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凈 [上海體育學(xué)院傳媒與藝術(shù)學(xué)院,上海 200438]
徐德音,錢塘人,生于康熙二十年(1681),卒年不詳,當(dāng)在1760年之后??缈滴?、雍正、乾隆三朝盛世,為清代著名的女詩人,詩集保存較為完整,有《綠凈軒詩鈔》及《綠凈軒續(xù)集》。
縱觀德音之人生,有如下幾點非常值得關(guān)注:
其一,德音出身名門,其父徐旭齡,順治十二年(1645)進(jìn)士,除刑部主事,再遷禮部郎中,任官云南道御史、山東巡撫、漕運(yùn)總督等。其母樓氏,號餐霞夫人,亦能詩文。夫家許氏,原籍歙縣,后定居江都。她的丈夫許迎年,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進(jìn)士,官中書舍人。德音從小就受家庭渲染,出嫁后又與丈夫齊眉唱和。而清代女詩人正具有明顯的家族化特征,德音之詩歌場景,亦為家族詩人群體的寫照。
其二,德音是清代女詩人中較為長壽者,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特別漫長,對于德音來說,詩歌并非是一種簡單的消遣或者人生的點綴,而是生命中重要的表達(dá)方式,借此留存下來的是真實的人生印跡。而其人生,歷經(jīng)繁華,亦遭受坎坷。德音七歲喪父,出嫁之后母親亡故,和許迎年生活美滿,但迎年青年即逝。到了晚年,德音又經(jīng)歷喪子之痛。所以,她的詩歌中,既有錦繡繁華,又有深沉滄桑。其詩風(fēng)也漸趨老成大氣。
其三,德音本為錢塘人,又適江都許迎年。從地域上來說,她歷經(jīng)了浙江、江蘇二地,而這二處正是清代閨秀詩人最主要的分布地帶,德音是其中的佼佼者,又是一個真實的見證與記錄者。而德音之足跡,除了浙江、江蘇之外,更有京城與河南一代,她并非一直棲身閨中,而是任意行走于名山大川。所以,她突破了許多女詩人的視野局限,在她的詩中,既有深閨中的詠物感懷,又有山水之清音。
筆者細(xì)讀德音詩歌,拈取其中最有感染力之生活場景,期待的是一種再現(xiàn),讓舊日之人、景、詩在文字中復(fù)演,亦使我們對清代女詩人群體有一種更深的認(rèn)識。
在進(jìn)入場景之前,首先列表大致介紹一下德音詩歌的數(shù)量及題材分布:
德音有一組春閨雜詠和韻詩,共十一首,如同閨中生活的鏡頭連綴一般,非常唯美而完整地記錄了閨中的生活方式及情趣。十一首詩歌分別為晴閣觀梅、畫架秋千、風(fēng)柳聽鶯、卷簾迎燕、試墨分題、爇鼎焚香、萍池垂釣、憑欄玩月、午窗倦繡、吮毫繪扇、雨舫觀荷。
名園如畫,在如畫的名園之中,春日臨風(fēng)小立,聆聽恰恰鶯啼,穿越煙柳而去;或者移步秋千,慢綰紅繩,香袂與輕快的心情,隨風(fēng)蕩漾;或者在一池碧萍中垂釣,名為垂釣,實則照水自得。回到小樓,尚且要卷起珠簾,看那燕子雙宿雙飛。而樓中,早已爇鼎焚香,當(dāng)?shù)南阄稘B透入空氣中時,一切安靜下來,此時古琴聲淡然響起,琴聲散去,居于小樓之中,最喜讀書試墨,亦可繪扇刺繡。如若月色入戶,便可欣然出門,憑欄望月,看露濕庭花,清光遍灑……
余英時先生曾經(jīng)把大觀園解讀為“烏托邦的世界”,是一片理想中的凈土。其實大觀園的生活方式實有藍(lán)本,確系明清閨秀的生活方式。徐德音的詩歌以及錢塘蕉園詩社的活動,都為我們展示了充滿審美情趣的閨中生活方式。例如其中的《卷簾迎燕》:“花落花開春日幽,笑搴珠箔上金鉤。紅襟小尾多情甚,雙宿雙飛在畫樓?!敝苯涌梢宰屓寺?lián)想到《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之文字:“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边€可值得關(guān)注的是德音有《暮春漫興次外子韻》一詩,其中有“昨夜東風(fēng)何太劇,拚教犀盒葬花魂”之句,不由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黛玉葬花之場景以及黛玉與湘云聯(lián)詩之“冷月葬花魂”之句,這里面有非常相似之情境以及字眼。可見大觀園之生活并非曹雪芹之虛構(gòu),而是當(dāng)日閨中實際的生活狀態(tài)。清代女詩人大多出身書香或者官宦門第,所以她們在詩歌中也真實地展示了審美而寫意的生活方式。
從德音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讀書、繪畫、彈琴、刺繡樣樣精通,非常有才華的女性形象,這也是清代女詩人的共同特性。
德音之詩,亦使我們見到德音身處的美好園林及山水。德音未嫁之前,悠游于西湖吳山、孤山。后嫁與迎年,名其室為“綠凈軒”,晚年并以“綠凈老人”為號。德音詩《喚起斜陽綠》之序中,向我們展示了她一直以來身處的寫意境地:“昔在吳山,聞山中鳥聲,偶得句曰:‘喚起斜陽綠’雖不可索解,而情與景合適,若得之自然。今坐綠凈軒中,草長春池,鶯啼夏木,雁驚危綠,鶴唳松濤,四時推奪,雖非清川長薄之勝,而況味不殊在吳山時也?!保ā端痛骸罚?/p>
正因為直接與自然清幽之處相接,所以德音之詩大多沖淡清麗,展示出的是遠(yuǎn)離塵世的寧靜與自然之生機(jī)。正如德音《閑居》詩中描繪的一般:“清風(fēng)滿徑,綠樹重陰。數(shù)聲啼鳥,庭院深深。”(《送春》)
詩歌帶來的是一種真實的寧靜,這種寧靜,同時存在于庭院與人心之中。
由于大部分歲月處于庭院之中,女性詩人最為敏感的是季節(jié)、節(jié)氣之更替以及天氣之變換。德音此類詩共有84首,試拈取其關(guān)鍵詞,列表如下:
德音詩歌中,春、秋與雨,成為最撩撥人心之事。
池點新萍綠乍肥,紛紛柳絮撲簾衣?;ㄟ咗B啄含桃落,葉底紛爭墜萼飛。無可奈何香夢冷,最堪惆悵雨絲微。臨階把酒殷勤勸,明歲煙光祝早歸。
——《送春》
春光難以挽留,見池塘新萍浮滿,紛紛柳絮撲衣。一種無可奈何的惆悵,如漫天細(xì)雨般襲來。
廿年燈火愛秋窗,歷盡艱辛氣未降。
人感秋風(fēng)因易老,燕逢社日欲辭歸。
——《秋懷十五首》
春日之逝去讓人惆悵,而秋氣漸濃,秋窗感懷,亦是人生日常內(nèi)容,相比之下,明媚春光是匆匆逝去,勾留不住的,而秋氣則是滲透入整個人生的。
而雨夜,也是人生中最難以消遣的,德音的詩歌有深閨中之安靜雨夜,安靜到“一庭風(fēng)雨伴黃昏,魚鑰聲中靜掩門……蝶飛只入莊生夢,花落空啼杜宇魂……”(《夜雨即事》)
然而德音是大氣的,她并不局限于深閨,她走出了深深庭院,看到的是廣闊的民間,她在《苦雨嘆》中說道,連年的旱災(zāi)和雨災(zāi)讓人心愈苦,百姓們賣兒賣女,繳納官租;她說學(xué)富五車,卻難以療饑,還不如去做商賈。綜觀德音之讀書、作詩生涯,會發(fā)現(xiàn),她確實具有士的氣度與風(fēng)范,而非一般春愁秋怨之深閨詩人。
無論是少女時代之閑適歲月,還是后來之坎坷經(jīng)歷,德音從未放棄閱讀。而其閱讀并非個體孤立之行為,而是在家族及士風(fēng)的總體語境之中完成的,是在攜手同行之中完成的。
德音一直感懷的是她的父母,雖然在德音七歲的時候,父親就撒手人寰,但德音的人生無時不浸潤著父親的遺澤。在母親樓氏為德音所作的序中,我們見到了這樣的場景:
徐旭齡任職淮南,身后總是跟著一個“男孩”——德音著男子衣褲,釵鈿盡卸,秀氣靈動。彼時高朋滿座,文士們詩詞酬唱。而德音亦在旁邊,作五七言韻語,如雛鳳清音,每每見此,旭齡總掩飾不住愛憐之情。
旭齡雖為德音之父,其實堪稱德音知己,他在臨死之前,鄭重地告訴妻子,一定要讓德音嫁給許迎年,這成就了一段伉儷詩緣。而旭齡所收藏的五千冊圖書,也盡傳愛女。旭齡之臨終囑托,讓我們領(lǐng)略到清代官宦或者書香門第的開明態(tài)度:一方面生女與兒無異,讓她受到最好的教育;另一方面,為女擇婿,最看重的是對方的文才。所以清代徐船山之妻才會有如此之詩句:“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边@是一種依托于現(xiàn)實的理想。
父親死后,德音與母親回到杭州,居湖山之間,涉獵群書。每當(dāng)煙云入戶,魚鳥親人之際,便能見德音著一墨色斑駁、色若古鼎彝之衣衫,吟詩自適。(餐霞老人《綠凈軒詩鈔序》)
而此種讀書之神情與姿態(tài),一直貫穿于德音的整個人生,少年時代讀書閑適寫意,而之后的人生,哪怕是冷落清秋,德音也會說:“每為購書輕破財,偶然展卷即開顏?!保ā肚飸选分澹┠呐率秋L(fēng)塵途中,德音也會說:“薤葉涼生渾不寐,牙簽重為撿陳編?!保ā吨垡归啅埗仡U六朝事跡漫成長句》)哪怕是養(yǎng)疴榻上,德音亦會說:“滿架牙簽銷日月,半生心事許煙霞?!保ā肚布病罚?/p>
德音在《養(yǎng)疴雜詠》序中,對于讀書寫詩,有過如此表白:“癸丑九月,予在璜兒衛(wèi)州倅廨屬疾幾死,兒于星下哀號請命,而病果愈。至是已兩閱月矣。安神閨中,日惟委懷翰墨。兒婦以予精神病耗,不宜更嘔心自苦,而予所好在是,置勿聽也?!保ā娥B(yǎng)疴雜詠》并序)
人生之所好在是,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或者說,也只有讀書創(chuàng)作,給予德音力量度過種種顛沛造次。
讀書是人生之神情,而神情本由所讀之書鑄就。清代女詩人之知識結(jié)構(gòu)如何,可以德音為一例證,德音以讀書為名的詩共有三十一首,其中部分為讀史之作,明確提及的有漢史、隋史、六朝史;提到的歷史人物有共工、屈原、項羽、漢朝諸帝、班姬、李廣、昭君、綠珠、劉蕡、張敦頤等人;讀史之外,德音最重要的是讀詩,她廣泛模仿各家詩風(fēng),在詩歌中明確提及的模仿對象有陶淵明、鮑明遠(yuǎn)、李白、杜甫、李商隱、劉兼、羅隱、范成大等人,套用舊題的有《四時白纻歌》等。模仿的時間段上起晉代,下至宋代,跨度不可謂不大。
沈德潛在為德音所作之序中,對德音讀書生涯之總結(jié)最為肯綮:“太夫人學(xué)宗乎經(jīng),識準(zhǔn)諸史,熟精《文選》,旁又瀏覽乎諸家之集,而一以靈敏之思,運(yùn)乎性情之真,以合乎倫紀(jì)之大。無論處常處變,為欣為戚,而總不失風(fēng)人之旨也,此豈潢潦無源之學(xué)所得而竊攀者耶?且猶少至老,未嘗廢書;讀書之余,未嘗廢乎有韻之語,其于詩學(xué)猶衣服飲食之不容舍置也?!保ㄉ虻聺摗毒G凈軒續(xù)集》序)
一方面,德音讀書,大氣如男子,喜讀經(jīng)史,喜品評歷史人物;一方面,以史識入詩,以史識解讀人生,得風(fēng)人之旨,是真詩人也。
在德音詩歌中,讀書與創(chuàng)作是無法分割的意象,而創(chuàng)作亦非其個體之旨趣,德音是處于一志同道合之群體中進(jìn)行創(chuàng)作的。
德音唱和、送別、贈詩共有一百一十五首,數(shù)量眾多。
和德音互相唱和的首先是德音的家庭成員,其中德音與丈夫許荔生唱和之作為二十一首。德音與荔生是神仙眷屬,德音在婚后繼續(xù)著少女時代的寫意生活,看德音之詩題即知:中秋玩月次荔生韻;春夜和荔生韻,池庭月夜次外子韻,雨夕初寒同荔生韻,同荔生夜坐,詠蘭同荔生作,探梅和荔生韻,觀荷和荔生……德音與荔生共同鑒賞自然,隨興吟詠。有時荔生入值,德音則會月夜獨坐,尋覓好句,“料得歸來蕓閣里,笑攜好句倩人看”(《荔生入直月夜獨坐》)。
故而德音在《夫子生辰賦詩為?!分猩钋榈貙懙溃?/p>
眉案相莊逾十年,欣逢揆覽擘霞箋。從教詩好如康樂,莫道官貧似鄭虔。呫嗶任嗤書里蠹,嘯歌欲傲飲中仙。慚無佩玖堪為壽,手錄南華第一篇。
夫妻倆舉案齊眉,讀書吟詠,飲酒嘯歌,何等愜意。只愿成就文學(xué)之境界,并不在意仕途之成就。甚至連生辰禮物,德音都不取它物,而是手錄《莊子》首篇之《逍遙游》,這樣的日子也確實應(yīng)以“逍遙”一詞當(dāng)之。
除了荔生,德音另有與舅氏樓寧世先生、家兄徐紹武、外弟闇如、表弟于湘、表伯姑王太夫人、宗侄集公內(nèi)子孫令媛等人的唱和之作,而母親餐霞老人為其詩集作序,亦可印證清代女詩人的群體特征之一 創(chuàng)作主體的家庭化。
江浙之女詩人群體,特別是其中之錢塘女詩人群體,尤為德音之志同道合者。
德音與錢塘“蕉園詩社”之林亞清,有一段很美好的交往。二人同籍錢塘,早年即已互聞才名,只是未嘗謀面。德音出嫁之時,亞清為之做催妝之詞,德音頗為稱許。歲月如水,悠悠十載,乙酉之年(1705年),許荔生酌試舍人,攜德音去京師,亞清已先在京師,始得把臂定交,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在京城,德音還邂逅了蕉園的另一才女錢云儀。這是一次美好的聚會。
德音把詩歌給亞清過目,亞清欣喜作序,言道:“焦園之社,作者數(shù)人,人皆有集,今既晨星寥落,幾令韻事銷歇。得子之詩,政復(fù)后來居上矣。其可不梓以傳乎?”(餐霞老人《綠凈軒詩鈔序》)
我們在德音詩中看到,孟秋時分,三人雅集,神情亦如秋水般清澈,飲酒品茗,談詩下棋。此時隨夫宦游、客居他鄉(xiāng)之愁,時日遷延、白發(fā)漸生之愁,皆隨此良會一掃而清。她們想起了過往,自豪而自信地寫道:“吳山如黛江如練,西湖西子開生面。扶輿秀氣茲獨鐘,天下山川失蔥蒨。幽蹤勝跡不記名,期間往往生異人。靈秀豈必鐘男子,閨闈彤管多菁英。”說到當(dāng)下,則是:“萍跡他鄉(xiāng)合,賓筵樂事并。同心偕二子,指云儀、亞清。良會愜三生。”(《贈黃夫人云儀》)
然而良會有時,聚散無常,很快錢云儀過世,而德音又要隨夫南回,與亞清分別。按德音與亞清、云儀會于乙酉之年(1705),故錢云儀之卒年當(dāng)稍遲于此年,云儀卒于京師,后歸葬孤山腳下,而德音只能遙想孤山之萬樹梅花以及梅花下之三尺孤墳。荔生在京城思念家鄉(xiāng),加之身體多病,引疾歸家,而德音也只能告別亞清:“此時小別,辭君于關(guān)山風(fēng)雪之中;隔歲重來,俟我于禁苑鶯花之侯。”(《出都留別亞清林夫人》)在詩中,德音亦透露道,自己乘舟歸去,而亞清不久也將離開京師,前往河陽,真的是未易相思輕作別啊。
別后德音收到蕉園詩社另一女詩人顧啟姬的唱和之作,于是作詩七首,一以酬和顧啟姬,一以寄予林亞清。啟姬詩歌如此清拔,讓德音歡喜;而見到啟姬詩,又想起蕉園故友,亞清已經(jīng)好久沒有消息了,任憑自己拍遍欄桿,也無鴻雁可以傳書。德音南歸之后,曾于一個秋日泛舟探訪啟姬,時啟姬居家于蘇州武丘寺附近,女墳湖旁。德音見到啟姬夫婦居家清貧,卻照樣吟詠自得。正是素秋時分,桂香襲人,月色如水,二人賞心山水之間,飲酒論詩,相見即成莫逆。
多年之后(乾隆乙巳年),德音已經(jīng)69歲高齡,此時蕉園之人盡已散去,德音讀到了錢塘年輕一代方芳佩之《在璞堂吟稿》,她不勝感懷,為之作序,在序中把方芳佩認(rèn)可為蕉園詩社的接替之人:“吾鄉(xiāng)閨媛能詩者,惟蕉園五子,更倡迭和,名重一時。迄今六十年來,風(fēng)雅浸衰,良可慨也。頃讀方芷齋名媛《在璞堂吟稿》。其修辭琢句,清真沉郁,不類弱女子為之。加之博覽群書,進(jìn)而益上,則蕉園替人,舍芷齋其誰歟?”十二年后,德音八十一歲,又欣然為錢塘才女徐映玉之《南樓吟稿》作序。德音雖久別錢塘,但始終與錢塘才女聲氣相通,情牽魂繞于舊日湖山之中。
在德音詩集中還見到一些女子,如孫令媛、李幼嫻、陳珮、吳若華、王蘋南、梁瑛、惲冰、趙飲谷尊閫李夫人、吳愷蒼室董畹九夫人、馬嶰谷尊閫汪夫人、金陵高夫人、金閶吳媛、瑞蕊、女冠柏清香,等等。她們或雖未謀面,卻成神契;或短暫相聚,卻詩酒盡歡;或別后難逢,寄詩互勉。德音就是生活在如此的文學(xué)空間之中,而當(dāng)時女性之詩歌創(chuàng)作,確已蔚然成風(fēng)。
德音還和許多男性詩人及畫家交往,例如沈德潛、劉子牧、馬力畚、汪敬亭、陳竹町、程令延、汪巢林、大癡老人、莊中丞等。其《綠凈軒續(xù)集》,由馬嶰谷、汪敬亭二人代刻;而其詩歌,更是受到陳文述、翁照、王昶、李斗、袁枚、査為仁、洪業(yè)、徐世昌、李浚之等人之推崇,徐德音雖未參加早期蕉園詩社的活動,卻被認(rèn)可為蕉園詩社之碩果僅存者;李斗、袁枚等均推其為閨秀能詩者第一。
所以,無論是家庭、女詩人群體,還是文人群體,都提供給德音讀書一生以及創(chuàng)作一生的美好空間。
德音在七十歲的時候,追憶當(dāng)年人事,只惘然二字可言。相比那些薄命早逝的女詩人,德音多的是真正的經(jīng)歷,走出閨中,至天地間行走以及真正地感受人生之跌宕起伏,把厚重的生命感懷融入詩歌之中。德音述懷之作多達(dá)二百三十六首,游歷之詩為八十四首,數(shù)量眾多。其中《哭先妣樓太恭人四十首》《哭子述懷八首》《中州瑞雪詠一百韻并序》等詩,自述身世,情深意長,實為現(xiàn)實主義之佳作。故徐世昌言其曰:“持家彌堅,詩格彌上?!?/p>
后人喜歡如此介紹德音:“漕運(yùn)總督旭齡女,中書許迎年室,同知佩璜母”,確實,這一切是德音最美好的回憶,也是最惆悵的回憶。我們從德音的詩歌中,可以大致鉤沉德音周遭之人事變動。
德音的祖父,為江右山賊所害,其父旭齡千里跋涉,負(fù)尸而還;旭齡已未進(jìn)士,歷官湖廣道御史、山東巡撫,歿于漕運(yùn)總督任上??滴踉鶗n“清漣”二字。德音在詩中,反復(fù)追思這一切,而她勤奮的一生、大氣堅韌的一生,也與父親給予她的影響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
父親死后,母親樓氏毅然支撐起了整個家庭,她帶德音回到錢塘,在湖山之旁經(jīng)營家園。并封土植樹,厚葬旭齡父母;旭齡無子,樓氏在侄子中選擇一人過繼。樓氏亦非常有才華,她整理旭齡往日文字,并承擔(dān)起了教授子女的重任,曾經(jīng)手寫經(jīng)書,親為口授。
德音及笄之年,樓氏遵循夫君遺愿,嫁德音與許迎年。德音生于1681年,根據(jù)推斷,其出嫁大約是在1695年。德音出嫁之后,即接母親同住。許迎年1700年進(jìn)士及第,1705年,赴京任職中書舍人,攜德音至北京,德音母樓氏亦一同前往,德音在北京邂逅蕉園詩社林亞清、錢云儀,并刊刻自己的詩集,1707年,樓氏為女兒詩集作序。樓氏歿于北京,詩集中未有具體的時間,只能推斷為1707年之后了。其時德音之兄遠(yuǎn)在故里,千里來至,母親已經(jīng)入殮,后樓氏歸葬,與旭齡合葬于杭州荊山之原。
德音與迎年在京師并未逗留很久,即引疾歸鄉(xiāng),孝養(yǎng)迎年母親,適逢迎年之妹出嫁,過了一段非常融洽快樂的生活。到了1711年,許迎年之弟登科,德音詩歌中說道:“辛卯弟登科,福兮禍所伏。依妹夜載馳,兄弟牽衣哭”(《哭子述懷八首》),可能是迎年的弟弟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全家都一片慌亂,亦導(dǎo)致迎年受到刺激,身患風(fēng)疾,臥床九年。按辛卯年(1711),發(fā)生了著名的江南科場案,從“福兮禍所伏”的句子來看,是否迎年之弟亦受到牽連?迎年病后,家道日衰,德音苦力經(jīng)營。終于使得女兒出嫁,二子入學(xué)并學(xué)初有成。就在家境漸有轉(zhuǎn)機(jī)之時,迎年之母過世,迎年也因過度哀傷病逝。根據(jù)“九年臥床褥”之句推斷,時間大約是在1720年,則迎年三十八歲而亡。迎年死后,大兒許佩璜娶婦,負(fù)笈游京師。小姑協(xié)助德音,共同養(yǎng)育迎年次子許信瑞。
許佩璜年未二十,即外出任職,效力河干(黃河北岸)。后攝州掾,并官至河南衛(wèi)輝府管河通判。在此期間,佩璜岳母來歸,佩璜因無子娶妾。而德音家中適逢大火,高樓付之一炬,故佩璜千里迢迢,到兗州迎接母親,回歸衛(wèi)州。從德音癸丑《養(yǎng)疴雜詠》詩來看,則至遲在1733年,德音已與佩璜生活在一起。1736年,佩璜被河?xùn)|總督王士俊推薦,至京城應(yīng)博學(xué)鴻詞科,并實授開封司馬回豫中??赡茉诖似陂g,德音小姑亡故。佩璜陸路先行,筑室待母;德音則水路慢行,應(yīng)親戚的邀請,游歷津門之査氏水西莊。佩璜秋天屋成迎母,母子二人又享天倫。佩璜為官,開渠捐俸,不遺余力,因冬日演武染疾,暴病而亡。而此時,德音次子正游歷京華,謀求仕進(jìn)。按乾隆三年(1738)副榜,信瑞可能1738年正在京師,故佩璜極有可能歿于1738年前后。
1750年,德音七十初度,她在詩中寫道:“有子防河為小吏,何人衣彩祝長筵?!保ā对阼碧靡鞲逍颉罚﹦t此時,德音次子信瑞遠(yuǎn)在他鄉(xiāng),任小吏而已。繁華落盡,余德音一人孤單回憶往事。
正如德音在詩中所說:“最是深恩真惘極,窮塵歷劫也銜哀?!保ā犊尴儒翘怂氖住罚┤绲乱舭?,有著太美好的一切,但是一旦失落,會更加苦痛惘然。德音此句,引起的是所有深情之人的失落,而德音的人生,就是在段段深情、段段失落中度過。
說起父親,德音既感傷又自豪,幼年的記憶,卻決定了德音的一生。讀書、作詩,并坦然地面對人生,如沈德潛所說:“無論處常處變,為欣為戚,而總不失乎風(fēng)人之旨也?!保ㄉ虻聺摗毒G凈軒續(xù)集序》)父親,其實始終是德音效仿的對象。
說起母親,德音最感傷痛,她寫母親的詩歌幾乎都是哭訴,直呼蒼穹,天地黯然。那種天上人間,再難相逢的情感,借長歌當(dāng)哭,噴薄而出。
說起丈夫,德音有一詩寫得如夢如幻:“隔窗閑聽諷香奩,花影橫斜月影纖。渾似茶聲驚夢覺,綠華冉冉揭湘簾?!保ā堵牽驼b荔生香奩詩》)這首詩未注明日月,只知道是德音偶然聽客人讀許迎年的香奩詩所作,迎年最擅長纏綿悱惻之香奩體。整首詩有一種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似隔非隔的感覺,有一種淡淡的唯美與失落。德音與迎年最多的是互相酬唱的詩歌,昭示著過往的歲月珍美卻如夢如幻。
說起兒子,佩璜是繼母親之后,最讓德音撫膺長慟的。他是德音晚年最重要的依靠,除此之外,德音與兒子,并不簡單的是一對至親的母子,二人亦堪稱知己,他們曾在衛(wèi)州度過一段美好的日子:“四庫擁圖書,一幾堆筆硯。宮體薄齊梁,國風(fēng)考經(jīng)傳。珠海與玉杯,母子同簡練?!保ā犊拮邮鰬选钒耸祝┑乱艉笃谠谖膶W(xué)上交往的男性詩人,許多也是兒子生前引見的。兒子死后很多年,德音都沉浸在對他的思念之中。
七十歲的德音,寫下了“剩有濕薪同爆竹,也將紅紙寫宜春”(《辛未元旦》)的句子。那個時候,她只剩下一個遠(yuǎn)在他方的小兒子。然而德音畢竟是大氣的,她還是寫下了那么有生機(jī)的詩歌。一切美好逝去之后,德音堅持讀書、寫詩,因為文學(xué)是她的生命,是她的支撐,也因為她曾經(jīng)擁有過那么多的美好,即便全都逝去,她的內(nèi)心還是那么的充實有力。
而她的游歷詩,基本也是和她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德音的主要活動地點在浙江、江蘇、北京、河南,這和她不同階段的依托有著直接關(guān)系:閨閣生涯在錢塘度過;嫁往邗溝;和丈夫同往京城;晚年又依托兒子在衛(wèi)州。正因如此,德音多的是跳脫閨閣的行走,她寫下了八十四首游歷詩。
德音永遠(yuǎn)不能割舍的是錢塘,所以她經(jīng)常夢回故土。在她的夢中,紛紛落葉,隱去了歸家的小徑,槭槭枯枝,罥滿小山;房子被云霧遮住了,只余清瘦的梅影;湖水和月亮一起寒冷,家門始終是關(guān)著的。而回故鄉(xiāng),在某種層面上,竟然也變成了逆旅了。
行走在外,德音喜為懷古之作,她的詩歌氣象頗大,說起姑蘇,就會寫道:“惆悵當(dāng)年歌舞地,平沙明月簇浮鷗?!保ā豆锰K懷古》)來到邳州,她就要憑吊蒯緱:“進(jìn)履能甘先滅楚,藏弓高蹈鄙封留?!保ā洞乌荨罚┲塾嗡宓?,德音則會說:“未開遼海幾千里,只博雷塘土一堆?!保ā端宓虘压拧罚┻^虎丘,則曰:“三千劍氣埋金虎,風(fēng)雨如聞戰(zhàn)伐聲?!保ā哆^虎丘》)德音喜閱史,而她的史才也在她的詩歌中顯現(xiàn)出來,覽景思古、言志述懷,是德音外出游歷習(xí)慣性的思維。而這樣的思維方式,也正合乎天地的寬闊,突破了一般女性的視野。
德音以詩寫人生,以人生寫詩,故沈德潛之評價最為中肯,德音實乃詩學(xué)之“大家”(沈德潛《綠凈軒續(xù)集序》)!
①②徐德音之《綠凈軒詩鈔》 《綠凈軒續(xù)集》以及佚詩整理,見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編上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詩歌數(shù)量亦根據(jù)《江南女性別集》所收詩歌進(jìn)行統(tǒng)計。
③⑤⑦⑧⑨⑩?????????????????????????????? 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編上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11頁,第47頁,第47頁,第47頁,第47頁,第47頁,第63頁,第63頁,第77頁,第58頁,第6頁,第6頁,第64頁,第83頁,第45頁,第90頁,第6頁,第31頁,第29頁,第6頁,第39頁,第112頁,第102頁第97頁,第112頁,第56頁,第87頁,第6頁,第34頁,第97頁,第104頁,第26頁,第41頁,第44頁,第80頁,第87頁。
④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6年版。
⑥〔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上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第380頁。
?參見郭蓁:《清代女詩人的成長與家庭教育》,《東岳論叢》2008年第5期。
?康熙年間杭州的“蕉園詩社”,由顧之瓊發(fā)起,林以寧、錢鳳綸、柴靜儀、顧姒、朱柔則為“蕉園五子”,而林、錢、柴、顧四人加上馮嫻、毛媞、張昊則為“蕉園七子”。
? 錢云儀即錢鳳綸,林亞清之夫錢肇修為其仲弟,故林亞清為錢之弟婦。
? 朱則杰、陳凱玲 :《清初女詩人錢鳳綸考》,《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年第3期。
? 德音有:《武丘秋泛訪顧啟姬夫人因由此贈》之詩。
?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八十五,轉(zhuǎn)引自胡曉明、胡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編上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126頁。
? 許佩璜之生卒年月,德音詩中未明確言及,然德音《出都留別亞清林夫人》詩序中,有“比者犬兒紀(jì)歲,玄鳥司辰”之句,極有可能1705年佩璜剛滿周歲,1720年迎年病逝,佩璜剛好是入成均之年(大約十五歲),后佩璜娶婦,并外出任職。亦與德音詩句“憶昔子行役,年未及二十”而合,所以筆者推斷佩璜1704年出生,而其卒年則在1738年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