn)象，并提出其對個人與社會潛在的現(xiàn)實警示。

一、對金錢的愛人式渴求

兩篇文本皆不乏有關(guān)愛情、婚姻的片段。倘若將人物模糊化而單獨欣賞劇情，一位年輕窮困的大學生與一位生活優(yōu)渥卻心情憂悒的富太太在舞會上邂逅，二人一見鐘情，迅速地墜入了愛河——這或許該是一段純美愛情故事的標準展開方式，帶有著濃厚的浪漫色彩。何以如此？自然是由于這樣的結(jié)合滿足了人們對愛情，或者說一段偉大感情的想象——即對其純粹度的想象。任何情感都兼有世俗性與超功利性，而當其超功利性大于甚至完全蓋過了其世俗性時，我們就說它是純粹的、美好的、充滿精神力量的?；谶@樣的標準去重新細讀和推敲《高老頭》，不難發(fā)覺，拉斯蒂涅與但斐娜的愛情進展可以說是毫無美好可言。探其淵藪，從拉斯蒂涅舞會前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動可以得見，他接近但斐娜純粹是為了早日躋身上流社會，獲得貴族的認可與無窮無盡的金錢：“有了情婦就有了近乎王族的地位，那可是權(quán)勢的標志！”“事情進展不錯嘛，這不，聽見我問她‘您會愛我嗎？’她并沒反感呀。牲口已經(jīng)上好嚼子，只要跳上去駕馭就行了”?！耙堑隆ぜ~沁根夫人對我有意，我就教她怎樣控制丈夫。那家伙是做金錢生意的，可以幫我發(fā)一筆橫財”。他看向但斐娜的眼神也絕非如看向心上人那般情意綿綿，而是“仿佛受辱的人看向自己的對手”，所有的心思都在于鉆營“如何使自己向上爬”。同樣的，但斐娜能夠看上拉斯蒂涅這個身無分文的窮大學生，也不過是因為他有一位社交名流表姐。因此，二者的結(jié)合全然處于一種世俗性。在虛情假意的面紗粉飾之下，這段感情相比于戀人關(guān)系的締結(jié)，更近乎一場赤裸裸的金錢交易。事實上，類似的情感現(xiàn)象并不罕見?！稓W也妮·葛朗臺》中的夏爾，發(fā)跡歸來便行嫁娶之事，與一位貴族小姐締結(jié)婚約；《高老頭》中所有出現(xiàn)的社交界的夫人小姐們，無一不曾絞盡腦汁想嫁入豪門。這般現(xiàn)象的泛濫，歸因于愛情邏輯與婚姻觀念中客體本質(zhì)所出現(xiàn)的嚴重偷換。具體言之，拉斯蒂涅、夏爾、高老頭的兩個女兒，他們傾注情感的對象并非是某個人，而是這些人所擁有的財產(chǎn)；他們真正當作愛人一般渴求著的，也不是一段真摯雋永的情感，而是取之不盡的金錢?？梢哉f，在他們的情感世界里，金錢已然代替了任意伴侶，成為情感需求的全部內(nèi)容。強烈的欲望使深陷其中的人們早已模糊了“愛”的概念：“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時，早已迷上了德·紐沁根夫人，覺得她身材窈窕，身輕如燕。令人心醉的眼睛，細滑如練的肌膚，血液流動隱約可見，迷人的嗓音，金黃的頭發(fā)，一切都歷歷在目?！倍趲兹涨埃龑Ω呃项^的大女兒抱有著如出一轍的熱戀?？梢?，當終極索求成為金錢之時，這些人的“情感虛位”便可以以任何對象為目標，并且他們的內(nèi)心總會提供萬千種理由完成一種行為邏輯上的自洽，他們總會成功地說服自己——這種感覺就是愛情，而愛情也本該如此。恰如一群饑腸轆轆的獵手，并不關(guān)心槍口瞄準的獵物究竟什么模樣，又屬于哪種門類，只需了解它能夠使自己果腹便足夠了。

“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既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本質(zhì)，又具有生動個性，這些人物有極強的情欲，在某個環(huán)境中畸形地發(fā)展，終于變成了人妖一般的男女。情欲的對象是金錢”。如此剖析之后，也就不難說明為何在得知妻子病死財產(chǎn)將不屬于自己時的老葛朗臺性情大變，請來最好的醫(yī)生為妻子治療，情意綿綿，體貼備至；在女兒放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后他熱烈地擁抱住她并表白：“得啦，孩子，你給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我祝福你！你是一個賢德的姑娘，孝順爸爸的姑娘。你現(xiàn)在愛做什么都可以?！苯K于恍然大悟為何在閱讀涉及婚姻愛情的類似章節(jié)時，讀者并不覺得美好，相反卻感到一陣惶惑和怪異。

二、對愛人的金錢式表達

除卻情感對象“不在其位”，對于小說人物們難得擁有的真情，其表達方式也出現(xiàn)了巨大偏差。以兩篇文本重點書寫的兩種父愛為例：就表面而言，高老頭對兩個女兒的愛狂熱無私，老葛朗臺則吝嗇計較，似乎兩者的愛是截然不同的；事實卻恰恰相反，他們二人在傳達愛的方式上，竟呈現(xiàn)出了一種驚人的相似性。老葛朗臺的“吝嗇愛”在于女兒的每個生日當天贈送她一枚金路易，并在自己晚年時親手教她放債；高老頭的“無私愛”無處不在，他斥巨資送女兒們接受高等教育，以高額陪嫁把她們送入豪門，哪怕結(jié)果是油盡燈枯，也執(zhí)意傾家蕩產(chǎn)，為女兒們還債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細數(shù)他們傳達愛的種種途徑，此中居然無一不是通過金錢實現(xiàn)的。在情感表達上，“施”與“受”“所施”與“所受”同樣需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持守一定的平衡。這并不是說付出金錢難以表達愛意，而是愛的表達需要超出金錢以外的更多的元素：陪伴、教育、道德良知的指引、共同的進步和成長……凡此種種，都遠勝過一條金銀鋪造出的冰冷通天之路。然而，處于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下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階級意識日漸強化，“金錢至上”的主流思想幾乎成為唯一準則，它破壞了一切原有社會關(guān)系的平穩(wěn)流動，同時也剝奪了誕生于那個時代的生命在一種溫良人情哺育下健康成長的可能。這種摧殘所波及的絕不僅限于外部社交，它深入倫理、道德，并對此造成了顛覆性的打擊。遺憾的是，為兩個女兒操勞終生的高老頭直到臨死前才發(fā)現(xiàn)了今非昔比的社會里，這所謂的“血濃于水”的親情的真相：“我要是有錢，要是還守著家產(chǎn)，而不是早早給了她們，她們就會來，就會用她們的吻來舔我的臉！我就可以住公館，就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傭人，生著爐火；她們就會淚流滿面，還帶著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孩子。這些我都會有?？涩F(xiàn)在什么都沒有。錢能買到一切，甚至買到女兒?！薄白龈赣H的應該永遠有錢，應該攥住兒女的韁繩，就像對付劣馬一樣?！倍硪贿叺睦细鹄逝_也的確就這么做了，并且壽終正寢，竟似乎比高老頭要快活無憂得多。對這樣的荒誕社會現(xiàn)象，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做出了深刻的揭示：“資產(chǎn)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guān)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guān)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guān)系?！碑斀疱X蓋過了陪伴、溝通等其他元素成為單一途徑時，再真摯的情感都無法掩飾其實現(xiàn)的吊詭之處。

至于如何解釋為什么讀者對高老頭高度同情，對老葛朗臺卻嗤之以鼻，此中區(qū)別就在于金錢對二人情感的異化程度?！案呃项^的悲劇發(fā)生在1819年前后，葛朗臺死于1827年。巴爾扎克如同在設(shè)計著一種坐標系，時間的推移和父愛的程度分別是坐標系上相交的雙軸，高老頭和葛朗臺則分別是坐標系上的兩點。”處在時間線前端的高老頭雖然也是資本發(fā)家，但在他的頭腦里，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宗法觀念，并且出于骨子里對傳統(tǒng)親緣關(guān)系的重視以及妻子早亡的影響，盡管他愛人的方式是通過金錢實現(xiàn)的，但本質(zhì)上的情感需求對象卻尚未被金錢銹蝕，所以對于兩個女兒，他依然愛得真誠，毫無保留，盡力彌補她們童年失去母親的遺憾。如果說高老頭受損的僅僅是情感表達的能力，那么發(fā)展到老葛朗臺身上時，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已然完全摧毀了原來的那一套情感邏輯。他不僅不明白如何向愛人傳達感情，甚至根本不再擁有什么愛人，他唯一臣服著的、渴求著的，唯有無窮無盡的財產(chǎn)?！巴高^這兩點的連線，巴爾扎克向人們揭示了：父愛，作為自然人性（實際上是封建宗法制家庭的父性）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金錢萬能法則的沖擊下不斷消退和喪失。雖然高老頭生前仍抱著‘父道軸心’不放，但是，如果讓他繼續(xù)活下去，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也一定會驅(qū)使他向著葛朗臺的為父準則發(fā)展，這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以他個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正是情感能力的退化，造成了高老頭與葛朗臺父愛表達上的吊詭之感，也正是這項能力在整個社會一步步走向畸變與喪失，導致了下一代成長在了一個“無愛”的社會里，也就直接釀成了一代代的家庭悲劇。

三、情感失去本位后的個體與社會

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情感與人性是有內(nèi)在同一性的。朱熹就說：“情者,性之發(fā)”，“仁是性,惻隱是情”，“性為情之體,情為性之用,性藏于內(nèi),情發(fā)于外”，人的需要是人的天然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而情感需求則是人性的本真狀態(tài)和直接表現(xiàn)。美國社會學家諾爾曼·丹森說得更徹底:“人就是他們的情感”，“情感是人這個現(xiàn)象的核心”，“情感和心境是通向揭示人的世界的道路”，足見人與情感的同一性。對待人的情感需求的態(tài)度,從根本上說也就是對待人的態(tài)度。能否關(guān)注并滿足人的情感需求,是識別社會優(yōu)劣、人心善惡的試金石。19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金錢關(guān)系打亂了情感邏輯，這種現(xiàn)象不止發(fā)生在主線劇情里，它普遍存在于巴爾扎克筆下的任一角色身上，鮮少有人幸免。對高老頭由殷勤轉(zhuǎn)向鄙夷的伏蓋太太、信奉著“驛馬論”的鮑賽昂夫人、為謀取利益沾上不少人命的伏脫冷、為大筆遺產(chǎn)不懷好意接近歐也妮的德·蓬風和眾人，從他們的身上都能看出整個社會淪陷在了一股對金錢的瘋狂渴戀之中。當金錢，也就是物質(zhì)成為生存的唯一法則，那么相對應的，情感的、精神的價值就自然衰落了。馬克思一再指出“資本主義社會把人的高尚情感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這種衰落不僅會造成人性、人格的缺陷，同時在日積月累中，社會被一群自私自利的人占據(jù)，終將陷入互相殘殺、互相傾軋的危險境地。最典型的莫過于兩種父愛悲劇中誕生的后代—— 阿娜斯娜齊、但斐娜姐妹和歐也妮。金錢堆砌出的父愛讓娜齊與但斐娜利欲熏心，情感意識淡薄，終日為在社交舞會上披金戴銀、贏得眾人艷羨而奔波，高老頭的死讓她們失去了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未來是可以想象出的一片黯淡。在老葛朗臺嚴加看管下成長的歐也妮，由于終日被關(guān)在家中，與外界鮮少接觸，心靈竟出乎意料的善良、純粹，擁有著罕見的健全人格，但這同樣不能夠阻止悲劇的發(fā)生。她目睹母親在清貧下死去，初戀被金錢熏染得面目全非，自己最終只能在堆滿財產(chǎn)的房子里孤寡終生?；煦绲母〕僚c清醒的空虛，新一代的兩種悲慘命運也正是巴爾扎克對社會癥結(jié)做出的預告。

金錢替代愛人，情感失去本位?！陡呃项^》與《歐也妮·葛朗臺》中諸多令人感到吊詭的情感現(xiàn)象都是物質(zhì)社會發(fā)生嚴重異化、情感位育深受破壞的寫照。不僅如此，巴爾扎克用良善人和畸形人共同的悲慘命運指出，當社會都病了的時候，個人的自持與否都不能夠獨善其身、免于禍患——這禍患不僅是過去存在的，它隨時都可能再度席卷而來。因此我們需時刻高度警惕，當金錢全面異化人性，尤其是異化情感之時，純良人性、人格與締造文明社會的可能都將隨著基本情感的消失而蕩然無存。

①②⑤〔法〕巴爾扎克：《高老頭》，傅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27頁，第127頁，第263頁。

③馬明芳：《從〈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臺〉看巴爾扎克筆下西方社會異化了的人際關(guān)系》，《渝州大學學報》1992 年第1期。

④〔法〕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傅雷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368頁。

⑥王中德：《雙璧連環(huán)共生輝——讀〈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外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2期。

⑦徐啟斌、鄭愛菊、王榮軍：《論人的情感需求》，《上饒師范學報》 2008年第28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