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
我就職的學(xué)校有兩條櫻花大道,和這個熱鬧時代的很多事物一樣,所謂大道,其實只是兩條小徑而已。它們從教學(xué)樓兩扇后門迤邐而出,一左一右,呈倒V字形排列,相聚在去餐廳的大路上。在一年的大部分日子里,它們只是校園最尋常的林蔭小道,與寬闊敞亮的梧桐大道相比黯然失色。然而到了三四月份的早春,這兩條小道便搶奪了整個校園的風(fēng)光。
十年前的盛夏,我剛進校工作,對植物學(xué)并不精通的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竟是櫻花。第二年春風(fēng)來了,像是養(yǎng)在深閨的女子突然遭遇了頂級化妝師,花朵密密匝匝被堆放到臺前。先是羞羞答答,半遮半掩,而后肆意綻放,盡情展示,于是,被忽視了一整年的委屈以另一種姿態(tài)洶涌而來。
大約,任何一種生命,骨子里都是不甘平凡的。
日本有民諺云“櫻花七日”,一朵櫻花,從盛開至凋零,不過短短一周,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每年四月初,是長安的櫻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大概是那些多嘴的蜜蜂和蝴蝶,報告了花期即將結(jié)束的消息。于是每一朵櫻花都知道了,一年到頭,能夠登臺演出的日子只有那么短短幾天,很快就會退隱幕后。她們個個只爭朝夕,想要不虛此生,拋棄了所有的矜持,大膽奔放,你擠著我,我托著你,在時間和空間都極為有限的舞臺上互相較勁,一決高下。如果植物會說話,那幾天的校園一定比集市還要熱鬧。
我坐在教室里,隔著玻璃都能感受到那一片汪洋恣肆和排山倒海。被那一片濃重的人間云霞吸引,忍不住走下樓去,難得有這樣的賞花機會,難得被生命的熱烈所感動,自然不能錯過。我捧著一朵花,仔細觀察。我手心里的花,花瓣極為繁復(fù),呈傘狀向外延伸,頂端如同鋸齒一般。尤其是花蕊,如絲般排列,像是芭蕾舞演員的腿,纖細修長,柔弱羞怯,令人心生愛憐。
原來美得那么驚心動魄的她,竟然如此嬌弱。
日本的國花是櫻花,在人們的認知里,說起賞櫻花就想到了日本。事實上,櫻花發(fā)源于中國,準確地說,來自長安。據(jù)《櫻大鑒》記載,櫻花原產(chǎn)于中國喜馬拉雅山脈,兩千多年前的秦漢時期,櫻花已在中國宮苑內(nèi)栽培。唐代時,櫻花已普遍出現(xiàn)在私家庭院?!皺烟一ㄏ滤途龝r,一寸春心逐折枝”,“昨日南園新雨后,櫻桃花發(fā)舊枝柯”皆是詠櫻的名句,足以證明斯時賞櫻已蔚然成風(fēng)。
那是一個令人自豪、無限神往的朝代,國威強盛,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受到世界各國的認同和仰慕。玄奘法師遠赴印度取經(jīng),只需報上籍貫和目的地——“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去往西天取經(jīng)”,便能遇妖降妖,遇魔降魔?!按筇啤倍?,自帶威嚴,國力強盛之威可見一斑!
“中國既安,四夷自服”,長安,成為鄰國夢寐之處。無數(shù)使團不顧路途艱辛,遠赴重洋,慕名而來,一時“萬邦來朝”。今人一部電影《妖貓傳》,讓空海這個名字深入人心。歷史上的空海是四國島香川縣人,幼年篤信佛法,勤苦修行,但彼時日本還沒有形成體系嚴密的密宗教義,所以難遇名師指點。公元804年,空海以留學(xué)僧的身份,跟隨第十八次遣唐使入唐,和玄奘一樣,西去求法。所不同的是,玄奘芒鞋里裝著的,是帕米爾荒原的碎石和無盡黃沙,空海觸目所見,則是飄搖無定波詭云譎的深海。
歷經(jīng)艱辛,從洛陽到達長安,已經(jīng)是次年,空海于青龍寺拜密宗大德惠果為師,盡得漢傳佛教密宗真?zhèn)?,他博學(xué)多才,留學(xué)長安期間,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當(dāng)時人類文明最為先進的文化,書法、詩文、教育無不涉獵,甚至對建筑都有著深厚造詣。806年,空海帶著真正的佛法,還有繁盛如錦的世間法,回到日本,創(chuàng)立真言宗,成為開創(chuàng)“東密”的祖師。因為有空海,香川縣成為日本佛教圣地。而青龍寺,亦成為日本真言宗祖庭。1986年,日本佛教協(xié)會向青龍寺饋贈千株櫻花,栽種于寺院中,自此,青龍寺的櫻花聲名大噪,成為西安賞櫻最佳去處。
那年清明節(jié),我慕名前往青龍寺,此處櫻花早已成為西安網(wǎng)紅打卡地,賞花人摩肩接踵成群結(jié)隊穿梭在花叢中,或站或坐,或靜或動,還有身著漢服的明媚女子,用傳統(tǒng)樂器尺八與古琴,奏響漢唐古音,仿佛帶人穿越千年,欣賞這大自然的饋贈,追憶往昔的幽思。
空海紀念碑掩映在櫻花里,俯瞰人間,無需言語。
青龍寺所在,唐時稱作樂游原。是的,就是李白“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的那個樂游原。據(jù)說漢宣帝偕許皇后出游至此,迷戀于絢麗的風(fēng)光,以至于“樂不思歸”,故有此名。原者,高平之地也。斯時的樂游原,是唐長安城的最高點,為登高覽勝最佳觀景地。
樂游原,光是聽到這個名字,便平添幾分隨意和閑適,我猜,李商隱也是這樣想的。大約是在某個傍晚時分,忙碌一天的李商隱牽馬走出坊門,心下有些悵惘不安,不知是為自己未卜的前程,還是為了所見所聞亂麻一般的朝堂,長嘆一聲,忽然想起,去原上散散心吧。
驅(qū)車登臨古原,但見大日西垂,四野肅靜,天地間一片蒼茫,落日的余暉把遠處的長安城勾勒出了一層金邊,原下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在微微顫抖,風(fēng)過荒野,嗚咽聲不知從何而來。這個胡子拉碴有些失魂落魄的男人張開雙臂,擁抱無拘無束的風(fēng),他的影子被夕陽摁在樂游原上,綿延很長很長。
他微微瞇眼,向遠處看,俯瞰皇城,宮墻內(nèi),櫻花樹依舊郁郁蔥蔥,不諳人事。忽然想起,自己曾寫過一首詠櫻的詩呢,“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蓖裘谰叭鐗羲苹?,片刻歡愉早已消失無蹤,只有胸中塊壘依舊,酒不能消,詩不能解。他站在高臺上,迎風(fēng)而立,任由那些不聽話的西風(fēng)吹散他的須發(fā),報國無門,無奈傷感,那首消極苦悶的詩,便忽然在晚風(fēng)中自己生長了出來,又隨著風(fēng)一起飄至萬間宮闕:“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自此代代傳承,流芳百世,成為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脑娋洹?/p>
回過神來,櫻花樹下我站立的位置,是唐時永崇坊的所在地,就是白居易初進京城時的居住之地。那時候的京城長安是世界的中心,房價高,米價高,所以老前輩顧況不得不善意或者揶揄地提醒這個久居四川的青年:“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卑差D下來后,白居易在永崇坊華陽觀旁租賃了一處小小的蝸居,開始了他的“長漂”生涯。
長安城的現(xiàn)代、包容和自信塑造了白居易的審美意識,在他此后的人生中,總是與花草、庭院脫不了干系。在晚年,他甚至成了頂級的城市園林專家,不斷出現(xiàn)在各種游園會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分享自己的樹苗和種樹心得。對自己的栽培技術(shù),他頗為自信甚至自負。甚至以此為借口拒絕了韓愈的邀約:“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dāng)游。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蹋雨曲江頭?!蔽以鹤永锏臋鸦ㄒ呀?jīng)開放了,蔚為壯觀,繞著花樹都可以當(dāng)曲江之游,何必大隊人馬,在風(fēng)雨中去踏青?
眼前的櫻花樹并不高,碧綠的葉子摩挲著我的頭發(fā)。我雙手捧著花,意猶未盡。理工科院校,男生居多,男孩子的腳步總是匆忙,鮮少有誰會停下腳步對這些美麗的花束仔細觀察。這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有風(fēng)吹過,花瓣簇簇飄落,像是搭乘了輕盈的降落傘。頃刻,樹下的麥冬便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粉色毛毯。
迎風(fēng)而立,我不禁陷入沉思。
這風(fēng),是樂游原上吹散李商隱發(fā)髻的風(fēng)嗎?
這花,是白居易捻須欣賞的那一朵嗎?
可以確定的是,這片土地,仍然還是長安的那片地。長安城的現(xiàn)實扭曲力太強了,隨時可以將你揪進時光的旋渦,常使人忍不住恍惚,疑心隨時能夠穿越,在藍關(guān)風(fēng)雪偶遇韓愈,在秦嶺小村撞見桃花下的少年崔護,漫步此間,恰如行在歷史里,走在唐詩中。
微風(fēng)習(xí)習(xí),花自飄落,我于心不忍,卻又發(fā)現(xiàn)與方才枝頭的絢爛相比,此時平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猶如那位貌美的女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這是大自然的天然之美,是任何感性思維無法挽留或改變的。
心緒水波般微微蕩漾,似乎有了跟樂天居士一樣的感慨,有這兩條櫻花小道,我又何必再去青龍寺賞花呢?有這眼前的絢爛,我又何必去羨慕白樂天的園林呢?感謝若干年前,那位親手栽下櫻花樹的前輩。也許只是一剎那的閃念,卻為后來師生留下了一樹樹繁花。栽花之人也許淹沒在歷史長河,然而櫻花卻像一個長久的祝福,自古而來,綿延不絕。
王 佳 80后,就職于長安大學(xué),法學(xué)博士研究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培訓(xùn)班結(jié)業(yè)。曾出版《大宋朝的妙人們》等作品,在《人民日報》《四川文學(xué)》《延河》《美文》《延安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獲陜西青年文學(xué)之星稱號,獲《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主辦第八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海內(nèi)外游記征文佳作獎,獲“舌尖上的鄉(xiāng)愁”全國散文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