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她是怎么進去的?是他留了門。一路上,她故意拖延,讓相逢那一刻來得更慢一些,再慢一些。她轉而恨上了自己,怎么忍心讓他等呢。
他在一部電影里,也這樣等過一個女人。一個女間諜。門虛掩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進來了。女間諜摘掉帽子,一頭秀發(fā),倚窗而立,窗外是萬家燈火,更遠處是大海,大海之上有星光閃爍。他裸著上身,慢慢靠近她。女間諜猛地轉身,掏出一把槍來。槍口頂住他的腦門。他們互相凝視。他的眼神在流動,像水波。女間諜的槍忽然掉了,顯得慌亂。想找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而是殺他的人。他們是打算殺了他的??删驮谀暤囊凰查g,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肱二頭肌像受驚的兔子似的抖動了一下。
她想起了他的肱二頭肌像兔子似的附在她后背上。
她是開車來的,在酒店停車場停好車,徑直進了酒店大堂。坐在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煙霧飄飄繞繞,像是在等一個人。等的人只能是她自己。她戴上墨鏡,進電梯,把手揣在兜里,像女間諜一樣,手握一把槍。她在午夜走廊里穿行。到了8809房門口,她站了一會兒,推開了門。門也是虛掩著,房間里黑洞洞的,她站在洞開的門前,影子落了一地。她問了一句,有人嗎?沒人說話。她想轉頭回去,想這是惡作劇無疑。讓她在午夜一點鐘,找一個叫波板糖的人,一個讓她瘋狂迷戀的人。這時有人說話,讓她關上門,似乎是波板糖的聲音。她的腋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難以置信,波板糖就在不遠處和她說話。周圍黑得嚇人,沒有一絲光亮,可她能感覺到他就在那里坐著,隨時撲過來。他也許正慢慢向她靠近。這很像他,出其不意,讓人措手不及。她在等待。一股濃烈的酒味飄來。有道黑影在空中一閃,她就被吞沒了。他們都喘著粗氣。即使是粗氣,她似乎也能辨別出是他的味道??оur的味道,飛機上行李的味道,印度洋上季風的味道,昂貴的威士忌的味道。
她又咬了咬舌頭,咬得生疼。她嗅到一股血腥味。她倒寧愿這是一場夢。她在8809房門口逗留,莫名其妙站了許久。她仍能感覺那雙手在她身上游走,像一條爪哇島上的毒蛇。她被這毒舌咬了一口,人有些眩暈。她知道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她緊了緊紅色風衣,穿過午夜酒店的長廊,向午夜深處走去。
在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她許過愿,但愿能在波板糖的歌迷會上抱抱他。確切地說,讓他抱抱她。她一次又一次想象過,她不顧一切地沖向他,他們相擁在一起。她閉著眼睛,腦袋歪在他肩膀上,深吸一口氣。好好聞聞他身上的味道,容日后久久回味。她又覺得自己惡心,不知羞恥。后來她這么勸慰自己。他就是她養(yǎng)的一條狗,養(yǎng)了這么多年。對這條狗的愛日久彌深。別說,波板糖還真有點像一條狗,像雪納瑞一樣方頭方腦。不過她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恰恰相反,她是他的狗,小母狗,死心塌地,讓她往東她不會往西??伤趾芸煜氲剑B他的狗都不如,一輩子都沒機會光明正大地親近他。他養(yǎng)了一條狗,羅威納,兇猛富有侵略性。他有很多花邊新聞,可沒人注意過他那條猛犬。他那么儒雅溫和,卻養(yǎng)了一頭猛獸。她想,他的內心也有一頭猛獸。她覺得她懂他,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沒想到,歌迷會突然臨時取消了。主辦方沒說取消原因。網(wǎng)上小道消息橫飛。有人說是他拍戲時和人接吻被咬傷了舌頭,失聲了;也有人說他的緋聞女友唐娜穿著婚紗站在皇冠假日酒店的天臺上,威脅他若不結婚,就一躍而下;還有人說他在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頭皮上有塊醒目的黑斑,懷疑是黑色素瘤。無論是什么原因,都讓她感到難過,不能自持。
是一個女同學陪她過的二十五歲生日。一個多年未見的初中女同學,在她生日前三天,突然聯(lián)系她,在電話里叫她的小名,小鵪鶉。叫得很歡,在電話那頭瘋狂地大笑。兩個人見面后,吃飯時平靜得讓人難受。吃過生日蛋糕,她們才漸漸放松下來。她們開始向對方傾訴,訴說往事。后來她們去小酒館喝酒。女同學說起了曾經的歷史老師,說他跳橋自殺了,尸體沒找到。小鵪鶉這時才突然明白,女同學陪她過生日,也許只是想和她說說那個歷史老師,姓馮。叫馮什么,她們都沒想起來。小鵪鶉喜歡過他,給他寫過情書。知道的人不多,這個女同學是其中之一。女同學想問的其實是,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是否和小鵪鶉有關。初中畢業(yè)后,小鵪鶉從未和歷史老師聯(lián)系過。女同學可能是有些失望,一直在悶頭喝酒。她像是遇到什么事了,小鵪鶉想。她也許真的在思念那個歷史老師,為他難過。后來她們喝得酩酊大醉,不過還沒喝到不清醒的地步。她們沒說胡話,并互道晚安。后來那個女生突然回頭,告訴她,知道他叫什么了,叫馮文彬。
小鵪鶉回到家后,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國外打來的,帶著+號。她接聽后,沒聲音,或者說有雜音。她聽下去,像是偶爾聽到了敲木魚的聲音,后來電話就斷了。躺在床上,她一直在想那個歷史老師,還有五天后波板糖的歌迷會。她覺得歷史老師長得有點像波板糖,或者說,波板糖有點像歷史老師。她究竟先喜歡的誰,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五天后,波板糖的歌迷會臨時取消了,連主辦方也不明所以(那天是波板糖三十歲生日,小鵪鶉和他都是天蝎座,神秘,孤僻,占有欲強)。小鵪鶉灰心喪氣,在波板糖微博上留言,意外的是,波板糖回復了她,給了她一連串抱抱的表情符號。她數(shù)了數(shù),有七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那一夜,她聽波板糖的歌直到天亮。其實她這幾年一直在給波板糖的私人微博發(fā)私信,當然,她并不期待他會回復。這更像是她的一個樹洞,吐露心事,像是在和自己說話。像波板糖這樣的人,幾百萬粉絲的大V,哪顧得上她。她像寫日記一樣,傾情訴說。當他真在微博上發(fā)給她七個擁抱的時候,她有些怕了。如果他真看了她那些私信,那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就是在這時候,有個陌生號碼加她微信,說他就是波板糖,愛信不信。她猶疑不定,心想生日那天的不速電話,也許就是波板糖打給她的。她在私信里留下過她的聯(lián)系方式。她通過了驗證,想看他怎么說。結果那人三天沒和她說一句話。她瀏覽了他的朋友圈,只三天可見??湛帐幨帲裁匆矝]有。微信主頁上,是他喜歡的一部電影的劇照,七武士。黑白背景,幾個男人腰挎長劍,在荒野里凜然站著。最前面的那個武士有點像他。74BAA5E0-5C50-4D54-AFF0-9DC1DC04BED5
她后來想,她若不主動說話,他會不會永遠不理她?她不太明白,為什么主動加了她,又不和她說話。三天后,她試探性地問了問,你真的是波板糖嗎?過了許久,波板糖回了一句,是。這是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她的手一直在哆嗦,像是得了帕金森病。在他回話之前,這三天漫長得可怕。她又重溫了波板糖所有的電影。他演了很多爛片,不少是客串的,電影里的他多數(shù)像一個道具、一個笨蛋,或者反過來,聰明得讓人厭惡,當然,他很帥,是個混血兒,像西方人,也像東方人。他有一張完美的人類面孔,她一直這么以為。最讓她著迷的是他的眼神。深眼窩,專注,迷離。一個森林里的王子。他爸爸是印尼華僑,媽媽是荷蘭裔的印尼人。他出生在東爪哇的泗水市,一個讓她摸不著頭腦的地方?!皝G到爪哇國去了。”一句讓人想入非非的歇后語。她在家里的地球儀上,用紅筆圈住了爪哇島,讓這個橫在赤道上的島嶼異常醒目。聽說那里有一望無盡的熱帶雨林,成片的橡膠林、胡椒樹,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動物,人人箍著草衫裙,在雨里跳舞。小鵪鶉想,波板糖也許就是從熱帶雨林里跑出來的獸。這獸鉆進了她的身體里,一直張著嘴。它能吃下她的一切。她有過幾次想要擺脫,可只消想一想,他再也不會和她有關了,人就受不了,心慌憋悶肚子痛。后來她想開了,這么悄悄喜歡,沒什么不好。他是她夢里的那個人,他又不能把她怎么樣。身體里的獸,只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潛行。
小鵪鶉問,為什么?問號后面是一連串可愛的表情,在屏幕上跳來跳去。她想,他若是波板糖,沒必要再說什么了,她已經相信他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波板糖回道,我看了你所有的信,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這個人。小鵪鶉說,你不會是因為老想著我才取消了歌迷會吧?波板糖回了個捂嘴笑的表情。她把他逗樂了。波板糖也許是面朝印度洋,半裸著身子躺在陽光下,在嘲笑她,一個愚蠢的女粉絲。波板糖很快又回了一句,也許就是因為你。她被這一句嚇傻了。她想他可能不是波板糖,而是一個無聊的男人,她身邊的異性朋友,尋釁捉弄她。小鵪鶉想了想,回道,你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波板糖反問,你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他們好久沒再說話。小鵪鶉一直在看他的微信主頁,那里有他的簽名。一句話:千萬別把那張黃紙弄丟了。她復制了這句話,又問波板糖,這句是什么意思?波板糖說,那是我奶奶常說的一句話,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什么都忘了,就沒忘這句話。他和奶奶關系極好,是奶奶帶大的。她在網(wǎng)上看見過他和奶奶相擁的照片。從那張模糊的照片上,她想象過少年和童年的波板糖。波板糖讓她上網(wǎng)搜搜這句話,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在網(wǎng)上百度了一下這句話,弄清楚了這句話的來處。那張黃紙是一張殖民政府的通行證,凝聚著上百萬南洋華人的辛酸史、血淚史。她想,他沒騙她,他就是波板糖?;蛘哒f,他即便不是波板糖,他是波板糖的概率也在增加。想到這里,她去了天臺,在陽光下跳起舞來。
再后來波板糖真的為她而來,不可思議。飛越了南中國海,坐了七個小時的飛機,突然出現(xiàn)在她所在的城市。如果他的真實行蹤被人拍到,上傳到網(wǎng)上,這樣的新聞絕不亞于外星人來訪。況且他只是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粉絲。他是下了飛機入住了酒店才告訴她的。甚至是,他躺在床上,一切準備就緒,他才發(fā)信息給她。而且他也確信,她不可能拒絕他。她高興還來不及。自投羅網(wǎng),飛蛾撲火。在去那家酒店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是他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也許這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他為什么會來找她,難道為了那些矯揉造作的信?他想要一個陌生女人的身體,一次探險,一次逃離,或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畢竟是來了,為什么來已經不重要了。她必須去見他。他如果想要,她一切都是他的。她真的是那個連命都能不要的女間諜,一個亡命徒。
小鵪鶉像往常一樣朝九晚五,上下班。沒人看出她有什么異樣。她在一家研究所上班,全稱是鳥類多樣性監(jiān)測與保護研究中心。她參與的項目是城市夜光對于鳥類生物鐘的影響。項目負責人是一個叫高德望的五十多歲的動物學家。她認為自己在項目組里是可有可無的。盡管她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研究生一畢業(yè)就進了項目組,是她導師介紹來的。她導師和這個叫高德望的人關系不錯。來了快兩年了,可她和他們并不熟悉。原因也許是她不茍言笑,或者別的什么,她不得而知。其中有一個男同事像是喜歡她,請她看過電影。究竟是否真的喜歡,她也不甚明了,對她來說,無所謂。她不想找個男人也和她一樣是個研究鳥的,即便她那么喜歡鳥。她所有的出差都是為了看鳥。拍攝它們,記錄它們。她從來都獨來獨往。這么說也不對,她感覺波板糖一直陪著她。聽他的歌,看他的電影。甚至,他就坐在她身邊,觸手可及。這么想下去,她覺得自己瘋了。她也搞不清楚,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憑什么,讓這家伙占據(jù)了她大部分的精神生活。像她這樣的,一個鳥類研究者,一個未來的科學家,會喜歡這么一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家伙。她有時候會替他辯駁,比如是他的天真迷惑了她。越是辯駁,顯得越傻。也許這世上有不少說不通的事。說不通的非要說通,不是傻是什么?
一個月后,她在網(wǎng)上看到了波板糖的一則采訪視頻。他突然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視頻點擊量迅速躥升幾十萬條。上萬條的留言,近十萬的轉發(fā)量。他消失了一個多月,無影無蹤。社交賬號也停更了。他最后在微信里和她說過一句“謝謝你”。她想,這應該就是再見的意思。再也不見。果真,她再次發(fā)微信找他,他就沒回過。有時候她覺得,那個叫波板糖的微信,是為她一個人存在的。為她只存在了幾天。越是這樣,她越確信無疑,那個人就是他。一個月來,她無數(shù)次地想起那次和他的肌膚之親。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親吻,每一聲呻吟,念念不忘。他話不多,但很溫柔。胡渣很硬,身體結實。可他顯得很柔弱,在被子里蜷縮著,像是隨時會哭。想他的次數(shù)多了,感覺他就在她身邊,她的手就是他的手。他的手借她的手摸遍她的全身,像是有張網(wǎng)在縛住她,裹緊她。她像條魚似的在一張網(wǎng)里掙扎。
等她看到他坐在主持人對面接受采訪的時候,她緊張得無法呼吸。上次他在公眾前露面,還是在一個美食綜藝節(jié)目里。她看他如今的樣子,像是有些疲憊,眼袋也大了一點,這些天估計沒睡好。不過他在極力讓自己顯得精力旺盛。說話時雙肩在抖,腦袋時不時晃一下。也許是想把什么甩脫掉。他在向他的歌迷致歉。他說起了歌迷會取消的原因。他奶奶在一個月前去世了。說到奶奶時,他哽咽不止。他們把奶奶的骨灰?guī)Щ亓酥袊霞?,廣東潮州一個叫安邑的小村落,落葉歸根。那是他第一次回那個小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老樟樹,不過枯了半邊。他在香樟樹下走來走去,想象先祖?zhèn)円蚕袼粯舆@么走來走去。并由此說起了他的爺爺,一個早被人遺忘的老英雄,年輕時曾開著卡車往返在滇緬公路上,給抗日部隊運送物資。滇緬公路九曲十八彎,他說他爺爺眼見前面的卡車滾下山澗。那時他爸爸還沒有出生。他淚如泉涌,唱起了一首歌,是他最近寫的,叫《香樟樹下》。她在他的歌聲里,一直在哭。她讓視頻暫停,定格;又一次暫停,定格。想借此看清他那張完美的人類面孔。那一刻,她突然感覺到心痛,不能自已。她捂著胸口,開始懷疑自己。整個人像瘋了似的,在屏幕前大叫。她恍然明白,8809房間的那個男人極可能不是他,不是這個在屏幕里唱歌的憂傷男人。74BAA5E0-5C50-4D54-AFF0-9DC1DC04BED5
她看視頻的時間是晚飯后。合上電腦,她出了門。不出門她會瘋掉的。這是不同尋常的一天。感覺這個世界在背叛她。或者說頃刻間,她被切斷了和這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她成了一個孤島。一葉泛海的孤舟。她在小區(qū)里轉悠。一個未來女動物學家繞著小區(qū)轉了三圈,心情開始平復。她一直在問自己,既然不是波板糖,那這個人是誰呢?這個人必定是和她相熟的男人。她決定像追蹤一只鳥那樣,找到那個人。那個騙子,竊賊,強奸犯。她想殺了他。
她飛速上樓,打開電腦。在一個空白文檔上羅列她認識的異性朋友,像研究鳥類那樣開始琢磨她認識的每一個男人。后來她通過幾個重要的指標篩選出三個人來。指標諸如:是否知道她是波板糖的粉絲,近幾年是否和她有著相對密切的往來,是否和波板糖在身高口音體型上大致相像,確切地說,是和蜷縮在她懷里的那個8809房里的男人相像。她分別在同一時刻聯(lián)系了他們。他們都很快回復了她。那一夜,她同時和三個男人聊天,一直到凌晨三點。其間她和他們都聊到了波板糖這個人。第一個說,他就是個奔跑著的生殖器,這讓小鵪鶉想到波板糖的一則汽車廣告:他赤裸著上身在雨中奔跑,肌肉黝黑發(fā)亮。第二個說,他是個善良的人,會偷偷關心一個人,又不讓那個人知道。小鵪鶉問,為什么這么說?那人說,我也是那樣的人。第三個說,我對他沒興趣,不想說?;サ劳戆埠螅€是沒能推測出三個人中誰的可能性更大。不過她還是淘汰了一個。就是請她看電影的男同事,對波板糖沒絲毫興趣,對于她喜歡波板糖這件事表示費解和同情。她記得第一次和波板糖共度良宵的第二天早上見過他。他在研究所門口的米粉店吃早餐。她遠遠看見,并沒打招呼。她想,他不太可能從皇冠假日酒店跑這么遠吃米粉。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可能,他這個人性情陰郁,處處躲著人。他是那種有一天可能會讓人大跌眼鏡的人。不過他還是被她強行排除了,直覺不可能是他。
另外兩個人,讓她覺得很相像,起初她不這么以為,是波板糖讓他們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他們都有點怪,有想象力,在做著別人看來頗為離譜的事。如果那個假扮波板糖的黑夜里的男人是他們其中一個,她絲毫不感到意外。一個是大學里的李教授,仍是個講師,戲稱“李教授”。他最近在忙著造一艘古帆船,據(jù)他說那艘船已經有模有樣了,讓小鵪鶉有空去看看,揚帆出海的日子馬上就到了。另外一個是她在相親網(wǎng)站上認識的一個網(wǎng)友,見過面,沒好感,也不討厭,神出鬼沒的一個人,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給她的感覺,飄來飄去,居無定所。他自稱街頭攝影家,常在大街上晃悠。有時會給她發(fā)一些照片:有退休的老人,拾荒者,無所事事的少年,流浪漢,大聲唱歌的人,在人群中突然翩翩起舞的中年人。她喜歡看這些照片,那些都是她上街時常見的人,可在照片里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如何不一樣,她也說不清,像是一個個都變成了有故事的人。就這么兩個人,突然像兩只瀕臨滅絕的鳥,飛入她的生活,棲息在她的屋檐下。
她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也是清單中最喜歡她的。那些被選取的指標并沒有實際意義,到最后她只是選了兩個最想和她在一起的人。對她來說,找尋那個犯罪嫌疑人,感覺像是在找人生的另一半。一個最像波板糖的人。那一段日子,她和他們過從甚密。不過他們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她感覺自己在游戲人生,有一種松快感。那些天,她去看了李教授的船,那艘船有公共汽車那么長,讓她感覺驚訝。令人驚訝的是,這個男人不僅僅是說著玩的。本來她認為他很可笑,就像她一樣,有點像堂吉訶德。沒想到,他默默做著一件讓她驚嘆的事。她哼著波板糖的歌上了那艘船,在船上向天空遙望。她和李教授并排站在一起,絳紅色的帆被扯起。她開始想象波板糖的先祖?zhèn)兪侨绾慰缭街匮?,去了異邦,在橡膠園里過著豬仔一樣的生活。李教授說,他要造一艘兩千年前的船。兩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曾浩浩蕩蕩地去過地球的另一面。他這么說的時候,激動萬分。像是他們就在海上,就在海風中。那艘擱淺在西郊水庫旁的帆船,沒讓小鵪鶉更喜歡李教授,卻讓她和波板糖走得更近。也讓她覺得,那個人不可能是李教授。她覺得那個假扮波板糖的人不再會是別人了,就是街頭攝影家。
街頭攝影家叫葉三四。和波板糖一樣,也姓葉,巧得很。葉三四是他發(fā)表攝影作品時的藝名。不三不四,朝三暮四,低三下四,顛三倒四。小鵪鶉常用這些詞語來羞辱他。他帶她上過街。他手上拿著一款索尼黑卡,隨走隨拍。他告訴小鵪鶉,他就是那個消失在人群中的人。在人群里抹掉自己,讓自己不存在,他一直在說。他說話時很像波板糖,有很重的鼻音。他們坐在一起,坐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小鵪鶉覺得他們像兩只鳥。他一直在擺弄鏡頭,突然對準她來了一張。像鳥一樣飛快。拍完問她,你在想什么?小鵪鶉說,在想你的話,讓自己消失。說完腦袋一歪靠在了葉三四身上。此舉出乎他的意料。他們像兩只鳥耳鬢廝磨。她在他身上尋找波板糖的味道,印度洋季風的味道,海鮮咖喱飯的味道。葉三四沒說話,低頭看相機里的她。她感覺他愛她,愛極了。她是他的波板糖。想到她是他的波板糖,她心中的小獸凌空一躍,感覺到有話要說,不吐不快。不過她什么也沒說,在葉三四的懷里哭了。在回去的路上,葉三四一直在偷偷拍她。她很難想象自己在他相機里的樣子。
和他分開后,她就開車去了皇冠假日酒店。在酒店大堂抽了一支煙,像那個女間諜似的坐了一會兒。她真覺得包里有一把槍,沉甸甸,硬邦邦。她望著空蕩蕩的大堂,似乎看見了一個多月前有個穿紅色風衣的女人走進了電梯。8809房空著,她訂了那間房。她沒想過,若是那間房已經有人住了,她會怎么辦。她進了電梯,電梯里有鏡子。她能看見一個穿紅色風衣的女人在笑。她進了房間,讓門虛掩著。她披散著頭發(fā),站在窗邊,看萬家燈火。她給葉三四發(fā)信息,說她在等他,在皇冠假日酒店的8809房。她只是復制了波板糖說給她的話。后來她拉上厚重的窗簾,關上所有的燈。她脫光了衣服,躺在被窩里安靜地等待。她能看見虛掩的門,門縫里有一道幽光,像一只鳥的腿。
葉三四來了,像小鵪鶉似的站在門前。他推開門,影子落了一地。他走進去了,關上了門。他問了一句,有人嗎?小鵪鶉也曾是這么問的。她坐在床上,赤著上身,在黑暗里凝視眼前的人。她相信,波板糖也這么死死盯著她。他一直站著,像是在尋找,尋找他的波板糖。小鵪鶉突然沖了過去,抱住他,撕咬他。后來她蜷縮在他懷里,像波板糖似的咬著他的手指。他們都不說話,安靜地等待。他們是彼此的獵物。
第二天一大早,小鵪鶉開著車趕往研究所門口附近的早餐店,吃米粉。她見到她的男同事,那個總是郁郁寡歡的人。他們坐在一起,躬身吃米粉。后來他們一起走進研究所。路上,他們談到鴕鳥的翅膀,盔犀鳥的頭盔,巨嘴鳥的大喙。小鵪鶉說,它們沒必要非要如此。男同事說,也許它們都自有道理,只是我們不知道。小鵪鶉說,會不會真的毫無意義呢?男同事突然神秘一笑。他們都回各自辦公室了。
一個星期后,她正在翻看一本鳥類大全的書的時候,她的手機來信息了。是葉三四,又一次約她。他說他在皇冠假日酒店的8809房等她,不見不散。小鵪鶉聽了一首波板糖的《香樟樹下》,優(yōu)美的旋律,淡淡的哀傷,她又一次流了淚。她穿上了紅色的風衣,下樓去了。她不想讓葉三四等她太久。去酒店的路上,她像鳥一樣雀躍。她知道,那一晚來找她的人就是波板糖。他來過,即使他真的像鳥一樣飛走了,可他真的來過。她感覺幸福,在走進酒店大門的時候,有一只鳥停在門口的石獅子身上。她沖它說了一句,我愛你。
從此,她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74BAA5E0-5C50-4D54-AFF0-9DC1DC04BED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