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節(jié)選）

第二章

管理員秦擎天是自己走著去工程尖刀連的。一路上，他身背背包，左手提著裝有軍裝的帆布包，右手提著裝有洗臉盆、牙具、書籍的塑料網(wǎng)兜等。他嘴里噴出白白的氣霧，飛舞的雪花不斷落到他的軍裝和大頭帽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厚厚的積雪向工程尖刀連走去。

昨晚，秦擎天通宵未合眼，坐在被窩里讀了一本描寫青藏高原的歷史以及青藏公路的過去和現(xiàn)狀的書。他在讀到的重要處都用筆畫了一些橫線，而后又下床伏在辦公桌上做了一些筆記。

今天是星期天，按慣例部隊只開兩頓飯，大家好不容易一周才撈到一個睡懶覺的機會，都要睡到10點多鐘才起床，11點才吃一天的第一頓飯。秦擎天在做完筆記后，很想上床躺一下，但一看表，已是7點多鐘了，就草草地刷了一下牙，擦了一把臉，開始收拾床鋪，打包捆繩。

管理股龔股長起床披著皮大衣去廁所解小便回來想繼續(xù)睡懶覺，見秦擎天在另一間房子里正收拾東西，就問：“今天就下去？”秦擎天說：“嗯，趁大家在睡覺?！饼徆砷L：“我叫兩個戰(zhàn)士來幫你收拾，我送你去?！鼻厍嫣煺f：“不必了，就在一個營區(qū)內(nèi)，又不遠。”龔股長說：“不行。我叫小車班派個車來?！闭f著就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秦擎天一把按住了電話機。龔股長使勁去掰他的手。秦擎天不放手說道：“請龔股長尊重我的意愿。我倆合作這么久了，還沒有發(fā)生過不愉快的事，不要為這事發(fā)生磨擦傷了咱倆的感情?！饼徆砷L火了，說道：“就你毛病多，哪個機關(guān)干部下去不是用車送的？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不想讓大家看見你走。你也沒有什么值得惱火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好是壞大家心里最清楚。組織上考慮你有實干精神和指揮才能！”秦擎天憤慨地說：“廢話！黃寶寶持槍打團長未遂案，與我有何瓜葛，團長非要不明不白地把我弄下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從江油留守處調(diào)格爾木時，是主動要求下去，我不怕苦，不怕死，可團長、政委死活要我當管理員。說我好的是他們，說我壞的也是他們。股長，你說我心里能不火嗎？”龔股長說：“秦管理員，我理解你的苦衷。”秦擎天說：“理解就好。我作為被發(fā)配干部悄悄下去，這樣我心里好受得多！”

團政治處給秦擎天的任命是工程尖刀連副連長。

秦擎天路過機關(guān)餐廳時停下了腳步，凝神片刻，他想到了憨厚的小胖子炊事員黃寶寶，警衛(wèi)班的高個子班長李俊杰，還有長得白白凈凈的公務(wù)員趙小剛，他們早就到工程尖刀連了。因為接替他工作的新管理員遲遲未到，所以昨天新管理員一到，他們就搞完交接工作。原計劃今晚司令部要給他和新管理員辦一場宴席，歡送他下連隊和歡迎新管理員上任。然而他固執(zhí)地走了，他覺得心里有塊沉重的石頭堵得慌，哪有心情吃得下宴席？一說“宴席”兩字，他心里就窩著一團無名火，要不是團里宴請師部領(lǐng)導(dǎo)那頓宴席，他此時也許正在溫暖的被窩里做著香甜的美夢呢。

想到這里，秦擎天長長地嘆息一聲，嘴里呵出一團白白的氣霧，便轉(zhuǎn)身向工程尖刀連走去。

秦擎天是1976年春，從四川的農(nóng)村入伍的。他幼年喪母，少年喪父，讀高中時與哥嫂相依為命。但嫂子有自己的小算盤，想得到父母留下的全部家產(chǎn)，在他高中畢業(yè)那年哥嫂恨不得他立即遠走高飛。他對于自己在那個貧瘠小山村的前途也感到渺茫，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擺脫那曾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離開哥嫂，去過一種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先輩們完全不同的新

生活。

秦擎天所在的三團原駐扎在四川省江油縣。他新訓(xùn)結(jié)束后，就到教導(dǎo)連學(xué)習汽車駕駛技術(shù)，由于他比別人更能吃苦，畢業(yè)后留任教導(dǎo)連代理司務(wù)長，實現(xiàn)了他人生目標的第一步。在代理司務(wù)長兩年期間，他也不斷地為自己的目標而努力奮斗著，其中有三件事轟動了全團。

第一件事是4月下旬的一天，他去財務(wù)股領(lǐng)現(xiàn)金，回到連隊后，一細查，發(fā)現(xiàn)多出一百元。這一百元錢，他不說誰也不會知道。當時他的津貼每月只有六元錢，盡管他有自己的打算，但從骨子里來說，他仍然是個非常律己的人。于是，他立即步行到三里外的財務(wù)股，退回了這一百元錢。管理現(xiàn)金的同志感激地夸他是“有高尚品格的后勤人員”。第二件事是那年7月份，有兩頭母豬快要下崽了，他索性把鋪蓋卷搬到豬圈里，一連守候了三個晚上。四川的盛夏，豬圈不但臭氣熏天，令人作嘔，而且還有蚊蟲叮得他滿臉、滿身都是疙瘩。連隊有兩三個干部當時被感動得掉了淚。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九個月的精心喂養(yǎng)，豬的存欄數(shù)由原來的25頭增加到了52頭，一年就產(chǎn)了豬肉1500多斤。第三件事是他肯學(xué)習，也愛動腦子。當兵第二年，他報名并自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的課程。在自學(xué)古代漢語時，很多文言文艱澀難懂。為弄懂疑難問題，他步行十多里路到縣文化館查閱資料，拜師求教，并用積攢下的津貼購買了十多本參考書。每天早晨五六點鐘他便起床讀書，到了晚上，盡管勞累了一天，十分疲倦，但他還是要堅持學(xué)習到深夜。教導(dǎo)連是個訓(xùn)練單位，新兵較多，他們每個人都想超過別人，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未來，因此學(xué)習積極性很高。秦擎天看到這點，經(jīng)連隊黨支部同意，帶頭辦起了一個名為《向陽》的?？?。他編輯了《目前形勢》《文化娛樂》

《古今笑話》《名人逸事》《生活常識》《安全行車》等幾個專欄，這既使他得到了鍛煉，又豐富了連隊的文化生活，很受大家歡迎。一次，連里正在上《交通規(guī)則》這一課，他查閱了有關(guān)資料后，在《安全行車》欄里發(fā)了《靠右行車是何道理》的

文章。許多老兵看了后都說：“小秦真行，咱開了好幾年車都不知這個理兒，今天才學(xué)到了這知識?！?/p>

這三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得全團都知道有秦擎天這么個人物。后來，教導(dǎo)連指導(dǎo)員將秦擎天的事跡匯報到團里，贏得了團首長的一片贊譽。有兩名團領(lǐng)導(dǎo)在聽取指導(dǎo)員匯報時，還被小秦搬鋪到豬圈里的事跡感動。當時主管后勤工作的副團長何明凱和政治處主任劉相村更為激動。他倆雖然在聽匯報時也深深地被秦擎天這名小戰(zhàn)士的事跡震撼了。何明凱激動地說：“我為我們團有這樣的戰(zhàn)士感到驕傲和自豪！我建議政治處派兩三個筆桿子下去，再挖挖這個小戰(zhàn)士的閃光點，作為全團的典型來宣傳?！闭瘡娬{(diào)道：“我認為何副團長的建議很好。為使部隊學(xué)有榜樣，趕有目標，政治處馬上抽派副主任張大光同志帶一名組織股長和一名宣傳干事下去，仔細了解秦擎天的事跡，要寫出有思想、有深度、有高度的事跡材料來！”

一個由政治處副主任張大光帶隊的“事跡采訪組”在教導(dǎo)連一蹲就是一周。這期間，他們先后找干部座談，找戰(zhàn)士座談，找炊事員座談，然后找秦擎天了解情況?！笆论E采訪組”被感動了，三人在連部會議室挑燈夜戰(zhàn)，連夜趕寫出了洋洋萬言的事跡材料——《樹立共產(chǎn)主義理想 立足本職多做貢獻——三團教導(dǎo)連代理司務(wù)長秦擎天立志學(xué)雷鋒的事跡》。

這份內(nèi)容翔實、情節(jié)感人的事跡材料出來后，團首長立即圈閱，批示“要大力宣傳秦擎天的動人事跡”，并指示在全團舉辦一次“秦擎天同志事跡報告會”。

至此，團部機關(guān)和各連的高音喇叭連續(xù)一個多月播送秦擎天的事跡。在三團軍營里到處都能看見黑板報、墻報整版整版的有關(guān)秦擎天立足崗位學(xué)雷鋒的事跡。

很快，《基建工程兵》報登了反映秦擎天事跡的長篇通訊《雷鋒精神在戰(zhàn)士秦擎天身上延伸》。

接著，團里特地向師政治部要了一個戰(zhàn)士破格提干的名額，這個名額很快就批了下來。教導(dǎo)連代理司務(wù)長秦擎天就成了機關(guān)灶正排職司務(wù)長，行政級別二十三級。

秦擎天在從機關(guān)走到工程尖刀連的半路上，他將東西放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又將左右手的東西換了一下，站起來繼續(xù)走向工程尖刀連……

工程尖刀連是因青藏公路改建工程的迫切需要而組建的。面對青藏公路改建工程的種種實際情況，要按照黨中央的要求在1985年8月底前全線通車，壓力猶如泰山壓頂。成立工程尖刀連是經(jīng)過師長和師部領(lǐng)導(dǎo)深思熟慮的，它的組建對加速青藏公路的改建工程將起到十分重大的作用。工程尖刀連，是一面旗幟、一面鏡子，擔負著急、難、險、重的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wù)，具體任務(wù)是1982年鋪筑唐古拉山10千米瀝青路面，1983年鋪筑風火山8000多米瀝青路面以及500米草袋擋土墻和350米漿砌護坡，1984、1985年修建號稱萬里長江第一橋的沱沱河大橋。

按師部文件精神，在三個團中組建工程尖刀連。三個團抽出100人，一團、二團各50人，連長由參加過巴基斯坦公路修建、青藏公路改建的一團施工連連長王大寨擔任，提升為副營職連長，所抽調(diào)的指戰(zhàn)員必須有很高的政治素質(zhì)，既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還要有強壯的體魄。在施工機械方面配置全師最好的施工機械，解放牌130汽車、解放牌130翻斗車各10輛，推土機、壓路機、平地機、裝載機各一輛，平板車4輛。

在秦擎天未到達工程尖刀連報到前，工程尖刀連的人員、車輛、機械已陸續(xù)

到齊。

秦擎天到達工程尖刀連時，大家正躺在被窩里睡著懶覺，只有炊事班的戰(zhàn)士在忙碌著做菜，他們在寬大的菜板上砍著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白菜。最先看見秦擎天走進營區(qū)的是黃寶寶，重操舊業(yè)的他從廚房里跑出來，用系在腰上的圍裙擦著沾在凍得通紅通紅的雙手上的白菜粒，一把提過秦擎天的東西去了門上貼有“副連長”字樣的房里，房內(nèi)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地面像是幾天前專門打掃過，比較干凈。秦擎天跟隨著黃寶寶進到屋里，覺得屋內(nèi)和屋外一樣寒冷無比。黃寶寶放下東西說：“管理員，我去喊連長和通訊員，叫通訊員來生爐子?！鼻厍嫣煊檬峙拇蛄松砩系难┗ǎ趾浅鰺釟鈦砼褍鼋┑碾p手說：“不要叫他們了，讓他們多睡一會兒，你去搞點炭火來就

行了?！?/p>

10分鐘左右，黃寶寶用鐵鍬端著一堆燃燒著的紅紅的煤炭進來了，跟在他后面的是從警衛(wèi)班發(fā)配下來的班長李俊杰，他提著一鐵桶煤炭疙瘩。爐子生起后，屋內(nèi)的溫度開始上升了。

秦擎天已鋪好床鋪，洗臉盆等東西已擺放停當。這時黃寶寶、李俊杰坐在剛鋪好的床鋪邊上，望著坐在辦公桌旁吸煙的秦擎天，默默無言。黃寶寶先說：“秦副連長，你過去不是不抽煙嗎？”秦擎天猛吸一口煙說：“前一段時間心里煩躁，一學(xué)就會了，借煙解愁真有效。人人都說香煙危害人的身體健康，原來我也堅信，現(xiàn)在覺得煙是好東西，累了抽一支就減輕疲勞，痛苦時吸一支就想得開一些?！崩羁〗苷f：“秦副連長，我們對不住你，你跟著我們受牽連?！秉S寶寶說：“這事怪我，讓你跟著我們受窩囊氣?！鼻厍嫣煨α耍骸斑^去的事就過去吧，不存在誰對不住誰，今后不要再說這些了，要好好工作。”李俊杰說：“請副連長放心，我們一定干出個樣子，不會丟臉！”秦擎天說：“好吧，你們回去該干啥干啥。噢，公務(wù)員小趙下到哪個班了？”李俊杰說：“下到人工排一班了。怎么把他也弄下來了？”秦擎天說：“不知道，領(lǐng)導(dǎo)們的事。你們回去吧！”

送走黃寶寶、李俊杰后，連長王大寨就推門進來，連聲抱歉：“哎呀，對不起你秦副連長，沒有去接你，歡迎，歡迎！”秦擎天迎上去，雙手緊緊握著王大寨的手：“就幾步，沒必要麻煩大家?！?/p>

王大寨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比秦擎天1.72米的個頭少說也要高出兩三厘米。那黝黑黝黑的國字形臉膛有些消瘦，皮膚粗糙，粗厚的嘴唇干裂發(fā)紫。一望便知，他是一個在高原筑路中能吃苦的軍人。看來，上級安排他來工程尖刀連當連長再恰當不過了。

王大寨望著秦擎天，爽快地說：“這是個禮節(jié)問題，沒聽說你這幾天下來，下來就好，我早盼你來了，幾年前我還學(xué)過你的先進事跡呢。”秦擎天說：“哎呀，今非昔比，前些年我紅得發(fā)紫，現(xiàn)在我黑得如鍋底?！蓖醮笳α耍骸安灰@么認為，大家都了解你，你是一個能人，盡管我是從一團調(diào)來的，但我比較了解你的為人?！闭f著，他到門口提高嗓子喊道：“通訊員，快給秦副連長提壺開水來?！鼻厍嫣煺f：“我是犯了錯誤被發(fā)配下來的，連長要多多幫助。”王大寨說：“秦副連長，你說到哪里去了？按你的說法，我也是發(fā)配下來的。到工程尖刀連來大家心里都明白，來了就意味著比別的施工連隊更吃苦，隨時都有可能‘光榮呢！”

通訊員喊了聲“報告！”，提著一瓶開水走進來放在辦公桌上。王大寨給通訊員介紹了秦擎天。通訊員向秦擎天行了一個軍禮：“副連長好！”秦擎天說：“謝謝你?！币豢幢阒ㄓ崋T是個新兵，滿臉稚氣，乖巧可愛。通訊員離開后，秦擎天問：“怎么這么小個兵？”王大寨說：“剛滿17歲，甘肅人，名叫何小碧。團里幾天前給我們分來了20多名新兵。聽說他是寫血書要求來工程尖刀連的，我見他個子小，就叫他當了通訊員。你猜領(lǐng)導(dǎo)要把我調(diào)到這里來，是怎么說的？”秦擎天說：“反正，團首長找我談話，說的是組織的需要，工程的需要！”王大寨嘆息道：“對，但其實我早就想轉(zhuǎn)業(yè)了。我上次探家時，我那在市教育局工作的老婆也是這么說，早點回來吧，她不嫌我窮，回來全家三口人在一起多好，我答應(yīng)她等把青藏線修好就回去?！边@時，秦擎天給王大寨遞過去一支“恒大，”自己也點燃一支猛吸起來。王大寨說：“少抽點，對身體不好。我是老煙鬼，就沒法改了，不要像我這樣，臉都吸得變形了。”秦擎天說：“心里煩，抽煙解解悶。”

“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叫我來尖刀連當副營職連長，按理說提升了一職，應(yīng)該想得開了，但我一開始還是想不開。后來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想到1976年在援巴筑路中犧牲的戰(zhàn)友，心理才得以平衡?！蓖醮笳貞浾f，1974年，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是以中國普通百姓的身份去執(zhí)行中國政府援巴任務(wù)的。但他們每個人心里都明白，他們是軍人，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的戰(zhàn)士，在那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他們代表中國，也代表中國軍人。援建中巴公路，也是在當時具有重大國際影響的大事。那時，施工機械很少，戰(zhàn)士們每人一把鍬、一把十字鎬，外加一條命，在被外國專家稱為“生命禁區(qū)”的極為惡劣的條件下施工，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部隊的施工地段極為復(fù)雜，危巖壁立，深谷萬丈，谷底狂暴的印度河呼嘯而過。那一帶巖層風化嚴重，時有塌方，幾度被外國專家判為公路和鐵路的禁區(qū)。然而，那里偏偏又是中巴公路的必經(jīng)之地，別無選擇。連長和指導(dǎo)員因此也小心翼翼，他們不止一次攀上懸崖頂端，發(fā)現(xiàn)事故可能發(fā)生的端倪。那片寧靜的山體，那片高聳的懸崖似乎異常馴服，沒有任何桀驁不馴的跡象。那兇惡的事故怪獸，騙過連長、指導(dǎo)員和連隊全體施工戰(zhàn)士的眼睛。那是1976年10月10日下午，部隊進入施工地段。當時任副連長的王大寨布置完施工任務(wù)，便要趕去連部開會。當他剛剛離開工地時，就聽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奇異聲響，似悶雷。他感到不妙，立即轉(zhuǎn)身返回工地。然而，就在他回身跑向工地的時候，轟隆隆一聲巨響，前面那片懸崖發(fā)生了大塌方，部隊的整個施工工地全部被碎石流沙埋沒。只覺腦子里一炸，完全不顧被正在下落和滾動的巖石砸傷的危險，奮不顧身地撲向工地，去尋找他的戰(zhàn)士，去搶救他的戰(zhàn)友……塌方發(fā)生之后，有不少巴基斯坦朋友趕到現(xiàn)場主動搶救傷員。巴基斯坦政府也及時派出直升機，以最快的速度運送傷員。11日上午，當時的巴基斯坦總理穆罕默德·阿里·布托致電中國政府，對在巴丹工程中死難的中國筑路員工表示深切的哀悼。在那次大塌方中，共有44名戰(zhàn)士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印度河嗚咽而去，為犧牲者致哀。吉爾吉特是巴基斯坦北方重鎮(zhèn)，在城市東北角，位于印度河畔的一處山坡上，翠柏叢生，鮮花遍地，那是巴基斯坦政府為中國筑路軍人修建的烈士陵園。

許多年過去了，每當王大寨回憶起援巴大塌方那驚天動地的一幕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此時的王大寨已淚珠滾滾，動情地說：“這些犧牲的戰(zhàn)友，他們大都才20出頭，不少是與我同年入伍的。他們來自全國多個省市，大多是農(nóng)民的孩子……”

關(guān)于援巴筑路的那段歷史，秦擎天曾聽不少戰(zhàn)友講過，但是聽王大寨講這段歷史，他產(chǎn)生了與往日不同的感受?？吹竭B長滿臉淚水，他忙弓下腰從床鋪下的臉盆里取出毛巾遞給王大寨。

王大寨這才從回憶中醒過來，說：“大塌方后，犧牲的戰(zhàn)友們有的找不著尸體，用衣服或帽子代表他們的尸體；有的尸體找到了，但血肉模糊。這些，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部隊回國時，廣大指戰(zhàn)員到烈士墓去憑吊，不少戰(zhàn)友號啕大哭，那哭聲震天撼地，大家撲在烈士墓碑上久久不起。那場景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要掉淚啊！”他講到這里，又用毛巾抹了抹淚水。秦擎天猛吸口煙說道：“王連長，你是被援巴公路犧牲的戰(zhàn)友感化而來到工程尖刀連的，而我呢，純粹是被發(fā)配到工程尖刀連的。”王大寨也吸了口煙：“這話不對。明眼人都知道，是冤枉你了，但部隊就這個樣，一切服從命令！”

這時，開飯的集合號響起。

200號人站好整齊的隊列。值班干部、人工排排長汪滿良指揮大家唱《基建工程兵之歌》，歌聲頓時飄揚在雪域高原的

上空：

我們是光榮的基建工程兵

基本建設(shè)當闖將

從南方，到北方

從內(nèi)地，到邊疆

艱苦奮斗，四海為家

祖國處處擺戰(zhàn)場

千難萬險無阻擋

……

歌聲畢，汪滿良面對隊列喊了一聲：“立正。”然后他跑步到王大寨面前，行完軍禮：“報告連長，部隊開飯前已集合完畢，請指示！”

王大寨跑步到隊列前，向大家行完軍禮道：“請稍息。我講幾件事：第一件事是天寒地凍的，大家注意休息的同時，注意整理好自己的行裝；第二件事是明天就要進行上山前的體檢，大家不要感冒，如果體檢不合格退回各團，大家就不好說話了，來時各團首長送來，興高采烈的，回去時團首長就不可能來接你了。你們都是各團挑選來的思想素質(zhì)高、身體素質(zhì)好、工作干勁大的人才，所以要確保體檢合格；第三件事是下午排以上干部到連部開會；第四件事是這是新調(diào)來的秦副連長，大家歡迎！”

如雷的掌聲過后，隊列里鴉雀無聲，只聽見雪風呼呼刮過耳畔。

盡管秦擎天在連隊、在機關(guān)也待過好幾年，但如此整齊的隊列，他卻是第一次見到。八行隊伍成八條筆直的一字線，隊列中的人個個收頷挺胸，紋絲不動，看來連長王大寨在剛組建的工程尖刀連的作風紀律養(yǎng)成上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的。來自三個團的兵，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達到如此嚴格的作風紀律，多么不易。秦擎天頓時覺得王大寨是位帶兵極嚴的干部……

“同志們，秦副連長從團機關(guān)調(diào)來，文化高，能吃苦，我在一團時還學(xué)過他的先進事跡。”他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隊列，與適才那輕言慢語的聲調(diào)判若兩人?！巴緜儾灰薪z毫的誤解，秦副連長既不是被發(fā)配下來的，也不是下來幾天拔腿就走的，上級正式任命他為我們工程尖刀連的副連長！今后，大家遇事要向他多請示、多報告。軍人嘛，服從命令是天職。下面請秦副連長講話?！?/p>

雷鳴般的掌聲又響起?？蓯鄣膽?zhàn)士們鼓掌也使出了握鐵鎬修路的勁頭！

“同志們，戰(zhàn)友們！很感謝你們的掌聲，我對不起大家的掌聲。大家知道，幾個月前，震驚全團全師的案子與我有關(guān)，我是被發(fā)配下來的，但我是堂堂男兒，我愿和大家一起，把我們工程尖刀連的施工任務(wù)干好，使我們?nèi)珟熚ㄒ坏墓こ碳獾哆B，成為修建青藏線上的一把尖刀、一面旗幟。我，講完了?！鼻厍嫣炷且曀廊鐨w的講話又一次贏得了戰(zhàn)士們的掌聲。

王大寨問：“副連長講得好不好？”戰(zhàn)士們答道：“好！”王大寨說：“那咱們就要照著辦！開飯！”

全連指戰(zhàn)員依次進入飯?zhí)煤?，秦擎天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跳如鼓。他覺得自己成了大喊口號的專家了。應(yīng)該說，秦擎天是個善于言辭的人。幾年前，他面對全團官兵做事跡報告，可以說講得如行云流水，酣暢淋漓，贏得掌聲不斷。今天的講話事先他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再者心里也缺少應(yīng)有的底氣，畢竟自己是因“犯錯誤”來到這個連的。

第三章

就在秦擎天去工程尖刀連報到的那天上午，一個身材苗條、臉色白皙、長著一雙動人的黑眼睛的漂亮女干部敲響了團長何明凱辦公室的門。

她就是何明凱的女兒何玲。1977年全國剛恢復(fù)高考制度，她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因為是1978年春上的，所以去年冬天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后，作為內(nèi)招兵直接到了江油留守處參加軍訓(xùn)，軍訓(xùn)剛結(jié)束，她不顧何明凱的再三阻攔執(zhí)意上了格爾木。當時，師干部科考慮她是本科生，要把她安排在師機關(guān)衛(wèi)生科工作，她堅決不同意，用她的話說：“年紀輕輕，沒有實踐經(jīng)驗就搞行政工作，幾年所學(xué)的知識沒有發(fā)揮的地方。”于是科領(lǐng)導(dǎo)也就沒有再挽留她。何玲到三團干部股報到時，正值何明凱在北京開會，她在衛(wèi)生隊待了幾天，今天才見到了父親何明凱。

何明凱見到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自然很高興，關(guān)切地問：“玲玲，沒有高原反應(yīng)？”何玲笑嘻嘻地說：“有啊，今早上我還淌了些鼻血。何明凱說：“在高原這地方要隨時注意身體。何玲說：“我知道。您老是把我當成小孩?！焙蚊鲃P笑笑：“是嘛，誰叫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呢？”

何玲喝了一口父親給她沖的麥乳精，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爸，我跟您說個正經(jīng)事，您得先保證支持我?！焙蚊鲃P說：“什么事？若是正確，我就支持，你先說什么事。”何玲笑容可掬地說：“肯定正確。衛(wèi)生隊要派一名醫(yī)生配合工程尖刀連的施工，我想去?！焙蚊鲃P驚訝地問：“什么？”何玲說：“我想去工程尖刀連，我想去鍛煉鍛煉！”何明凱不高興了：“你先斬后奏，我不同意。難道師衛(wèi)生科容不下你，我們衛(wèi)生隊也容不下你，非要上唐古拉山？說得好聽，去鍛煉鍛煉，你知道唐古拉山的惡劣環(huán)境嗎？嗯？一團和二團的施工連隊每年都有幾個人不是在上山的途中因患肺水腫、腦水腫死亡，就是在施工現(xiàn)場因過度疲勞犧牲。這些你知道嗎？”看著父親臉色變了，何玲有點害怕，只是小聲說：“知道，聽說過?！焙蚊鲃P問：“你知道，那你還非要去？你怎么這么倔？”何玲反駁道：“我倔還是您倔？您原來口口聲聲對我講，要好好學(xué)習，有了本事才能為‘四化建設(shè)貢獻力量。今天您倒好，‘四化建設(shè)、唐古拉山、工程尖刀連需要我的時候，您卻怕您的寶貝女兒犧牲了！”何明凱嘆了口氣說：“你去吧！你長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何玲站起來：“您算同意了？”說完就離開了何明凱的辦公室。

在回衛(wèi)生隊的路上，何玲想，沒想到來到高原第一次與父親見面是這樣。其實她想去唐古拉山的初衷很簡單，就是想去體驗一種全新的生活，可沒想到父親如此態(tài)度。張德彥也不愿意她去，當她跟張德彥說了想跟他一起上唐古拉山的想法時，張德彥跟她說唐古拉山苦得很，最好不去。何玲是一個個性極強的人，自己認準的事她就執(zhí)著地去干?，F(xiàn)在既然自己的親人和心上人都不愿她去，她就偏要去看看究竟能苦到什么程度，她才不信那個邪。

下午的排以上干部會議在連部召開。原計劃由副指導(dǎo)員張德彥主持會議，他卻一覺睡過了，到開會時間還沒有醒，足足等了半小時還不見人來，王大寨就叫人工排排長汪滿良去喊。等他慢騰騰地爬起來，穿好衣服，洗好臉，走到連部坐下時，王大寨發(fā)火了：“工程尖刀連的連隊干部開會都這樣慢騰騰的，還叫什么工程尖刀連？如果這樣，施工能走到全師前面才叫遇到鬼了！”張德彥坐在凳子上，很想還擊王大寨幾句，又覺自己沒理，便說：“我有點感冒……”王大寨問：“中午吃飯時沒聽說你感冒！不要找客觀理由，找找主觀原因吧！”秦擎天勸阻道：“算了，算了?！蓖醮笳f：“這不行，張副指導(dǎo)員必須說清楚?！睆埖聫┍锊蛔×耍骸叭绻憧床粦T，可以向團部打報告，我立即離開?！蓖醮笳f：“那不行，你以為工程尖刀連是自由市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副指導(dǎo)員，我早就知道你不想待在工程尖刀連，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

懂的！”

秦擎天此時更加佩服連長的魄力。坐在會議室的干部都知道張德彥是團長未來的女婿，看來，工程尖刀連缺少任何干部都行，但不能缺少王大寨，否則，全師最艱巨的施工任務(wù)只能泡湯。如果說中午王大寨在隊列前叫秦擎天十分佩服的話，那么此時的王大寨更是令秦擎天增添了幾分敬意。

張德彥說：“我承認，我睡懶覺不對，今后改正。”王大寨說：“改正，要從行動上改正。你要記住一點，工程尖刀連絕不是一般的連隊。下面開會，會議主要內(nèi)容第一是研究后天派一名連干部和一名排長帶戰(zhàn)士上唐古拉山打前站的事；第二是各排匯報戰(zhàn)士的思想狀況；第三是了解掌握各種車輛、機械的保養(yǎng)情況?！边\輸排長葉增光先發(fā)言：“我們排戰(zhàn)士們思想很穩(wěn)定，大家恨不得立即開始施工。關(guān)于車輛的保養(yǎng)，我們排有上面配置的20輛“解放牌”汽車和“解放牌”翻斗車，盡管是些舊車，但車況總的還可以，都進行了仔細保養(yǎng)，只有一臺車因故障較多，現(xiàn)正在修理連搶修。”王大寨急切地問：“大約多長時間能修好？”葉增光說：“可能要三天吧?！蓖醮笳f：“不行，限兩天修好。等到會議一完，你立即去修理連找石

連長?！?/p>

接著是機械排排長孫緒明、人工排排長汪滿良、攤鋪排排長鄒洪康對各自排里戰(zhàn)士的思想狀況和工作情況進行了較詳細的匯報。

這次匯報，王大寨比較滿意，他進一步要求道：“機械排還要把推土機、裝載機、平地機等機械再仔細檢修一遍，確保一上山就能開工。下面大家研究一下，誰帶隊上唐古拉山打前站？”秦擎天、葉增光、孫緒明、汪滿良和鄒洪康都要去。王大寨問張德彥的意見如何。張德彥無所謂地說：“隨便，哪個去都能完成任務(wù)！”

按王大寨的脾氣，要在以往非批評張德彥不可，但考慮到他剛才挨了批評，心里不舒服，才心不在焉地回答，所以也就沒有再批評他。接著，王大寨又安排工作：“綜合大家意見和對工作的全盤考慮，由張副指導(dǎo)員和葉排長帶五輛車和十個人到唐古拉山打前站，主要任務(wù)是支五頂帳篷，部隊上去能暫時住下。同時車上帶些副食品、烤火取暖煤。運輸排、機械排的車輛、機械保養(yǎng)工作還要一臺一臺地過，要仔細檢修一遍。秦副連長是駕駛員出身，這項工作由他負責?！?/p>

幾天前，工程尖刀連的二百號官兵在團衛(wèi)生隊進行了上山前的體檢，有五名士兵因患有高原性高血壓、高原性低血壓、紅細胞增多、白細胞減少以及其他高原疾病而被刷了下來。于是，師司令部又從二團調(diào)了六名士兵到工程尖刀連，在衛(wèi)生隊參加體檢。余輝是最后一個走進心電圖室做檢查的。他一進心電圖室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盡管她穿著白大褂，戴著軍帽，他還是認出她來了——高中同學(xué)、五至縣二團留守處干部家屬院十分要好的朋友呂莉。

他倆對視了一下，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但對方心臟的跳動聲，似乎彼此都能聽見。

余輝傻呆呆地看著呂莉。呂莉的臉一下子紅了，旋即又恢復(fù)了平靜，但由于出乎意外的激動，說話時還是結(jié)結(jié)巴巴：“上、上床，躺著，我給你做心電圖檢查?！被艁y中，余輝連大頭鞋都忘了脫就躺上了檢查床。呂莉平復(fù)下心情，說道：“這樣不行，我怎么做？”余輝用雙手支撐起來坐在床邊上，脫掉大頭鞋，問：“還脫軍裝嗎？”呂莉說：“脫上裝?！庇噍x如實照辦，脫了軍裝又躺在了床上。呂莉把他的棉衣、絨衣卷了起來后，又挽起他的褲腳。此時，平躺在檢查床上的余輝屏息靜氣，雙手抱頭，緊閉眼睛。他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聲，也聞到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氣。這時呂莉坐在床邊的圓木凳上，開始在他腳腕、胸前涂著黏糊糊的藥水，由于藥水太涼，余輝一個激靈，渾身有些顫抖。接著呂莉用幾個帶有吸力的電極輕輕地壓在他胸前、腳腕上。感受到她動作的溫柔與緊張的余輝，大氣都不敢出。呂莉說：“請把雙手放在身體兩側(cè)，放平。”他忙把枕著腦袋的手抽出來，置于身體兩側(cè)。呂莉看著他緊閉雙眼的英俊可愛的臉龐微笑了一下，把他沒放平的手拉直，接著又在他手腕處涂上藥水，壓上電極。室內(nèi)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呂莉打開了心電圖機，只聽到機子里傳出走紙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是那樣的悅耳動聽，就像一首抒情動聽的情歌，它深深地烙進了兩個年輕人的心房。心電圖做完了，呂莉取下余輝身上的電極，幫他擦凈身上的藥液，又幫他拉平了卷起的棉衣、絨衣和褲腳，輕聲說：“起來吧，好了?！庇噍x趕緊從床上坐起，坐到床沿上，提起大頭鞋就穿，由于著急、激動，提在手中的鞋咚的一聲掉在水泥地面上，正在收拾心電圖機的呂莉急忙彎腰將鞋撿起，遞到顫抖的手中。余輝穿好鞋站起來，邊扣絨衣扣子就想逃出心電圖室。呂莉喊道：“余輝，軍裝?！彼龔拇采献テ疖娧b交給了快要出門的余輝。余輝拿著衣服深情地看了呂莉一眼說：“謝謝！”便奪門而逃。

由副指導(dǎo)員張德彥帶領(lǐng)的輛車，包括司務(wù)長胡南雄、炊事員黃寶寶等人的前站安家隊途經(jīng)3天的路途顛簸，晝夜兼程地到達白雪覆蓋的唐古拉山施工駐地。

唐古拉山，藏語的意思為“高原上的山”，主峰海拔7111米，橫臥西南，巍峨千里，青藏公路經(jīng)過的唐古拉山口，海拔也有5000多米。

在青藏高原，海拔高度每升高1000米，頭疼惡心，胸悶氣短，高原反應(yīng)會更加嚴重一些。現(xiàn)在，張德彥所帶領(lǐng)的一幫人馬已從海拔2780米的格爾木，登上了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海拔升高了2400多米，別說勞動，就是走起路來，也明顯地感到氧氣不足，氣喘吁吁。風刮得人的腳跟站不穩(wěn)，雪打得人的眼睛睜不開，高原反應(yīng)折騰得人痛苦不堪。

一陣猛烈的雪風刮過來，站在汽車旁的張德彥差點被刮倒，他連忙對下了車的司務(wù)長胡南雄、炊事員黃寶寶等人說：“趕快上車，在駕駛室里待一會兒再說?！?/p>

上車后，大家立即關(guān)上了車門。坐在車上的戰(zhàn)士們感覺到頭昏腦漲，上氣不接下氣，周身軟軟的。三天三夜的路途，他們?nèi)匡灨沙漯?，每個人的嘴唇已干裂出血……

風雪漸漸變小了，張德彥剛跳下駕駛室，就一個趟趄坐在地上，爬了很久才爬起來，他感到周身像面團一樣酸軟無力。他開始走到每輛車跟前，敲敲駕駛室的車門：“快下來，快下來干活，風小了。”最先跳出駕駛室的是黃寶寶，張德彥關(guān)心地說：“不要命了啊，跳下來摔倒了就爬不起來了。慢慢下來?！贝蠹彝现v的身體，穿著厚重的皮大衣從駕駛室里走了下來。張德彥說：“先適應(yīng)一下，再干活?！币晃粦?zhàn)士不滿地說：“張副指導(dǎo)員，還干活呀？活命都難。”張德彥滿臉嚴肅地說：“少廢話，來就是干活的，不干活你來干什么？”戰(zhàn)士們慢騰騰地走到張德彥跟前。張德彥分配了任務(wù)：“先卸這一車帳篷，另外幾車等吃了飯再卸。司務(wù)長和黃寶寶想辦法燒點開水?！?/p>

黃寶寶爬上了裝有副食品的車廂，找出燒開水用的兩只鐵桶，遞給站在車旁的胡南雄。

運輸排長葉增光和士兵們喘著粗氣，沒精打采地卸著車。張德彥查看了地形走過來就發(fā)火了：“卸車都這么困難，懶洋洋的，我們作為工程尖刀連怎么完成艱巨的施工任務(wù)！”李俊杰安慰著：“張副指導(dǎo)員別發(fā)火，我們實在沒有辦法，身上軟得不行，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睆埖聫┱f：“我不發(fā)火，怎么行？這樣子真讓人著急！”

胡南雄和黃寶寶手握鐵鍬在地面上鏟著白如面粉的積雪倒入桶內(nèi)。鏟了半桶后，他們就用三根鋼筋搭成噴燈燒水架，吊起水桶，開始用火柴點噴燈生火，但劃掉幾根火柴怎么也點不燃。黃寶寶急了，大叫起來：“怎么總是點不著？”卸車的人不知哪個喊了一句：“傻瓜，這里缺氧，要慢慢來，急有屁用?！焙闲壅f：“我來?！秉S寶寶將火柴遞了過去。胡南雄劃了三根火柴，終于點燃了噴燈。黃寶寶將凍得通紅的雙手伸向燃燒的噴燈，想暖暖僵硬的手。第一輛車上的物資卸完后，大家都圍著燒開水的噴燈烤了一會兒火，暖了暖手。

這時水開了，大家拿來牙缸從鐵桶里舀出開水來喝。胡南雄問：“副指導(dǎo)員，用這些開水下面條行不行？”還沒等張德彥表態(tài)，士兵們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來：“行，怎么不行！”于是，黃寶寶就從蓋有帳篷布的副食品堆里找出來五把面條。大家手忙腳亂地將面條放入沸騰的開水中，有人喊：“再放幾個午餐肉罐頭?！秉S寶寶又去拿來三個罐頭，李俊杰從駕駛室找來鋼絲鉗，弄開罐頭倒入鐵桶中……噴燈燃著呼呼的火焰煮了20多分鐘，只見面條還是硬邦邦的，就是煮不熟。

李俊杰問胡南雄：“怎么搞的，老是煮不熟？”胡南雄答道：“不知道，在格爾木用高壓鍋只要5分鐘就行了。”張德彥解釋說：“這里海拔5200多米，水的沸點只有六七十度。你們不想想，面條怎么能煮得熟？”已餓得饑腸轆轆的戰(zhàn)士們說：“那就這么吃吧！”

端起冒著熱氣的飯碗，大家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硬邦邦的面條，都沒有胃口了。但還得吃，吃了飯還要搭帳篷、卸車。張德彥帶頭吃了兩碗后，看到有的人才只吃了半碗，表情嚴肅地說：“每人必須吃夠兩碗，否則下午干活，身體支撐不住。記住，必須像完成任務(wù)一樣?！笨墒牵~增光一碗還沒有吃完就哇地一口吐了出來。胡南雄趕快跑過去扶著葉增光坐下。張德彥說：“實在吃不下去，就不要吃了?！比~增光吐得臉色慘白，全身無力，就想倒下去。黃寶寶也過來扶著葉增光，并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不？葉排長！”葉增光有氣無力地說：“好些了。”葉增光嘔吐出來的凌亂的面條，瞬間在雪地上結(jié)成了冰。

吃了午飯，大家稍作休息后開始支第一頂帳篷。十個人喘著大口大口的粗氣，在凍得硬邦邦的地上，靠大鐵錘支起了帳篷的鐵管骨架，接著開始將帳篷布掛在骨架上。這時，一陣猛烈的狂風怒吼著，剛支起的帳篷骨架在狂風中歪倒下去，只有掛在骨架四周的帳篷布在狂風中發(fā)出嘩嘩的聲響。

第一頂帳篷在緩慢而又艱難的過程中終于支好了。為了避免狂風把帳篷連根拔起，他們用開水澆在鐵架子四周，將帳篷和冰雪凍在一塊。

唐古拉山的夜冰冷刺骨，帳篷像一座冰窖，寒冷和高原反應(yīng)使他們氣喘頭疼，難以入眠……

第二天，大家的體力有所恢復(fù)，又支起了四頂帳篷。任務(wù)完成后，大家將駕車返回格爾木，但還得留下一個人來看守。大家清楚單獨留在這里要經(jīng)受煎熬、寂寞。所以當副指導(dǎo)員張德彥問“誰留守在這里”時，大家都不吭聲。片刻后，只有黃寶寶和李俊杰爭著留下。張德彥對矮胖矮胖的外號叫“黃胖子”的戰(zhàn)士說：“小黃，辛苦你了！李班長回去還要帶領(lǐng)他的班搬家來這里?！秉S寶寶笑嘻嘻地說：“沒事！”然而當他看著遠去的綠色車輛時，眼里卻涌出了淚水……

第四章

鮮紅的太陽照射在冰冷的高原戈壁上，盡管已進入3月，但高原上沒有一點春意，格爾木的樹木伸出干枯的樹枝，就像瘦骨嶙峋的老人伸出飽經(jīng)風霜的皺巴巴的大手，呻吟著呼喚春天早日到來。此時的高原用寒氣襲人、呵氣成霜、滴水成冰的字眼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三團工程尖刀連的指戰(zhàn)員們就要在這時離開格爾木駐地奔赴新的戰(zhàn)場。

昨天下午，連隊舉行了大會餐。飯菜搞得很豐富，十多個炒菜、蒸菜，盆盆碗碗擺了一地。十人一班，以班為單位，就有二十多桌（以地為桌），把連隊的營區(qū)占了一大片。何明凱、劉相村等司政后的部門領(lǐng)導(dǎo)來了，每個班分發(fā)了三瓶“綠豆大曲”，人人都斟了小半牙缸。

“同志們，戰(zhàn)友們，你們明天就要開赴世界屋脊、生命禁區(qū)的風雪唐古拉山了。那里寒冷且嚴重缺氧，氣候特別惡劣；那里雖不是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聞不到濃烈的硝煙，看不見沖天的火光，然而那里的戰(zhàn)斗卻照樣驚天動地，照樣威武壯觀。青藏公路是內(nèi)陸溝通西藏和南亞的咽喉和血管，是西藏連接內(nèi)陸的神經(jīng)和脈搏。這是一條艱險之路、蠻荒之路，也是一條幸福之路、繁榮之路。所以我為我們?nèi)珟熚ㄒ坏墓こ碳獾哆B去唐古拉山創(chuàng)造奇跡感到光榮和自豪！在這里我代表團首長和機關(guān)指戰(zhàn)員感謝你們！”何明凱激昂的祝酒詞一說完，雙手高舉半碗酒：“為了勝利，干杯！”然后一飲而盡。接著，大家端起牙缸，相互碰碰，也一飲而盡。大家吃得興高采烈，人人喝得熱血沸騰。

這天清晨，整個軍營彩旗飄揚，鑼鼓喧天，鞭炮震天動地。一千余名指戰(zhàn)員排著兩排整齊的隊伍，鼓著掌夾道歡送戰(zhàn)友們上山。臨時組建的業(yè)余軍樂隊吹著小號、黑管、長號等樂器也來參加歡送儀式。何明凱、劉相村以及參謀長、政治處主任和后勤處長也站在大門口歡送。好熱鬧的場面??！難怪站在歡送隊列里的新兵蛋子不無羨慕地說：“早知這樣，我也應(yīng)該主動請戰(zhàn)！”

工程尖刀連的指戰(zhàn)員們從連里走出來了。他們頭戴大頭帽，身背背包，左挎挎包，右挎水壺，腳穿大頭鞋，右手抱著厚重的皮大衣。走在三列縱隊前面的依次是連長、副連長、副指導(dǎo)員、排長，還有醫(yī)生何玲。

工程尖刀連的官兵在鑼鼓聲和掌聲中走到早已停放好的十輛“解放牌”運兵車前。運兵車的前面是十輛“解放牌”翻斗車，車上裝有手推膠輪車、十字鎬、鐵鍬以及大米、面粉、面條、罐頭、黃豆、鍋、碗、瓢、盆等施工設(shè)備和生活設(shè)施。在運兵車的后面接著是四臺能載二十噸重量的平板車。平板車上分別載的是平地機、壓路機、裝載機和推土機。這些機械是用粗大的鋼絲繩和鐵絲牢牢地固定在平板車上的。長龍般的車隊給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大概是受到隆重歡送儀式的鼓舞，工程尖刀連的指戰(zhàn)員們個個都笑逐顏開地和團首長握手告別，在一聲聲祝福中開始上車。一位戰(zhàn)士在登車時手拉車廂板不小心打滑了，加上笨重的大頭鞋，還沒上上車就摔了下來，好在沒有摔傷，在大家的攙扶下才登上了車。

前面拉運東西的車已經(jīng)開始發(fā)動，眼看所有的車輛就要起步前進了。夾道歡送的指戰(zhàn)員們一下子飛奔到拉上帆布頂篷的運兵車車尾向他們的老鄉(xiāng)、戰(zhàn)友、同學(xué)告別。這時，正在業(yè)余軍樂隊中演奏的呂莉，停止手中敲鼓的鼓槌，直奔第六號運兵車，從軍裝衣兜中拿出早已寫好的信舉在手中，大喊：“余輝！”車尾后擁擠不堪，祝福聲不絕于耳。呂莉喊第一聲時，余輝在這嘈雜聲中并未聽到，她又一次大聲呼喊：“余輝！余輝！你的信！”余輝趕忙伸手拿到了信，連聲說：“謝謝你，呂莉！”

運兵車鳴著喇叭啟動了，很快便離開團部大門口。歡送的人招著手，目送著車輛遠去。呂莉呆滯地站在那里，眼里噙滿了淚水，心里十分惆悵。

長龍般的車隊疾駛在青藏公路上。六號車內(nèi)，戰(zhàn)友們在爭搶余輝手中的信。大家累得氣喘吁吁，但這封快要被抓扯壞的信，還是攥在余輝手中。

“剛才那個方塊兵就是給我們做心電圖的那個，人長得真漂亮，誰要找到那么個媳婦，有福呀……”

“她可是我們團里的團花。聽說幾個月前才從師部總機班調(diào)到我們團，在二十二醫(yī)院學(xué)了一兩個月心電圖……”

“據(jù)說是二團副參謀長的女兒，你小子是不是愛上她了，對她了解得這么清楚？”

“我這種粗人跟她，那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p>

“你也只能過點嘴癮。那方塊兵長得就像含苞待放的鮮花，真叫鮮嫩欲滴?。　?/p>

余輝聽到這些，額頭上青筋暴起，大吼一聲：“誰要再說她，我對他不客氣了！”這一吼，使全車廂二十來個人都直愣愣地望著他，一聲不吭了。大家只能聽到汽車輪胎在路上奔馳的摩擦聲。這時他將攥在手里已皺皺巴巴的信遞給身旁的戰(zhàn)友錢自化，錢自化不接，他口氣平緩地說：“請你給大家念念?！卞X自化接過信，從未封口的信封里取出了信紙，見只有一張信箋，便將信箋翻過來看了一眼，又朝信封內(nèi)看了看，確定信封里再沒有別的，才展開信箋，上面寫道：“余輝，注意保重身體！上高中時從你手中借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放在家中，今后一定奉還。戰(zhàn)友呂莉”大家連續(xù)聽兩遍后，有的驚訝地問：“沒有了？就這么兩句？”錢自化將信箋裝入信封交給了余輝?！熬瓦@么兩句?！庇噍x又將信箋從信封里抽出來，看了起來。大家原本以為這封信是呂莉?qū)懡o余輝的情書，誰也沒想到就這么草草兩句話，根本沒有談情說愛的字眼，大家覺得很掃興。

開赴唐古拉山的車輛顛簸在改建中的青藏公路上，由于公路上堆有石灰、瀝青、石塊等施工物資，且路面凹凸不平，所以長龍般的車隊在艱難地行進著，一會兒車彈跳起來，一會兒繞道而行，走便道、蹬雪溝、爬山坡、涉險灘。一路上，幾乎是邊走邊推車，不管是有河流的地方，還是走便道，都要推車。此時，一輛運兵車陷入了泥濘不堪的便道上，大家看見陷入便道的汽車輪胎不斷打滑，而且輪胎越陷

越深。

王大寨、秦擎天跳下各自坐的駕駛室，快步來到陷車地點：“車上的人，全部下車！”士兵們聽到王大寨的命令都下了車，秦擎天一手抓住駕駛室車門對駕駛員錢遠明指揮著：“掛倒擋！”然而，還是打滑，只見車輪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的車輪飛舞著，稀泥甩了戰(zhàn)士們一身、一臉。王大寨喊道：“快找鐵鍬來！”幾位戰(zhàn)士找來鐵鍬，鏟出輪胎前的稀泥。寒風中，又聽見王大寨在吼：“你們快找些石頭來，再扛點方木來！”稀泥鏟除了，石頭找來了，方木也扛來了。十多塊石頭放到輪胎前挖出的坑中，秦擎天指揮錢遠明轟大油門，前進！只見石頭被輪胎擠壓下去了，一點兒作用都沒有發(fā)揮出來。王大寨喊道：“快把方木墊上！”戰(zhàn)士們按照王大寨的指揮將碗口粗的方木放到輪胎前。汽車像人一樣喘著粗氣，轟鳴著，剛前進了一點，車輪將方木壓進了泥中。王大寨喊道：“再抬些方木來！”方木又放上了。王大寨喊道：“所有人都在大廂兩邊推車！錢遠明下來，由秦副連長開車！”人們迅速站到大廂兩邊，用凍得僵硬的雙手扶在大廂板上。王大寨指揮著：“我喊開始，大家一齊使勁推，我就不信爬不出來，好，大家注意，一、二、三，開始！”秦擎天猛轟油門，再加上士兵們的使勁推車，車前進了，但車輪在方木上又開始打滑了，正在推車的余輝見方木一沾上水就缺少摩擦力，他急中生智，脫下皮大衣，跑步向前將大衣塞在打滑的輪胎下面，接著藏族戰(zhàn)士俄尕志也把皮大衣墊在了輪胎下。車前進了，很快便駛出了泥坑。

巍巍天路，車輪滾滾，翻過海拔4800多米的昆侖山口，工程尖刀連又遇到了第二個災(zāi)難：嚴重缺氧帶來的高原反應(yīng)，使經(jīng)受顛簸的士兵們頭暈?zāi)垦?，四肢無力。有的士兵一到五道梁就嘔吐不止，臉色慘白。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這時，從車上抬下來一位新兵，被放在了公路邊上早已準備好的擔架上。王大寨吼了起來：“快，快搶救！”

一路上也有高原反應(yīng)的何玲，此時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難受，立即拿出聽診器進行檢查。這位戰(zhàn)士出現(xiàn)了嚴重的呼吸困難，口唇發(fā)紫，大汗淋漓，不時地咳出粉紅色泡沫狀痰。

王大寨著急地問：“怎么樣？”何玲回答說：“這個戰(zhàn)士可能患了高原性肺水腫。先在這里用些強心和利尿劑的藥，最好趕緊派人送去格爾木，否則……”王大寨問：“那么嚴重？”何玲說：“如果這個戰(zhàn)士搶救得不及時，很可能……”王大寨表情嚴肅，大聲說道：“瞎說！”何玲和衛(wèi)生員給生病的戰(zhàn)士注射了一針強心針，并幫他服了一些西藥，而后，何玲瞧了一眼王大寨，見他臉上怒氣未消，就想到張德彥跟她說的有關(guān)“怒傷肝”的一些趣事。

幾個月前，王大寨從一團調(diào)到三團來當工程尖刀連連長沒幾天，就有些頭昏腦漲，再加工作壓力太大，成天周身無力。他來到衛(wèi)生隊，一個姓羅的女醫(yī)生給他做完檢查，說：“你除了工作壓力大外，還有些貧血的癥狀，需要注意營養(yǎng)。”他暴跳如雷地吼道：“瞎說！”羅醫(yī)生說：“王連長，你這人名氣大，脾氣也大。你患有貧血癥，信不信由你。這是科學(xué)?！彼f：“什么科學(xué)不科學(xué)？”

羅醫(yī)生說：“王連長，怒傷肝。我作為醫(yī)生，奉勸你幾句，今后要少發(fā)怒，否則，對身體極為不利?！?/p>

他問：“什么叫怒傷肝？”羅醫(yī)生說：“就是發(fā)怒對人肝臟不好，容易患肝病。”他說：“瞎說！”羅醫(yī)生說：“看看，說著說著，你又來了！王連長，你記住，怒傷肝！”

那一次在衛(wèi)生隊看病，王大寨很尷尬。因為還有幾位工程尖刀連的戰(zhàn)士也來看病，就站在他的身后。其中一位戰(zhàn)士差點笑出聲來。但突然想到連長是愛發(fā)火的人，收拾起人可不得了啊，于是他強忍著沒敢笑。幾位戰(zhàn)士見王大寨拿著處方走出了診斷室，大家才忍不住笑起來。羅醫(yī)生問：“你們笑什么？”大家不約而同地說：“我們連長是‘怒傷肝！”羅醫(yī)生也笑得前仰后合：“你們呀?！庇纱?，王大寨“怒傷肝”的綽號便在三團傳開來。

現(xiàn)在，何玲瞧著眼前的王大寨，想到他的綽號“怒傷肝”，不由得笑了。這一笑，使王大寨意識到自己的樣子一定跟在衛(wèi)生隊看病時的情景差不多，也忍不住笑了。笑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氣氛，也解決了問題。王大寨盡量語氣平緩一些：“何醫(yī)生，你看現(xiàn)在，我該干什么﹖”何玲說：“王連長，你快在公路上攔一輛車，迅速派衛(wèi)生員送這位戰(zhàn)士到格爾木治療，如搶救及時就不會有生命危險?！鼻厍嫣炫苓^來說：“連長，按你的安排，我和副指導(dǎo)員組織全連吃過干糧了。現(xiàn)在這位戰(zhàn)士病情怎樣了﹖”王大寨說：“已穩(wěn)定多了，我去攔輛車，送病員下山?！鼻厍嫣煺f：“你快去吃點餅干，我去攔車?！?/p>

半個小時后，秦擎天攔住了格爾木駐軍汽車團的一輛“五十鈴”汽車。病員很快被抬上了車，衛(wèi)生員也緊跟著上了車?！拔迨彙瘪R達轟鳴地朝格爾木方向駛?cè)ァ?/p>

王大寨吃著餅干，走到坐在汽車旁的戰(zhàn)士們中間，逐個詢問他們的身體狀況，大家普遍反映呼吸困難、頭昏腦漲、惡心想吐、全身無力。他鼓勵戰(zhàn)士們：“不要有什么恐懼感，要堅持，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我有在高原野外生活的經(jīng)驗，不能坐下來休息，因為太疲乏，坐下就不想起來，睡倒有凍死的危險。起來走走，暖和暖和身子?！?/p>

工程尖刀連的車隊行駛在青藏公路的便道上。他們眼睛所及是山勢巍峨，群峰聳立，銀亮的雪峰巨蟒似的橫臥在廣闊的草原上和戈壁灘上，戈壁灘上長有不少駱駝草。他們放眼遙望，在曠無人煙的高原上，偶爾也能見到成群的藏羚羊、黃羊、野牦牛、野驢等動物。

何玲看著車窗外的一切，不斷地被高原上特有的風景和那些頑強地生活在高原上的生靈們感動著，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工程尖刀連將會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當她的思緒隨著車輪的飛轉(zhuǎn)縱橫馳騁時，那惱人的高原反應(yīng)好像也變得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了……

當在駐地留守的黃寶寶聽到汽車喇叭聲時，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戰(zhàn)友們到了，急急忙忙地跑出帳篷，一激動，腳踩滑了，砰的一聲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王大寨在駕駛室看到黃寶寶摔倒的情景，疾呼道：“黃寶寶！”并趕緊跳下車，撲到雪地上，將黃寶寶抱到懷里。此時的黃寶寶，嘴唇裂口，臉也比以前黑了許多。戰(zhàn)友們也圍了上來：“醒一醒，寶寶！”這時，黃寶寶睜開眼睛，豆大的淚水滾滾而下：“你們終于來，我好想你們?。　闭f著從連長懷里掙脫出來，站起來說，“沒事，我太激動了，腳踩滑了，我太想你們了！”

由于長途奔波勞碌，加上強烈的高原反應(yīng)，到達唐古拉山駐地時，官兵們個個臉色鐵青，眼圈發(fā)黑，四肢無力。他們下車后是一步三喘，三步一歇，不少人嘔吐不止。

秦擎天對官兵們說：“大家先吃飯！”從機關(guān)調(diào)到工程尖刀連的城市兵趙小剛不滿地問：“又吃干糧？一路上，三天三夜都吃那玩意兒！”王大寨發(fā)怒道：“不吃干糧吃什么？有干糧吃就不錯了。就你嬌氣！”趙小剛牢騷滿腹：“干糧，干糧，天天干糧還叫人活不活！”王大寨說：“就你不能吃干糧，怪毛病不少別人都能吃，就你特別！是軍人就得吃苦，就得奉獻！”趙小剛把司務(wù)長胡南雄發(fā)在他手中的餅干扔在了雪地上：“奉獻，奉獻，天天都講奉獻，耳朵都聽得起老繭了。你自己奉獻去吧！”王大寨氣勢洶洶地吼道：“你給我拾起來，拾起來！”趙小剛無動于衷，兩眼盯著王大寨。王大寨吹響了集合哨音。全連兩百號人齊刷刷地站好了隊列。

王大寨站在隊列前，表情嚴肅地說：“你們看這雪地上的餅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這是趙小剛?cè)拥?，他對天天吃干糧不滿。這件事，發(fā)生在其他連隊情有可原，但我們是全師唯一的工程尖刀連我們承擔的是急、難、險、重的任務(wù)，這要求我們必須吃苦，同時還要干出比別的同等人數(shù)的連隊多出三倍的艱巨任務(wù)，這才無愧于工程尖刀連的光榮稱號。所以，我為趙小剛的行為感到恥辱！為了教育其他同志，幫助趙小剛改正錯誤，現(xiàn)在我正式宣布：給趙小剛警告處分一次 ?！壁w小剛在隊列里嘟囔道：“處分，怕什么。一個處分，我背著走，兩個處分我挑著走?！蓖醮笳鸬溃骸澳氵€嘴硬，再說！”隊列里鴉雀無聲。王大寨面對疲憊不堪的官兵們說：“大家一路很辛苦，我知道，我很感謝你們。但這僅僅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我們要繼續(xù)發(fā)揚艱苦奮斗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否則我們就不是名符其實的工程尖刀連 。 吃過飯，大家先休息半個小時，著就干活。我分一下工：由秦副連長負責運輸排、機械排的人馬，任務(wù)是卸帳篷、物資，還有把 推土機、壓路機、平地機和裝載機從平板車上卸下來。張副指導(dǎo)員負責領(lǐng)導(dǎo)勤雜人員和炊事人員煮飯，好讓大家今晚上吃頓飽飯。何醫(yī)生負責給大家檢查身體，該用什么藥就用什么藥。我和方技術(shù)員呢，就負責人工排、攤鋪排，主要任務(wù)是鏟雪，然后支三十多頂帳篷，支取暖爐，每個帳篷里一個。如果今天把活干完了，明天就給大家放一天假，任務(wù)是睡懶覺！”

隊列里有人帶頭鼓起了掌，接著掌聲就稀里嘩啦地響成了一片。

賀貴成 中國作協(xié)會員，四川省巴金文學(xué)院終身簽約作家。已出版報告文學(xué)集《昆侖作證》，長篇報告文學(xué)《醉風景》，影視劇作集《熱血豐碑》，30集長篇電視劇作《生命線》，電視專題片解說詞集《人生路》，長篇小說《黑飄帶》《天路尖兵》《雪域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