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鮑蕙蕎
傍晚時分,周廣仁先生仙逝的噩耗從朋友圈傳出。一時間,思緒萬千。
周先生是中國鋼琴界的泰斗,是一位無比堅強的女性,她的離去,是中國鋼琴界的巨大損失。與周先生相識幾十年,她對于我來說,不僅是我最尊敬的同行之一,更是亦師亦友的關系。
周先生一生多磨難,我想打擊最大的恐怕是“文革”中的遭遇和斷指的經歷。她在“文革”中的遭遇,我當時只是略有所聞(因為那時我自己的處境也十分艱難,父親和丈夫都已先后被關起來了),直到2000年3月我采訪周先生的時候,才稍稍詳細地知道了一些當時的具體情況。
周先生在采訪中說:“‘文革’中,我經歷的最大的事情就是丈夫的自殺……他死后,我最大的壓力是怎么向孩子們解釋他的死……那天晚上,我自己騎車去了第六醫(yī)院。等我再騎車回到學校時,校門早已鎖了。我把自行車靠在學校東門,就是垃圾站那個門邊一個小土坡上,居然自己翻墻進了學校?;氐郊乙呀浟璩咳c了,孩子們問‘爸爸怎么了?’我只能含糊地說他病了。第二天,我又騎著車子去為他辦理了后事,在當時連哭也是不能哭的。當時我們住在四號樓,小崔、老高、馬思蕓那些筒子樓的鄰居們,他們每天還是很自然地和我一起說話、做飯。這些事現在說起來很容易,但我真的總是在感激著這些人,在困難中才能見真情?。∥艺煞蛩篮?,中央樂團要我一天之內把房子搬空。我碰到了盛中國,當時他已經被關在‘勞改隊’里了,我請他幫我借一輛平板三輪……為此我一直很感謝盛中國……我又打電話給我的老保姆……那一天我和一些朋友,從樓上把東西搬下來,老阿姨就在院子里看著東西,然后我用平板三輪一趟一趟地把所有的家具和書運走賣掉。當時有三個箱子是我媽媽放在我家的,我就用三輪車推著,從和平里一直推到東四頭條我媽媽的家……把平板三輪還回去以后,老阿姨陪我一起回了學校的宿舍。這位老保姆,我一直感激她,最后養(yǎng)她到去世?!?/p>
周先生受到的第二次重大打擊是1982年陪外賓試琴時壓斷了手指。對于一個鋼琴家來說,“手”和“命”幾乎是一樣重要的。記得那時去醫(yī)院看她時,我忍不住哭了,但是周先生卻沒有哭。后來在采訪中她說:“我手指砸斷了,我只一天就想通了。很多人聽見我手斷的消息都惋惜地說‘這可是國寶啊!’但是我只是在我的老朋友、院辦主任方阡同志來看望時哭了,以后再也沒哭過……手指斷了以后,我想自己雖然不能成為鋼琴演奏家,但起碼還可以幫助更多的人學習鋼琴吧,于是就開始辦學?!?/p>
在她柔弱的身體里,蘊藏著何等堅韌的力量??!
回想初識周先生,還是在我學生時代,那時周先生已經是我們鋼琴系的老師了。第一次較密切的接觸是1961年冬天,中央音樂學院組織了一個由趙沨院長親自帶隊包括教師和學生在內的演出隊,赴廣州參加“羊城音樂花會”。那次擔任鋼琴演奏的只有周先生和當時還是學生的我兩人,她既有獨奏,又有伴奏。周先生在舞臺上的從容優(yōu)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真正接觸多起來,是在“文革”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鋼琴界的活動越來越多,我們并肩戰(zhàn)斗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周先生對同行、后輩總是非常關心、非常提攜。對同行提出的業(yè)務活動也總是滿腔熱情地支持。很早的時候(已經記不清楚具體年月了),周先生推薦我擔任在青島舉行的“‘雙星’中國鋼琴作品比賽”評委會主席。那時候,我還年輕,周先生組織的活動我都支持她,但是從來還沒有想到自己當比賽的主席。因此,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推辭。但是在周先生的堅持下,我還是答應了。這次擔任評委主席的經歷,增強了我的自信心,也鍛煉了我的工作能力、組織能力??梢哉f是我后來擔任無數大大小小各種鋼琴比賽主席的一個開端。
1996 年的一天,我跟周先生說,咱們能不能搞一個女鋼琴家的四手聯彈和雙鋼琴的音樂會呢?周先生很高興地說:“好??!我仔細想一想?!辈痪煤?,周先生就聯系了一位美籍牙買加和一位中國澳門的女鋼琴家,以及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謝華珍教授,并親自挑選了一些曲目。我們很快樂地一起排練,并在北京、深圳、香港等地成功舉辦了“中外著名女鋼琴家雙鋼琴音樂會”,這場音樂會售票爆棚,非常轟動。
20世紀90年代初,周先生和靳凱華、黃雅(筱原多雅子)兩位鋼琴家、音樂活動家一起創(chuàng)辦了“中國國際鋼琴比賽”,并擔任了第一、二、三屆的評委會主席。周先生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使這個比賽從無到有,不斷發(fā)展壯大。
2005年下半年的一天,周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她身體不好,腰腿都有毛病,行動不太方便,不宜再繼續(xù)擔任“中國國際鋼琴比賽”主席,她推薦我繼續(xù)她的工作,擔任此項賽事的評委會主席。我在電話里聽了她說的話,第一反應仍然是立即推辭、立即拒絕。我說自己業(yè)務不夠強、外文也不夠好。周先生說,吳祖強先生同意由你擔任比賽主席,也和文化部的同志談過了。她和我說了很久,但我仍一迭聲地說:“我不行,我不敢?!弊詈?,周先生急了說:“你不是挺膽大的嗎?斷胳膊斷腿都不怕?”她指的是我曾摔斷手腕和大腿。此言一出,我頓時無語。只好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后來,在2007、2010和2013年,我擔任了第四、五、六屆的“中國國際鋼琴比賽”評委會主席。周先生任比賽“藝術顧問”,吳祖強先生任“藝術總監(jiān)”。凡碰到重大問題,我都要請示請教周先生,她也總是熱情地支持我、幫助我。這個比賽能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一步一個臺階地發(fā)展,離不開周先生的心血!
最難忘的是,在碰到困難和阻力的時候,周先生也是我的堅強后盾。在第五屆比賽之前由于某些原因,致使比賽的準備工作無法進行。我不得不給文化部主管比賽的副部長寫信反映情況,這位領導非常重視,立即委托下面一級主管外事工作的領導召集我去開會詳談。我請示后,也邀請周先生同去開會。周先生做了充分準備,詳細闡述了世界上其他重大國際鋼琴比賽的做法。后來,我們的意見得到了文化部領導的重視和關心,及時扭轉了局面,保證了比賽的順利進行和成功舉辦。
記得主管外事的領導召集我們開會的那天早晨,我早到了一小時。周先生竟然比我還早到了五分鐘!我當時真是特別感動。當我們在文化部門口會合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手腕上帶了一條“本命年”紅繩,我心中暗喜,因為我當時腰里也有一條“本命年”紅繩。(周先生比我大一輪)我心想:“兩條強龍,今天我們贏定了。”因為我知道,那天的會議極其關鍵,幾乎可以說是關乎“中國國際鋼琴比賽”能不能辦下去的命運。
其實,那時候周先生已經很多年不管這項賽事的具體事務了。但是對于她親手創(chuàng)辦又為之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比賽,她一直惦念著?。?/p>
周先生離去后,那么多人懷念她、感激她。我又一次翻看了2000年3月2日我對她的訪談。
在她的“訪談錄”結尾,我寫道:“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中國鋼琴界領袖人物,這個青年喪夫、獨自撫養(yǎng)一雙子女長大成人的女人,這個經歷過手指軋斷、耳朵失聰雙重打擊的鋼琴家,在兩個小時的談話中,卻始終面帶微笑、平靜地說自己‘這一輩子很幸福、很順利!’但,這正是那個在苦難和歡樂中始終邁著堅定步伐前行的真真實實的周廣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