賨人谷（組詩）

藍(lán)紫

落?葉

這是一枚去年的落葉

被我撿拾回來，夾在了詩集中

如今單薄了許多，幾乎成了平面插圖

但它身體里，有犬吠，蟬鳴和雁陣

也有青草，暴雨和薄霜

夕陽西下，落山風(fēng)起

山坡上的羊群，白云一樣飄過

沒有冬天了，也沒有后來的那場大雪了

冬天來時，我已離去

題古陶

它的泥胎必定經(jīng)過一雙靈巧的手

隱藏前世游魚銜餌的水聲

或許還有女巫的舞蹈，花瓣上的祈福

凹凸的造型盛裝食譜的榮耀

加上紋飾、釉彩

成為生活或供奉的器皿

陶片里的黏土和水，在陰暗中

抓住所有光影，成為屏障

粗糙的表面刻有時日逝去的憂傷

凝聚水和土的材料

是陽光、月色、火，以及

年月的風(fēng)塵。而后

是無數(shù)次盛滿又倒空的記憶

關(guān)于饑渴的腸胃和焦干的嘴唇

在暮色中一次次啜飲

它褐色裂縫里必定藏有莫測的歲月

在地層深處，死亡從來都是一種哲學(xué)

譬如腐爛、破敗、掩埋

時間瓦解一切

除了陶，青銅和鐵

還有阻擊菌群的骨質(zhì)

在小心刨開的土層里

展現(xiàn)一幅生活的畫面

它摒棄了戰(zhàn)亂的記憶，殺伐的腳步

以及肌肉、神經(jīng)、血液中的酒精

止于一地散落的骨架與陶片

遠(yuǎn)逝的歲月被今天的手指拾起

在一場場露水和草霜之后

古老的幻象重新塑形

它攜帶如此一種氣息

使用者已在時間的長河中被風(fēng)塵淹沒

夕陽與身邊的流水就是此在的一切

那么多亡靈粉末般撒落

沉重的肉身?；钪纳锒荚谙?/p>

一部分成為懸掛的肖像

更多的在塵土中悄悄腐爛

它們無法預(yù)計死亡何時結(jié)束

也不知將在哪一場超度中被喚醒

為了再次死去

正如我們無法預(yù)計

愛會在哪個時刻突然到來

只有考古學(xué)家們在考證它的年輪

一串?dāng)?shù)字被暮色中滑翔的灰鳩遙望

那曾經(jīng)歲月中的愿望與恩仇

此時只見一個被拼湊起來的陶罐

一個陌生的遠(yuǎn)古的泥塑

它擁有又喪失的一切

在祭祀的火苗中化為烏有

燒傷的百合落滿焦土

只有稻麥被一季季收割，經(jīng)過舌頭

流入胃囊。隨后是眸子里長久的沉默

還有什么可以挽留？

“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后皆是暗夜”

又有什么可以永恒？

除了泥土與火

蛇圖騰

它蜿蜒的軀體匯集于天地之中

豐沛的愿景，閃耀草木蒸騰的光

當(dāng)他們抬頭仰望時

迅速降下炫目的風(fēng)云

為此，它擁有暗夜中神秘的力量

并據(jù)此演變成一種古老的文明

在懸崖，或是峭谷

它的爬行也是飛騰

吐納的舌芯移動在山嶺之間

優(yōu)美宛如召喚

眼睛閃著逼人的寒光

成為古代先祖眼中潛行的精靈

那鱗片疊嶂而成的軀體

穿過萬物的縫隙

令淹沒的歷史變得豐滿

在未知的天宇中

它用沒有腳的身體奔跑

掠起的時光有流星一樣的碎片

帶我跟隨想象返回蠻荒的原野

我仿佛看見了

它們纏繞、翻滾，頭顱慢慢具有了人的形象

而軀體交織，蘊(yùn)藏星月的波濤

漸漸定格成墻上的畫面

它們不再是一種動物

而是一個部落的情懷和野心，是神

是往世的亡魂護(hù)佑了未來

古賨人崖居

峭壁上的溶洞，是來自土地的玄學(xué)

石頭的空虛構(gòu)造而成居所

他們攀爬的裸巖，經(jīng)由頑強(qiáng)地掘進(jìn)

清晰可見的鑿痕

仿佛可以想見那揮汗的身影

手舞著石錛向巖層的堅硬

索要生存的空間，鑿壁的鈍音盤旋

并穿越千年回響在我的耳畔

那一刻我迷茫了，仿佛置身于數(shù)千年前

看見女人們從洞窟走出，手捧陶罐

去溪邊汲水，溢出的水滴濺上胸脯

流經(jīng)指尖，那是水的經(jīng)卷，滋養(yǎng)萬物生長

男人們追逐獵物的弓矢在風(fēng)中流響

矯健的身影躍過巖石和溪水

消失在山林的蔥郁之中

這些神龕、石灶、石床

它們承受的時間壓力，并不比

洞窟外的草木更多，季節(jié)的更替

讓外面的塵世幻滅于

一場場早晨漫延的白霧

在探尋者的眼里靜寂無聲

恪守古老的教誨

而傳來的氣息仍然告訴我們

那曾經(jīng)的使用者已經(jīng)體溫冰涼

化為塵土

散落于山谷蔥蘢的草木之下

只有眼前的葉片隨著光線

搖曳，新長出的嫩芽

有著嬰兒肌膚般的翠綠和透明

觀城壩遺址

眼前這一片原野，誰能想到

它的泥土下面沉睡了千年記憶

挖掘是向過去致敬的形式

地層猶如年代的黑洞被折疊

泥土中顯現(xiàn)出來的城邦與墓室

散落的磚墻、瓷片……

深埋的時光被再次打開

遺物成為一個時代的骨質(zhì)

濃縮成地層的一個斷面

仿佛一場暴風(fēng)雨足以改朝換代

那些深埋的器物，銹蝕的表面

帶我們返回古老的秦漢

看他們壘積石墻

挖掘水渠、燒制磚瓦

在一片青草地上建造家園

我們甚至還能看到

草房頂上升起的炊煙

孩子們盛水的眼眸追趕空中的大雁

身穿蓑衣的男人走進(jìn)柴門

小心保存起灰中的火種……

從出土的文物里面

看到年代坎坷的逼進(jìn)

一個個陶罐、銅勺……

是來自哪個年代的黏土和水

是哪一雙手把它們捏造

又有哪些人使用過它們

他們是耕夫、商販、獵戶、漁夫

還是官家或貴族

他們的人生、信念、愛怨

他們曾存在于世的軀體和命運(yùn)

都已被歲月瓦解

只有骨骼留存，成為遠(yuǎn)古的見證

他們的過去已是未知

他們的未來已來

卻只有風(fēng)在穿越，在野草和塵埃之間

看死亡一次次毀滅與再生

他們，是否已經(jīng)化為夜里的星辰

還是另一缽塵土

一個個朝代的故事和風(fēng)云

袒露在傍晚的光線中

我才仿佛看清

大地承載了太多生靈

他們勞作、嫁娶，遙遠(yuǎn)的一生

被重新出土后，又歸于虛無

他們的愛與恩仇已經(jīng)平息

只有器物留下凝固的時刻

而腳步里停歇的月光

已不能描述，還有生活過的痕跡

野草與石碑之間的荊棘

和他們無限循環(huán)的

一輪輪命運(yùn)，已被泥土隔絕

如果再向前走，穿過原野

就是另一座城鎮(zhèn)

那里有走向家門的身影

等待新的一天又將被風(fēng)吹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