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錚
若您像浮士德那樣渴求惡魔,我將很樂意成為您的墨菲斯托。
——題記
1.逃出羅德島
見證者C的故事是個秘密。沒有史書記載,也不見民間流傳,放眼人類漫長又宏大的歷史,他無足輕重,是眾多無名氏中的一員。然而,也正是這位無名的見證者,曾短暫抵達了世界的盡頭。
故事發(fā)生在十五世紀后半葉。那時的歐洲就與任何一個時代一樣,騷動不安。征服者穆罕默德的艦隊經(jīng)由陸路駛進了金角灣,烏爾班大炮在狄奧多西墻上轟擊出無數(shù)傷痕。君士坦丁堡,這座世界渴望之城縱有圣母庇佑,卻還是在千年之后成了異教徒的領土。拜占庭覆亡,僅留下圣索菲亞大教堂,依然屹立在帝國的廢墟上,任憑嶄新的宣禮塔在它四周拔地而起。得知這一切的基督徒淚如雨下,不少人甚至已經(jīng)開始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但末日終究沒來,此世的生活只能繼續(xù)。
首先意識到這一點的是威尼斯人,如果有誰還記得他們在1204年時干出的豐功偉績,就一點也不會為此感到驚奇。支持世界運轉的,除了信仰,還有金錢。無論對方是希臘人,還是土耳其人,無論他們追隨哪一個神,都很難拒絕黃金的魅力——對于這一點,在威尼斯長大的見證者C深有體會。也許,正是因為實在太有體會,他才會因一次疏忽大意被抓到了牢里。他實在不該聽那個那不勒斯商人的話,不該為了幾個錢和一小袋快發(fā)霉的肉桂,就答應幫他給遠在塞浦路斯的“親戚”送信,他理應知道,這些出手闊綽的家伙往往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他更不該半途下船喝酒,而最不該的是,他還喝醉了。這一系列糟糕的決定終于讓他變成了階下囚,倒不是因為他醉后跟人打了一架,而是因為架剛打到一半,那封信就從口袋里蹦了出來。直到被帶上法庭,他才突然得知,自己一直揣著一封用阿拉伯語寫成的密信,而里面竟全是些連他自己也讀不懂,卻又頗為危險的內(nèi)容。他被指控為間諜,這當然很糟糕,卻也沒什么大不了,如果這事發(fā)生在威尼斯,比薩又或是阿爾馬菲那樣的地方,他完全有信心用錢把事情擺平。但這里是羅德島,統(tǒng)治此處的并不是共和國的商人,而是醫(yī)院騎士團的騎士。騎士團對宗教敵人的仇恨自然遠超過商人,而這也就注定了C將再也無法回歸往日的生活。
牢房在地下,緊貼城墻和猶太人區(qū),很暗,僅在墻壁頂端有一條透光的縫隙,見證者可以從那里聽到大海在不遠處漲潮的聲音,除此以外就只有老鼠能從那里進出。他乘坐的船是不會等他的。那是一艘克拉克大帆船,常年行駛在威尼斯和雅法之間,運送橄欖油、貂皮、雪松木、藏紅花和肉豆蔻。對于船長而言,C不過是一名普通乘客,遠不及艙里的貨物重要。但船長還是在起錨前抽空到牢里見了C最后一面,帶來了他剛畫了一半的地圖,附帶一支鵝毛筆,算是仁至義盡。C的夢想是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地圖繪制商店,但他現(xiàn)在已不確定,自己以后還有沒機會乘船出海。他的船開走了,判決卻遲遲不來,他只能焦急又恐懼地等待自己的命運。當時,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料到,審訊他的醫(yī)院騎士們很快就會陷入比他更甚的焦急和恐懼之中。
那是1480年。對于羅德島而言,這一年注定不會平靜。盡管最后一次十字軍東征已是將近兩百年前的舊事,并且以失敗告終,但為東征而建立起來的各路騎士團卻依然活躍。醫(yī)院騎士團先是從耶路撒冷撤離,退守塞浦路斯,而后又從塞浦路斯退到了羅德島。他們從未停止過與宗教敵人的斗爭。當然,相較兩百年前的先輩,他們的斗爭方式早已今非昔比,但如果借用穆斯林的話來作個總結,這幫騎士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海盜。無數(shù)奧斯曼帝國的商船遭到襲擊,前往麥加的朝圣者被劫掠,就連蘇丹的女眷都被綁架,成了勒索贖金的肉票,這終于讓那位自稱“兩地兩海之主”的征服者穆罕默德無法容忍了。他派出一支龐大的艦隊,任命梅希帕夏為統(tǒng)帥,氣勢洶洶地朝羅德島襲來,決心拔除這座基督教的海盜堡壘。
奧斯曼的艦隊由一百六十艘戰(zhàn)艦組成,運來了七萬人的大軍。這些士兵來自歐亞非三洲,面目迥異,卻大都蓄著殺氣騰騰的大胡子,戴著洋蔥狀的包頭巾,有些頂上還插有花哨的鴕鳥羽毛。他們的裝備包括彎刀、弓箭、火繩槍、圓盾、鏈甲和繡有新月的旗幟等等。當然,C其實并沒有親眼目睹這一切,關于這支軍隊的種種細節(jié),他是后來才從旁人極盡添油加醋的描述里聽來的。他當時被困在牢里,暗無天日,騎士們早已顧不上審訊他。但即便如此,對島上發(fā)生的惡戰(zhàn)他也絕非一無所知,畢竟,奧斯曼人還隨船帶來了攻城大炮。羅德島固然是一座堅固的要塞,不過,當它的城墻被炮彈砸中,身在地下的C還是能感覺到震動,聽到可怕的呼嘯和巨響,與那響聲一道傳來的還有海潮般的喊殺聲,戰(zhàn)馬的嘶鳴聲,金屬與金屬的撞擊聲,以及各種不同語言和口音交織而成的詛咒與慘叫。有一次,一顆炮彈就落在不遠處,飛濺的土石沖進牢房,一位獄友正巧趴在縫隙上往外窺探,他的腦袋就在C的眼前被炸開了花。四處煙塵滾滾,整座牢房都在不停搖晃,死者的腦漿落在C的地圖上,即使許多年過去,那攤鮮艷的污漬也總能令C回想起當日的情景。
圍攻從五月底一直持續(xù)到七月,雙方陷入漫長的拉鋸,奧斯曼人根本沒有撤退的跡象。城內(nèi)人手越來越匱乏,就連C那幾個犯了盜竊或殺人罪的獄友也被臨時征調(diào),到城里去開挖戰(zhàn)壕,以備在城破之后組織起第二道防線。唯獨C不被允許踏出牢房一步,因為對他的指控是間諜,騎士們怕他會成為敵人的內(nèi)應。而更可怕的還是,如果戰(zhàn)況進一步惡化,像他這樣的危險人物很可能會被就地處決。七月二十七日,聽說牢房外立起了絞刑架,有好幾個間諜已被處決,C相信自己留在人世的時間已所剩無幾。他開始向天禱告,一邊詛咒著自己太過倒霉的一生,一邊又思索著自己在死后是會進入地獄還是天堂。那是一個陰冷的黃昏,牢房里僅剩最后一抹稀薄的,即將消散的陽光,見證者記得,正是在這絕望的恍惚之中,他目睹了最初的異象。
那是一只烏鴉,不知是怎么闖進來的,渾身漆黑,就像一團濃稠的陰影。
而最特別的是它嘴里似乎還銜著一塊亮晶晶的東西。烏鴉在眾囚犯的頭頂打轉,但只有C注意到了它。見證者追著烏鴉,走到牢房的西北角,那里是犯人們解手的地方,彌漫的惡臭加上盛夏的酷熱,足以讓人窒息。然而,在那一天,C竟什么也聞不到,即將降臨的死亡似乎提前剝奪了知覺,也令他懷念起了人間的一切,甚至是那陣可怕的臭氣。一道冷光閃過,他伸出手,接住烏鴉口中落下的事物,瞇著眼看了又看,最后,從掌心處傳來的寒冷讓他確信,那是一塊冰。當然,這完全不合理。但烏鴉是死神的使者,而寒冰又代表死亡的冬季,若將眼前的一切都視作預兆,事情倒是再明顯不過了。想到這,C一下子跌坐在那個無人靠近的角落里,感覺整個世界都正在變得模糊,逐漸被那一小塊冰奪去了原本的溫度。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當晚,奧斯曼人發(fā)起猛攻。大炮整夜轟鳴,炮彈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熾烈的亮線,仿如狂暴的流星雨。各種呼喊和尖叫在牢房內(nèi)外此起彼伏,或恐懼,或憤怒,或急切,但這騷動已完全無法觸動C的內(nèi)心,他仍呆坐在原地,似乎早已與周圍的一切相互隔絕。后來,還是一聲撼動天地的巨響令C一下子驚醒。他睜開雙眼,一時間竟以為自己來到了地獄,到處都是塵土、硝煙、火星、鮮血,以及人的殘肢。方才還在大喊大叫的獄友們現(xiàn)在全都被壓在崩落的磚石下,成了破碎的尸體。一枚炮彈正中此處,砸爛了整座牢房,只有C所在的那個小角落得以幸免。C猛地站起身,那一刻,他感覺各種各樣人間的氣味又一次回歸,竄進了鼻孔。在他的眼前,本是墻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而他的獄友和碎石則在大洞下筑成了一條陡坡,一直延伸到他腳邊。星光透過煙塵,落在臉上,而在各種喧囂之外,C還清楚聽見了大海在遠處漲潮的聲音。突然理解了眼前的一切,C手腳并用地沖上陡坡,將死去的獄友踩在腳下,離開了坍塌的牢房。自那時起,C便堅信,如果天使真的存在,那么他的形象就必定是一只烏鴉。
無論如何,正是那只烏鴉帶來了預兆,用一塊來歷不明的冰拯救了C的性命。而現(xiàn)在,在牢房外,C又見到了它,烏鴉竟一直在等他,見他來了才展翅飛起。幾乎沒再多想,見證者便跟在烏鴉身后,狂奔起來。盡管他日后屢屢強調(diào),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行為,只是出于對預兆的心領神會和對奇跡的堅定信仰,但如果深究起來,當時的他其實也沒有多少選擇。炮擊還未結束,到處都亂作一團,C不太確定城市現(xiàn)在被誰控制在手里,但他十分確信,作為一個基督教逃犯,自己無論是落到醫(yī)院騎士團還是奧斯曼人的手里,都絕不會遇到什么好事情。他逃入最深的夜,本以為自己會迷路,但一直在前方的烏鴉此時卻顯得出奇清晰。黑暗與黑暗并不一樣,里面或許有千百種人類無法識別,卻相互拒斥的東西——當這個怪異的念頭閃過腦海,C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跑到一處懸崖邊緣。烏鴉刺入半空,正在遠離,若還想要跟隨,就必須跳出去。C猶豫了,他沒有勇氣,那是他重獲自由后第一次回頭,想再看一眼身后的羅德島。但命運沒給C留下選擇的余地。他忽地聽見一陣刺耳的嘶鳴,就見一匹受驚的母馬從黑暗中沖出,拖著一輛破舊的馬車,一下子把他撞下了懸崖。片刻之后,劇烈的痛楚就和冰冷的海水一道襲來,吞沒了他的身軀。
C沒有死。他掙扎著浮出水面,幸運地抓住了一塊馬車的殘骸。但海上浪濤洶涌,他早已辨不明東南西北,只有那只烏鴉不離不棄,仍在頭頂一邊盤旋一邊鳴叫,似乎還要把他領去什么地方。C追著烏鴉,朝某個方向游去,盡管制圖師的直覺告訴他,自己正離陸地越來越遠,他也沒再猶豫。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十分詭異,就連C自己過后也總是懷疑這段記憶,認為自己當時一定是精神太緊張了,才生出了幻覺。
海水突然變冷了。C曾在冬季乘船到挪威,還和那里的薩米人一起獵過一角鯨,卻從未體驗過現(xiàn)在這種酷寒,就連剛才那塊冰也遠比這來得溫暖。海水似乎滲進了血肉,每一次蹬腿,都能感到生命在流失,他知道,這絕非地中海七月的溫度,亦非水的溫度,若一定要加以形容,這只能是死亡的溫度。但C還沒來得及感到恐懼,就目睹了更多更奇怪的情景。他見到起伏的波浪突然變得銳利,有了棱角,猶如一塊塊巨大的黑色水晶。他心中一驚,以為海水已凍成冰凌,卻發(fā)現(xiàn)它們依然保持著海浪原本的動態(tài),每一個棱面都隨著起伏不斷變換形狀,改變大小——那一刻,C周圍的海水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有棱角的液體,就連每一滴浪花都變成了幾何多面體,不再保有水珠的模樣。如果他后來斗膽把自己那一夜所見的大海畫下來,那么人類恐怕就能提前幾百年體驗到印象派又或是立體主義藝術,而他也一定能在某座瘋人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穩(wěn)地了結余生。所幸C從未這么做,因為他自己首先就不相信自己。他艱難地從冰水中抽手,剛要揉一揉瀕臨癲狂的眼睛,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也被凍得棱角分明。五指已經(jīng)成了五個粗細相若的棱柱體,手掌晶瑩剔透,扁平如鏡,知覺正從那里迅速退卻,代之以不斷向身體蔓延的寒冷。這片大海不是他所知的大海,這副身軀也不是自己的身軀,在最后失去意識之前,C相信這只是一場噩夢,他在夢中被凍結,卻同時也在夢中崩解,被這怪異的黑浪裹挾,溶解在一個陌生而鋒利的世界里。
當然,盡管經(jīng)歷了這么一次精神錯亂般的瀕死體驗,C卻注定不會在那一夜死去。當身體重新感到溫暖,他在一張吊床上睜開眼睛。那只神秘的烏鴉早已不見蹤影。心有余悸的C趕緊看了看雙手,發(fā)現(xiàn)噩夢的幻象早已遠去——那是一雙正常人的手,甚至沒有留下一點凍傷的痕跡。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海上漂流了多久,但現(xiàn)在他至少知道,自己獲救了。這是一艘過路的熱那亞商船,既不屬于醫(yī)院騎士團,也不屬于奧斯曼帝國,甚至都沒有靠近過羅德島。一個男人站在床前,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本船的大副,更將在不久后成為他最重要的朋友和雇主,讓見證者得以完成對一段偉大歷史的見證。他向C問好,聽口音應該來自北意大利沿海地區(qū),C記得他的自我介紹,簡短有力,只有一句話,一個名字: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
2.狂人的地圖
在漫長的航海生涯中,哥倫布搭救過許多在海上漂流的落難者,但他畢竟不是慈善家,而且有一個宏大的計劃需要資金,所以他更樂意見到別人用錢來向他表達謝意。C的經(jīng)歷在那幫人當中根本算不上稀奇,卻毫無疑問是他們當中最窮困潦倒的一個。可是,恰恰是這么一個既身無分文又無家可歸的逃犯,竟絕無僅有地獲得了哥倫布的邀請,留在他身邊,成了他的助手。而這一切的契機,都來自C身上近乎唯一的隨身物品——那張尚未完成的地圖。
天知道那張地圖是怎么在大海中幸存下來的。事實上,早在見證者醒來之前,哥倫布就已經(jīng)仔細研讀過它了,但直到哥倫布把C領進自己的艙室,C對此還毫不知情。艙室里空間不大,只有一扇狹窄的舷窗,太陽在海上反射的粼光由此透入,照亮了房間的一角。那一幕見證者終生難忘。無數(shù)地圖就像一張張交錯的簾幕,切分開這個忽明忽暗的空間,在C眼前支撐起一座幻想的劇場。這些地圖來自世界各地,出自完全不同的制圖師之手。從希臘語到拉丁語,從諾斯語到卡斯蒂利亞語,再到希伯來文、阿拉伯文、波斯語,甚至是柏柏爾人的提非納文……C幾乎能在這些地圖上找到每一種他曾聽說過的文字,當然,除此以外還有更多他從未見過的符號和字母。而這些地圖所描繪的世界也大相徑庭。它們有的著眼歐洲,有的放眼亞洲,世界的中心有時是羅馬,有時是耶路撒冷,有時是麥加,有時是君士坦丁堡,有時甚至是一座被標記為伊甸園的荒山,又或是一座據(jù)稱叫亞特蘭蒂斯的孤島。而為了能更好地表達自己的主張,制圖師們更是各出奇謀,選擇了不同的視角和朝向,有的上北下南,有的上西下東,有的采用了左右顛倒的鏡像,有的還不惜把四個方向扭曲成奇怪的螺旋。盡管中央的“文明世界”總是被繪制得翔實準確,一絲不茍,但越是往外圍擴展,地圖的精度就越是急劇下降,原本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逐漸變得稀疏,蜿蜒的海岸線也因信息匱乏而在想象力的驅策下變得平滑又模糊,制圖師開始在那些遙遠的、空白的,他們并不了解的地方畫上各種獵奇的事物,再添加上警示危險的符號,似乎要以此來告誡人們不要靠近,因為那里顯然已不適宜文明人生存,是一個未開化的蠻荒世界。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然而,無論是哥倫布還是見證者都不得不承認,恰是這些空白處的涂鴉,才是地圖上最有趣的地方。除了那些四腳朝天的駱駝,黑白條紋的怪馬,長牙長鼻長脖子的花斑怪獸以外,見證者還在哥倫布的地圖上遭遇了獨眼人,狗頭人,沒有鼻子的平臉人,生活在東方雨林里的六臂人,以及能用自己的大腳丫遮陽的獨腳人,其中當然還少不了神話里的半人馬和亞馬遜女戰(zhàn)士。這原本已經(jīng)夠驚悚的了,但如果說這些涂鴉的想象力在陸地上尚有一絲收斂,那么一旦到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可就真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水面下的幽深總是令人神往又畏懼,足以潛藏任何駭人聽聞的事物。于是,那些長著魚鰭的巨大海蛇,拖人落水的海妖,吞噬船只的章魚,島嶼般大小的怪鯨,能夠噴吐洪水的巨獸……它們很快連同各種亂流,大漩渦還有遇難冒險家的船只一道,擠滿了每一片足夠遙遠,也足夠陌生的海域。
在進入艙室的瞬間,C就已經(jīng)確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一個狂熱的地圖收集者。這讓他想起了少年時代到羅馬求學的往事。那個時候,梵蒂岡圖書館才剛建立,盡管人們還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時代將被后世冠以文藝復興的美名,世界各地的學者卻依然像是聽到了尼古拉五世教宗的召喚,聚集至此,而C也趁機從一位拜占庭流亡者那里習得了繪制地圖的技藝。所以,應該說C還是見過好幾位地圖愛好者的。但那些人都與哥倫布大不一樣,他們總把熱情聚焦在放大鏡上,把目光鎖定在地圖中央,他們會比照無數(shù)張地圖,力求畫出最精確的海岸、山脈和國境線,再為每一座城市找準位置。他們的理想是畫出一張最完美、最權威的地圖,權威到所有王侯貴族在瓜分世界時都要以此為標準,他們要成為勝利的裁斷者,一勞永逸地結束人們對世界形狀的爭論?!氨仨氁幸粡埼ㄒ坏氖澜绲貓D,展現(xiàn)一個唯一的真實世界?!币娮C者仍記得老師對自己的教誨。那位躲避戰(zhàn)亂的東正教修道士是個駝背的老人,卻唯獨在說這句話時會抬頭眺望遠方,臉上充滿了驕傲和崇高的意味。不難想象,這些學者絕不會把眾多有爭議又彼此矛盾的地圖并排放在一起,更不可能賦予它們平等的地位。爭議必須解決,如若不然,就等于承認了人類的世界并不唯一,而是擁有多種多樣的形態(tài)——天底下還能有比這更荒謬的想法么?但哥倫布可不管這些。相比起找到結論,他似乎更喜歡提出問題,相比起考證各張地圖的相同點,他似乎更重視它們間的差異,或許,正因為如此,他的眼睛才總是盯著地圖的邊緣。
哥倫布走近一組地圖,興致高昂地把祭司王約翰的帝國指給見證者看。見證者曾不止一次聽過那個傳說,說是在遙遠的東方有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國度,由一位名為約翰的大祭司統(tǒng)治。祭司王擁有一眼不老泉,能夠長生不死,還有一面鏡子,能夠看清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更有一張巨大的翡翠圓桌,能夠同時宴請上萬賓客。七十二個王國向他納貢,四百三十四位公爵任他差遣,他麾下的軍隊揮舞黃金打造的武器,讓波斯人、米底人、亞述人都聞風喪膽,就連橫掃世界的成吉思汗也只不過是他離家出走的養(yǎng)子……唯一可惜的是,人們竟無法在地圖上為這么一個偉大的國家找準位置。它有時出現(xiàn)在非洲的阿比西尼亞,有時又出現(xiàn)在紅海以東,有時則更遠,直接跑到了地圖之外的斯里蘭卡,又或是某個被稱作“三大印度”的神奇大陸。對于這個問題,哥倫布收藏的眾多地圖自然也意見相左。后來,見哥倫布突然朝自己投來詢問的目光,見證者頗有些無所適從,只得搖搖頭,對自己的無知深感尷尬。所幸哥倫布立刻轉換了話題,他們隨后又探討了月亮山脈的位置,企圖找到尼羅河的源頭,并為極北之地是否真的存在一座能操控世間所有羅盤的黑巖島爭論了一番。直到最后,當C跟著哥倫布走到艙室的盡頭,他才終于在一張小桌上與自己尚未完成的地圖重逢。哥倫布拿起地圖,望著地圖上向西延伸至盡頭的大海,指著海中央一個近乎矩形的孤島,問C:“你畫在這里的這座安提利亞島,真的存在么?”
“應該是存在的吧……”被這么一問,C明顯有些底氣不足,“我在《加泰羅尼亞地圖集》里見過這個島,托勒密的《地理志》里也有這個島。據(jù)說那島上有七座城市,在七百年前由七位來自伊比利亞的大主教建立……”
“是的,你說的沒錯。但你知道么……”這時,哥倫布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C耳邊,說,“我到過那片海域,兩次,前后找了整整三天,卻什么也沒找著!”
見證者滿臉震驚。他望著哥倫布,盯著對方的眼睛,那一刻,他知道,哥倫布沒有撒謊,也沒在開玩笑。他的地圖錯了,這倒也沒什么,在十五世紀末這簡直可以說是司空見慣,而真正讓C想不通的是,為什么自己的救命恩人要把船駛到那么一個遠離陸地,無利可圖,而且還有各種怪獸出沒的危險海域。無論如何,自己今天可算是碰了壁,遇上了“真家伙”——C感到慚愧,幾乎能在靈魂深處聽到對方嘲笑自己的聲音。身為制圖師的驕傲讓他趕忙拿起筆,想要修正這個錯誤,把這座安提利亞島從自己的地圖上抹掉。然而,哥倫布卻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你在做什么?為什么要抹掉這個島?”
“誒?”見證者更加不解了,“你剛才不是說它不存在么?”
“我只是說,我沒找到它,但這充其量只是說明對于我而言,它不存在。”
“對于你而言?”
“是的,世界的模樣因人而異?!闭f到這里,哥倫布雄辯地一笑,“你一定到過克里特島吧,但你能在那兒找到傳說中的地下迷宮嗎?如果你找不到,你是不是就能斷言,那只名叫米諾陶洛斯的牛頭怪壓根就不存在?你也一定曾經(jīng)乘船行經(jīng)墨西拿海峽吧,它如今已是文明世界的中心,繁忙得就像羅馬的大路,但你可曾聽說有人像奧德修斯那樣,在那里遭遇了塞壬女妖,又或是卡律布狄斯大漩渦?如果沒有人見過它們,你是不是就能斷言,荷馬只是個騙子,流傳了上千年的《奧德賽》也只是一派胡言?還有直布羅陀,英雄海格力斯踏遍世界完成十二件偉業(yè),卻在那里止步,因為那已是‘世界的盡頭,名為海格力斯之柱的巨巖長久屹立,告訴我們‘由此往外,再無一物,但到了今天,數(shù)不清的航船正是經(jīng)由那里一路往西,駛向加那利群島和非洲,當然,這都要感謝上帝,要不是有他庇佑,葡萄牙的恩里克親王也不可能年紀輕輕就從異教徒的手里奪下休達港……所以,你是不是也要向世人宣布,海格力斯其實只是個自吹自擂的膽小鬼,從未真正抵達世界的盡頭?”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我不能……”
“是的,你不能。因為克里特的牛頭怪的確存在,荷馬也從未在《奧德賽》里撒謊,就連直布羅陀海峽也確曾是世界的盡頭。世界的模樣并不唯一,有些別人認定是真實的事物,哪怕近在眼前我們也無法看到,而另一些我們親眼所見的事實,也不見得總能令旁人信服。這很可悲,卻又常常令我莫名激動……”
在當時,見證者還完全聽不懂哥倫布這話的意思。等到后來,相處久了,他才逐漸明白過來,理解了哥倫布把眾多地圖放在一起的用意。事實上,對于自己收藏的任何一張地圖,哥倫布都不完全相信,也不完全否定。在他心中,恰是需要這眾多彼此矛盾的地圖,才能展現(xiàn)出世界最原初、最完整,同時也是最讓他癡迷的模樣。如果說地圖中央的文明世界已然被無數(shù)人的經(jīng)驗和共識塑造成了一個凝固不變的模樣,那么地圖邊緣的蠻荒之地則尚未定型,可以任由每一個人的想象力在那里馳騁。在探險家抵達之前,在地圖被繪制出來之前,那所有遙遠的地方就根本沒有實體,它們僅存在于人類的想象之中,猶如一團團正等著被燒制的泥坯,可以變成任何一種模樣。而這燒制泥坯的權柄,則自然屬于率先描述它的人,也就是那些探險家和地圖繪制者。他們當然會為此爭論不休,這樣的爭論會一直持續(xù),直至某個人的描述戰(zhàn)勝了其他所有人,并在不斷的口耳相傳中擴張,繁衍,添加細節(jié),演變成人類的共識,那塊蠻荒之地才會冷卻,定型,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精準,最終并入人類已知的“現(xiàn)實世界”。所以,地圖邊緣的安提利亞島既存在,又不存在;它既是真實的,又是不真實的。至于存在與否,真實與否,則完全因人而異,取決于時間?!笆澜缰猿尸F(xiàn)出這個模樣,并不是因為它原本就是這個模樣,只是因為相信它是這個模樣的人多了,它才變成了這個模樣?!痹诟鐐惒伎磥?,探險家和制圖師并不僅僅是世界的見證者,他們更是站在神的身邊,參與了對世界的創(chuàng)造。在日后追隨哥倫布遠航的十多年里,見證者將會在某一天頓悟:或許哥倫布一直幻想著要抵達的地方既不是印度,也不是美洲,卻只是“地圖的邊緣”——他要找到現(xiàn)實世界與人類想象交匯的邊界線,他要看一眼世界從熾熱的想象中脫胎,再逐漸凝固成現(xiàn)實的樣子。
總而言之,盡管C在當時完全沒搞懂哥倫布那過分奇怪的世界觀,但有一點他卻已十分清楚: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不但對地圖有著一種狂熱的愛,而且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盡管如此,等到哥倫布向早已一無所有的C發(fā)出邀請,C還是選擇追隨哥倫布,作為一名隨船制圖師,成了這個瘋子的助手。只不過,在當時,他還從未想過,這個男人的瘋狂計劃竟真的會在十多年后取得成功。
3.謊言家的誕生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野心是要抵達已知世界的盡頭,所以,僅僅是把一條船駛到安提利亞島的位置還顯然不夠。但事實上,要不是憑著幸運的巧合,船長在上一個港口因為吃了變質的非洲猴面包果而突然病倒,作為大副的他就連尋找安提利亞島的機會都不可能擁有。而那次一意孤行的冒險行動則在甲板上引起了嘩變,哥倫布為此還中了一槍,鉛彈至今仍停留在小腿肚子里,要不是他承諾立即返航,憤怒的水手們恐怕馬上就要把這個瘋掉的代理船長拋下大海了。自那以后,哥倫布就知道,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他不僅需要一支能夠遠航的船隊,還需要一幫忠誠的水手。而這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找到一條解決的捷徑——金錢。哥倫布需要錢,他的夢想需要有人贊助,這就注定了他不得不去向世上最有錢的人推銷自己的冒險計劃。那么,誰是世上最有錢的人呢?自然就是那些能夠向萬民征稅的統(tǒng)治者了。
后來,見證者就跟隨哥倫布來到了法蘭西。當時的法蘭西國王是查理八世。坦白說,這位注定早逝的國王或許真的能跟哥倫布合得來,畢竟他也極具冒險精神,尤愛發(fā)動遠征,差點就把法蘭西的版圖擴張到了南意大利,但在哥倫布向他求助的那一年,他還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對于說動一個孩子,哥倫布顯然信心十足。那一天,據(jù)說是因為剛平定了一場叛亂,盧瓦爾河兩岸人頭攢動,喧鬧異常,當哥倫布和見證者來到昂布瓦斯王家城堡,也不知是誰耍了什么樣的手段,他們竟真的獲準進入。一走進覲見廳的大門,見證者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頭戴王冠的男孩,男孩身旁還站著一個女人,正是法蘭西的攝政——波旁公爵夫人,查理的長姐安妮。這對姐弟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來訪者,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廳另一側的窗子。那真是一幕奇景:每一扇窗的窗臺上都放著一只大鐵籠,而每一只鐵籠里都關著一名貴族。安妮盯著為首的囚徒,嘴角微微上揚,作為一個勝利者,即便是像她那樣高貴又有學養(yǎng)的人,也難免在此時對失敗者流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當然,相比起來看熱鬧的民眾在窗外發(fā)出的大笑,安妮的笑容依然顯得很有涵養(yǎng)。至于籠子里的貴族,自然是奧爾良公爵路易,這個野心勃勃的家伙想要取代安妮成為攝政,便和布列塔尼公爵一同叛亂,如今兵敗被抓,正垂頭喪氣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那是C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奧爾良公爵,也是最后一次。只要回想起自己在羅德島的遭遇,見證者便覺得自己很能理解公爵此刻的心情。他并不知道,這位被關在鐵籠中示眾的路易盡管早已當不成法蘭西的攝政,卻必將在不久之后接替早逝的查理,成為路易十二世,不但直接由公爵變成了國王,甚至還會從三級會議那里贏得“人民之父”的美稱。所以,盡管毫不自知,見證者在那一天其實一下子就見到了兩位法蘭西國王,不但如此,他還絕無僅有地見證了現(xiàn)任法蘭西國王囚禁下任法蘭西國王,以及廣大人民群眾從各地趕來嘲笑人民之父的奇景。
在又一陣大笑聲過后,攝政者安妮才側過臉,瞧向哥倫布。這位當時歐洲最有權勢的女性朝來訪者點了點頭,卻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哥倫布搶了先。哥倫布向國王和安妮展示了自己精挑細選的幾張世界地圖,熱情洋溢地講述著有關世界邊緣的故事,還有他拓展世界的夢想和雄心。哪怕如安妮這般敏銳的人也花了好久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家伙不是吟游詩人,也并非要自薦來給她上地理或博物課,只是向自己尋求贊助。
“那么,先生,如果法蘭西真的交給您一支船隊,您會將它駛向哪里呢?”
“當然是向西,一路向西。”
“為什么是向西?要知道,在您給我們看的每一張地圖上,世界的最西邊都是無邊的大海?!盓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正因為如此,那里才最有可能是真正的,人類尚未抵達的地方!”
“是的,也許真的從未有人到過那里……”面對哥倫布的熱情,安妮微微皺眉,不置可否,“但您到那里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您期待在那里找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請相信,我比您更想要知道答案。因為我到那里去的目的正是回答這個問題,把未知變成已知。”
“所以,您的意思是,法蘭西應該為您準備一支船隊,還有上百名老練的水手,好讓您把他們領到一個您不但不知道有多遠,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的地方?”
“是的!”發(fā)現(xiàn)對方終于理解自己的意思,哥倫布喜出望外,“一切都還處在未知之中!這難道不正是此次冒險最迷人的地方么!”
“哈!”這時,就連鐵籠里的路易也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哪兒來的瘋子!”
哥倫布還想往下說,但安妮打斷了他。相比起聽一個瘋子囈語,法蘭西的攝政顯然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忙,更何況哥倫布的存在顯然對小國王的教育有害,因為那男孩剛看到地圖邊緣的怪獸就已經(jīng)不再打瞌睡,反倒兩眼灼灼放光。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會面,即便許多年過去,見證者每每回想起來都仍感到后怕。他記得覲見廳里還放著好幾個空鐵籠,也記得安妮臉上積聚的慍色,這越發(fā)讓他覺得,他們當時能被衛(wèi)兵架著離開已實屬萬幸。
在法蘭西遭遇的失敗早在預料之中,事實上,除了哥倫布自己,根本就沒人會感到驚訝。但哥倫布沒有氣餒,沒過多久,他就換了個目標,想要到英格蘭去碰碰運氣。當時的英格蘭才剛改朝換代,結束了延續(xù)三十年的薔薇戰(zhàn)爭。約克和蘭開斯特兩大豪族為了一頂王冠爭得你死我活,最后的結局竟是兩族重新合并,蘭開斯特的亨利迎娶了約克的伊麗莎白,開創(chuàng)了將會延續(xù)一個多世紀的都鐸王朝。新王亨利也是個傳奇人物。為了躲避追捕,他曾只身逃往異國,卻在返回時一下子集結了五千多人的大軍。他在博斯沃思原野上以少勝多,不但擊殺了當時的英格蘭國王理查三世,后來還斬草除根,把整個金雀花家族都趕盡殺絕。哥倫布料定,像這樣一個冷酷貪婪的賭徒,一輩子都在為王位廝殺,早已習慣了冒險,這一次也一定會被自己的提案說動。于是,他們一行人來到德赫巴斯,在野外的一頂大帳篷里見到了亨利,國王剛和眾人從皇家狩獵場打獵歸來,侍從們跟在后面,正忙著搬運這天的收獲。從地上堆積起來的野兔、獐鹿和野豬看來,國王此刻的心情一定不錯。而事實上,哥倫布一開始也確實給亨利留下了一個好印象,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出奇順利。等到亨利也像安妮那樣向來訪者詢問起大海盡頭的細節(jié),哥倫布早已吸取了上次的教訓,開始竭盡全力地勾起對方的興趣。
“是陸地,我的國王?!备鐐惒夹攀牡┑┑卣f,他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已被C精心修改過的世界地圖,在國王面前展開,指著一塊憑空杜撰的陸地,“除了陸地,還能是什么呢。而這些……只要您愿意,都將成為英格蘭的領土。”
國王聽了很高興,他甚至開口邀請哥倫布留下,與自己一道參加明天的狩獵活動,好進一步詳談。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見證者在內(nèi),都認定哥倫布的游說已接近成功。然而,就在一瞬間,事情起了變化。亨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近前,問哥倫布,如果這次大膽的遠航真的取得了成功,他想要得到怎樣的報酬。
“報酬?”哥倫布十分驚訝,看樣子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沉吟許久,才開口說,“陛下,我不需要額外的報酬。能夠駛向人類已知世界的邊緣,能夠滿足我的好奇心,就已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棒的報酬。”
亨利啞然,進而一臉警覺地盯著來訪者。這位國王雖然年輕,但前半生也算得上是波瀾壯闊,他曾遇見各種各樣愿意為自己賣命的家伙,卻從未見過一個人不渴望得到獎賞或報酬,哪怕是最愛他的妻子也不例外,若非如此,英格蘭的徽記也不會在薔薇戰(zhàn)爭之后變成一朵怪誕的,既紅又白的雜色薔薇……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哥倫布“不要額外報酬”的說法竟全是真心實意?,F(xiàn)在,國王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透哥倫布的動機,而如果他無法看透一個人的動機,這個人就很可能是個潛在的危險。很快,就連哥倫布也覺察到了氣氛不對,盡管不明就里,他還是試圖挽回,他想要表現(xiàn)出最大的誠意,說出的話卻只是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我不需要報酬。不但如此,如果陛下愿意,還可以與我一道登船,親自指揮這場遠征。這樣一來,陛下不僅能獲得新的領土,還能與我們一同分享創(chuàng)造世界的榮耀?!?/p>
坦白說,這已是哥倫布所能想到的最熱情,最誘人的邀請。但亨利顯然不理解哥倫布的瘋狂,更不知何為創(chuàng)造世界的榮耀。在他看來,這很可能是個陰謀,盡管手段極端笨拙,但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卻毫無疑問正試圖讓自己登上一艘船,離開他剛得到手的,尚未穩(wěn)定的國家。亨利沉默了,他的腦子在飛速運轉,思考各種可能,面孔也逐漸變得猙獰。一時間,整座帳篷陷入可怕的寂靜,只剩下蒼蠅在獵物尸體上紛飛的聲音。后來,就在亨利開始考慮是否要把哥倫布拘禁起來,逼他說出幕后主使的時候,一位侍臣走到國王身邊耳語了幾句,正是這幾句話救了哥倫布,卻也讓他的希望在英格蘭徹底破滅。也不知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侍臣告訴國王,哥倫布過去也曾向法蘭西的安妮兜售過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計劃。這一事實基本證明了哥倫布并非敵人派來的間諜,卻也同時證明了他是個真正的瘋子。亨利非常敬重安妮,也信任她的判斷。要知道,若當年沒有這位法蘭西攝政的大力協(xié)助,流亡海外的亨利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籌集到那五千人的軍隊,也就更不可能到博斯沃思原野上與理查三世一決雌雄。
很快,哥倫布一行人就被趕出了國王的帳篷,由數(shù)位護林官陪同,回到了大路上。哥倫布感到失望,卻不明所以,只有見證者在這次會面中體驗到了真正的恐怖,他或許隱約猜到了國王的想法,相信自己已數(shù)次目擊對方把手伸向打獵的箭袋,而那座帳篷里彌漫的血腥味則讓他作嘔,還一連做了好幾天噩夢。盡管C私下里并不相信救命恩人的計劃能取得成功,卻也從未想過他的囈語竟有可能給自己帶來如此真實的危險。這次英格蘭之行讓他意識到,哪怕只是為了自己,他也必須給哥倫布一點建議,好讓這個瘋子看起來多少像個正常人。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于是,經(jīng)過數(shù)個月的冥思苦想,見證者終于為哥倫布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你就告訴他們說,世界是圓的。只要一直向西航行,就能抵達世界的最東方!”
這個大膽的假設確實能解決所有問題。要知道,在當時的歐洲,東方不僅僅意味著傳說中的印度,更意味著胡椒、肉桂、丁香、沒藥、蘆薈、麝香、藏紅花、肉豆蔻……歐洲的基督徒們堅信,那所有讓他們趨之若鶩的好東西都來自東方,那個由祭司王約翰統(tǒng)治的人間天堂。他們渴望這一切,卻又難以如愿。而這都要怪那幫總是與他們作對的穆斯林。從埃及到紅海,再到阿拉伯半島、敘利亞、安納托利亞和亞美尼亞,他們阻斷了去往東方的全部路徑,而在奧斯曼帝國消滅了東羅馬之后,這種情況變得愈加糟糕。香料在西歐成了最稀罕的奢侈品,象征著身份與地位,價格時常超過黃金,不講道德的商人甚至會往里面偷偷摻白銀,以期獲得更多利潤。西歐的貴族離不開香料,但與異教徒做生意終究有些尷尬,甚至還會帶來負罪感,而阿拉伯人有恃無恐的盤剝則更是讓他們不堪忍受。所以,他們做夢都想要找到一條新的商路,能夠繞過伊斯蘭國家,前往東方。哥倫布此前的游說之所以缺乏吸引力,就是因為國王們?nèi)记宄乜吹搅擞媱澋娘L險,卻沒能從中看到值得為之冒險的巨大回報。但如果告訴他們一路向西航行就能抵達印度,他們或許真的會賭一把,僅僅是為了香料,就愿意讓哥倫布把自己的船一直駛到世界的邊緣……
“但是……”就在C為自己竟能想出這樣一個鬼點子而沾沾自喜的時候,哥倫布卻出聲打斷了他,“世界根本就不是圓的啊!”
“是么?我倒認為世界很可能就是圓的?!盋不以為然,“尤其是最近幾年,已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這一點。”
“不!”哥倫布兩眼閃爍,見證者幾乎從那里看到了孩童般純真的光芒,“你聽著,我雖然不知道世界確切的模樣,也認為它的確有可能變成人類曾經(jīng)想象過的任何一副樣子,但我唯獨不希望它是圓的!坦白說,這樣的世界只會讓我感到沮喪和悲哀!”
“為什么?”見證者一臉不解地望著哥倫布,再一次確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路向西就能抵達印度,這難道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能抵達印度固然美妙,但這也意味著我們的世界并非無窮無盡。它是有限的!無論陸地還是海洋都不得不有一個終點。世界地圖不能不斷延伸,你們繪圖師的工作有一天會徹底完結,而我們探險家也會在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世上再沒有一個需要探索的角落。我們都會失業(yè)。沒有未知,沒有傳說,沒有想象,更不存在相互矛盾的,填滿怪獸的世界邊緣……我們未來的命運就是變成一群可悲的螞蟻,被困在某個圓柱體或球體表面,再無別處可去!想象一下吧,如果世界真像你所說的那樣狹小,那該有多無聊??!你難道真的認為,全知全能的上帝會把世界設計成如此糟糕的模樣?”
“上帝的智慧并非凡人能懂,世界的模樣也不由你決定?!泵鎸Ω鐐惒嫉娜涡裕珻又好氣又好笑,但為了說服對方,他也不惜搬出自己在羅馬時學到的全部知識,“而且,從幾何學上說,圓可是世上最完美的圖形。你知道嗎,早在耶穌出生以前,希臘的地理學家埃拉托色尼就已經(jīng)測量過大地的半徑。他聽說在埃及的賽伊尼有一口井,陽光能在夏至那天的正午直射到井底,所以,他自己就在亞歷山大港測量了夏至正午時陽光在地上投影的角度,再通過估算亞歷山大港到賽伊尼的距離,他算出了……”
“我當然知道這個實驗?!备鐐惒紤崙嵉卮驍嗔薈,滿臉的不服氣,“但它什么都說明不了,因為這實驗有個前提,就是必須假定太陽離我們足夠遙遠,以致到達地面的陽光幾乎全都相互平行,而這件事很可能壓根就不是真的。再退一步說,即便我們承認這個假定,他的實驗也只是證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亞歷山大港的地面和賽伊尼的地面并不是同一個平面,兩者間存在夾角,而根據(jù)他的計算,這個角的大小還不到圓周的五十分之一。單憑這一點,就想要急著宣布,世界是圓的?還差得遠呢!依我看,大地的表面根本就不必是圓的,這實在太瘋狂了,它完全可以是不斷起伏的波浪形,向著四面八方不斷延伸。你瞧,就算讓埃拉托色尼站在波浪形的大地上,他的實驗也能做出完全相同的結果……”
見證者和哥倫布爭論了好幾天,最后誰也沒能說服誰。然而,盡管世界的形狀依然未有定論,哥倫布卻還是接受了C的建議,把“向西航行能夠抵達東方”這樣不負責任的妄想當作賣點,加進自己的游說計劃。沒錯,即便是像哥倫布這樣倔強的人也十分清楚,這么做確實更能撩撥到西歐眾君主的心,讓自己的計劃變得更具吸引力。他很快就來到葡萄牙,打算碰碰運氣,并不知道自己將會在那里遭遇地圓說的真正行家。
里斯本雖在歐洲,當時卻已充滿異域風情。大街上隨處可見來自非洲的土產(chǎn),包括各種奇異的由鵜鶘和火烈鳥羽毛制成的頭飾,風味獨特的瞪羚肉干和腌制過的大象肉,巨大的鴕鳥蛋,鱷魚皮,犀牛角,如果知道門路,甚至還可以在黑市里買到活的蟒蛇、狒狒和猩猩。當然,除此以外還有黑人。他們大多數(shù)是被販賣或擄掠來的奴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是受雇的保鏢,這些家伙往往戴著奇怪的金屬耳環(huán)、鼻環(huán)或唇環(huán),與見證者見過的任何歐洲人、亞洲人,乃至埃及人和突尼斯人都大不一樣。雖然神學家們對于這些黑人能不能算是亞當和夏娃的后裔仍多有爭論,他們卻已經(jīng)被帶到了里斯本,被鑲嵌到了當?shù)厝说纳钪?。哥倫布很興奮,這個位于歐洲最西端的年輕國家顯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眼前的新奇玩意無疑都來自文明世界之外,可見此地確實已臨近地圖邊緣,甚至都開始受到那種種幻想中的怪物影響。
哥倫布第一眼見到若昂二世,就立刻意識到,自己面前的這位君主就與歷任的葡萄牙和阿爾加維國王一樣,是個喜愛接觸新事物的家伙。事實上,誠如馬基雅維利后來盛贊的那樣,若昂二世既冷酷,又賢明,堪稱“完美君主”,他不但沒有立刻把哥倫布視作瘋子,反而很有耐心地聽他講完了整套圓形世界的理論和向西航行的計劃。這還不算完,因為他實在太過完美,所以他還立刻詢問自己的顧問團隊,想要聽聽他們對此事的看法。葡萄牙是航海大國,自從恩里克親王的船隊在半個世紀前越過了博哈多爾角,他們的觸角就一路向南延伸至整個非洲西海岸,葡萄牙的船隊在那里目睹了各種讓人瘋狂的怪事,比如北極星的消失,比如季節(jié)的逆轉,此外還有巨大的海蛇和滾沸的河流,可謂見多識廣,而在哥倫布到訪時,大航海家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已經(jīng)越過了由若昂二世親自命名的“好望角”,闖進了印度洋……可見,如果哥倫布真想要找一幫人來對自己的計劃進行一番理論評估,那么他到里斯本可算是來對了地方。國王的顧問團由航海家和學者組成,其豐富的經(jīng)驗和淵博的學識讓哥倫布一行相形見絀,他們從一開始就向哥倫布質詢計劃的細節(jié),甚至并不質疑圓形世界這一觀點,而是直接討論需要向西航行多少天才能抵達印度。哥倫布甚為驚訝,一時語塞。作為一個內(nèi)心并不真的相信地圓說,卻不得不推銷地圓說的騙子,他事前準備的謊言顯然沒有精致到這個地步。所幸巴爾托洛梅烏當時不在國王身邊,不然哥倫布很可能當天就要敗下陣來。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我估計……”哥倫布眉頭緊鎖,求助般地朝見證者瞥了一眼,見他呆若木雞,毫無反應,便咬了咬牙,說,“兩周,最多三周,就能抵達印度!”
顧問團的人先是面面相覷,進而議論紛紛,有人馬上拿出紙筆,開始演算。哥倫布并沒有立刻得到答復,他回到里斯本的旅館,一直等到第四天晌午才再次被召進宮。國王接見了他,拒絕了他的提案,這倒不是因為若昂二世不相信地球是圓的,而是因為他的顧問團告訴他,哥倫布大大低估了世界的半徑。很明顯,在引用埃拉托色尼的計算結果時,哥倫布搞錯了古希臘度量衡的換算——如果向西真的能夠抵達印度,航程將遠超三周。
哥倫布在葡萄牙的嘗試以失敗告終,等到他想要責怪C在覲見時的糟糕表現(xiàn),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制圖師似乎早已沉浸在失敗的陰郁之中。見證者并不真的在乎哥倫布的失敗,而他之所以會顯得魂不守舍,則是因為他那天在王宮里著實被嚇得不輕。他見到了一個身影輕薄如幽靈,沉默地佇立在大殿背光的角落,與國王和顧問們都有好一段距離。見證者一開始以為那只是國王的保鏢,但從身材判斷,那身影更像是個女人。霎時間,在酒館里聽過的奇怪傳說躥進了C的腦海,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當佩德羅一世剛登上葡萄牙的王位,這位被后世稱作“復仇天使”的暴君就立即刨開墳墓,挖出了自己的初戀情人,把那具多年前便被父親斬首的無頭女尸帶入宮中,置于王后的寶座,為其加冕,群臣不得不列隊歡呼,輪流上前,親吻新王后那僅剩白骨的手……C打了個寒戰(zhàn),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但當他再抬眼尋找那個身影,他意識到自己的恐懼絕非無端聯(lián)想。那身影已經(jīng)飄到近前,之所以說是飄,是因為她實在無聲無息,除了C自己,似乎再沒有別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C看不清她的臉,她戴著面具。那是麻風病人常戴的面具,形象卻并非人類,而是一副漆黑的烏鴉的面孔。如果說見證者此時還勉強保持著冷靜,那么最終摧毀他理智的,則是緊接著從四肢蔓延而上的寒冷。那是一種他曾體驗過一次的酷寒,連接著深海與死亡,一下子就把他拖入那場早已遠去的噩夢之中。
哥倫布不應對C太過苛責,要知道,他最后還能憑自己的雙腿走出王宮,已算十分了不起。但C無論如何也不敢告訴哥倫布自己在王宮里所見的一切,只是暗暗地將其藏于心底。他記得,那只神派來的烏鴉盯著他,黑曜石的雙眼寒光閃爍。一個聲音越過雙耳,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阻止他,不要繼續(xù)向西。可怕的災難潛伏在那里。”
很可惜,對于人類的歷史而言,C的個人意愿并不重要。若哥倫布真能被一個無名之輩勸阻,他又怎么可能成為如今世人所熟知的那個哥倫布?而更糟糕的是,哪怕已經(jīng)到了他們在西班牙取得最后成功的前夕,見證者對事態(tài)的發(fā)展都毫無警覺。畢竟,他們六年前就曾造訪過這個國家,游說過同一位君主,而那一次的慘痛失敗顯然讓C感到放心,認定這一次的情況也不會有任何不同。但也正因為如此,C后來才有幸成為歷史的見證者。
那是1492年一月,在伊比利亞半島上持續(xù)了將近八個世紀的“收復失地運動”總算走到了終點。半島上僅存的伊斯蘭國家被消滅,而攜手達成這一偉業(yè)的則是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一世和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哥倫布一行人趕到格拉納達,這座美麗的城市直到數(shù)日前仍是伊斯蘭世界在伊比利亞的最后據(jù)點。如今,格拉納達的末代埃米爾已向雙王投降,他親手奉上城市大門的鑰匙,背負著亡國之君的恥辱與罵名,灰溜溜地淡出了世人的視野??諝庵兴坪踹€回蕩著摩爾人的最后一聲嘆息,天主教徒的喜悅之情就已洶涌四溢。一群人的悲愁也是另一群人的歡喜,仇恨讓這一切如兒戲般輪替。至此,盡管在東邊碰了一鼻子灰,基督教世界終于在西邊挽回了一點顏面。機會盡在西方,一路向西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興許是受了這種氛圍影響,哥倫布這一次也極為樂觀地認定,自己會在這里交上好運。
他真的交上了好運。
伊莎貝拉接見了哥倫布一行人,地點就在阿爾罕布拉宮。這座由異教徒建造的宮殿猶如山脊上的一顆血色明珠,展現(xiàn)了穆斯林在安達盧西亞最高超的藝術水平與建筑技巧,可算是雙王在格拉納達奪得的最耀眼的戰(zhàn)利品。哥倫布意氣風發(fā),快步走在帶路人前面,在龐大的宮殿中一路穿行。見證者跟在后面,很快就記不清自己究竟走過了幾個庭院。他見到了精美的大理石列柱,卻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半只是水池中的倒影,椰棗樹環(huán)繞的噴泉和獅子雕塑都讓人眼前一亮,閃爍著已逝的輝煌。陰森的拱頂下到處是假門和暗道,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建造阿爾罕布拉宮的穆斯林似乎早已預見了王朝的毀滅,便把它修成了滿布幻象的迷宮,足以讓一整支幽靈軍隊在其中躲藏。自從第一步邁進宮殿,哪怕并不知曉此地上演過的種種陰謀,甚至也不愿相信自己野獸般的直覺,C還是從那虛飾的華麗中嗅到了一陣不祥的血腥味。日后回想起來,他相信,自己此時就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們見到了女王。就與六年前一樣,伊莎貝拉手執(zhí)權杖,一身華貴白衣,若要說有何改變,那就是她的模樣似乎比過去更加美麗,也更加年輕。權力也許真的具有魔力,能借由一場場軍事勝利或不斷擴張的版圖來為其所有者提供滋養(yǎng),令其青春常駐。毫無疑問,她那天心情極好,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曾拒絕過眼前的瘋子。哥倫布找準了時機,趁著費迪南不在,向伊莎貝拉兜售他的遠航計劃,口若懸河地講述著那個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關于世界形狀的謊言,極力讓對方以為印度既在東方,也在西方,而且還近在咫尺。不難想象,對于航海,伊莎貝拉遠沒有若昂二世來得精明。她醉心宗教,前半生沉迷于對異教徒的戰(zhàn)爭,更注定要在后半生讓自己組建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名聲遠播。她可沒有一支可靠的顧問團隊來替她指出哥倫布的種種破綻。不但如此,她還早已聽聞,自己的葡萄牙鄰居在非洲開辟了新航線,掠奪來了無數(shù)黑奴,象牙和黃金,而這一切都讓她嫉恨得咬牙切齒……總而言之,就如后世所熟知的那樣,女王被說動了。收復失地運動的完勝讓她以為自己早已成就了此生最重要的事業(yè),讓她成為了天主的圣徒?,F(xiàn)在,乘著這新勝的興頭,她決定稍微動用一下自己的私房錢,來一場豪賭,而從她對哥倫布承諾的太過豐厚的封賞看來,她顯然也沒對這個瘋子抱有太大期待。但無論如何,哥倫布總算是找到了一位贊助人,可以讓他駛向世界的邊緣。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在阿爾罕布拉宮的會面非常成功,近乎完美,至少,對哥倫布本人而言就是如此。然而,在見證者眼中,那次會面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事實上,在女王接見他們的庭院里,C的目光從頭到尾都只聚焦于一點。而吸引他注意的既非女王,亦非哥倫布,卻是一位少女。少女穿一身黑色衣裙,閃亮如烏鴉的飛羽,站在白衣女王身旁,猶如她投落的陰影。她一言不發(fā),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著C,而最讓C無法理解的還是,他能清楚地看到少女長久翕動的嘴唇,仿佛一條離了水正因缺氧而痛苦的魚,向他無聲地傳達著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這怪異的情景就如閃電,一下子翻攪起沉淀已久的記憶。C發(fā)現(xiàn),他見過那個少女,那是六年前,當他們第一次獲得女王接見,黑衣少女也站在女王身邊,死盯著自己。她當時雖然還只是個小女孩,卻如今日一樣,雙唇慘白,眸子幽深,從內(nèi)到外透出一股絕望與荒蕪的悲哀。
見證者不知她想要傳達什么,一度以為那只是孩子的惡作劇,但他還是忍不住記下了少女不斷變化的唇形。六年前的記憶與今日所見在腦海中相互熔融,不斷回響,直至侵入夢境,終于讓他在某一夜突然醒來,開口模仿著女孩的嘴形,發(fā)出聲音。那是一段拉丁語,只有一句,反反復復,被女孩說了整整六年:
向西,向西,創(chuàng)造世界,奪取榮耀,迎向死。
后來,見證者才從別處得知,自己所見的少女名叫胡安娜,是伊莎貝拉和費迪南的女兒。C打從心眼里不想再見到胡安娜公主,覺得她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安,正如特洛伊人都不喜歡阿波羅的祭司卡珊德拉,只因她總在預言著恐怖的末日。C不會料到,這個胡安娜將來注定要遭遇巨大的不幸,成為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女王,接連遭到父親、丈夫和親生兒子的利用和背叛,終生被囚于囹圄。不過,作為最早的見證者,C或許會贊同歷史學家對胡安娜女王的評斷,相信那種種可恥的污蔑并不全是空穴來風,甚至認為女王自己對此都早有預見,尤其是世人強加給她的那個不怎么光彩的綽號——瘋女。
至于哥倫布,他對C的煩惱全然不覺。盡管早已兩鬢斑白,他的雙眼卻依舊閃閃發(fā)光,仿佛一個不老的少年,他眺望著大洋,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冒險。
4.復活
出航準備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了王國的支持,大部分問題都迎刃而解。哥倫布首先來到港口城市帕洛斯,在那里結識了馬丁·平松和文森特·平松。這兩兄弟當時已是安達盧西亞遠近聞名的冒險家兼造船師兼海盜,也許是從彼此身上嗅到了相似的氣味,又或是預感到有利可圖,他們不但樂意幫忙,還很快就入了伙。消息一下子在碼頭上傳開,女王的私房錢開始顯現(xiàn)其力量。商人牽來了成群的閹牛,它們經(jīng)由屠夫宰殺,切成肉塊,再腌制成肉干,被裝入一只只木桶之中。漁人們運來了成堆的海魚,它們被晾曬在道路兩旁,肚子被剖開,鹽粒的結晶在其上折射出太陽多彩的光芒。面包師加班工作,生產(chǎn)遠航專用的面包,每個面包都要經(jīng)歷四次烘焙,最后變得既干又硬,水手們只要帶上它,就不但不怕挨餓,還幾乎連海盜的子彈都能抵擋。而在這所有牛肉、咸魚和硬面包周圍,還有整座港口的蠅子在飛舞狂歡。所有人都在忙碌,而這忙碌的景象又勢必會招引更多的人和蠅子。很快,借著平松兄弟的號召,哥倫布就招募到了近百名水手,他們無一例外是亡命之徒,盡管動機各異,卻全都愿意加入這場瘋狂的冒險。
遠征的艦隊由一艘大帆船和兩艘輕快帆船組成。哥倫布將大帆船選作自己的旗艦,盡管后世的歷史學家都認定這艘“圣瑪利亞號”在即將到來的旅程中會遭遇擱淺沉沒的命運,哥倫布自己卻顯然不贊同這種說法。他把這艘船視作自己的幸運船,不但為其配上繡有天主十字的風帆,還把自己的家族紋章也懸掛在船首。要知道,在那時,哥倫布已經(jīng)與天主教雙王簽訂了協(xié)議,就任總督,管理和統(tǒng)治他即將為王國開拓的所有新領土,并且還獲得了受封為“世界海軍統(tǒng)帥”的承諾——不難想象,在無數(shù)次游說失敗之后,哥倫布早已不再天真,他不會再像當初那樣,坦然承認自己除了冒險一無所求。他并不真的在乎這些權力、榮耀和封號,卻也深知要把這種不在乎隱藏起來。他向女王提出一條又一條利益要求,詳細得近乎苛刻,目的只是為了避免自己的贊助人起疑,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個瘋子。總而言之,雖然哥倫布現(xiàn)在還遠未出人頭地,但作為一位未來的世界海軍統(tǒng)帥,擁有自己的家族紋章絕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那可真是一個花哨的紋章,足夠他的后代吹噓一輩子,由伊莎貝拉和斐迪南一同授予,上面既有卡斯蒂利亞的金色城堡徽記,也有萊昂的紅色獅子徽記,此外哥倫布還很有創(chuàng)意地為其添加上了海浪,島嶼和船錨的圖案,用以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即將開創(chuàng)的偉業(yè)。每當哥倫布來到碼頭,檢視自己的艦船,幾乎所有人都能從他的雙眼中目擊到一種貪婪驕傲的虛榮。于是,他們也像自己的國王和女王一樣,深信這份虛榮就是冒險家最初的動機。至此,哥倫布已成功騙過了所有人,這位原本蹩腳的演員也終于在經(jīng)年累月的鍛煉之后習得了精湛的技藝。有時候,就連最初教唆他撒謊的見證者也會忍不住懷疑,正在自己眼前口若懸河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已經(jīng)入戲太深,仿佛他已不再滿足于說服別人,而是要更進一步,用那套自己編造的謊言來說服自己。C應該感到慶幸,因為在并不遙遠的將來,在那士氣崩潰的甲板上,哥倫布將為自己的演技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他會拯救所有人,用最不負責任的謊言,讓他們擺脫絕望……
然而,相比起未來的絕望,C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擔心。在哥倫布不斷壯大的遠征隊伍中,他很可能是最冷靜,同時也是最悲觀的人。這些年來,他就從未想過,哥倫布竟真能把一個如此瘋狂的計劃付諸實行。所以,當他突然發(fā)現(xiàn),哥倫布的夢想正逐漸變成現(xiàn)實,他也幾乎立刻預見到了,自己的不幸和死亡。他回想過去,自從在羅德島上遇見了化作烏鴉的天使,各種怪異的征兆就陸續(xù)顯現(xiàn),無不帶著記憶中無限接近死亡的黑冷,而且越來越夸張,也越來越頻密。他并不知道這次冒險能否成功,但他堅信,哥倫布的行動正被某種強大又神秘的力量關注著,那既可能是某位護佑他的天使,也可能是某個誘惑他的惡魔,甚至有可能就是上帝或撒旦本身。而無論哥倫布成功與否,他都必將為自己帶來死亡和災難的結局——他將成為這偉大或瘋狂事業(yè)的犧牲品。C不想死,也沒有勇氣面對災難。與哥倫布相處得越久,他就越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懦弱無力。也許,是時候退出了,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見證者對自己說。就讓偉人去完成他們的偉業(yè),讓瘋子沉湎于自身的瘋狂,至于像自己這樣的凡夫俗子,就應該快點遠離所有這些危險,別再奉陪下去。在去見哥倫布之前,C已經(jīng)設想了各種可能,他猜哥倫布或許會挽留他,或許會發(fā)怒,會失望,又或是根本對他的去留毫不在乎,但C相信,無論對方作何反應,都無法動搖自己離開的決心。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抱著這樣的心情,C敲開了哥倫布的房門,試圖改變早已注定的命運。他是那么天真,那么毫無防備,全然沒有料到,自己竟會闖進一樁兇案的現(xiàn)場。哥倫布當時尚未倒下,但刺客已經(jīng)把匕首捅進了他的后胸。C的到來顯然是個意外,行兇者急忙松開匕首,轉過身,望著C。在某個瞬間,見證者就與兇手面對著面。房間里燭火通明,但C過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回想起兇手的臉。不但如此,他還越發(fā)覺得,那雙在陰影中與自己對視的眼睛并不屬于人類,卻是一雙烏鴉的眼。C從未見過這樣的刺客,也從未曾聽說。他絕非無知,他甚至從羅德島的獄友那里聽過阿薩辛教派的故事,知道那幫藏匿在波斯深山里的刺客在吸過鴉片之后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然而,無論那些暗殺故事被講得多么恐怖血腥,哪怕還有藥物帶來的幻覺助興,都終歸只是人與人之間的爭斗,相比之下,刺殺哥倫布的兇手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甚至也不能算是這世上的事物。
沒有人能想象見證者當時的驚恐,但他發(fā)誓自己沒有看錯——那黑色的身影開始退去,猶如失去重量的幽靈,沉入一張巨大的地圖,一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地圖就懸掛于房間的西墻,其上還標記著幻想中的安提利亞島,墻上僅有一扇透氣小窗,窗外便是大海。如果兇手想要逃掉,他必得會飛,還要能化身成烏鴉的大小。哥倫布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沒有放棄抵抗,竟忍痛拔出匕首,奮力朝窗外擲去。但這一擲沒擊中任何東西,僅在窗外激起一陣好似鳥兒撲翼的輕響,便撲通一聲落入海中。又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似人非人的聲音才從海面上傳來,猶如神諭:
“哥倫布必須死,他的夢想會毀掉我們的世界。”
哥倫布倒下了,顯然受了致命傷。刺客的匕首不但命中了他的要害,還淬了毒。無人知道那毒藥的來歷,但其毒性想必近乎天譴,因為早在船長遇刺的消息傳遍港口之前,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目擊了可怕的奇景:在匕首落水之處,海面正變得濃黑,不斷浮涌出暴斃的海魚。
那一天,每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人都立即認定,哥倫布必死無疑。見證者手足無措,而平松兄弟則已經(jīng)開始爭論,毫不掩飾地宣稱自己應該成為這位海軍統(tǒng)帥的繼任者。等到人們把哥倫布抬到床上,他已閉合雙眼,嘴唇發(fā)黑,手腳冰冷,沒有了呼吸,就與一具尸體無異。但是,正如后來眾所周知的那樣,哥倫布根本就沒被殺死。他的尸體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最后卻趕在下葬之前蘇醒了過來。至于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則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就連他自己也毫無頭緒。這只能說是一個奇跡,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在顯靈,向世人施予了憐憫,若非如此,就無法解釋哥倫布身上的傷口為何會自行愈合,更無法解釋那可怕的劇毒為何沒能將其殺死。一時間,各種離奇的流言在人群中傳開,圍繞著哥倫布的蘇醒,有人說自己曾目擊天使從云端降下,飛入船長的房間,有人說自己曾看見一位頭戴荊冠的男子,帶著船長的鬼魂從幽暗的大海中升騰,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曾在船長的頭頂瞥見過圣徒的光環(huán)。這些胡言亂語如洪水般泛濫,天馬行空,夸張得讓人禁不住懷疑救世主已經(jīng)重返了人間,直至宗教裁判所的人聞訊趕來,開始調(diào)查,捉拿異端,眾人才驟然收斂。拜此所賜,這件怪事很快就被掩蓋了下去,沒有得到任何史書記載,只剩下些不斷改頭換面的只言片語仍在地下流傳。后來,等到它終于演變成一首名為《宗教大法官》的長詩,突兀地出現(xiàn)在俄國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再次進入世人的視野,已是近四個世紀以后的事了。不過,盡管大部分人對此事的了解都僅停留于臆想和謠言,卻還是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些真實的細節(jié),只可惜他們?nèi)歼x擇了沉默,因為他們的所見所聞比任何臆想或謠言都更荒誕,也更令人難以理解。C便是其中之一。他那些天一直守在哥倫布床邊,根本沒合過眼,但他既沒有見到天使來訪,也沒有目睹鬼魂回歸,更沒有在救命恩人的頭頂上發(fā)現(xiàn)什么光環(huán)。他希望哥倫布還活著,但一切跡象都表明,對方已然死去,當這絕望的情緒延續(xù)到第三天深夜,見證者忽然抬起頭,警覺地環(huán)視四周,隱約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哥倫布,那具冰冷的尸體,他竟開口說話了:
“繼續(xù)……返回……不放棄……無保留……”哥倫布的聲音很低,斷斷續(xù)續(xù)的,就像一個熟睡的人,正在夢中自言自語。C聽著,十分確定,那囈語中還夾雜著若干自己不認識的詞匯,來自好幾種繁復又陌生的語言,而最讓他驚訝的還是,他注意到死者總在重復著一串奇怪的數(shù)字和字母:“2406N7429W……2406N7429W……2406N7429W……”到了最后,夢中的哥倫布似乎變得不耐煩起來,發(fā)出接二連三的大喊:“是的。是的。是的!我確定!”
C被嚇得跳起,后退了兩步,也就在那時,死去三天的哥倫布猛然坐起,睜開了眼睛。他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jīng)愈合,一度冷硬的手腳也變得溫暖,恢復了血色,就連中毒的痕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F(xiàn)在,他面色紅潤,雙目炯炯有神,似乎比遇刺前更健壯,也更加精神飽滿,就好像他這幾天根本就不是在死亡邊緣徘徊掙扎,卻是到了天堂里去度假休息。面對震驚的眾人,哥倫布一臉疑惑,他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對自己長久昏迷的事實也深表懷疑,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后胸上的傷口,忘記那名神秘刺客,也忘記了那柄帶毒的匕首。一切都像是從未發(fā)生過似的,沒能給哥倫布本人帶去任何困擾,僅留下唯一的見證者C,仍在惶然中回想著這一連串不可理喻的事情。
如果說C曾相信哥倫布獲得了上帝或撒旦的關注,那么現(xiàn)在,C已認定哥倫布就是兩者爭奪的中心——至少有兩股神秘的力量,試圖影響哥倫布的命運,一方為了阻止他探索,不惜用近乎巫術的方式將其殺死。而另一方則更是動用了近乎神跡的力量,使其復活,好讓他堅持下去。至于C自己,作為哥倫布遇刺事件唯一的目擊者,他那太過荒誕的證詞早已引來了諸多懷疑,雖然人們無法想象C的動機,但若考慮到當時現(xiàn)場的情況,再運用最簡單的排除法,哪怕是C本人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才是兇手最合理的人選。所以,如果他此時還想像當初那樣宣布退出離開,就幾乎與畏罪潛逃無異。至此,C才終于意識到,無論自己是否愿意,他都早已深陷入這場斗爭的漩渦,無法脫離。想到這里,C打了個寒戰(zhàn),終于下定決心,要追隨哥倫布一直走下去。畢竟,盡管有諸多近乎恐嚇的黑暗預兆,支持哥倫布的那一方力量似乎仍占著上風。只要哥倫布還活著,C就只得鼓起勇氣,迎向自己的命運。他別無選擇,充其量只能暗自禱告,向每一股神秘力量乞求憐憫。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暗殺事件對C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但在當事人哥倫布的眼中,就只是個小插曲,不值一提。準備工作并未有一點延誤,而啟程的日子也很快就如期到來……
5.世界盡頭
1492年8月3日,哥倫布的艦隊從帕洛斯港拔錨,帶著天主教雙王寫給祭司王約翰、印度領主、中國皇帝及蒙古大汗的國書,開始了一路向西的遠航。他們的第一站是加那利群島,那里有人類已知世界中最西端的海岸線。C在島上并未見到眾多古地圖中言之鑿鑿的狗頭人又或是海巨人,卻遭遇了體形碩大的狗,以及一大群歡叫著的沒有耳朵的海豹。哥倫布很興奮,他悄悄告訴C,認為現(xiàn)實與想象的邊界已開始變得模糊,卻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對方臉上勾起了多少恐懼和擔憂。在島上稍作休整之后,他們便闖進了茫茫無際的大洋之中。
最初兩周的航行非常順利。哥倫布的旗艦圣瑪利亞號行駛在前,平松兄弟率領著輕快帆船平塔號和尼尼亞號跟隨左右,沒有遭遇風暴,晴空萬里,這群亡命之徒在甲板上歌舞歡宴,大都士氣高昂,任由信風與洋流把他們的艦隊送得越來越遠。若要說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他們一路上都沒能發(fā)現(xiàn)任何陸地或島嶼。拜此所賜,制圖師C的工作就只剩下計算里程,再不停地把嶄新的大海填入地圖的空白之中。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第三周,風和海流開始明顯減弱,長久找不到陸地的焦慮逐漸在水手中蔓延,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甲板嘩變的哥倫布對此早有準備,悄悄偷換了航海日志,開始在他們的行駛里程上作假,讓眾人誤以為自己離家還不算太遠。不但如此,為了鼓舞士氣,他還像個吟游詩人一樣,繪聲繪色地給大家講述馬可波羅的奇遇,承諾所有人都能從東方帶回數(shù)不清的香料與黃金。也許,正是因為有這么一群狂人在大洋中央沉湎于幻想,圣瑪利亞號的瞭望員才很快就在某個清晨吵醒了所有人,高叫著說他發(fā)現(xiàn)了陸地。人們喜出望外,紛紛眺望遠方,當時晨霧尚未散去,但他們還是在前方不遠處見到了大片連綿無際的草原。哥倫布臉上表現(xiàn)得很興奮,私下里卻對C表達了內(nèi)心的一點擔憂,他害怕自己真的抵達了三大印度,斯里蘭卡,又或是蒙古人的牧馬場……若事情果真如此,那么他就會成為世上最不幸的冒險家,窮盡畢生努力,最后卻只是成就了自己最痛恨的假說,不得不充當?shù)谝晃蛔C人,去向大眾宣布“世界原來是圓的”。
面對哥倫布的胡言亂語,C啞然失笑,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則更是讓他進一步確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正是被上帝選定的寵兒,無論所想所做何其癲狂,都總能得到命運的偏袒。顯而易見的是,哥倫布那不可告人的愿望實現(xiàn)了,他們并沒有就此抵達東方。不但如此,他們的船還很快就駛進了前方的草原,直至那時,眾人才發(fā)現(xiàn),這片廣袤的草原根本就不存在于陸地上,而是漂浮在海里——他們已毫不自知地闖入了一大片馬尾藻的中央。自那一刻起,這地圖邊緣的蠻荒世界才真正開始顯露出它的遙遠,宏大與陌生,逐漸為這場魯莽的遠征染上哥倫布夢寐以求的詭秘色彩。也難怪人類后來就把這片海域稱作“馬尾藻?!保诟鐐惒嫉皆L之前,還從未有人見過這么多的馬尾藻。它們是那么密集、繁茂,仿如造物主匆忙的涂鴉,只為了把這片空間填滿,擋住每一個打算繼續(xù)向西探索的人。而更怪異的是,這片海域似乎不存在別的生物,天上沒有鳥,水中沒有魚,直到昨天還隨處可見的各種水母、海豚和海龜都已不見蹤影,只剩一片不祥的靜寂。海水透明得可怕,若循著陽光往下窺探,人的視線便會一直墜落到大海深處,望不見底,卻只能觸碰到令人暈眩的空虛。
哥倫布的艦隊很快就被馬尾藻纏住,動彈不得。對于來訪者而言,這片一望無際的海藻顯然帶有敵意。它們散發(fā)著腐敗的惡臭,像蛇一樣攀緣而上,入侵甲板和船艙。稍不留神,黏膩的枝葉就會束縛住人的手足,勒住受害者的脖子,企圖將其窒息。戰(zhàn)斗就此展開,水手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在出航前準備的斧子和彎刀所要面對的第一個敵人竟不是異幫的海盜,而是鋪天蓋地的馬尾藻。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哥倫布,這位上帝的寵兒靈機一動,沖到船首,親自操縱大炮,朝著大海猛轟。龐大的馬尾藻并未被傷到分毫,卻似乎為炮聲的巨響所震懾,紛紛退回到海面上,甚至還讓出了一條路來。眾人抓住這個機會,讓艦隊往前猛沖,逃出去很遠。但馬尾藻的迷宮無邊無際,而人類與海藻的搏斗則每天都在上演。后來,有一次,馬尾藻入侵了制圖師的艙室,把C的書桌搞得一片狼藉。等到它們終于被打退,見證者開始整理被打翻在地的紙筆和墨水瓶,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繪制的每一張地圖上都冒出了一個陌生的、墨跡未干的黑色標記。這些標記全都出現(xiàn)在同一個方位,離他們艦隊所在的位置不遠,那里現(xiàn)在還空無一物,全是尚未被探索的空白,而標記的旁側還覆蓋著大團黏液,那模樣就像是某種可怖事物的簽名。見證者認定,這又是一則來自神秘力量的指引,卻不清楚這指引來自哪一方,是要把他們領向榮耀還是誘向死亡。見證者深感不安,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隨后發(fā)生的一切讓他意識到了命運的必然。哥倫布竟在全無自知的情況下率領著艦隊直奔標記所在的地方。他們很快就在半路上找到了迷宮的出口,把那片可怕的馬尾藻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不過,怪事并未就此結束。而地圖外的世界也變得越發(fā)詭異,讓人茫然。現(xiàn)在,海面上下都已空無一物,不但看不到馬尾藻,找不到任何飛鳥游魚,就連一片云一絲風也不復存在。海水清澈得像是來自夢境,平靜得猶如鏡子,在整個漫長的白晝里都倒映著變成了橢圓形的太陽。等到入夜,眾人仰望星空,看見的卻是一條逐漸干涸的銀河。星辰就在他們眼前逐顆熄滅,仿佛連它們的光芒也無法抵達這太過遙遠的地方。很顯然,自創(chuàng)世的第三天起,上帝就遺忘了這里,再也沒為其添上別的東西。甲板上人心惶惶,哥倫布允諾的一切都沒能兌現(xiàn),就連回家的希望也正變得遙不可及,一場暴動已呼之欲出。就在此時,艦隊駛到了地圖上標記的地方。他們并未在那里找到陸地,卻意外地遇見了一只漂流瓶。漂流瓶的樣式十分古怪,做工精致得連佛羅倫薩最高檔的玻璃工坊也無法比擬,沒有人知道它來自何方,又在海上漂流了多少歲月,在被打撈上來之前,它就像是一枚長久凝固的地標,靜靜地鑲嵌在大海中央。哥倫布打開漂流瓶,抽出里面的紙條,好奇的人群立刻圍攏上來,都想要看一看上面寫著怎樣的信息。但在那以前,他們就見到船長微瞇的雙眼一下子圓睜起來,聽到他發(fā)出勝利的吶喊: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慶賀吧,伙計們!一座黃金國,就在前方?!?/p>
人們歡呼雀躍,捧著這張來自黃金國的紙條,在甲板上瘋狂傳閱。無論是識字的還是不識字的,每一個人都確信自己在紙條上找到了那張簡陋的地圖,看到了一條陌生的海岸線,還有城市與黃金的標記。他們馬上抖擻精神,催促船長趕快駛向前方。哥倫布對此十分滿意。當晚,他把C喊進船長室,在確認門已經(jīng)鎖好之后,才從衣兜中掏出一枚漆黑的鴉羽,以及另一張全然不同的紙條,遞到自己的制圖師面前。直到那時,見證者才恍然大悟,原來哥倫布早有準備,一打開漂流瓶便偷換了里面的東西。至于真正的信息,它非但與黃金國毫不相干,而且還讓C不寒而栗。紙條上只有極短的幾行字:
請返航
您已抵達耶夢加得之首,世界的盡頭
2518N7059W
如果說過去的那些預兆還勉強帶有幾分含蓄,那么這一次就已經(jīng)相當直白。哥倫布正試圖跨越世界的邊界,而造物主對此并不贊賞,更要求他返航。得知了這個秘密的見證者兩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他仰望著哥倫布,臉上盡是恐懼和哀求。
“瞧,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世界的盡頭……也是時候返航了吧?”
見證者難以抑制聲音的顫抖。他是多么希望哥倫布能就此作罷,順從上天的旨意,帶著這只漂流瓶返回故鄉(xiāng)。然而,他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狹小的密室里,徹底放下了偽裝的哥倫布竟顯露出了比白晝時更強烈的興奮和欣喜,這個瘋子的生命就像是由內(nèi)而外被點燃了似的,從雙眼中迸發(fā)出狂熱的火光。
“返航?你在說什么呀,我的朋友,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世界的盡頭!”哥倫布極力壓低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但兩人的顫抖又有著本質的不同,“只要再往前一點點,我們就能到世界的外側!你難道就不好奇,不想看一看,世界之外是個什么樣子?”
C閉了嘴。他知道,面對眼前這位瘋子冒險家,無論自己說什么皆是徒勞。
艦隊又沿著哥倫布自己杜撰的航線向西航行了好幾天,什么也沒有找到。無論天空還是大海都早已空無一物,只??膳碌奶摕o。但就在眾人都感到失望的時候,他們又遇到了一只漂流瓶。那只漂流瓶的模樣與上一只完全一樣,而哥倫布則在瓶中“找到”了更多更詳細的關于黃金國的消息。他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座聳立著金字塔的浮島,一群頭戴金面具的異幫人,還有一座高山,以及山頂上金粉蕩漾的湖泊,讓眾人再一次心馳神往。至于真實的信息,則與上一只漂流瓶里的幾近相同:
請返航
您已抵達耶夢加得之首,世界的盡頭
2452N7207W
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幾乎每天都會遇到一只同樣的漂流瓶,里面同樣有一枚鴉羽和一張紙條。盡管哥倫布仍不知疲倦地對眾人編造全新的謊言,見證者卻很清楚,這些紙條上的信息其實全都一樣,僅有末尾的那個字串略有不同:2439N7301W,2425N7343W,2414N7408W……C端詳著這些字串,感覺它們莫名有些眼熟,隨后一驚,猛地回想起了哥倫布中毒彌留時的囈語。哥倫布當時說的字串是2406N7429W,見證者曾問他那是什么意思,卻沒有得到答案,因為哥倫布自己對此不但沒有一點印象,更是完全摸不著頭腦。但現(xiàn)在,C似乎覺察到了什么,他發(fā)現(xiàn)漂流瓶里的字串有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N前面的數(shù)字每一次都在減小,而W前面的數(shù)字則每一次都在增大——它們都在不斷朝著2406N7429W靠攏!C知道,這絕不是巧合,他趕緊翻看地圖,找到每一個遭遇漂流瓶的地點,為其標上對應的字串,經(jīng)過冗長的分析,他最后竟憑著猜測,臆想和一知半解的幾何運算,找到了2406N7429W即將出現(xiàn)的地點。毫不意外地,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地點就在不遠處,等在艦隊行駛的前方。C癱坐在地圖前,長嘆一聲,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他雖然還不清楚自己會在那里遭遇什么,卻無比確信,那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沒過多久,哥倫布的艦隊就來到了2406N7429W理應出現(xiàn)的地方。他們沒在那里找到漂流瓶,卻發(fā)現(xiàn)了一座小島。那是一座黑色的小島,孤零零地懸在無窮盡的天與海中央。被派到島上探索的水手很快返回,報告說找到了泉水和果樹。哥倫布隨即決定拋錨上岸,在此地整修船只,補充給養(yǎng)。他把這座島命名為“圣薩爾瓦多”,意為“救贖”。只有C沒下船,因為他深知這座島只是自己無法逃避的“宿命”,卻不確定它能否算是“救贖”。他留在制圖師的艙室里,全身上下穿戴得整整齊齊,就像是在等待末日審判一般,等待著某件必然發(fā)生的大事,整夜整夜無法入眠,瑟瑟發(fā)抖。新消息接二連三地從岸上傳來。第一撥換班修船的水手告訴C,說他們沒在島上遇見任何原住民,卻找到了許多奇怪的石像??上У氖?,C直到最后都沒有親眼見過那些石像,據(jù)稱它們十分巨大,全都是高鼻子,薄嘴唇,耳垂極長,雙眼深凹,其中有一部分還戴著形狀滑稽的巨石帽子。這些石像神情肅穆,若有所思,全都面朝西方,眺望著未知的大海。緊接著,第二撥水手告訴C,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遺跡,還從遺跡中找到了大筆寶藏。等到那只沉重的寶箱被運回到船上,C才算是開了眼界,見到了眾多晃眼的寶石、玉器,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金銀器皿。除此以外,在寶箱的最底層,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漆黑的小匣子。匣子上了鎖,很沉,嚴絲合縫,表面遍布陌生的銘文,哥倫布又是敲擊又是晃動,也猜不透里面究竟裝著什么東西。瘋狂的冒險家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他把寶石金銀全都分發(fā)給眾人,唯獨為自己留下了這個黑匣子。但遺憾的是,據(jù)見證者所知,哥倫布似乎至死都沒找到辦法打開這匣子。
小島上的寶藏成了無可辯駁的證據(jù)。對于哥倫布口中的黃金國,已再沒有人會提出懷疑。水手們又一次變得躍躍欲試,甚至會站在那些怪異的巨石像身旁,與它們一道眺望西方。至此,那個原本僅存在于妄想中的國度終于借著眾人的想象獲得了雛形,準備就緒,馬上就要在地圖上浮現(xiàn)出來了。然而,就在此時,見證者一直等待的宿命終于降臨。在某個星光泯滅的夜晚,留守在圣瑪利亞號上的C被一陣如響雷般的隆隆聲驚起,他沖上甲板,恰見眾人大嚷著從岸上的營地瘋跑而來。率先登船的是艦隊的副指揮馬丁·平松,他驚慌失措,連滾帶爬,拋棄了本屬于自己的平塔號,只因它離岸較遠。不等哥倫布上船,馬丁·平松就下令拔錨起航。C和一部分水手本想抗議,卻早已身不由己。直到此時,見證者才發(fā)現(xiàn)那怪異的隆隆聲來自地下——這是一場地震,而整座小島則正在迅速地沉入海底。海水騷動起來,轉眼就變成巨浪。緊接著,圣瑪利亞號就像一片輕巧的樹葉,被猛地掀起,飛入半空。在某個瞬間,C甚至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船毀人亡的宿命。但他錯了。盡管經(jīng)歷了一段地獄般的天旋地轉,他們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等到地震與海嘯的余波逐漸平息,人們稍稍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圣瑪利亞號的錨鏈已被巨力扯斷,但整個船體竟只有輕微損傷。眾人無不驚喜,感謝上帝的保佑。不過,這陣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人們就意識到自己仍身處困境。眼下,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他們既無法確定哥倫布和其他人的生死,也不知道另外兩艘船都被巨浪沖到了什么地方。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他們徒勞地搜索了一陣,沒有任何收獲,海面上不但找不到人或船只的痕跡,就連那座神秘的小島也已消失,不見蹤影。大海與天空又歸于長久的空寂。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或許再也無法與失散的同伴會合了,因為那些人很可能已經(jīng)粉身碎骨,不復存在。無論如何,這么等下去都不是辦法,必須采取行動。馬丁·平松很快便做出決定,要圣瑪利亞號繼續(xù)向西航行。盡管他給出的理由十分正當,就是要在返航前先找到港口進行補給,C卻從對方的雙眼中洞見了職業(yè)海盜特有的貪婪——很顯然,馬丁·平松對于黃金國的存在已深信不疑,而這也注定了圣瑪利亞號的結局。
在事情變得無法挽回之前,他們的船又向西航行了很長時間。但究竟是多長時間,連C也說不準,畢竟,對于自己后來的記憶,他自己首先就充滿了懷疑。甲板上發(fā)生了無法解釋的怪事,各種各樣的事物開始無端消失。首先失蹤的是船艙里的老鼠,而后是盤踞于眾人頭發(fā)和胡須的虱子和臭蟲,在過往的航行中,這些討人厭的東西從不缺席,哪怕是入侵的馬尾藻也沒能將其消滅,現(xiàn)在卻一下子隱匿了蹤跡。緊接著消失的是船板上的藤壺,還有那些總是在儲水桶里蠕動的紅蟲,不但如此,就連桶里已經(jīng)變質發(fā)臭的淡水也奇跡般地褪去了一度發(fā)綠的顏色,重新變得清澈透明。很快,人類就成了圣瑪利亞號上唯一的活物。水手們喝著真正的“淡”水,還沒來得及感謝上帝,就覺察到了新的異?!兊目刹粌H僅是水,還有腌肉、硬面包和咸魚。沒有人能理解這是怎么回事,幾個魯莽的家伙無法忍受這些無味的食物,索性把自己口糧都浸漬在海水之中,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沒能如愿,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就連海水也一點都不咸了。后來,等到這些人開始感覺口干舌燥,甚至出現(xiàn)了明顯的脫水癥狀,人們才終于反應過來,意識到這一次消失的或許不是食物或海水里的鹽,而是他們的味覺。緊隨味覺而去的是嗅覺。海的咸,酒的辣,干酪的酸,水手身上的汗臭……這些氣味很快便統(tǒng)統(tǒng)消失,成了僅存在記憶里的事物。再往后,人們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開始褪色。哥倫布的紋章仍留在船首,但無論是卡斯蒂利亞的金城堡還是萊昂的紅獅子,如今都只剩下難以辨別的灰。天空成了一片蒼白,大海變作一片漆黑,眾人的皮膚都被染成了灰燼的色彩,透出一種可怕的病態(tài)?,F(xiàn)在,他們都知道自己遇上了大麻煩,而更糟糕的是,他們甚至都還沒搞清楚,出了問題的究竟是周圍的世界還是他們兩眼的色覺。至于C,則更是放棄了思考,因為他深知這一切都是神的意志。畢竟,如果眼睛出了問題,世界的模樣就會隨之改變,而如果每一個人的眼睛都出了問題,那么世界的模樣就根本無從談起。
哥倫布希望看一看世界之外的新世界,神不允許,但神似乎沒有親自阻止這種叛逆,卻只是在世界的邊緣一點一點地剝奪掉他們的知覺。
就在這樣一種怪異的狀態(tài)下,圣瑪利亞號迎來了它在世上的最后一天。瞭望員瘋了似的大喊大叫,卻無法在甲板上引起任何注意,因為所有人都已在前不久失去了聽覺。等到他把其他人拖到船首,將自己所見的恐怖景象指給眾人,一切都太遲了。C目瞪口呆,他在不遠處看到了一條筆直而突兀的線,這條線斬斷大海,從視野的最南端一直延伸到最北端。涌流的海水一旦越過此線,便開始下落,下落,下落,直到落入深不見底的虛無。這是一道斷崖,或說是一座瀑布,但它比人類已知的所有瀑布加起來都要高,要寬,要壯觀和湍急。見證者無法想象這座瀑布發(fā)出的巨響,要不是失去了聽覺,恐怕他們早在數(shù)十里外就已嚇得瑟瑟發(fā)抖,也就根本不會有勇氣把船駛到此地。“噢,上帝啊。原來最古老的傳說竟是真的。若你朝著一個方向不斷行駛,最后就會掉出這個世界?!焙翢o疑問,這里就是大海的終點,世界的盡頭。再也不會有漂流瓶來警告他們了,他們的船已被洶涌的海水裹挾,無法回頭。很快,他們就會像他們業(yè)已失去的種種知覺那樣,在世界的盡頭歸于消泯。
盡管眾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奮力掙扎,圣瑪利亞號還是越過了大瀑布的頂端,掉出了這個世界。船上的一切都在頃刻間傾倒,見證者死死抱住桅桿,而不幸的水手和各種雜物就從他眼前飛掠而過,墜入深淵。深淵里沒有光,見證者剛把視線投向那里,就喪失了視覺。他不知道在下面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那或許是神話里的塔爾塔羅斯,又或是圣書中撒旦棲身的地獄。當然,他很快就會知道了,因為他也即將與圣瑪利亞號一道墜入深淵。不過,他也有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因為在失去了全部知覺之后,他也就退化成了一段純粹的意識,與外界絕緣,完全沉浸于無邊無際的虛無。熟悉的寒冷與黑暗再次襲來。在某個瞬間,見證者以為自己死了。而在另一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1480年7月27日的羅德島,仿佛那以后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他從未獲救,也從未離開過那片寒冷黑暗的大?!?/p>
打破這一切的是一聲呼喊,鑒于見證者早已失去了聽覺,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能聽到那聲呼喊,這讓他一度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但那聲呼喊是真實的。它的真實性無可爭辯,甚至比世界本身還要無可爭辯。倒不如說,正是因為這一聲呼喊,世界才擺脫了不斷融解坍塌的命運,被重新注入了“真實”,一下子恢復了原有的氣味、聲音、光芒和色彩,得以繼續(xù)存在。霎時間,各種久違的感官刺激洶涌襲來,見證者睜開雙眼,豎起耳朵,發(fā)現(xiàn)自己盡管仍在墜落,卻還是能清楚聽見那呼喊。它是遙遠的,又是熟悉的,當見證者從那個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立即反應過來——在喊他的不是別人,而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
當然,哥倫布活了下來,遠航艦隊里的兩艘輕快帆船也完好無損。他此刻就站在平塔號的甲板上,一邊朝著海面呼喊,一邊搜索著自己失散的旗艦。但哥倫布喊話的方向不大對,他總是盯著西面,而他的圣瑪利亞號則位于西南。他似乎尚未意識到危險,還沒看到世界的邊界,也就更談不上去發(fā)現(xiàn)一艘已然掉出世界的大帆船了。不過,C聲嘶力竭的叫喊改變了這一切。那聲呼救一下子穿透時空,驚動了遠處的哥倫布。于是,在某個瞬間,透過清澈得可怕的海水,見證者能分明看到,哥倫布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轉過臉來。奇跡就發(fā)生在那個瞬間。哥倫布真不愧是受神寵愛之人。如果說他的呼喊能為扭曲失色的世界重新注入真實,那么他的視線則更是可以驅散世界盡頭的虛無,為其填充入全新的造物。哥倫布的視線一觸到C,見證者立即停止了墜落。無窮無盡的海水從深淵中升起,承托著圣瑪利亞號的殘骸和幸存的船員,一轉眼就讓他們回到了海面。世界的邊界就這樣被抹平,剛才的大瀑布也隨即消失無蹤。而等到哥倫布抬眼朝更遠處眺望,這片初生的大海也就追隨著他的視線,開始往更遠處不斷延伸。很快,見證者就見到了眾多陌生的島嶼,大片陌生的沙灘,無數(shù)陌生的野獸和樹木,它們?nèi)加现鐐惒嫉囊暰€,憑空浮現(xiàn),而在更加遙遠的地方,見證者似乎還能見到一片更加廣袤的大陸正在徐徐升起……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新世界”——這個詞盡管看上去充滿浪漫色彩,后來也確實被不明真相的大眾接受,用來指代美洲,但對于它的第一個使用者C而言,這種說法顯然只是在表述事實,而不具有任何修辭或夸張的成分。
沒錯,這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哥倫布到來以前,它并不存在。哥倫布參與了新世界的創(chuàng)造,他是神的寵兒,世界只為他一人敞開。至于見證者C,則應該履行自己作為制圖師的職責,用筆把這新造的一切記錄在地圖上,使其凝固下來。在C看來,這一次遠航與其說是一個勇氣與發(fā)現(xiàn)的故事,倒不如說是一個奇跡與創(chuàng)造的故事。他禁不住回想起與哥倫布初次見面的情景,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因為親身經(jīng)歷的一切似乎都在逼迫著他去接受對方那明顯癲狂的世界觀。遺憾的是,哥倫布本人根本就覺察不到C內(nèi)心的糾結。事實上,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經(jīng)歷知覺的消失,沒有目擊世界的邊界,沒有看到那道恐怖的懸崖,更沒能感知到盤繞世界盡頭的虛無。無論幸存者們?nèi)绾我豢谝Фǎf此地在片刻之前還是世界的盡頭,哥倫布都只是回之以搖頭和微笑,說他什么異常事物都沒看見。當然,這種說法也難免有撒謊之嫌,畢竟,眼前的圣瑪利亞號就是最好的證據(jù),證實此地確曾發(fā)生過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事——這艘不幸的大帆船現(xiàn)在就擱淺在一片新升起的暗礁上,像是被某種神力攔腰截斷了似的,僅剩下后半段,前半段消失得無影無蹤,竟沒能在世間留下哪怕一片木屑。最可怕的還是船身上的巨大斷口,它是那么齊整,那么鋒利,絕非人力或自然現(xiàn)象所能解釋。盡管哥倫布不相信,見證者卻很清楚,造成這個斷口的,正是世界盡頭的深淵。那個深淵對哥倫布而言或許只是虛構,到了C那里卻成了毫無疑問的真實。那可真是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深淵已經(jīng)吞噬了圣瑪利亞號的前半段,如果哥倫布再來遲一點,見證者也將像那些失蹤的水手和前半段大帆船一樣,掉出這個世界。
“哥倫布或許得到了神的寵愛,但這寵愛絕非哥倫布主動渴求。”此刻,一個怪異的念頭閃過見證者的腦海,“可憐的哥倫布,他已經(jīng)抵達了世界的盡頭,卻不會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抵達世界的盡頭。因為造物主會緊跟他的腳步,僅僅為了他,僅僅為了滿足他那雙探索者的眼睛,便開辟出一個廣袤的新世界,把世界原本的狹小和有限都統(tǒng)統(tǒng)隱瞞了起來。難道說,神對人的寵愛,就體現(xiàn)在這種隱瞞之中……”想到這里,見證者又回憶起過去那種種神諭般的警告,像是頓悟了一般,決定要一輩子保持沉默,對自己今日所見的一切守口如瓶。于是,世界遺失了這份見證,在往后的歷史中,人們將以另一種方式講述這個故事。
所有人都輕描淡寫地把圣瑪利亞號的結局說成是“擱淺沉沒”,但若問起擱淺的具體地點,則全都語焉不詳,至于船體的殘骸,則更是不知所蹤。哥倫布后來回到歐洲,向伊莎貝拉女王匯報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他仍忠實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撒謊說自己到達了印度。這個謊言家自然不會提及那場連他自己也沒有親眼目睹的海難,更不會提及那座神秘的,讓眾人私分完寶藏之后又在一夜之間沉沒的島嶼。事實上,關于世界盡頭的那片海域,以及在那里發(fā)生的種種怪事,哥倫布從未在任何正式場合有所提及。
不過,只要是秘密就總有暴露的風險,即便是造物主的秘密也不例外。也許是因為當初一切都做得太過倉促,哪怕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也沒來得及把各種可疑的痕跡完全抹消。所以,當多年以后,越來越多的船只開始在舊世界與新世界之間穿梭來往,在那片曾經(jīng)是世界盡頭的海域上,仍不時有無法解釋的恐怖事件發(fā)生……再后來,那片海域就有了一個諢名,被人們叫作“百慕大三角”,又或是“魔鬼三角”。但如果見證者其時仍健在的話,他恐怕不會同意這種說法,因為,與其說是魔鬼,他一定更愿意將這一切歸功于上帝。
責任編輯:楊 希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