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柴達木西部與新疆若羌縣交界的戈壁深處,有一個茫崖石棉礦礦區(qū)。它背靠阿爾金山脈西端的依吞布拉克山,它隸屬茫崖市茫崖鎮(zhèn)。
依吞布拉克山上有豐富的石棉礦藏。1958年建礦后,從17把鐵鍬23個人開始逐年增加設(shè)備和人員,到20世紀60年代末,已有職工近3000人。石棉開采是熱火的,文化生活卻是冷清的。60年代末去了百余名大學(xué)、中專畢業(yè)生,才像一鍋涼水燒開了,熱騰起來。
那時的學(xué)生被稱為“臭老九”,參加工作一律要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中專畢業(yè)生去山上當?shù)V工,北航大學(xué)畢業(yè)生去開車,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生去食堂賣飯票。但是,星期天,學(xué)生們占領(lǐng)了籃球場;節(jié)假日,青年學(xué)生在舞臺上獨領(lǐng)風騷。一條冷清的街上,女生們嬉笑著逛獨一無二的商店。不安分的青春與不安分的風沙、還有石棉粉塵攪合成茫崖鎮(zhèn)獨有的人情市井。
當時石棉礦的娛樂中心,是建成沒兩年的電影俱樂部,被大家稱為“大禮堂”。實際上是設(shè)備簡陋的影劇院。舞臺只有大幕,場里沒有座位,落下銀幕放電影,卷起銀幕演節(jié)目。
我接受再教育時間不長,就經(jīng)過考試當了廣播員。一年后當上了電影放映員。那是1970年,電影隊由兩個師傅增加到5人。
當時石棉礦電影隊的技術(shù)管理和電影供片,歸屬位于德令哈的海西州電影管理站(后來改名為電影公司)。由于海西州屬于邊遠地區(qū),電影拷貝抵達時間比省市電影院要晚幾個月,有時晚一年以上。而且在接片之前已經(jīng)放映數(shù)十場甚至數(shù)百場,膠片已有損壞,甚至缺少多個片段。茫崖石棉礦是邊遠地區(qū)中的邊遠地區(qū),取到拷貝的時間就更晚,影片的缺損就更多。盡管如此,那也是沒看過的新電影,所以石棉礦幾千人渴望早看到,我們放映員更是迫不及待。
記得1972年有人從內(nèi)地城市探親回到礦區(qū),尤其興奮地告訴大家,電影《賣花姑娘》太好看了,講著一些情節(jié)就眼淚汪汪。這可成了熱門話題。差不多有十幾天,問我的人沒斷過:“《賣花姑娘》啥時來呀?”那急切的神態(tài),跟盼望戀人似的。殊不知,這些天,我們給海西州電影管理站的電話都快打爆了。終于在一年以后接到管理站的通知。電影隊馬上派我去取片。大約是1973年5月,我乘坐調(diào)度室急派的貨車去取片。從茫崖石棉礦到德令哈,至少800公里,路況不太好。如果遇上大風沙,還會耽誤時間。為了當天抵達德令哈,我們凌晨五點就出發(fā)了。司機比我還高興,一路說笑,快速奔馳。搓板路跟嫉妒似的,讓汽車狠狠地上下顛簸,毫不留情。別說我被撞暈了,連司機都撞傷了頭。不過我們依然開著玩笑,樂了一路。誰讓朝鮮的“賣花姑娘”在等著我們呢。戈壁路實在漫長,到牛鼻子梁食宿站吃午飯已是下午,到大柴旦吃晚飯已是夜里11點。去德令哈只好半夜趕路。
第二天早上,上班之前司機就把我拉到管理站門口,他趕緊去裝貨?!顿u花姑娘》是35毫米影片。管理站的師傅幫我把3個裝著電影膠片的方形鐵箱(一箱裝著4個鐵圓盒,一個圓盒里裝了一盤電影膠片,一盤膠片可放映9至10分鐘)抱到門口等車。我們又開始了愉快的返程。說好了晚上10點趕回石棉礦。我們在車上吃燒餅充饑,途中盡量不停車。真是爭分奪秒地狂奔。那時沒說“時間就是金錢”,而是“時間就是精神”。是茫崖人的精神所需。
我們按時回礦了。廣場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坐小木凳、小馬扎的,坐地上的,更多的人是站著的。還有不少抱小孩的,一家子都來的,好朋友聚在一起的,黑壓壓一大片。有人看見我們的車,就一起歡呼:“電影來了!”“賣花姑娘來了!”好多人跑過來幫我抱影片鐵盒,還有人送給司機一個大蘋果,說著感謝的話。人們主動讓出一條道。兩臺35毫米流動放映機早已架好,銀幕早已拉開。兩個放映員迅速把影片鐵箱打開,拿出12盤影片盒,按順序擺好,快速裝好影片。所有人靜默無聲,眼睛齊刷刷地望著銀幕,就像等待一個莊嚴的時刻。
電影隊長讓我回去休息。我哪里肯走。那時年輕,勁頭上來不知累。我坐在地上看電影,幫著拿影片。影片里,主人公花妮、順姬姐妹的悲慘命運,瞎眼妹妹在街頭賣唱的情景和那支歌,觸動了人性的痛點。我跟著觀眾哭,整個廣場“嗚嗚”一片。
這部電影,我們在廣場免費放映了一場,第二天在大禮堂賣票放映也是場場爆滿。人們對電影的熱愛達到癡迷的程度,何況這是好看的電影。
在戈壁深處,人們對文藝的渴求,就像得了一種病,急需治療。電影就是良藥之一。
到了1974年,大禮堂安裝了座位,從此不在廣場放映。入座的人數(shù)比站著的人數(shù)少了一半,爭搶電影票的情景就成為常態(tài)。記得有一次印度的《流浪者》放映前,大禮堂門前用鐵皮焊接的小小售票房前擠滿了人。售票窗口很小,只能容納兩三只手。人們唯恐買不上票,拿著錢的兩三只手一起擠進去。我多次看見這種令人心痛的情景。那天也是這樣。擠進去一只手的人還爭著喊:“五張(電影票)!”“五張!”(規(guī)定一人最多買五張)有的抽出來的手已是道道血痕。他們仿佛是鐵人,不知痛,舉著電影票揮舞著,咧著嘴開心地笑,有的還喊著:“買上了!買上了!”。取票的人就圍著他嘻哈著搶票。排在最后不一定能買上票的人真是羨慕嫉妒恨。一個人譏諷買上票的人:“跟叫花子搶錢似的!”這句話像針尖刺痛了我的心,淚水立刻奔涌而出。
一定要多放電影,一定!我下決心。
流動放映的次數(shù)也增加了。記得有一次帶著《少林寺》去牛鼻子梁食宿站為兩個師傅放映。我與小趙兩個女性,晚飯后搭車前往。一部機子就有30多斤,還有幾個影片鐵箱、一個倒片機、兩個三腳架、銀幕等等。我們從貨車上搬上搬下,司機和食宿站師傅都熱情幫忙。那天無風,我們把銀幕掛在食宿站外面墻上,給他倆(司機有任務(wù)開車走了)放映。接著來了一輛車,司機不走了。電影放完了,司機說:“我只看了一半,重新放映吧?!焙玫?!我們從不拒絕。食宿站師傅特別高興,說:“太好看了!看你們兩個姑娘辛苦,沒好意思說,就是想再看一遍!”電影還沒完,又來了兩輛車,兩個司機就像遇上了大喜事,停下車大笑著跑來,喊著:“以為回礦上看不成《少林寺》了,憋著一肚子氣。沒想到今兒個在這里碰上了。好得很??!”“有福氣??!”我們又從頭開始給他們放映。后來,又有開夜車的司機在這里聚集。那天我們放映了一個晚上。那是個夏天,那晚老天心疼大伙,靜悄悄沒刮風。但是,“早穿皮襖午穿紗”是柴達木戈壁灘溫差大的準確描述,夜里跟深秋一樣冷。食宿站兩個師傅看了一夜的《少林寺》,也陪伴和照顧我們一個晚上。一會兒拿來棉衣,一會兒遞來開水,一會兒送來熱乎乎的肉夾饃。一個司機開玩笑說:“你呀你呀,對你閨女都沒這么好!”
在孤獨的食宿站,電影放映員是最受歡迎的人。天亮了,兩個師傅很過意不去,讓我們趕緊去休息,說房間已經(jīng)給我們收拾好了。幾個回礦的司機為了表示感謝,說把我們拉回去,回家好好睡一覺。大家說著溫暖的話,似乎我們就是他們的閨女,其實有的司機跟我們年齡差不多。每次在食宿站都受寵若驚,其實我們帶著歉意。在戈壁荒漠,電影,豈止是電影!那是心靈的營養(yǎng),是精神的填補,還有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難以體會的痛!
因為還要去其他食宿站,那天我們睡了半天,吃了師傅給我們準備的豐盛的午餐,就搭車出發(fā)了。在戈壁路沿途各站放映,搭車太方便了。路過的司機,無論是石棉礦的還是石油局的,或者是大柴旦運輸公司的,都熱心服務(wù)。流動放映辛苦一些,卻有更多的感動。
那天臨走時,兩個師傅分別握著我倆的手,問啥時再來???那真摯的渴望的眼神,直刺我的淚腺。我不住地點頭。車開了,他倆揮著手,距離很遠了,他倆還站在那里揮手。戈壁無垠,又剩下他倆了。孤零零地,漸漸變小,直至消失。我的淚眼里卻一直閃現(xiàn)著那兩個身影,還有渴望的眼神。
李玉真 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青海油田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外報刊、網(wǎng)站,著書9部,好百余篇作品收入《2010中國經(jīng)典散文》等數(shù)十本文集,獲各類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