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哥

馬玉珍

大山哥得病的消息是父親通知我們的。大山哥得了好不了的病——胃癌，這消息有點太突兀了，怎么可能，大山哥得胃癌了？一時間，有點不能接受這殘酷的現(xiàn)實。

我想起前年，那時候大山哥還和嫂子在新疆板房溝那片開了一小飯館，嫂子常在微信發(fā)一些“今天客人好多;今天的餃子供不應(yīng)求……”的消息，配一些視頻或照片，有時能看到大山哥穿著白褂子在給客人倒茶水?？磥砩獠诲e，尤其夏天，板房溝是一景區(qū)，來玩的游客多，生意火爆。

前年暑期里，我?guī)蓚€兒子去新疆玩，先在烏魯木齊市住了兩日，去了二道橋及大巴扎。新疆風(fēng)情目不暇接，吃食也是合口味，新疆炒面、拌面、抓飯……讓人食欲大開。兩三天后的一個大早，大山哥和嫂子開車來烏魯木齊接我們，我們就行駛在了去板房溝的路上。

來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有親戚來接應(yīng)，那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似一股暖流流過心間。大山哥住在板房溝附近，那是一朋友給他借住的房子，朋友去內(nèi)地開飯館，屋子沒人守，就讓大山哥兩口子住著。房子是平房，寬敞不說，還有衛(wèi)生間，整潔方便。

大山哥的家在米東大莊子村，大山哥的母親我伯母就住在米東。這次我也準(zhǔn)備去拜訪她老人家。

嫂子在院子里養(yǎng)了許多盆花，一盆比著一盆絢爛繽紛。大山哥在后院養(yǎng)了十多只雞。欣賞完了花，我跟著大山哥去看雞。一群羽毛斑斕的雞悠閑地在草皮上找蟲子，長長華麗的尾羽拖在地上，一個個精神漂亮。大山哥摸捏著挑選了一只，提到院門外放了血，這是要做大盤雞招待我們。

在臺沿上，我和嫂子頭抵頭拔雞毛，我小兒子在旁邊一根一根捋雞毛。他攥了一把雞毛在手里，興奮地跑去給他哥看，然后又給大山哥看。嚷嚷說這雞毛多漂亮多好看，并用雞毛一下一下摩挲臉頰，享受著柔軟羽毛的撫摩。

嗯嗯。我應(yīng)付著。想起小時候，我要是有這么一把出色的雞毛，那還不樂瘋。這一把能扎多少只毽子，夠我在巷子里和伙伴們踢兩個冬天。

嫂子拎雞進(jìn)了廚房，我剝了一骨朵蒜兩根蔥，洗了幾個洋芋。煤火燒得旺，弄出畢畢剝剝的聲響，火舌不時從灶眼里躥出來，紅綢布般閃一下閃一下。

到中午時分，一大碟香噴噴的大盤雞上了桌，湯汁濃稠，香辣的味兒直往鼻子里竄。

在自己地方上，開大盤雞飯館的不少，也沒少去吃，在家里有時自己也做，但到了新疆這地，我好像真正嘗到了新疆大盤雞的精粹。尤其嫂子廚藝不賴，雞又是自家養(yǎng)的，雞肉鮮香，洋芋塊綿軟，寬粉嫩滑可口，且有紅綠椒塊襯著，真是色香味俱全。大快朵頤也是人生一美事，不亦快哉。

飯后，我們打點一番行裝，就向板房溝風(fēng)景區(qū)——天山大峽谷出發(fā)。一條油路盤旋于山林之間，到目的地，山大溝深，林海莽莽，亙古長青的原始松樹，綠得發(fā)藍(lán)，樺樹楊柳灌木葳蕤。

在山之間，一道從山垴里流出的大河，水波蕩漾，玉浪翻滾，環(huán)視一圈，一幅絕美的長軸山水畫卷。

在這深山溝壑之中，山野之風(fēng)吹拂著臉頰，帶來陣陣爽意。沿林蔭小道漫步，風(fēng)景優(yōu)美恬靜，給人一種甜蜜溫馨之感。

下午趕回家，快七點的樣子，但離黑夜還遠(yuǎn)得很呢。新疆天黑得遲，早上天亮得早，白晝很長。

太陽在緩緩西行，有風(fēng)，不太熱。晚飯是烤肉串，大山哥在院里支好了烤火爐，炭火在慢慢燒紅。大山哥是個話少的人，有條有理的，只是默默地做事。嫂子和我拉著家常，圍著切板穿肉串兒。

兩個孩子稀奇這些，在自家院子里點火烤肉，于他們來說是第一遭，饒有興味的，跟在大山哥身后勤快地忙活著。

院子里煙霧繚繞，淡青色的天邊，遠(yuǎn)處是蒼山幽藍(lán)的剪影。

肉串嗞嗞作響，肥油滴答在火上，嗆起一陣白煙，一股焦肉味，真好聞。我們圍著烤爐你一串我一串，油水一再從嘴角淌出，忙亂中抹一把。

大山哥拿幾個薄餅子襯著羊肉串，羊油滲到餅子里，抹了辣醬孜然，烤得金黃。邊上一壺茯茶燒開了，餅子就茯茶，滿嘴生香，又烤了幾串蔬菜，晚飯就這樣了。

夜深了，躺床了，嫂子和我嘮了半天的閑話。窗外，天空黝藍(lán)，點點星光宛若溪里的波光，一彎月兒恍若躍出水面的一條金魚，出水芙蓉般光彩。

第二天早，嫂子在廚房已備好了一桌豐盛的早餐。這是新疆人的規(guī)程和風(fēng)格?？腿藖砹艘∠拢诙煸缟现鲖D會竭力準(zhǔn)備一桌好飯菜，招待來客，盡地主之誼。飯后，我們按昨天說好的，驅(qū)車直奔昌吉。

行駛在昌吉的土地上，沿途是廣袤的棉花地。潔白的棉花含苞欲放，一朵一朵賽過了花園里的白牡丹。車在行駛，我在車?yán)锎蛄浚贾\采摘的時節(jié)，那該是怎樣一番盛況？

去昌吉，是因為有個表哥在昌吉，很多年前他曾來過青海，來過我家，大山哥也有意帶我在新疆大地上轉(zhuǎn)轉(zhuǎn)。

表哥在昌吉一個村子里的一落小院里。小院內(nèi)，磚木結(jié)構(gòu)的四間平房，干凈利落，一圈花草樹木，清靜安逸。

晚飯是拉條子，面筋道，臊子是羊肉末兒洋芋丁，味道簡直不能再好。事后想想，對新疆的好感，一半來自這些美味的飯菜。飯后，我和倆孩子在村子里溜達(dá)，從一家家門前走過，打眼欣賞古樸簡約的院門，寬敞的院落中央安置了寬大的床，上面鋪著精美的毛毯;高高的葡萄架做頂棚，綠瑩瑩的葉子從棚漏間垂下來，陽光也從空隙間灑下點點金銀光線，陰涼斑駁，一種很清閑很清雅的風(fēng)味。

在昌吉表哥家住了一晚，早上昌吉的表嫂照例燒了一桌好飯菜。用過飯后，我們一行人與表哥表嫂告別，向米東出發(fā)。大山哥路上一再提起伯母的腿病，并在路上找藥房買了幾樣藥。他也是借機(jī)回家看看，探望一下老母親。

在這幾天工夫里，大山哥的生活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起早貪黑，每天都是忙碌的。這幾天因為我們的到來，他就給自己和嫂子放個假，休息那么一兩天。

沉默的大山哥，不善言辭的大山哥，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個大山哥了。

很多年前，我剛上小學(xué)五年級那會兒，大山哥從新疆來青海，用他們的話說，來到了口里。我父親是他叔叔，在煤礦上班，他是來投奔叔叔的，沖著煤礦的工作來的。大山哥高高大大，沒上十多天，就去煤礦上班了，相應(yīng)地也分到了宿舍。728FFF21-533F-4236-8D59-7BCE81E4F887

大山哥的工作是下井，誰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活兒，但大山哥一干干了六七年。他來時十八九歲，一晃到了二十五六歲。一個迫切的問題擺在了眼前，他要回去結(jié)婚，不得已要離開這兒了。

他走的時候，給我父母親買來了茶葉冰糖，還給每人扯了一套上檔次的布料，很是情深義重。這一幕，給年少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這一離開，再沒能回青海來。

多少年了，大山哥的兒子木沙都二十四五歲了。在青海，大山哥還有幾家親戚的，以前他在門源的時候，都有走動。我們兄妹現(xiàn)在有時在一起，也常常會提起大山哥，提起他們一家人。

大山哥的父親我的大伯，在上世紀(jì)年月最困難的時候帶伯母上的新疆，在那邊扎了根，并生養(yǎng)了十四個孩子。

辛勞的大伯去世得比較早，大山哥是老大，身子底下有十多個弟妹，可想家庭的負(fù)擔(dān)有多重。想來，他背井離鄉(xiāng)在煤礦下井的那幾年，正是用一雙少年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個大家庭的重負(fù)。如今兄妹們蒲公英種子般散落在新疆廣袤的大地上，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

大山哥還像以前一樣清瘦，長臉頰，寬肩膀，他沉默的樣子，堅毅中透著成熟，頗有幾分電影明星高倉健的氣質(zhì)與風(fēng)采?？上畹膲浩?，大山哥的沉默里，更多的是對生活的無奈和屈服。他唯一的兒子木沙在烏魯木齊做事，買不起房子，在城市里找不到對象，成為都市里的一名漂泊者。

我們遲早要回到米東鄉(xiāng)下的。嫂子閑聊時告訴我。她想念家中院子里的蘋果樹、地里的玉米，她想回去種種地，種種菜，不想每天炒菜下飯，累得兩小腿都靜脈曲張了，并調(diào)侃說裙子也不能穿了。嫂子苦笑著，訴說著苦悶。

嫂子一直在飯館當(dāng)后廚，埋葬了她一顆愛美的心。我看到過她和大山哥結(jié)婚時的照片，嫂子穿著紅裙子，頭上一塊黃藍(lán)格帕子，腰身窈窕。嫂子也曾花一般開過，美麗過，漂亮過，但現(xiàn)在為了打拼生活，真是很辛苦，但好在她和大山哥相濡以沫，彼此恩愛。

米東大莊子村，像大部分新疆地區(qū)一樣干旱，村子里很少有一塊像樣的平地，一律是高低參差的，與改編自路遙同名小說的電影《人生》里村子中的場景一樣，這家院落在一個臺子上面，另一家在臺子下面，高高低低的。站在高一點的人家，能看到低處人家院子里人影的走動。

一個午后，閑來無事的我爬上一個坡地，又爬上一個坡地，最后爬上最高的一個坡地。黃昏遠(yuǎn)去，夕陽貼著一層層折疊下去的地面，色澤單調(diào)，蒼涼雄渾，有幾分油畫的滋味。

晚上，在爐火上嫂子揪了一頓羊肉西紅柿面片湯，調(diào)了蘿卜片、小油菜、西紅柿。大概這些蔬菜經(jīng)了風(fēng)霜，湯飯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我是真饞新疆飯，因為它們，我情愿留在新疆生活。但我知道，對新疆而言，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而新疆對我，是夢幻般的存在，尤其在那廣場上、公園里，隨處可遇的翩翩而起的新疆舞，一招一式，飄逸，灑脫，透著不盡的魅力。

我們在米東住了兩三日。大山哥一個弟弟就住在大山哥家前面的坡上，他特意來請我們?nèi)ニ易隹?。這個表弟我從沒見過面。其實除了大山哥，許多弟妹我都是第一次見。

伯母七十歲的人了，孤身一人住著。她身體硬朗，只是腿關(guān)節(jié)疼，每晚上熬了中藥泡腿腳。她守著院門前的菜地，過著日子。孩子們不時來看她，那個帶點吃食，那個給點錢，打發(fā)著日月。

伯父在離家不遠(yuǎn)的墳地里，伯母和我去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到了大伯的墳前。伯母默默地凝視著，一座座墳，像一個個土饅頭。伯母眼神暗淡，滄桑。周邊有沙棗樹、楊樹，稀稀拉拉的，葉子干枯焦黃，與干旱作著抗衡。

伯母，一個經(jīng)了時光經(jīng)了事的女人，正在這塊土地上老去，這里有她的青春，有她的愛情，還有她的孩子們。但她，什么都不說，天亮了，天黑了，打發(fā)著余日。

我想，人的后半生多半是凄涼的，也許只有回憶溫暖著身心，不然，是過不下去的。

板房溝，昌吉，米東，這樣一來一去，已是五六天光景，長子還打算去烏魯木齊周邊看看。在米東待了幾天后，告別伯母，我們一行人回到了烏魯木齊。

大山哥特意帶我們轉(zhuǎn)了幾個巴扎，給口里的親戚們帶了些土特產(chǎn)，他安頓好我們仨的住宿后，和嫂子趕天黑前回去了。

就這樣，大山哥又回到了他的生活里，而我們在烏魯木齊待了兩三天后，坐動車回了青海的家。

伯母，在我探望她的第二個冬天過世了。而僅僅過了兩年，大山哥又得了重病。大山哥屬雞，今年也就五十一歲，可是就要拋下妻兒走了。

得知消息，我們兄妹心情比較沉重，那些年大山哥在門源，多半閑了在我家，我們像親兄妹般相處慣了。

我時時關(guān)注著嫂子的微信。嫂子有時發(fā)朋友圈說，今天我們吃火鍋了。畫面上是他們一家三口。嫂子很珍惜。我打電話問嫂子，大山哥飯量怎么樣？嫂子說，吃不下，只能喝點湯，一個大男人瘦成了八十多斤。

我們都知道，這樣下去，人很快會沒的，人吃不下飯，那怎么行。親戚們都知道這事，都在等待一個消息，而這個消息，無疑是會讓人難過的，不能接受的。

但我們在很多時候，接受著，不管是命運(yùn)給予的，還是生活給予的，我們都接納著，因為我們懂得，這就是生活本身。

[欄目編輯：付新潔]728FFF21-533F-4236-8D59-7BCE81E4F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