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單位前面的馬路兩旁,松樹已經兩三層樓高了,樹干大都也有臉盆那么粗,自從栽上以后,枝椏就沒有修剪過,像一道棚蓋,蓋在人行道的上空。人們從樹下走過,樹枝都快觸碰到頭頂了,高個子的還得彎一下腰。冬天的時候,枝頭頂著一層棉絮一樣的白雪,在人們頭上晃晃悠悠,也沒有人擔心會落下來。長一些的樹枝,竄到人行道另一旁的花樹帶上空,對人行道完成合圍。草木萌動,天地和同,草木包圍著道路、樓房,草木是城市里看得見的地氣,草木的味道是我最迷戀的氣息。
有年春節(jié)放假,人們都急匆匆地趕往家里,眾生歸家,是中國春節(jié)所賦予的儀式感吧?太陽照在樹杈薄薄的積雪上面,有一些冬春交替的慵懶,獨自在松樹下木然地走著,抬手隨意折了兩根枯干的松樹枝,扳下來一聲脆響的那種。回到辦公室,把松樹枝折成一小截一小截后,小心翼翼地裝進平時裝書的手提紙袋里,收拾完辦公室后悄悄提回家,但提回家后又不知道要干什么!是為了聞到那久違的松枝的香味嗎?突然想起單位一個完全沒有文學情結的小男生說的話,他說他的家鄉(xiāng)民勤是滿滿的沙棗花甜甜的味道。卻原來,最好的情緒,是只有文學語言才表達得出來的。卻原來,一到年關,我是在以這種方式在塞北高原,尋找遙遠的家鄉(xiāng)味道。這時節(jié),家鄉(xiāng)的年味已經濃得化不開了吧?向陽的山坡上,草棵的根部已露出了小小的幼芽,滿山飄浮著草木的清香。母親去世后,我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但母親那小小的身影還總在眼前晃動,從沒感覺到她已離開很久了,以至于寫不出一篇關于母親的文字來。
家鄉(xiāng)的山上,滿山滿岡都長滿了松樹,樹干是做家具的木材,一般人家都舍不得用它來做柴燒,大大小小的松枝和滿地的松針,才是最好的柴火。過年的時候,火塘里總要燒著母親老早就留好的大松樹兜,從年三十開始燒起,要燒好幾天,燒得時間越久越好,預示著來年諸事旺遂。所以,松樹的清香,是跟年連在一起的,也是從小滲進骨子里的味道。想著這些心事,嗅著松枝的味道,眼淚竟不知什么時候流了出來。我以為離家很久了啊,家鄉(xiāng)已經遠得看不見了,但關鍵時刻,家鄉(xiāng)的味道還是千里萬里地蹦了出來。
此后的年關,每到放假歸家的時候,就干脆折上幾枝松枝,高高地舉在手里,不在意路人頻頻回首打探的目光,明目張膽地拿進家門,折成小截小截的,放到一個廢舊的臉盆里,等到大年三十的夜晚,在陽臺上像家鄉(xiāng)的人們那樣燒起來,蹲在旺旺的火盆邊,看著松樹枝噼噼啪啪地燃燒,年也就過得踏實了。
此后經年,我家里都會有旺旺的爐火,松枝的清香會融進一年又一年的生活里。
突然就明白,我們不過是父母的輪回,一代一代的,人生的路上,走到最后,是想活回小時候的樣子,活回父母生活的樣子啊。
這些草木,成了連接的載體和紐帶。
2
辦公桌的周圍,圍了一圈的花草,確切地說,應該是圍了一圈的草木,因為基本上都是觀音竹、發(fā)財樹、三角梅、各種品種的綠蘿之類的,很少有開花的品種。這些植物,大多都是從街頭買回來的小苗苗養(yǎng)大的。夏天的時候,路過街頭,總有一些賣花的老人坐在太陽底下,眼巴巴地瞅著過路的行人,買那些分植出來的小花苗,也不叫賣,每次碰到就心有不忍地買上兩盆,日積月累下來,辦公室就多了一些花花草草。有些還是同事遺棄在水房里我撿回來的,但凡還有一點點綠意,就不忍心丟棄。
我養(yǎng)花,基本上就是澆水與不澆水的區(qū)別。發(fā)財樹很少需要澆水,不同品種的綠蘿直接泡到水里。最大的一棵鵝掌木,還是朋友送不出去的,收留到我辦公室里,倒是長得很旺盛。三角梅已經長成一棵小樹的形狀了,本來是很愛開花的那種,但被我養(yǎng)成了綠葉植物,基本沒見開花過。
家里的花,就算只剩一片綠葉,我都堅持給它澆水,從沒有扔棄過,除非它自己枯萎。人們常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事實上,人有時很不了解草木,草木不僅有情,還有氣息、有感知。植物學家也說,每一種植物,都是有感應的,它能感知人類的情緒。
2020年的十一假期,出去了十幾天,一路上一直擔心放在窗臺外沿的三角梅會被曬死,回來后直奔單位去給它澆水,沒承想,它不僅沒被曬死,葉片還長得肥厚了許多,在風中使勁地搖動,像是在顯擺似的,讓人心生感動。春節(jié)后上班,推開辦公室的門,每一棵花草也是旺旺,揚著一張張燦爛的笑臉,眨巴眨巴的。所有我養(yǎng)的每一株花草,都會好好地活,像是懂得我對它們的愛。
曾經有個老總編說,他一直很注意觀察草木的生長,發(fā)現(xiàn)每一株草木都像有使命似的,都會按自己的季節(jié)生長,就像古詩“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說的一樣,它們一定要長出屬于自己的高度、開出屬于自己的美麗,才肯無牽無掛地凋零著謝幕,完成一季的生命輪回。
有時候我想,盛開和凋零,是同一種高度。
比如那些漢長城里的草木,像刀削的竹片,刺刺地割手。多少年過去了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那些風,也害怕它們,兩千多年的時光,都會把風割疼。還有新疆吐魯番出土的兩千多年前的小麥,新鮮如才被碾壓過,麥稈上完整的麥穗還呈現(xiàn)金黃色。
人的心理空間,其實是個投影,能裝下整個的世界,裝進更多的草木,會讓你心里涌動著木質的紋理和草木的繁華。
3
在朋友圈里,青海辛茜老師的草木,四季旺盛。有次她發(fā)了好幾組花的顏色、草的形狀的圖片,我不知道它到底是花還是草,但那與天空很近的紫色花朵,讓我想到天堂的模樣。那些高原上的花朵,是因為披散著草葉樣的羽翼,更加抗寒耐熱吧?雖然與辛茜老師少有交流,但直覺告訴我,她總在想辦法親近高原上的一草一木,沉浸在那方山水中,讓她的文字除了融進雪山的透亮,還透進了草木的清香。
在青海,還有個我“認識”的“原上草”老師,他是朋友的朋友,是朋友很認可的作家。十年前我要出一本書,那時初出茅廬的我想請個知名作家給我寫個序,朋友介紹我與他聯(lián)系,簡短的聯(lián)系后,得知他因病正在住院,后面還要做手術,就想這個序可能寫不了了,也不抱什么希望。但讓我意外的是,沒過多久,他寫的序卻如期而至,而且一下子就抓住了稿件里的亮點。想象著他可能是躺在病床上看我那本稚嫩文稿的情景,心中就有莫名的感動。有了微信以后,我們就成了微信里的“熟人”,但至今未曾謀面,我叫他“草”老師,他好像也很喜歡這個稱呼,逢年過節(jié)發(fā)個祝福微信,更多的是喜歡看他發(fā)到朋友圈里的青海風景。他在高原上養(yǎng)出的桂花開出棗紅色的花朵、臘梅花鮮艷似火,
讓我對那一片山水也熟悉起來。
“人有草木心,萬物皆溫潤。”辛茜老師的名字里有草,原上草老師的名字里也有草,他們是沉進青海山水里的作家,就像高原上隨意生長的草木、風雨里生出的花兒,樸質純凈,少有浮躁,每一片葉莖里都落滿了風雨的滄桑,帶著大自然的烙印。時間久了,他們都把自己長成了高原上的草木,天地之氣就融進了他們靈性的文字里。詩人古馬在《青海的草》中寫道:
三月的風也學會沉默
而四月的馬背上
一朵愛唱歌的云散開青草的發(fā)辮
青青的陽光漂洗著靈魂的舊衣裳
蝴蝶干凈又新鮮
蝴蝶蝴蝶
青海柔嫩的草尖上晾著地獄
曬著天堂……
那些生長在青海湖畔的高原草,是我今生必定要走近的向往,那是天空上都能長出草木的地方吧,靈動自然,立體清新……
胡美英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嘉峪關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主任編輯。散文、小說、報告文學、詩歌等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黃河文學》《散文》《散文百家》《飛天》《綠風》等50余家報刊。散文獲得甘肅省第四、第五屆黃河文學獎及國內多種文學征文獎,散文入選2018、2019《人民日報·年度散文精選》《華夏散文精選》《當代散文佳作選》等30余種選本,著有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