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村的夜

李昱慶

1

今晚一定會輾轉(zhuǎn)反側(cè)。先是規(guī)律的睡眠慣壞了自己，過了晚十點便覺得一失足成千古恨，錯過一時，便要錯過整晚。再者就是，這是我在阿熱買里的最后一夜。

屋里悶熱，索性拉開簾子。簾子后是一扇開著的低窗，伸手就夠得著巷道里的高個子草和矮個子樹。我想初長成的女孩一定不能住這間屋，夜深人靜時偷偷和男孩約見，隔著窗也能吻得到唇。我問布布，你老公追你時，是不是躲在這窗外？她便笑，瞪我一眼，有嬌嗔的味道。布布和同事阿麗亞一見如故，此刻話匣子剛打開，便陷入深情的傾訴和唏噓，剎不住，也不肯睡。兩個小女孩睡之前靠墻刷一會兒抖音，學(xué)唱回族小調(diào)，現(xiàn)在已經(jīng)酣睡。她們一個是布布的，一個是哥哥的。這一切都符合我的審美，沒有鋒芒卻充滿個性，不大有人在意晚睡，大一點的女孩腿和腳丫頎長，長大又一個美人坯子。布布家的小女孩洋氣，會跳舞會主持會走貓步，有明星的潛質(zhì)。

今晚在布阿依仙木家住。我叫她布布，覺得這樣稱呼可愛些。事實上，花一樣的年齡，也是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嬌耍賴的。

布布家在村上是大家族。上個月嫁到隔壁巷道的新娘是這兩個小女孩的奶奶或者外婆，布布的媽媽。維吾爾族在稱謂上并不分這么清楚，都叫奶奶，有時也亂了輩分叫阿姨、姐姐，主要依據(jù)是生活在一起的方式和年齡，型若母女便以母女相稱，若是姐妹型的，便坦坦然然喚作姐姐妹妹。上月的新娘是令人欽佩的角色，育有多個孩子，愛笑，笑從胸腔震顫而出，粗獷雄渾，是一項大工程，而她是屢創(chuàng)奇跡的大工程師。她和我聊天時形容她所有的女兒和她一樣，胖胖的，她把兩只手放到胸前，做龐大的拱起狀。她最大的孫女恰好在身邊，一個瘦得像毛竹一樣的高二女生，她便看一眼小女生，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圈一個極小的圈，說那么一點點的，發(fā)出更加雄渾的笑。孫女羞而不惱，看來很是習(xí)慣，也笑得嘴角彎彎。我忍不住險些發(fā)出她那種笑，肆無忌憚。我覺得胖胖的和一點點都很好，很可愛。

新娘已去了隔壁巷道，主持茶棚下的飯食，談笑風生間將新郎的錢和笑容納為己有。她倒數(shù)第二的女兒，二十五歲的布布，卻在思忖婚姻的去留，目前與人商討的話題是狠下心不留的話該如何實現(xiàn)！

2

布布的眉毛可以去給奧斯曼眉筆做代言，睫毛也一樣。鼻若懸膽，挺直飽滿。膚色偏黑，細膩潤澤，沒有一點瑕疵。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美人。

這個美人遭遇愛情時相當不聽父母的話。幾年后，她帶著單薄的行李和一個小女孩回到娘家。眼淚代替一切辯解，無言的沉默在當日漫長的冬夜里禁錮住了所有的語言。但父母的懷抱像火爐，只要肯投入進去，便不再有寒冷。

我愛住布布家，常和她躺在床上絮叨，直到夜深人靜。她的普通話很好，越來越好，得益于參加過政府組織的各類免費培訓(xùn)班，也有我的功勞。一段時間不去，她就要批評我，說老不見面，她的普通話水平都要下降了。我們說過往，說愛情，她的我的，有時半夜不肯睡。過往是美好的，愛情也是有的?？缮顢〗o愛情的時候，不允許人反駁和后悔。

回娘家以后，她帶著小女兒和大哥大嫂一起住，茶棚下準備飯食的身影多了布布，巷口打鬧奔走的孩子也多了布布的女兒娜菲沙。布布二姐的茶葉公司接納了她，她有更多的機會和理由學(xué)本事。我們在一起學(xué)習(xí)黨史時，她并不滿足于簡單的朗讀文字，會問我一些不大清楚的歷史事件，也有自己的見解。上周她專門來村委會找我，是來送禮物的，一盒包裝精致的養(yǎng)顏茶。送禮之人很是驕傲，說自己攢了一個季度的工資，投資了一款自己的茶葉。幫姐姐銷售拿的提成少，這一款是自己的茶，提成多很多，如果賣得好的話……她看向我，沒有說下半句，眼睛里像有小火苗。

布布很會打扮，長長的黑發(fā)瀑布一般傾瀉在腦后，夏天穿各種碎花收腰的裙子，還要家里的女眷一起穿，包括三歲的娜菲沙。她學(xué)會了開車，去這里那里游玩時總是當司機。一家人穿著統(tǒng)一定制的藍色碎花裙子出行時，像移動的花的隊伍。

3

我和布布住的屋子房門只有一個老式鎖扣，睡前從厚紗簾后的窗臺上找到了“鎖”，一根安卓的充電線，穿過鎖鼻系一個蝴蝶結(jié)，系蝴蝶結(jié)時忍不住大笑起來，反復(fù)幾次，是為了更像蝴蝶結(jié)，后來發(fā)現(xiàn)也很像一朵花。

從開著的半扇窗望出去，是布布對門鄰居家馕色的木門，木門上插著一面國旗，嶄新鮮艷。從7月到10月，許多人家的門口都有國旗招展。我們用各種形式慶賀時代，包括躺在炕上失眠。

我真的睡不著，想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種種好處。

去年通下水，家家戶戶門口挖出深深的壕溝，粗壯的水泥管堆成山，連綿起伏一壘到底，盡頭是鄰縣的轄區(qū)吉鎮(zhèn)。吉鎮(zhèn)尚未開始這項偉大的工程，這讓阿熱買里的村民極其驕傲。疫情期間，政府發(fā)放了現(xiàn)代文明生活專項補助，可以為上學(xué)的孩子選課桌椅，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實際需要選擇馬桶或者洗手臺面。我們?yōu)榱私y(tǒng)計各類數(shù)據(jù)翻“山”越“嶺”。這種運動方式極為科學(xué)有效，可使身手矯健，體態(tài)輕盈。后來爬樹時得心應(yīng)手，桑葚、吊死干、海棠果，統(tǒng)統(tǒng)難逃我們的“魔爪”。從村民家里出來時，手里偶爾提著禮物，一個剛出坑的熱馕，兩根玉米，最多的是一小串葡萄。我吃過最好的葡萄在阿熱買里，玉髓的顏色，裹著瓊漿玉液在里面。這些寶貝都要在回村委會的路上吃光，要不然居書記或者羅書記會說我們貪嘴，這一老一小兩個人是我們村委會的當家婆婆，很會操心，其實就是愛管閑事。我們很愛他們，農(nóng)村工作不愛管閑事怎么能行呢？

現(xiàn)在，阿熱買里的人家，基本都擁有了一個人人羨慕的小院子。家家戶戶三區(qū)分離以后，起居的院落和牛羊的圈棚中間都壘了院墻徹底隔開。房屋好看，帶走廊，民族特色的雕梁畫棟是另一種美艷，尤其是門，不管木門還是鐵門，都雕花，噴各種顏色的油漆，艷麗奪目。種葡萄、果樹和花草者居多。院子正中那部分并不一定打理得精細，野草長得蓬勃，蒿草個子極高，別有一番風情。種菜的人家則菜畦碧綠，菜花上黃蜂嗡嗡圍繞。

方便的生活在樓房里是有的?？墒瞧咸鸭苣?？葡萄架下的茶棚呢？茶棚下的舞蹈呢？被風穿梭圍繞著的歡笑呢？似乎要欠缺一點。這些，是我干看吃不著的。樓房讓大多數(shù)人拘泥于方寸之地，多了另一種心思。我的夢想是有院落，種菜種花，各種品類的果樹一共要有十二棵。布布的夢想是賺了錢以后在城里買個樓房，送娜菲沙去最好的培訓(xùn)班學(xué)舞蹈。我們互相羨慕。世間萬物，所有不同皆可視作藩籬，是圍城之惆悵，也是隔鍋飯香之妙趣。C4D6AB70-3F79-4ABD-A6C2-92B590D8D090

4

當你走遍大江南北，一定會被不一樣的美貌和風采吸引和震撼。我去過的地方不多，印象最深的是烏鎮(zhèn)、鳳凰古城和廈門的土樓，每一個地方都是一場別具風味的視覺盛宴。小橋流水的歡暢之美，中式水墨畫的優(yōu)雅淡泊之美，那些獨一無二的積淀，寫滿了歲月的智慧和心事。

天山南北的美是另一種樣貌，最直接的印象是色彩的濃艷。在阿熱買里，我見到了最活潑鮮亮的顏色。打底的顏色是藍和橙黃。藍色不管深淺，極為純正，我們叫它伊犁藍，一種令人迷醉的湛藍。橙黃這個詞用得并不精準，最精準的應(yīng)該是小孩子形容的：馕顏色。女兒小時候形容顏色有一套自己專門的詞。比如，天空顏色，土顏色，馕顏色。我?guī)搅墙止洌龤g喜得不肯回家，說，媽媽，這里怎么這么好看？墻是天空顏色，門是馕顏色，阿姨身上穿的裙子是彩虹顏色。滿街巷的花更是讓女兒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她用得最多的詞是云霞顏色和夢的顏色。阿熱買里的這種橙黃，便是女兒說的馕顏色，如果你吃過窩窩馕，就知道那種馕表皮被果木炭火炙烤久了一點，才能呈現(xiàn)出的顏色。根據(jù)部位的不同會有深淺之分，一點紅、一點黃、一點麥色，其實是一些陽光、一些雨露、一些火焰的顏色。散發(fā)著光澤和香氣，像一段音樂的華章，是被太陽狠狠親吻過的麥子和果木共同鍛造出的顏色。

擁有身陷花海顏色的阿熱買里，沒有讓任何一個旅人或者路人失望過。成群的紅頂屋，紅圍欄，藍墻，各色的雕花窗欞。在最藍的天和各種綠色樹木包圍之間的建筑，熱烈、大膽、勇敢，像純凈的玉石珠寶。玻璃窗里，紫、暗紅、翠綠、寶石藍的紗簾順著風聲飄動。有一戶人家用極脆嫩的綠，門、走廊、葡萄架、茶棚全部都是春天樹木剛發(fā)出新芽的顏色。這些飽和度極高的顏色打造出的城池，如果用女兒的語言，一定會說是童話的顏色。

這些顏色既有個性的體現(xiàn)和自主，也有整齊劃一的安排和配置。比如，紅頂屋和紅色圍欄是家家都有的。提倡并踐行“一巷一品”效果斐然，花樹或者果樹在某一個巷道因為相同而看上去更有氣勢和精氣神，這些樹木我基本叫不上名字，它們成長的速度很快，年頭和年尾都有很大的差距。而每家門口的花很是彰顯個人喜好，玫瑰、蜀葵、扶桑、太陽花、菊花、凌霄。凌霄擅攀爬，有爬山虎和葡萄的遮陰功效，開大而漂亮的花朵，很是受人追捧。村里的一號烤肉師傅阿布杜薩拉姆則在家門口種了馬鞭草，種這種漂亮到奇異的小紫花的就他一家，本人應(yīng)該費了許多心思。他還是這個村子最出名的民間藝人，客廳墻上最顯眼處掛著一把都塔爾，逢村里誰家嫁姑娘娶媳婦，他便衣冠楚楚上陣，妥妥的大明星。阿布杜薩拉姆是有一點傲的，和家門口個性的花一樣。

大多數(shù)時候我叫這里花村，真的是有理由的。

5

海底且家的花養(yǎng)起來了，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8月，我和尼合買提一起去她家走訪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家有了變化。葡萄架連花架的漆尚未干透，是絳紫色的，地上新鋪了彩磚，整個院落整齊漂亮。對于花草樹木，我歷來眼尖。對尼合買提說，你看，她家開始種花了。尼合買提連說是呀是呀。我說，如果一個家庭從沒有花到開始養(yǎng)起花來，一定是好日子來了，或者日子越過越好了。他很贊同。

村莊里的人都養(yǎng)花，越講究的人家養(yǎng)得越好。有些人家院子里幾大缸夾竹桃，夏天粉撲撲開滿一院子。大多數(shù)人家喜歡養(yǎng)天竺葵，我叫它臭花，一碰花枝有奇怪的味道。天竺葵開的花繁茂，顏色鮮艷，真要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花團錦簇。用心的主婦要把所有的顏色經(jīng)營齊全，深深淺淺的紅，粉紅帶白芯的，大紅帶粉芯的，是一場紅色的盛宴。偶有白色，因為難得，看上去有些珍貴。有些人家喜歡養(yǎng)海棠，花葉暗紅，開的花成串成串的。

花和人是心意相通的，人們喜歡熱烈，愛鮮艷的顏色，所以養(yǎng)的花一定要開花，要開出顏色來，最好是紅色。

海底且家在我半年前去時，是村里不養(yǎng)花幾家中的一家。她本人臉色難看，生活的重壓讓這個女人多了尖刻和算計。她的腰常年痛，發(fā)作時從炕上起來要努力半天。與公婆的關(guān)系冰冷，隔著一條街巷，并未見孩子去爺爺奶奶家吃飯玩耍，如果爸爸媽媽不回來，便在家里默默地等。她老公的哥哥是方圓百里的牛羊老板，偶爾見他挺著肚腩從高檔小轎車上下來，對在牛圈里勞作的弟弟耳提面命，只有幾頭牛的弟弟唯唯諾諾，還要仰仗哥哥幫扶一下呢。海底且冷峻而木然地站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她是個有脾氣的女人?，F(xiàn)在，她沒有這些徒增煩惱的脾氣了，日子越過越好，她家牛圈里已經(jīng)有三十四頭牛。肉孜節(jié)我去她家做客，客廳里收拾得干凈漂亮，她穿一條艾德萊斯綢的長裙，給我的奶茶碗里加進厚厚的奶皮子，各樣點心干果都要我嘗一嘗。

臨走前一天，她和

老公在家打馕，我在旁邊圍觀，丈夫為妻子的右臂認真纏繞布條，避免她將餅坯放入馕坑時，手臂被灼傷。海底且笑起來時酒窩很深，她說，我這個老頭子嘛，知道心疼人呢，日子越好越會心疼人。

海底且家的葡萄長廊下多出一排花，花枝幼嫩，也賣力開出幾朵小花，艷艷的。

在農(nóng)村，種花，種各色天竺葵是平常的，不存在反而不合理。是的，如果沒有花，村莊是沒有生氣的，缺了靈動，少了滋味。如果誰家沒有養(yǎng)花，一定要想辦法讓她把花養(yǎng)起來。

6

見證了阿熱買里的四季，這個變化著的靜謐美人，給予我的遠遠大于我能付出的。駐村一年，我變得富足。

到阿熱買里的前兩個月里，我一心要為自己取一個維吾爾語名字，自己也偷偷盤算，最中意的是阿依古麗。在維吾爾語里，阿依是月亮，古麗是花。連到一起，月亮花，叫起來也好聽。海底且提出了反對意見，她說叫這個名字的人太多了，你叫茹仙古麗吧，茹仙是開朗、鮮明的意思，像你的性格嘛，笑起來聲音大大的，而且也有花。我欣然同意，有花就好啊?；腥惑@覺，自己以前并沒有這么“茹仙”，一定是活色生香的阿熱買里，給了我充足的能量。

我盼望回到單位，回到家里。離開一個地方，一個用心體味過的村莊，被時代步伐引領(lǐng)過有著童話般色彩的地方。離別的情愫在胸腔里逡巡，似乎要噴涌而出。這些鮮活熾熱的日子啊，它留下的深深印記，再難消弭。C4D6AB70-3F79-4ABD-A6C2-92B590D8D090

天大亮?xí)r起身，并無倦意。行李已陸陸續(xù)續(xù)打包了幾日，一切都可以安靜而妥帖。這是我在阿熱買里的最后一夜。來之前，曾夸下?？?，要為阿熱買里的夜寫一首詩。終成一首，如果眼淚算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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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一定會輾轉(zhuǎn)反側(cè)。先是規(guī)律的睡眠慣壞了自己，過了晚十點便覺得一失足成千古恨，錯過一時，便要錯過整晚。再者就是，這是我在阿熱買里的最后一夜。

屋里悶熱，索性拉開簾子。簾子后是一扇開著的低窗，伸手就夠得著巷道里的高個子草和矮個子樹。我想初長成的女孩一定不能住這間屋，夜深人靜時偷偷和男孩約見，隔著窗也能吻得到唇。我問布布，你老公追你時，是不是躲在這窗外？她便笑，瞪我一眼，有嬌嗔的味道。布布和同事阿麗亞一見如故，此刻話匣子剛打開，便陷入深情的傾訴和唏噓，剎不住，也不肯睡。兩個小女孩睡之前靠墻刷一會兒抖音，學(xué)唱回族小調(diào)，現(xiàn)在已經(jīng)酣睡。她們一個是布布的，一個是哥哥的。這一切都符合我的審美，沒有鋒芒卻充滿個性，不大有人在意晚睡，大一點的女孩腿和腳丫頎長，長大又一個美人坯子。布布家的小女孩洋氣，會跳舞會主持會走貓步，有明星的潛質(zhì)。

今晚在布阿依仙木家住。我叫她布布，覺得這樣稱呼可愛些。事實上，花一樣的年齡，也是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嬌耍賴的。

布布家在村上是大家族。上個月嫁到隔壁巷道的新娘是這兩個小女孩的奶奶或者外婆，布布的媽媽。維吾爾族在稱謂上并不分這么清楚，都叫奶奶，有時也亂了輩分叫阿姨、姐姐，主要依據(jù)是生活在一起的方式和年齡，型若母女便以母女相稱，若是姐妹型的，便坦坦然然喚作姐姐妹妹。上月的新娘是令人欽佩的角色，育有多個孩子，愛笑，笑從胸腔震顫而出，粗獷雄渾，是一項大工程，而她是屢創(chuàng)奇跡的大工程師。她和我聊天時形容她所有的女兒和她一樣，胖胖的，她把兩只手放到胸前，做龐大的拱起狀。她最大的孫女恰好在身邊，一個瘦得像毛竹一樣的高二女生，她便看一眼小女生，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圈一個極小的圈，說那么一點點的，發(fā)出更加雄渾的笑。孫女羞而不惱，看來很是習(xí)慣，也笑得嘴角彎彎。我忍不住險些發(fā)出她那種笑，肆無忌憚。我覺得胖胖的和一點點都很好，很可愛。

新娘已去了隔壁巷道，主持茶棚下的飯食，談笑風生間將新郎的錢和笑容納為己有。她倒數(shù)第二的女兒，二十五歲的布布，卻在思忖婚姻的去留，目前與人商討的話題是狠下心不留的話該如何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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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布的眉毛可以去給奧斯曼眉筆做代言，睫毛也一樣。鼻若懸膽，挺直飽滿。膚色偏黑，細膩潤澤，沒有一點瑕疵。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美人。

這個美人遭遇愛情時相當不聽父母的話。幾年后，她帶著單薄的行李和一個小女孩回到娘家。眼淚代替一切辯解，無言的沉默在當日漫長的冬夜里禁錮住了所有的語言。但父母的懷抱像火爐，只要肯投入進去，便不再有寒冷。

我愛住布布家，常和她躺在床上絮叨，直到夜深人靜。她的普通話很好，越來越好，得益于參加過政府組織的各類免費培訓(xùn)班，也有我的功勞。一段時間不去，她就要批評我，說老不見面，她的普通話水平都要下降了。我們說過往，說愛情，她的我的，有時半夜不肯睡。過往是美好的，愛情也是有的。可生活敗給愛情的時候，不允許人反駁和后悔。

回娘家以后，她帶著小女兒和大哥大嫂一起住，茶棚下準備飯食的身影多了布布，巷口打鬧奔走的孩子也多了布布的女兒娜菲沙。布布二姐的茶葉公司接納了她，她有更多的機會和理由學(xué)本事。我們在一起學(xué)習(xí)黨史時，她并不滿足于簡單的朗讀文字，會問我一些不大清楚的歷史事件，也有自己的見解。上周她專門來村委會找我，是來送禮物的，一盒包裝精致的養(yǎng)顏茶。送禮之人很是驕傲，說自己攢了一個季度的工資，投資了一款自己的茶葉。幫姐姐銷售拿的提成少，這一款是自己的茶，提成多很多，如果賣得好的話……她看向我，沒有說下半句，眼睛里像有小火苗。

布布很會打扮，長長的黑發(fā)瀑布一般傾瀉在腦后，夏天穿各種碎花收腰的裙子，還要家里的女眷一起穿，包括三歲的娜菲沙。她學(xué)會了開車，去這里那里游玩時總是當司機。一家人穿著統(tǒng)一定制的藍色碎花裙子出行時，像移動的花的隊伍。

3

我和布布住的屋子房門只有一個老式鎖扣，睡前從厚紗簾后的窗臺上找到了“鎖”，一根安卓的充電線，穿過鎖鼻系一個蝴蝶結(jié)，系蝴蝶結(jié)時忍不住大笑起來，反復(fù)幾次，是為了更像蝴蝶結(jié)，后來發(fā)現(xiàn)也很像一朵花。

從開著的半扇窗望出去，是布布對門鄰居家馕色的木門，木門上插著一面國旗，嶄新鮮艷。從7月到10月，許多人家的門口都有國旗招展。我們用各種形式慶賀時代，包括躺在炕上失眠。

我真的睡不著，想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種種好處。

去年通下水，家家戶戶門口挖出深深的壕溝，粗壯的水泥管堆成山，連綿起伏一壘到底，盡頭是鄰縣的轄區(qū)吉鎮(zhèn)。吉鎮(zhèn)尚未開始這項偉大的工程，這讓阿熱買里的村民極其驕傲。疫情期間，政府發(fā)放了現(xiàn)代文明生活專項補助，可以為上學(xué)的孩子選課桌椅，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實際需要選擇馬桶或者洗手臺面。我們?yōu)榱私y(tǒng)計各類數(shù)據(jù)翻“山”越“嶺”。這種運動方式極為科學(xué)有效，可使身手矯健，體態(tài)輕盈。后來爬樹時得心應(yīng)手，桑葚、吊死干、海棠果，統(tǒng)統(tǒng)難逃我們的“魔爪”。從村民家里出來時，手里偶爾提著禮物，一個剛出坑的熱馕，兩根玉米，最多的是一小串葡萄。我吃過最好的葡萄在阿熱買里，玉髓的顏色，裹著瓊漿玉液在里面。這些寶貝都要在回村委會的路上吃光，要不然居書記或者羅書記會說我們貪嘴，這一老一小兩個人是我們村委會的當家婆婆，很會操心，其實就是愛管閑事。我們很愛他們，農(nóng)村工作不愛管閑事怎么能行呢？

現(xiàn)在，阿熱買里的人家，基本都擁有了一個人人羨慕的小院子。家家戶戶三區(qū)分離以后，起居的院落和牛羊的圈棚中間都壘了院墻徹底隔開。房屋好看，帶走廊，民族特色的雕梁畫棟是另一種美艷，尤其是門，不管木門還是鐵門，都雕花，噴各種顏色的油漆，艷麗奪目。種葡萄、果樹和花草者居多。院子正中那部分并不一定打理得精細，野草長得蓬勃，蒿草個子極高，別有一番風情。種菜的人家則菜畦碧綠，菜花上黃蜂嗡嗡圍繞。C4D6AB70-3F79-4ABD-A6C2-92B590D8D090

方便的生活在樓房里是有的。可是葡萄架呢？葡萄架下的茶棚呢？茶棚下的舞蹈呢？被風穿梭圍繞著的歡笑呢？似乎要欠缺一點。這些，是我干看吃不著的。樓房讓大多數(shù)人拘泥于方寸之地，多了另一種心思。我的夢想是有院落，種菜種花，各種品類的果樹一共要有十二棵。布布的夢想是賺了錢以后在城里買個樓房，送娜菲沙去最好的培訓(xùn)班學(xué)舞蹈。我們互相羨慕。世間萬物，所有不同皆可視作藩籬，是圍城之惆悵，也是隔鍋飯香之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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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走遍大江南北，一定會被不一樣的美貌和風采吸引和震撼。我去過的地方不多，印象最深的是烏鎮(zhèn)、鳳凰古城和廈門的土樓，每一個地方都是一場別具風味的視覺盛宴。小橋流水的歡暢之美，中式水墨畫的優(yōu)雅淡泊之美，那些獨一無二的積淀，寫滿了歲月的智慧和心事。

天山南北的美是另一種樣貌，最直接的印象是色彩的濃艷。在阿熱買里，我見到了最活潑鮮亮的顏色。打底的顏色是藍和橙黃。藍色不管深淺，極為純正，我們叫它伊犁藍，一種令人迷醉的湛藍。橙黃這個詞用得并不精準，最精準的應(yīng)該是小孩子形容的：馕顏色。女兒小時候形容顏色有一套自己專門的詞。比如，天空顏色，土顏色，馕顏色。我?guī)搅墙止洌龤g喜得不肯回家，說，媽媽，這里怎么這么好看？墻是天空顏色，門是馕顏色，阿姨身上穿的裙子是彩虹顏色。滿街巷的花更是讓女兒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她用得最多的詞是云霞顏色和夢的顏色。阿熱買里的這種橙黃，便是女兒說的馕顏色，如果你吃過窩窩馕，就知道那種馕表皮被果木炭火炙烤久了一點，才能呈現(xiàn)出的顏色。根據(jù)部位的不同會有深淺之分，一點紅、一點黃、一點麥色，其實是一些陽光、一些雨露、一些火焰的顏色。散發(fā)著光澤和香氣，像一段音樂的華章，是被太陽狠狠親吻過的麥子和果木共同鍛造出的顏色。

擁有身陷花海顏色的阿熱買里，沒有讓任何一個旅人或者路人失望過。成群的紅頂屋，紅圍欄，藍墻，各色的雕花窗欞。在最藍的天和各種綠色樹木包圍之間的建筑，熱烈、大膽、勇敢，像純凈的玉石珠寶。玻璃窗里，紫、暗紅、翠綠、寶石藍的紗簾順著風聲飄動。有一戶人家用極脆嫩的綠，門、走廊、葡萄架、茶棚全部都是春天樹木剛發(fā)出新芽的顏色。這些飽和度極高的顏色打造出的城池，如果用女兒的語言，一定會說是童話的顏色。

這些顏色既有個性的體現(xiàn)和自主，也有整齊劃一的安排和配置。比如，紅頂屋和紅色圍欄是家家都有的。提倡并踐行“一巷一品”效果斐然，花樹或者果樹在某一個巷道因為相同而看上去更有氣勢和精氣神，這些樹木我基本叫不上名字，它們成長的速度很快，年頭和年尾都有很大的差距。而每家門口的花很是彰顯個人喜好，玫瑰、蜀葵、扶桑、太陽花、菊花、凌霄。凌霄擅攀爬，有爬山虎和葡萄的遮陰功效，開大而漂亮的花朵，很是受人追捧。村里的一號烤肉師傅阿布杜薩拉姆則在家門口種了馬鞭草，種這種漂亮到奇異的小紫花的就他一家，本人應(yīng)該費了許多心思。他還是這個村子最出名的民間藝人，客廳墻上最顯眼處掛著一把都塔爾，逢村里誰家嫁姑娘娶媳婦，他便衣冠楚楚上陣，妥妥的大明星。阿布杜薩拉姆是有一點傲的，和家門口個性的花一樣。

大多數(shù)時候我叫這里花村，真的是有理由的。

5

海底且家的花養(yǎng)起來了，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8月，我和尼合買提一起去她家走訪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家有了變化。葡萄架連花架的漆尚未干透，是絳紫色的，地上新鋪了彩磚，整個院落整齊漂亮。對于花草樹木，我歷來眼尖。對尼合買提說，你看，她家開始種花了。尼合買提連說是呀是呀。我說，如果一個家庭從沒有花到開始養(yǎng)起花來，一定是好日子來了，或者日子越過越好了。他很贊同。

村莊里的人都養(yǎng)花，越講究的人家養(yǎng)得越好。有些人家院子里幾大缸夾竹桃，夏天粉撲撲開滿一院子。大多數(shù)人家喜歡養(yǎng)天竺葵，我叫它臭花，一碰花枝有奇怪的味道。天竺葵開的花繁茂，顏色鮮艷，真要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花團錦簇。用心的主婦要把所有的顏色經(jīng)營齊全，深深淺淺的紅，粉紅帶白芯的，大紅帶粉芯的，是一場紅色的盛宴。偶有白色，因為難得，看上去有些珍貴。有些人家喜歡養(yǎng)海棠，花葉暗紅，開的花成串成串的。

花和人是心意相通的，人們喜歡熱烈，愛鮮艷的顏色，所以養(yǎng)的花一定要開花，要開出顏色來，最好是紅色。

海底且家在我半年前去時，是村里不養(yǎng)花幾家中的一家。她本人臉色難看，生活的重壓讓這個女人多了尖刻和算計。她的腰常年痛，發(fā)作時從炕上起來要努力半天。與公婆的關(guān)系冰冷，隔著一條街巷，并未見孩子去爺爺奶奶家吃飯玩耍，如果爸爸媽媽不回來，便在家里默默地等。她老公的哥哥是方圓百里的牛羊老板，偶爾見他挺著肚腩從高檔小轎車上下來，對在牛圈里勞作的弟弟耳提面命，只有幾頭牛的弟弟唯唯諾諾，還要仰仗哥哥幫扶一下呢。海底且冷峻而木然地站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她是個有脾氣的女人?，F(xiàn)在，她沒有這些徒增煩惱的脾氣了，日子越過越好，她家牛圈里已經(jīng)有三十四頭牛。肉孜節(jié)我去她家做客，客廳里收拾得干凈漂亮，她穿一條艾德萊斯綢的長裙，給我的奶茶碗里加進厚厚的奶皮子，各樣點心干果都要我嘗一嘗。

臨走前一天，她和老公在家打馕，我在旁邊圍觀，丈夫為妻子的右臂認真纏繞布條，避免她將餅坯放入馕坑時，手臂被灼傷。海底且笑起來時酒窩很深，她說，我這個老頭子嘛，知道心疼人呢，日子越好越會心疼人。

海底且家的葡萄長廊下多出一排花，花枝幼嫩，也賣力開出幾朵小花，艷艷的。

在農(nóng)村，種花，種各色天竺葵是平常的，不存在反而不合理。是的，如果沒有花，村莊是沒有生氣的，缺了靈動，少了滋味。如果誰家沒有養(yǎng)花，一定要想辦法讓她把花養(yǎng)起來。

6

見證了阿熱買里的四季，這個變化著的靜謐美人，給予我的遠遠大于我能付出的。駐村一年，我變得富足。

到阿熱買里的前兩個月里，我一心要為自己取一個維吾爾語名字，自己也偷偷盤算，最中意的是阿依古麗。在維吾爾語里，阿依是月亮，古麗是花。連到一起，月亮花，叫起來也好聽。海底且提出了反對意見，她說叫這個名字的人太多了，你叫茹仙古麗吧，茹仙是開朗、鮮明的意思，像你的性格嘛，笑起來聲音大大的，而且也有花。我欣然同意，有花就好啊。恍然驚覺，自己以前并沒有這么“茹仙”，一定是活色生香的阿熱買里，給了我充足的能量。

我盼望回到單位，回到家里。離開一個地方，一個用心體味過的村莊，被時代步伐引領(lǐng)過有著童話般色彩的地方。離別的情愫在胸腔里逡巡，似乎要噴涌而出。這些鮮活熾熱的日子啊，它留下的深深印記，再難消弭。

天大亮?xí)r起身，并無倦意。行李已陸陸續(xù)續(xù)打包了幾日，一切都可以安靜而妥帖。這是我在阿熱買里的最后一夜。來之前，曾夸下?？?，要為阿熱買里的夜寫一首詩。終成一首，如果眼淚算詩的話。C4D6AB70-3F79-4ABD-A6C2-92B590D8D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