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千山萬水的“候鳥”老爸

文/遼寧·王歡 圖/波西

一

昨天晚上，我正哄著馬小跳睡覺的時候，老爸的電話打了進來。

“女兒啊，天氣熱了，你大姐這邊待不下去了，我和你媽準備去你那兒。”

馬小跳一聽說姥爺要來，撒著歡兒地從床上蹦了起來，搶過電話便喊姥爺，望著祖孫兩人隔著電話傳情的歡樂場面，我的心五味雜陳。

我離婚了。前夫馬跳躍搭上了他單位的食堂收銀員，在看到他為那個女孩訂了999朵玫瑰的時候，我那顆想要為了孩子隱忍下去的心瞬間死絕。馬跳躍臨走前，只送了我一句：“你真俗?！?/p>

我們約定不將此事告知雙方父母，對于馬小跳，只騙他說爸爸要長期駐外。可是，老爸老媽要來了。老爸干了一輩子的政教工作，我從不敢在他面前撒謊。

二

我們家一共有三個孩子。大姐定居上海，我在沈陽安家，弟弟落戶北京。老爸退休后，在家閑得發(fā)慌，從他的學生那里聽說了“候鳥養(yǎng)老”，特別適合子女散落在祖國天南海北的老人。大姐在上海，天冷時老爸老媽可以去那里避寒；我在沈陽，天熱時他們可以來我這里避暑；等到九十月份秋高氣爽的時候，正是北京風景最好、空氣質(zhì)量最好的時候，他們又可以去弟弟那里小住。既可以旅行，又能在子女身邊享受天倫之樂。老爸一聽這建議，當即叫好。

老爸是三月份去的上海，走后每天都在電話里說自己過得如何好。大姐那個上海本地戶的婆婆我曾見過一面，性格極挑剔，與大姐的婆媳關系也很緊張，所以，對于老爸的話，我表示懷疑。

兩天后，我下班順路去幼兒園接馬小跳回家，走到小區(qū)的活動室附近，小跳忽然跳了起來，一邊往前跑一邊喊：“姥爺姥姥！”

我說：“怎么來之前不告訴一聲，我好去機場接你們啊?！?/p>

老爸說：“你們都忙，我們自己找得到?！睕]見到馬跳躍，他忽然問，“馬跳躍呢？”

小跳在一邊搶話：“爸爸去廣州出差啦！”

望著爸爸深信不疑的樣子，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三

老爸老媽的到來為我減輕了不少負擔，我再也不用下班后急忙趕去幼兒園接馬小跳了，而且每天回家都能吃上熱乎的飯菜，但老爸不打算常住，到九月份，他們就要去弟弟那里旅游了。

好景不長。那天晚上下班回家，我一進門便感覺氣氛很壓抑，馬小跳趴在姥爺懷里哭個不停，老爸陰沉著臉一語不發(fā)，老媽則坐在一邊抹淚。

我說：“這都是怎么了？”

馬小跳回過頭來拖著哭腔說：“我今天看見爸爸牽著一個阿姨，爸爸說阿姨的肚子里懷著我的小妹妹，爸爸不要我們了是不是？”

望著馬小跳哭花的小臉兒，我無言以對。

老爸問：“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你也不和我們說一聲？”

我說：“說了也沒什么意義，不過是給你們添煩惱?！?/p>

老爸說：“至少能替你教訓下馬跳躍，替你出口惡氣。”

我頓時緊張起來，“你要把他們怎么樣？他身邊可還有一個孕婦吶。”

老爸惡狠狠地說：“我沒找那孕婦麻煩，我就當著滿大街人的面，教訓了馬跳躍兩個小時。姑娘憑你這么優(yōu)秀，還能找到更好的?！?/p>

老爸老媽當即決定取消九月份的北京之旅，每天幫我做飯、接送馬小跳上下學，閑暇時候，還帶著我的資料去南湖公園替我征婚。在老爸的慫恿下，那段時間，我不是在相親就是走在相親的路上。在我見了兩個不育患者、三個奔著我的經(jīng)濟條件想要倒插門兒的男人后，我決定順其自然。

四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態(tài)慢慢恢復了平和。這個時候，鄭家華出現(xiàn)了。他是老爸在沈陽一個棋友的兒子，離過婚。也許是因為對第二次婚姻的慎重，讓我們能夠更多地為對方考慮，在雙方老人的撮合下，我和鄭家華走到了一起，也算了卻了父母的一樁心愿。

原本，父母打算在沈陽再住上一段時間，可是，那天晚上弟弟的一通電話，讓他們決定在即將入暑的時候去北京。弟妹懷孕了，弟弟因為陪客戶喝多了酒，胃黏膜嚴重損害，有胃出血傾向。

老爸讓我給他們訂車票，然后讓鄭家華給他打印一份北京的地鐵公交路線圖。老爸一向這樣，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城市，都不愿意麻煩別人。況且，這次去北京的目的不是旅游，而是照顧孕婦和病人。

到北京的當天晚上，老媽在電話里向我哭訴，她說：“來北京做什么？你弟弟弟妹一個月光房貸就要還八千，兩個人拼了命地賺錢，這身體怎么能吃得消？”

弟弟一直都是我們?nèi)业尿湴粒妥x于名牌大學，畢業(yè)后直接去世界500強公司的北京總部工作，前不久在北京買了房、買了車。每每提起弟弟，老爸就會背起手，昂起頭，本來想謙虛幾句，可總是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在老家鎮(zhèn)上，我們姐弟三個是出了名的，旁人一問起，老爸就會假裝不經(jīng)意地重復著那句話：“老大在上海，老二在沈陽，老三在北京，說到底，老三是男孩子，擔子重，也更有出息一些。”

實際上，我們?nèi)齻€過得并沒有老爸想象得那樣好。我知道大姐嫁到上海后的日子過得并不如意，那個本地婆婆非常不待見她。后來我才知道，老爸老媽在大姐家只住了一個星期，便搬到旅店去了。老爸愛面子，他只愿和我說那個國際大都市的繁華，卻從來沒說過大姐婆婆給他們難堪的事。老媽說，大姐婆婆嫌棄他們說話太大聲，沒有素養(yǎng)，還因為他們喝不慣清咖，話里話外地嘲笑他們沒格調(diào)。大姐在機場送別他們時，一直哭著說對不起他們。老爸卻說：“路是你自己選的，吃苦受累都得你一個人扛。”

五

一個月后，老爸把我們幾個召集到了北京。

弟弟很瘦但精神不錯，如今徹底戒了酒，弟妹初露孕相。老爸在家庭會議上宣布他準備在北京定居。

老爸說：“老大你在上海，過得一半好一半壞，至少生活不是問題；老二你雖然離了婚，但是你有小跳，沒有生活壓力，如今又有了家華，以后前景也不錯；現(xiàn)在，活得最艱苦的就是老三，兩個人雖然賺得多，可是欠了一屁股的貸款。我決定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全部拿來支援老三，以后我們和老三生活在一起，我們還得替他照顧小孩，你們可以發(fā)表意見?！?/p>

我說，我沒意見。大姐說，這么做是應該的。

幾天后，我請假陪老爸回老家處理老宅子。臨走的前一天，老爸專門請老伙伴們吃了頓飯，順便把他養(yǎng)的那些動物植物挨家托付出去，那些老伙伴們都說老爸養(yǎng)了三個好孩子，如今都有出息了，可以去享清福了。老爸一口小酒嗞溜下肚，面露紅光，背著手，昂著頭說，如今我可是要享清福的人了，我隔一段時間就回來看你們。

飯后，老伙伴們帶著老爸養(yǎng)的貓貓狗狗、花花草草相繼離開。他把他最喜歡的那把老藤椅送給了他最得意的學生。老爸囑咐所有人，誰也不準來送他。

臨走前，老爸在老屋里又轉(zhuǎn)了幾圈，出門時，他耷拉著手，弓著背，埋著頭，不再是那個我熟悉的老爸了。

在火車上，老爸很少說話，一直望著窗外發(fā)呆。我故意打趣他，“主任，此番去首都定居，有什么感想，說來聽聽？”

他又樂了，說：“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p>

我說：“老爸，其實也沒啥變化，等到弟弟那邊安頓好了，你以后還可以過你的候鳥生活，北京熱了你就來沈陽，沈陽冷了你就去上海，等以后我們有時間了，還可以陪你們?nèi)ト齺喨ズ贾?，就算我們不能陪你們?nèi)ィF(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你們自己想去哪兒都行。”

老爸說：“是啊。我有三個好孩子就什么都不怕。過去，老爸以你們?yōu)闃s，以后不管你們變成什么樣，老爸還是以你們?yōu)闃s?！?/p>

我忽然想起過往的種種，眼睛一酸，老爸拍拍我的頭說：“孩子，生活是啥，生活就是抗爭，快樂地抗爭?！?/p>

那一刻，我是那么地想要擁抱我這個倔強又好面子的老爸。年輕時，他被生計絆住了手腳；老了自由了，想到處走走，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墒?，這些年，他始終盤旋在我們生活的城市上空，他沒有看到美好的風景，他看到的是我們在城市里的掙扎和不能道與人知的心酸。還好，我們繼承了他的秉性，在遭遇生活變故的時候，我們愿意默默地抗爭。老爸說過，生活的中心思想，就是選擇自己所選擇的，并快樂地為其抗爭、為其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