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磊, 岳廣欣, 樊新榮, 梁 媛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醫(yī)基礎理論研究所, 北京 100700)
“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營衛(wèi)循行的涵義為營衛(wèi)失常?!饵S帝內經(jīng)》中諸多寤寐論述大多與營衛(wèi)循行相關。營衛(wèi)二氣的循行是人與自然相應的關鍵,人體睡眠節(jié)律的調節(jié)與營衛(wèi)二氣的循行息息相關[4]?!鹅`樞·邪客》曰:“天有晝夜,人有臥起?!碧斓赜袝円菇惶娴淖匀灰?guī)律,人體也有與之相應的寤寐節(jié)律。在人體正常的寤寐節(jié)律中,衛(wèi)氣(陽)同日,營血(陰)同月?!鹅`素節(jié)注類編》將營衛(wèi)功能類比于天上的日月,“營衛(wèi)之氣血會合,如日月合璧”[5]。衛(wèi)氣(陽)于夜與營血(陰)相交,陰陽相合,萬民皆臥。當營衛(wèi)不能相交,陰陽不和時可致不眠?!鹅`樞·邪客》提到衛(wèi)氣白天循行于陽,夜晚入循于陰。當衛(wèi)氣在各種病因因素影響下,于夜不能入陰,獨自滯留于陽時,即導致陰陽失衡、陽不入陰引發(fā)不寐。因此,明代醫(yī)家李中梓認為:“凡人之寤寐,由于衛(wèi)氣。[6]”
衛(wèi)氣在人體寤寐節(jié)律中起重要作用,其在人體不同部位的循行出入決定著人體的寤寐機制?!鹅`樞·衛(wèi)氣行》曰:“平旦陰盡,陽氣出于目……循項下足太陽……下手太陽……下足少陽……以上循手少陽之分側……注足陽明……從耳下下手陽明……腎注入心,心注入肺,肺注入肝,肝注入脾?!毙l(wèi)氣白天依次按足太陽經(jīng)、手太陽經(jīng)、足少陽經(jīng)、手少陽經(jīng)、足陽明經(jīng)、手陽明經(jīng)的手足三陽經(jīng)及相應臟腑行于人體周身,夜晚按腎、心、肺、肝、脾的五行相克順序循于人體五臟。清代醫(yī)家熊笏認為:“衛(wèi)氣出入于經(jīng)絡則寤寐分”[7],衛(wèi)氣白天行于陽經(jīng)為五官用;行于手經(jīng)為手用;行于足經(jīng)為足用;行于臟為“慧”(喜、怒、悲、恐、思)用;行于腑為飲食用。同樣,到了夜晚由于沒有五官之用,故不行于陽經(jīng);沒有手足之用,故不行于手、足經(jīng);沒有飲食之用,故不行于六腑。衛(wèi)氣只有按腎、心、肺、肝、脾的五行相克順序循于人體五臟,才能維持睡眠。
因此,《黃帝內經(jīng)》中“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的相關論述多以營衛(wèi)循行為基,衛(wèi)氣白天行于手足三陽經(jīng)及相應臟腑,夜行五臟,營衛(wèi)正常循行則晝精夜暝。清代醫(yī)家汪文琦基于此思想,在《雜癥會心錄》中總結道:“不寐一證,責在營衛(wèi)之偏盛。[8]”營衛(wèi)失常成為“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營衛(wèi)循行延伸出的不同內涵。
在臨床應用中調和營衛(wèi)是治療不寐的關鍵。如張仲景創(chuàng)立桂枝龍骨牡蠣湯治療失眠[9]成后世之宗;國醫(yī)大師王琦以調和營衛(wèi)為基,創(chuàng)“交合安魂湯”(夏枯草、清半夏、百合、蘇葉)交合陰陽[10]。李春香等采用針刺法調和營衛(wèi)治療失眠(百會、四神聰使衛(wèi)氣下行,足三里補生化之源使衛(wèi)氣充盈,風池、申脈為陽蹺脈要穴,針刺可使衛(wèi)氣順利入陰),干預組治療效果明顯優(yōu)于對照組[11]。馬赟認為,結合營衛(wèi)二氣在晝夜不同時間的盛衰變化,可采用分時治療結合藥物輔助治療失眠。以桂枝湯為主方,通過調整桂枝、芍藥比例調和營衛(wèi)。如白天加大桂枝用量(桂枝加桂湯),桂芍比例2∶1助衛(wèi)陽,加強能量代謝;夜間加大芍藥用量(桂枝加芍藥湯),桂芍比例1∶2入營血、增營陰,延長衛(wèi)氣在陰分的運行調節(jié)睡眠[12]。
“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臟腑辨證的涵義為心腎不交。在《黃帝內經(jīng)》藏象學說的理論影響下,臨床診治逐漸偏向臟腑辨證,認識不寐多以臟腑角度入手,已較少論及營衛(wèi)[13]。孫思邈云:“夫心者,火也;腎者,水也。水火相濟。[14]”一般認為陽為火,陰為水,“陽不入陰”即水火失濟。在臟腑辨證中,心屬火,腎屬水,故“心腎不交”是“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臟腑辨證的另一思想內涵。
《靈樞·衛(wèi)氣行》曰:“其始入于陰,常從足少陰注入腎,腎注入心?!痹凇饵S帝內經(jīng)》相關的衛(wèi)氣晝夜循行具體路徑中,衛(wèi)氣于夜從足少陰腎經(jīng)注入腎,然后依次按腎、心、肺、肝、脾的五行相克順序流注五臟,維持睡眠。以衛(wèi)氣從陽入陰的中樞節(jié)點來看,衛(wèi)氣是否順利入腎,及衛(wèi)氣是否順利從腎注心是寐與不寐的關鍵之一。因此《黃帝內經(jīng)》“陽不入陰”不寐論述的相關條文也在源頭上反映著心腎交合的重要性。有學者認為,不寐的主要病位為心腎二臟,心腎五行相克,腎水與心火相互克制維持二臟的正常生理功能;心腎經(jīng)絡互聯(lián),腎經(jīng)支脈絡心注胸中,與手厥陰心包經(jīng)相交;心腎精神互用,心藏神,腎藏精,神全可益精,積精可全神;心腎陽氣互資,心賴腎陽溫煦,腎依心陽溫養(yǎng);心腎精血互化,心血、腎精互相轉化是心腎相交的物質基礎[15]。
張仲景在《傷寒論》中首載治療心腎不交的黃連阿膠湯證,成為臨床不寐診治的經(jīng)典方。張仲景認為心火不能下入腎水,腎水不能上濟心火,水火不濟,陰陽不交,少陰熱化,故用黃連、黃芩苦寒直折,芍藥苦平降之,又添雞子黃補離中之氣,阿膠益坎中之精,諸藥配伍可使血肉有情之品交媾其水火,則水火既濟,陰陽相交。清代醫(yī)家陳士鐸認為腎陰不足,腎中無水,不能上濟于心時則心生燥火,心神受擾,故而不寐。陳士鐸據(jù)心腎二臟的關系提出了日不寐、夜不寐和日夜不能寐。當腎過寒時,水沉于下,不能上交于心,故日不寐;當心過熱時火炎于上,不能下交于腎,故夜不寐;當腎過寒、心過熱,心腎兩不相交時則日夜不寐,可用上下兩濟丹(人參、白術、熟地、肉桂、黃連)交通心腎,引濟陰陽[16]。
清代醫(yī)家馮兆張對基于“陽不入陰”的心腎不交證有獨到見解,認為《黃帝內經(jīng)》所言的“衛(wèi)氣不得入于陰”論述沒有全然道盡心腎不交的深刻內涵,“故不寐健忘兩癥……實多心神由乎腎虛也”[17]。夜晚入睡不能成寐(入睡困難)的主要原因為心虛,神不能歸舍于腎;而當腎虛,腎不能藏納心神時,也會使寐不能深沉、持久。青壯年因腎氣滿溢,藏納心神之力強盛,故睡眠沉熟且長;老年人年歲已至,陰氣自半,腎氣衰微,藏納心神之力漸弱,故睡眠不能持久、深沉。因此不寐之證總在“陽不入陰”,實則在乎腎氣(陰)是否強盛可以藏納心神(陽)。
清·羅國綱認同馮兆張“心神由乎腎虛”的心腎不交觀點,認為心虛無血養(yǎng)心,神不能歸潛入腎,故入睡困難難以成寐;腎虛不能藏納心神,故睡眠維持時間短,寐不能持續(xù)、沉久。因此基于腎氣強盛有別,年少者易睡且覺長,年老者難睡且覺短,治療總以補益腎水為宜。有學者認為,基于馮兆張的論述思想,心神是否歸于腎舍決定夜晚入睡的難易,腎舍能否藏納心神決定睡眠的深淺、長短。這為臨床辨證心腎不交型失眠但失眠狀態(tài)不同提供了一定的參考[18]。在心腎不交型不寐的具體辨證中,若主訴以入睡困難為主,為心虛不能入腎所致,故治療在交通心腎的同時,可酌情加大對心虛的調養(yǎng);若主訴以睡眠維持時間短、早醒、易醒、睡眠較淺不深沉為主,為腎虛不能藏納心神為要,故組方用藥要補益腎氣,加大腎氣藏潛之力。
“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魂魄學說的涵義之一為神魂不入精魄。五臟蘊五神,形神為一體。在不寐臟腑辨證提出后,神主睡眠學說隨之而起。因臟腑藏神,故五臟對應之魂、魄、意、志、神與睡眠密切相關,其中尤以心神為重[19]。中醫(yī)學認為“陽神曰魂,陰神曰魄”[20],萬物不越陰陽,主導生命活動的一身之神也有陰陽之分,其中偏陽性屬性者為魂,偏陰性屬性者為魄。陽魂與陰魄相互調節(jié),共同參與睡眠調控?!峨y經(jīng)古義》曰:“神與精,對陰陽之體?;昱c魄,配血氣之因。故神精主體,魂魄主動。[21]”精化生為神,神精為人體生命活動的物質基礎。神化生魂魄,魂魄是人體生命活動的精神主控。故白天魂動主視聽、閱七竅;魄動主知痛癢,精氣運行周身。夜晚入寐后魂魄由動變靜,各入其舍,故不務視聽,不知痛癢,人體各功能較白天均下降,可見魂魄對人體生命活動的重要作用。
清代醫(yī)家黃元御結合陽魂陰魄一說具體闡述了“陽不入陰”不寐病機。其在《素問懸解》中提出:“神魂發(fā)越則人寤,精魄斂藏則人寐。[22]”他認為“陽”性發(fā)越,神魂也;“陰”性斂藏,精魄也。不寐責由神魂不能斂藏于精魄之中,即“陽不入陰”也。這是“陽不入陰”在魂魄學說下的思想涵義,是基于魂魄學說“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的獨特詮釋。黃元御據(jù)此還解釋了多夢的原因,人體的虛實偏頗在白天清醒時不易被察覺,而在入夜后沒有嘈雜時較容易體現(xiàn)。當人體體內陰氣不足時陰虛不能抱陽,精魄(陰)無力接納神魂(陽),神魂(陽)因此不能潛藏于精魄(陰)之中,即“陽不入陰”,神魂飛揚,浮蕩無所,故而不寐多夢,因此多夢的總病機為陰氣不足,陽氣有余。
“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魂魄學說的另一涵義為魂不入肝。在《黃帝內經(jīng)》不寐與魂魄的認識中,魂魄入夜不守其舍會導致亂夢連連,影響睡眠的深度導致不寐,因此魂魄入夜是否各歸其舍直接影響著睡眠的質量。清·唐容川認為,陽魂白天游歷在目,故能“視萬物別白黑”;晚上歸舍于肝,故能“夢寐恍惚,變幻游行”;當陽魂浮蕩在外,夜晚不得歸舍于肝時則引發(fā)不寐,治療可用二加龍骨湯加五味子、酸棗仁、阿膠斂其陽魂使其入肝[23]。馮兆張認為,肝木藏魂,肺金藏魄,正常情況下金克木,木火刑金,肺肝相互克制,魂魄兩相制約,故能升降相宜,入循有度[24]。若肝木受邪,疏泄失職,或肺金魄弱,不能制約肝魂,均可導致魂不入肝引發(fā)不寐[17]。
綜上,“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魂魄學說的深層涵義為神(陽)魂不入精(陰)魄和魂不入肝。故治療上,重視魂魄藥的使用及適宜的斂魂至關重要。有學者認為,陽魂和陰魄的交替循環(huán)和動靜變化構成了寤寐機制,臨證加減中要重視魂魄運動,調和陰陽。如酸棗仁、白參安魂,百合、龍齒安魄,琥珀、龍眼強魄,生鐵落、磁石定魂魄,女貞子、白芝安魂魄等[25]。也有學者重視斂魂之用,遣方用藥多配伍磁石、龍骨、龍齒、珍珠母之品以鎮(zhèn)肝斂魂[26]。
綜上所述,“陽不入陰”不寐病機涵義可為營衛(wèi)失常、心腎不交、神魂不入精魄及魂不入肝。通過探討總結“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結合營衛(wèi)循行、臟腑辨證和魂魄學說等方面所延伸出的不同涵義,可進一步明確“陽不入陰”不寐病機的理論內涵,從而更加指導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