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古典小說《三國演義》的崇高美

⊙劉躍兵 ［河北農(nóng)業(yè)大學，河北 保定 071001］

“崇高”（Sublime）是重要的美學范疇，作為一種與“優(yōu)美”相對立的重要的審美形態(tài)，是指審美對象以其粗獷、博大的感性形態(tài)，勁健的物質(zhì)力量和精神力量，雄偉的氣勢，給人以心靈的震撼，使人驚心動魄，心潮澎湃，進而受到強烈的鼓舞和激越，產(chǎn)生敬仰和贊嘆的情懷，從而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崇高范疇最早由古希臘朗吉弩斯（Longinus）提出，他的《論崇高》從創(chuàng)作主體和修辭學角度指出了形成文學作品崇高風格的五個因素：掌握偉大思想的能力、強烈深厚的熱情、修辭格的妥當運用、高尚的文辭和把前四種聯(lián)系成為整體的莊嚴而生動的布局，它們有一個共同基礎(chǔ)，那就是運用語言的能力。英國美學家博克（Burke）既肯定了崇高對象體積巨大等客觀性質(zhì)，又從“自我保存”本能的心理學角度探討“崇高”。德國美學家康德（Kant）的《判斷力批判》系統(tǒng)研究了“崇高”，他強調(diào)崇高對象的“無形式”特征和崇高感的道德性質(zhì)及理性基礎(chǔ)。

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周易》“一陰一陽之謂道”的陰陽剛?cè)崴枷氪_立了“壯美”和“優(yōu)美”兩種美的類型。“壯美”又稱為“陽剛之美”，是指審美對象的雄偉、勁健等特質(zhì)使觀眾“驚而快之，發(fā)豪士之氣”，“壯美的對象和審美主體之間存在著一種對抗的關(guān)系，使審美主體產(chǎn)生驚怖的情緒，但同時又在審美主體內(nèi)心激起一種擺脫瑣細平庸的境界而上升到更廣闊更有作為的境界的豪壯之氣，因而感到興奮”。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是古代文學中壯美風格的代表作。

從文藝鑒賞的一般規(guī)律來說，“壯美”適合用來概括詩詞歌賦等小型文學體裁的風格特點，而對于史詩型巨作來說，用“崇高”范疇去觀照顯得更為契合。西方文學史上，歌德的《浮士德》稱得上是具有崇高風格的不朽之作，中國文學史上的《三國演義》也呈現(xiàn)出鮮明的崇高的審美風格，足以與西方文學媲美。綜合美學理論以及審美經(jīng)驗兩個維度，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品析《三國演義》的崇高之美。

一、超群絕倫的人物形象

“據(jù)統(tǒng)計，《三國演義》中有姓名有行動的人物約四百多個”。在這幾百個人物之中，絕大多數(shù)為男性，其中有大批武藝超群、忠肝義膽、足智多謀的英雄人物形象。古羅馬西塞羅說：“我們可以看到，美有兩種，一種美在于秀美，另一種美在于威嚴，我們必須把秀美看作是女性美，把威嚴看作是男性美?！彼f的威嚴即是指崇高。《三國演義》雖然以歷史資料為據(jù)，但絕不限于照錄史實，而是進行了大膽的藝術(shù)處理和美學加工，憑豐富的想象虛構(gòu)了很多離奇和帶有傳奇色彩的情節(jié)，突出了英雄人物的鮮明性格。閱讀小說時，讀者的道德感和崇敬感被猛然喚醒，不覺間被英雄豪杰所征服，仿佛身臨其境，馳騁沙場、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在眾多的英雄人物形象中，最突出的是關(guān)羽、諸葛亮、劉備，作者是遵循類型化原則去刻畫這些人物形象的，用歌德的話來說就是“為一般而找特殊”。在這些英雄人物身上，共性對個性占有突出的優(yōu)勢，直接以比較純凈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如果用高度性格化的典型來衡量或許欠佳，然而它卻達到了類型化審美創(chuàng)造的高峰，在文學史上貢獻了一系列千古不朽的令人崇敬的英雄人物形象，構(gòu)筑了比較突出的“崇高”的藝術(shù)美形態(tài)。具體說來，作者對人物形象崇高美的刻畫有以下四種方式。

首先是賦予英雄人物奇特非凡的外貌。在第一回中，作者著力描寫劉、關(guān)、張的奇?zhèn)バ蚊?，劉備“生得身長七尺五寸，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張飛“身長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關(guān)羽“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面如重棗，唇若涂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第七回描寫趙云外貌：“生得身長八尺，濃眉大眼，闊面重頤，威風凜凜?！边@些精彩的外貌描寫突出了英雄人物粗獷、博大、不同凡響的感性形態(tài)，從而沖擊人的感官和想象力，引導讀者深入發(fā)掘其深層內(nèi)涵。

其次是“突出”原則的運用。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小說，作者忽視其他朝代而獨對三國歷史情有獨鐘，這是題材上的“突出”；在三國群英中，作者又以蜀國人物為主，吳魏集團為輔，這是表現(xiàn)對象上的“突出”；在塑造蜀國英雄人物時，作者又濃墨重彩地夸大他們性格的某一個方面，這是人物性格上的“突出”。其中以最后一個“突出”最為重要。關(guān)羽是“義”的化身，為了義，勉從虎穴暫棲身，身在曹營心在漢，同處一室不欺嫂，秉燭達旦到天明，掛印封金去，千里走單騎，華容道私放曹操，單刀赴會，刮骨療毒，寧死不降。諸葛亮是“智”的化身，他最突出的特征是擁有高超的智慧。隱居隆中時，即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初見劉備時就提出了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方針。初出茅廬就在博望坡出奇制勝，赤壁之戰(zhàn)中舌戰(zhàn)群儒，智激周瑜，草船借箭，七星壇祭東風，火燒赤壁。劉備死后，安居平五路，七擒孟獲。六出祁山時，巧用空城計，造木牛流馬，甚至死后還能嚇走司馬懿。劉備是“仁”的化身，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仁君”。劉備仁厚至極，廣施恩澤，與百姓秋毫無犯，從樊城撤退時，不顧自身安危堅持攜民渡江。他不但對老百姓仁義，而且對文臣武將也傾心相待，情同手足，不僅對桃園結(jié)義的關(guān)羽、張飛如此，就是對諸葛亮、趙云、徐庶等人也都是以誠相待，視同手足。白帝城托孤時，“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立為成都之主’?！痹趶浟糁H甚至將蜀國全部托付給孔明，體現(xiàn)出極度的信任。

再次，作者善于運用夸張、對比、烘托等手法強化人物刻畫的效果。如為了表現(xiàn)孔明的智慧，作者夸張地虛構(gòu)了“草船借箭”“祭東風”“空城計”等情節(jié)，赤壁之戰(zhàn)中又以周瑜作為反襯，以周瑜的狹隘凸顯孔明的高超。為了表現(xiàn)劉備的“仁”，作者多次把他與曹操進行對比，在鮮明的對比中，曹操形象顯得愈發(fā)渺小，劉備的形象則顯得愈發(fā)崇高。如第六十回劉備的話就是這種對比的概括：“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p>

最后，在著力描繪男性英雄人物之時，作者亦不忘塑造一批有見識、有膽略的奇女子形象，與男性英雄人物交相輝映。最典型的例子是貂蟬，在“百姓有倒懸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時，她毫不猶豫地承擔起誅滅國賊、重扶社稷的重任，憑色智周旋于董卓和呂布之間，隨機應變，以柔克剛，終于達到了誅滅董卓的目的。另外，還有“極其剛勇，侍婢數(shù)百，居常帶刀，房中軍器擺列遍滿，雖男子不及”的孫夫人，在以祭江為由與劉備逃出京口時，面對東吳大將的追趕，她鎮(zhèn)定自若，剛毅嚴正，高聲大罵，使追兵面面相覷，不敢再追，直接導致了周瑜美人計的破產(chǎn)。在這里，女性不再只是男性的附庸，而是有個性、有血肉、有品質(zhì)的人物形象，絲毫不遜于須眉，由此極大加深了小說在人物塑造方面體現(xiàn)崇高的廣度與范圍。

二、宏偉壯闊的藝術(shù)場面

《三國演義》講述的故事歷時漫長，人物眾多，事件復雜，頭緒紛繁，既要照顧歷史事實的基礎(chǔ)，又要適應藝術(shù)情節(jié)的完整。作者以蜀漢為中心，抓住三國矛盾斗爭的主線，井然有序地展開故事情節(jié)，既曲折變化，又前后連貫，賓主照應，脈絡(luò)分明，構(gòu)成了一個十分完美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整體。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作者特意精心描繪了一些壯觀、宏偉、充滿陽剛之美的藝術(shù)場面，主要有以下三類：

（一）氣勢恢宏的戰(zhàn)爭場面

三國時期是一個戰(zhàn)亂頻繁的時代，《三國演義》就是以描寫各個政治集團的斗爭尤其是軍事斗爭即戰(zhàn)爭為其主要內(nèi)容，稱得上是一部“全景式軍事文學”。正是在各種各樣的斗智斗勇、雄偉壯麗、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場面中，各路英雄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體現(xiàn)出罕見的英雄豪杰的崇高氣概。

首先，這些戰(zhàn)爭場面中人物的激烈搏斗，充分體現(xiàn)了英雄的超常武藝和膽略。比如第五回中虎牢關(guān)“三英戰(zhàn)呂布”，這是小說中劉、關(guān)、張三兄弟首次在戰(zhàn)場上集體亮相，由于呂布英勇無敵，三兄弟陸續(xù)上場合攻仍只能打個平手。三兄弟共赴戰(zhàn)場英勇應戰(zhàn)的精神讓人敬佩感動，呂布的勇猛無敵，雙方旗鼓相當、難分勝負的決戰(zhàn)過程讓讀者心里始終緊繃著一根弦，體會到一種心理上的阻力，緊張、興奮、擔憂等復雜情緒混合在一起，這與欣賞優(yōu)美對象的輕松心態(tài)截然不同。

然而，《三國演義》的戰(zhàn)爭場面描寫并不流于表面和膚淺，而是充分寫出了戰(zhàn)爭的種種復雜局面，既寫斗勇，又寫斗智，這在諸葛亮六出祁山與司馬懿的較量以及姜維九伐中原與鄧艾的較量中體現(xiàn)得尤為充分。單有匹夫之勇是遠遠不夠的，戰(zhàn)爭的勝負往往取決于雙方將領(lǐng)的智慧，正如孔明所言：“兵不在多，在人之調(diào)遣耳?！敝挥邪选爸恰薄坝隆苯Y(jié)合，戰(zhàn)爭場面描寫才能收到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戰(zhàn)爭場面還多次描寫到“火”。先有“劫烏巢孟德燒糧”“諸葛亮火燒新野”“三江口周瑜縱火”，后有“陸遜火燒連營七百里”“破曹丕徐盛用火攻”以及“上方谷火燒司馬懿”。古代由于科學尚不發(fā)達，作戰(zhàn)手段和技術(shù)不能與今天相比，人們只能采用簡單原始的方法如火燒、水淹等作戰(zhàn)。然而，從客觀效果來看，關(guān)于“火”的描寫在營造戰(zhàn)爭場面的緊張、宏偉、崇高的氛圍時起了很大作用。如果沒有這些“火”的描寫，戰(zhàn)爭場面的崇高風格和壯美效果將大為遜色。如第四十九回赤壁之戰(zhàn)結(jié)尾處寫道：“黃蓋用刀一招，前船一起發(fā)火?；鸪蔑L威，風助火勢，船如箭發(fā)，煙焰漲天。二十只火船，撞入水寨，曹寨中船一時盡著；又被鐵環(huán)鎖住，無處逃避。隔江炮響，四下火船齊到，但見三江面上，火逐風飛，一派通紅，漫天徹地。”黃蓋的苦肉計和火攻計策使曹軍兵敗如山倒，此時“三江面上，火逐風飛，一派通紅，漫天徹地”。拋開戰(zhàn)爭的慘烈程度不說，單從藝術(shù)效果看，這是一幅多么壯美可怖、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場景！

（二）雄壯有力的言辭舌辯

在三國紛爭的初期，劉備處于弱勢，經(jīng)常吃敗仗，后來不得已投奔兵強馬壯的曹操。作為當世英雄的劉備雖胸懷大志，卻韜光養(yǎng)晦，瞞著曹操，以種菜為樂，以尋機借兵離去，發(fā)展自己的勢力。據(jù)第二十一回“煮酒論英雄”記敘，有一次，曹操登門訪問劉備，并與他一起暢飲敘談，共論天下英雄：“酒至半酣，忽陰云漠漠，驟雨將至。從人遙指天外龍掛，操與玄德憑欄觀之。操曰：‘使君知龍之變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詳?！僭唬骸埬艽竽苄?，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nèi)。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歷四方，必知當世英雄。請試指言之?！俟恼拼笮υ唬骸说嚷德敌∪?，何足掛齒！’玄德曰：‘舍此之外，備實不知?！僭唬骸蛴⑿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略唬骸l能當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這是作品中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之一。一方面，曹操此時意氣風發(fā)，充滿自信，以龍自喻抒懷，其龍之變化圖本身就很精彩，洋溢著剛健精神和陽剛之美；另一方面，單從此處來看的話，曹操的確是很值得崇敬的“當世之英雄”，其雄才大略，寬博的胸襟，獨特的眼光和魅力，超凡脫俗的談吐，難以掩蓋的英雄之氣，誰人能及？讀至此處，讀者也不能不為他的英雄氣概所折服！

三國之間紛繁復雜的政治和軍事斗爭必然要涉及外交活動，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外交活動的成功與否決定著戰(zhàn)爭成敗和國家的興衰榮辱。正因如此，《三國演義》的作者在這方面也大做文章，而外交活動的主要因素是辯才和辭令，作品中集中筆墨描寫的舌辯場面不乏其例。如第四十三回的“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第四十七回的“闞澤密獻詐降書”、第八十六回的“難張溫秦宓逞天辯”，這類場面就像一場不動兵刃的戰(zhàn)爭，其唇槍舌劍的激烈程度絕不亞于戰(zhàn)場上無情的廝殺，給作品增添了難以言表的陽剛之美。比如第八十二回趙咨出使魏國那一段描寫就非常精彩，面對魏主曹丕咄咄逼人的發(fā)難和居高臨下的氣勢，吳國使者趙咨絲毫沒有慌亂和害怕，他以極其沉穩(wěn)的心理素質(zhì)和不卑不亢的應對態(tài)度讓曹丕對他心悅誠服，真心地贊賞他“不辱君命”。趙咨對孫權(quán)的語言描述簡潔準確，讓曹丕不敢小視，他對孫權(quán)的“聰明”“仁智”和“雄略”三個特點用具體的事例來加以佐證，具有不可辯駁的雄辯氣勢。最后的一句“何畏之有”的反問有力地維護了吳國的尊嚴，讓曹丕聽了再也不敢對吳國有任何動武吞并的想法。曹丕最后妥協(xié)并贊美的反應也充分說明趙咨的言辭雄辯有力，充分體現(xiàn)了語言上雄壯的陽剛之美。

（三）感人肺腑的忠義勇武

這類藝術(shù)場面在作品中隨處可見，忠義方面有“禰正平裸衣罵賊”“王累懸門進諫”“哭祖廟一王死孝”；勇武方面則更多，有“夏侯惇拔矢啖睛”“張翼德大鬧長坂橋”“曹阿瞞割須棄袍”“許褚裸衣斗馬超”“甘寧百騎劫魏營”“文鴦單騎退雄兵”等。其中最為精彩的是第十六回“典韋之死”那一段描寫：“須臾,四下里火起，操始著忙，急喚典韋。韋方醉臥，睡夢中聽得金鼓喊殺之聲，便跳起身來，卻尋不見了雙戟。時敵軍已到轅門，韋急掣步卒腰刀在手。只見門首無數(shù)軍馬，各挺長槍，搶入寨來。韋奮力向前，砍死二十余人。軍馬方退，步軍又到，兩邊槍如葦列。韋身無片甲，上下被數(shù)十槍，兀自死戰(zhàn)。刀砍缺不堪用，韋即棄刀，雙手提著兩個軍人迎敵，擊死者八九人。群賊不敢近，只遠遠以箭射之，箭如驟雨。韋猶死拒寨門。爭奈寨后賊軍已入，韋背上又中一槍，乃大叫數(shù)聲，血流滿地而死。死了半晌，還無一人敢從前門而入者?！钡漤f是曹操身邊最忠誠的衛(wèi)士，他力大無比，英勇異常，擁有雙戟這樣的重量級武器，一般情況下是無人能敵的。然而，在曹操打敗張繡時，他只顧享樂，麻痹大意，放松了防守的警惕，因此，典韋被人灌醉并被奪去了武器，然而，一旦發(fā)現(xiàn)有異常情況，典韋立刻投入戰(zhàn)斗，奮力殺敵，冒死保護曹操突圍，最終因寡不敵眾而被亂箭射死，“死了半晌，還無一人敢從前門而入者”說明他的勇敢力量和超強武藝使敵人聞風喪膽、魂飛魄散。

三、濃郁感人的悲劇傾向

優(yōu)秀藝術(shù)作品所包含的主題和意蘊往往具有模糊性、多義性和不確定性。關(guān)于《三國演義》的主題，歷來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度龂萘x》的主題思想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往往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這完全符合“詩無達詁”的藝術(shù)原理。然而許多人卻一致認為，整部小說表現(xiàn)出一種濃郁的悲劇傾向，讓人難以忘懷，感人肺腑。美學理論認為：“悲劇是崇高的集中形態(tài)，是一種崇高的美?！睋?jù)此可以認為，《三國演義》在主題傾向方面也體現(xiàn)出鮮明的崇高之美?！度龂萘x》的悲劇傾向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作者以同情的筆調(diào)真實而深刻地描寫了勞動人民在無休止的戰(zhàn)亂紛爭中所承受的深重苦難。在三國群雄并起、諸侯割據(jù)的動蕩年代，就是皇帝也不能免受其苦，更何況是普通老百姓呢？如以下兩段描寫：“（董卓）嘗引軍出城，行到陽城地方，時當二月，村民社賽，男女皆集。卓命軍士圍住，盡皆殺之，掠婦女財物，裝載車上，懸頭千余顆于車下，連軫還都，揚言殺賊大勝而回；于城門外焚燒人頭，以婦女財物分散眾軍?！薄袄顐?、郭汜盡驅(qū)洛陽之民數(shù)百萬口，前赴長安。每百姓一隊，間軍一隊，互相拖押；死于溝壑者，不可勝數(shù)。又縱軍士淫人妻女，奪人糧食；啼哭之聲，震動天地。如有行得遲者，背后三千軍催督，軍手執(zhí)白刃，于路殺人?！睙o辜的老百姓在無休止的混戰(zhàn)中或遭到無端的殺戮,或無以為食，餓殍遍野，忍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和煎熬。作者對此并不是視而不見的，而是代之以細致客觀的描繪，冷峻的風格寄寓了作者深深的同情，表現(xiàn)出一種悲天憫人的精神。這種精神極大地激蕩讀者的心靈，并產(chǎn)生出崇高感。

另一方面，作者著力描繪了一大批歷史英雄人物的犧牲，預示著作者的希望和理想的破滅，使整部小說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悲劇色彩，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或許，這也是《三國演義》具有永久藝術(shù)魅力的一個重要方面。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層層深入地描述了自己所表現(xiàn)和謳歌的對象——以劉備、諸葛亮等為代表的蜀國集團是如何走向衰敗和滅亡的，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就是這樣一批道德、智慧、品質(zhì)和勇武都無與倫比的英雄人物卻遭到了失敗的結(jié)局，作者在深深的惋惜中埋葬了他們，卻始終沒有找到合理的解釋，于是只好將其歸結(jié)為天命，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主宰一切的超自然力量。從美學的角度看，美好事物的毀滅是產(chǎn)生悲劇美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魯迅先生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薄度龂萘x》的作者一方面賦予蜀國集團以最美好的理想寄托，同時又將其置于失敗的境地，這樣讀者就會從深深的同情和惋惜當中，受到強烈的悲劇美的沖擊。

從美學理論上來看，“悲劇的崇高特征，是通過社會上新舊力量的矛盾沖突展示，顯示新生力量與舊勢力的抗爭，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在一定的時期內(nèi)，還具有強大的實際力量的舊勢力對新生力量暫時的壓倒，表現(xiàn)為帶有一定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的失敗或挫折，表現(xiàn)為正義的毀滅，英雄的犧牲，嚴重的災難、困苦等，在嚴重的實踐斗爭中顯示出先進人物的巨大精神力量和偉大人格。悲劇中所體現(xiàn)的崇高，經(jīng)常以其莊嚴的內(nèi)容和粗獷的形式震撼人心，引起人們的崇敬和自豪”。由于悲劇藝術(shù)反映了先進社會力量在嚴重實踐斗爭中的苦難或死亡，“美”暫時被“丑”壓倒，因而給人一種特殊的審美情感，即在審美愉悅中產(chǎn)生一種痛苦之感，并使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這就是悲劇中的崇高感。從某種程度上說，《三國演義》就是一部悲劇小說，其中，蜀國及其英雄人物走向末路給予我們心靈的震撼，帶給讀者一種夾雜痛感的快感，而這正好就是人們被這部長篇小說深深打動時所體驗到的崇高感。

四、結(jié)語

《三國演義》是一部古典文學杰作，它是我國長篇章回小說的開山之作，取得了多方面的藝術(shù)成就。如果從美學角度進行審視的話，可以認為《三國演義》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充分體現(xiàn)了崇高之美的長篇巨著。通過以上三個方面的簡要分析，我們對《三國演義》的崇高風格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和理解。在倡導文化自信、共筑文藝高峰的新時代背景下，具有陽剛之美和崇高風格的文藝作品是廣大人民群眾的共同期盼，希望藝術(shù)家們從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中汲取有益的精神養(yǎng)分，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不愧于這個偉大時代的具有崇高風格的文學作品。

①⑤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06頁，第406頁。

②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85—486頁。

③馬積高，黃均：《中國古代文學史（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8頁。

④蔣孔陽，朱立元：《美學原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頁。

⑥⑦⑧⑨⑩?????????〔明〕羅貫中：《三國演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頁，第4頁，第4頁，第55頁，第676頁，第484頁，第63頁，第430頁，第743頁，第398頁，第175頁，第141頁，第31—32頁，第47頁。

??楊辛，甘霖：《美學原理新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5頁，第225頁。

?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