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涵
秋真是深了。站在陽臺上洗衣服,耳朵邊全是小蟲子的叫。那聲音往深里叫,往狠里叫,叫得人起情緒。
衣服又是林深的。一套西服,一件襯衣,一條內(nèi)褲,都不能叫機(jī)器洗。剛收拾碗筷,扶桑就來到陽臺,用板刷刷漿好肥皂的衣袖、領(lǐng)子和前襟。板刷刷過的地方,涌起一個個壯觀的肥皂泡,扶桑的雙手就陷在豐腴的肥皂泡里。這讓她的手看起來又軟又白,仿佛吸足了來自肥皂深處的營養(yǎng)。刷累了,扶桑還停下來,舉起雙手仔細(xì)端詳了一會。
閨蜜沈潛曾經(jīng)取笑過這雙手。說,好端端一雙手,弄得砂紙打過一樣,你對她們有仇?女人的手是女人的門面。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什么叫手如削,削削削什么尖,你還是個文化人呢。沈潛還把一雙剛剛做過手膜的門面橫到她眼前,展示她的手如柔荑指如蔥根。扶桑就擠著眉毛笑,好啦,老板娘,九陰白骨爪驗收合格。沈潛作勢來擰她的下巴,叫你喊我老板娘,叫你罵我梅超風(fēng)。
在冬天抵達(dá)以前,林深隔天換套衣服。換下來的衣服,扶桑都得用手洗。今晚,扶??隙▽@樁例行公事的家務(wù)不耐煩了,這從她刷衣服的聲音可以聽出來。刷刷刷,刷刷刷刷刷,馬馬虎虎,心浮氣躁。果然,西裝剛刷好,扶桑把剩下的衣服一團(tuán),啪一聲扔進(jìn)了洗衣機(jī)。
客廳里,林深捧著手機(jī)在玩游戲。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躥下跳,東征西戰(zhàn),制造出一片刀劍碰撞聲、咆哮聲和尖叫聲。那聲音千頭萬緒,拉拉扯扯,像纏成一坨的鋼絲球。扶桑從陽臺踢踢嗒嗒走到客廳,抱著手臂盯著林深,從茶幾上捧起茶杯咕咕咕喝水,在沙發(fā)上一屁股坐下來翻看手機(jī),七七八八一大截時光,林深連頭也沒抬一下。扶桑就去鞋柜換鞋,開鞋柜關(guān)鞋柜,讓每個動作長出一枚聒噪的舌頭,還咳咳咳地干咳,終歸是林深功力深厚,老僧入定一般。扶桑只好把不快發(fā)在門把上,摔門時,連門框都索索索抖了起來。
山頂那邊在包青餃。剛才,沈潛從微信里發(fā)了四張圖片過來:一大團(tuán)碧綠的青團(tuán),一大碗醬紫的豆沙,一搪瓷碗筍丁豆腐干炒雪里蕻,三個鋪了松針的大蒸籠。圖片下面六個字:等你,快點上來。
山頂就是山的頂峰。山叫亭山,一個饅頭樣的土丘。山上長滿楓樹,松樹,香樟樹,梧桐樹,水杉樹,苦楝樹。從山腳通往山頂,有一條褲帶樣的小路,沿路上去,兩邊都是獨家獨院、房前種花屋后栽樹的好人家。山頂還有一戶大門緊閉的人家,三層樓的墻壁爬滿了爬山虎。扶桑每次散步散到這里,都會滿懷歡喜滿懷憐惜地凝視這樓房——樓房一直空著,被空氣,陽光,灰塵和黑夜占據(jù)。去年年底,那戶人家忽然亮起燈火,有幾晚,被爬山虎遮掩的煙囪還升起了裊裊炊煙。扶桑看見了,一會兒心里滿滋滋的,一會兒又空落落的,連自己都不知道懷了哪樣的心思,是又惆悵又歡喜,又失落又寂寥,仿佛這房子明明跟她通了靈犀,卻又另許了人家。今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沈潛忽然打來電話,叫她快去山頂做青餃。山頂,就是那戶爬滿爬山虎的人家。扶桑接到電話,立即扔下幾件正在搓洗的衣服,風(fēng)一樣趕了過去。那晚,做青餃蒸青餃吃青餃,一屋子人忙得熱氣騰騰的。扶桑的心這才順了過來,覺得這屋子和自己終于接上了頭。
沈潛、扶桑和山頂女主人曼麗摘了很多艾青回來。一些青當(dāng)天晚上做了青餃,一些青她們用開水焯過凍在冰箱里。約好了,等下半年,誰家都沒有的時候,再取出來做。那青餃,發(fā)在微信上,可是要引得別人來叫好的。
一起做過幾次青餃,扶桑和曼麗也算熟了。才知道,房子是曼麗他們租來的,她老公畫畫搞創(chuàng)作,辦美術(shù)培訓(xùn)班,這地方合適。曼麗說,你晚上散步到山頂,就隨時進(jìn)來坐,歇歇腳喝杯茶。但扶桑終究沒去打擾,只是走到山頂?shù)臅r候,除了看看墻上的爬山虎,還會留心煙囪里有沒有冒煙,里面有沒有熟悉的說笑聲。
多少天過去,終于又要包青餃了。
青餃包得很熱鬧,六七個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桌子。曼麗夫婦,沈潛,曼麗學(xué)車的師父和師娘,剩下的眼鏡男是沈潛帶過去的,叫王局。王是姓氏,局是官銜。沈潛每次做青餃總是帶著某局一起過來,某局姓馬姓張姓江姓史姓時,沒有定數(shù)。沈潛喜歡認(rèn)識局們。
三個男的負(fù)責(zé)搟青餃皮子,四個女的負(fù)責(zé)包青餃,圓桌小,人手多,大家的手肘難免發(fā)生碰撞。女人跟女人碰碰磕磕,丈夫跟妻子磕磕碰碰,也沒什么異樣,若是陌生人手肘碰著手肘了,總是叫人難受,臉皮薄的人還要起淡淡的紅暈。扶桑來得遲了,左邊站著曼麗丈夫,右邊站著王局,夾在中間,有點左右為難了。男人們搟皮子的速度趕不上女人們包青餃的速度,一張皮子扔過來,三四雙手同時伸出接。扶桑的手就閑下來。手閑下來,眼睛開始不動聲色地活動。曼麗老公是在拍皮子,把金蛋大小的劑子搓成一個圓,用兩個巴掌拍,拍拍拍,拍幾下就扔給女人們。女人們都嫌他的皮子太厚太小,餡子塞不進(jìn)去,他也不管,還是照樣玩。曼麗師傅還行,劑子搓成團(tuán)后,用一根搟面棍團(tuán)團(tuán)搟幾下,搟得非常仔細(xì),不過,搟的皮子總是有漏洞,他就擰點青團(tuán)去補,像打補丁。倒是王局,看起來似乎是個行家里手,用手掌將劑子按成餅狀后,一手轉(zhuǎn)動面皮,一手滾動搟面棍,圍繞面皮中心搟成妥妥的圓形。
餃子包了滿滿三個大蒸籠,要放到灶臺上蒸,扶桑就自告奮勇去坐了灶堂。灶堂里燒木柴。青青的木柴,還沒干透,引火的茅草燒了一把又一把,那火還是起不來,只是冒青煙。青煙打著一個個巨大的艱難的煙圈,源源不斷地?fù)湎蚍錾#盟难劬鹄崩蓖?,眼淚水熏出來了。那邊曼麗老公拍了幾個圓餅后去培訓(xùn)室了,另外幾個繼續(xù)包青餃,灶堂完全交給她了。
有沒有干一點的柴?曼麗,柴太潮了。扶桑對著那邊喊。
你用茅草引火啊。曼麗傳話過來。
茅草馬上燒光了,柴太濕,燒了半天也燒不起來。
挑干一點的。
都潮的,你過來看看。
好,我過來。曼麗說了過來,又遲遲沒過來。扶桑只好又塞了一把茅草,火苗呼地躥起來又呼地落下去。
真的燒不起來。扶桑又對著那邊喊。
火燒不起來,你們等到半夜也沒得吃,曼麗沈潛你們來看看。
她們不會燒的,你喊了也是白喊,山里頭佬來看看。聞聲而來的是王局,王局邊說邊走了過來。走到灶堂門口,站定了,微微笑。你在熏毛狗??!都是煙。城里人真是的,這樣也叫燒灶堂。做人第一次吧。
王局最后一句顯然說錯了,扶桑一邊低下頭,一邊小聲抗議,誰告訴你是城里人。我鄉(xiāng)下燒柴火長大的,好不好。
好,好,說錯了,要道歉,要道歉。又沒有真的道歉,笑瞇瞇等在那里,等著扶桑讓出位置。
都是濕的,你燒得起來?
你看我燒不燒得起來?;疖嚥皇峭频?,牛皮不是吹的,等著看山里佬的水平。王局左手搓著右手,笑瞇瞇地等著。
扶桑揉揉眼睛站了起來。扶桑站起來要走了,王局又笑瞇瞇說,等我燒旺了,這里還給你。
走出灶堂,咝咝咝的涼意蛇一樣纏上身來,扶桑洗凈手包了七八個餃子,正猶豫要不要去灶堂那邊看看,王局的聲音追了過來,好了好了,那個,那個,哎,那個你來吧,這里還給你。
沈潛向扶桑努努嘴,跟著學(xué),那個,那個,哎,那個你來吧,這里還給你。
火燒得真旺,嘩嘩嘩,嘩嘩嘩,像木柴們在集體發(fā)笑。扶桑坐下去,周身立即被一股暖意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灶堂里,木柴像搭了一個精巧的房架,有椽子,有檁條,有棟梁,穩(wěn)穩(wěn)地架在那里,紅紅的火在留白處飄逸。
燒得結(jié)結(jié)實實紅紅火火的一個柴架子,簡直是烤爐火的享受。扶桑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灶堂里的火。小時灶堂里燒柴火,看著忽閃忽閃的火焰,她的思緒會漫無邊際——媽媽去杏花鎮(zhèn)給她買了一條格子裙;考試幾乎讓她掛紅燈的數(shù)學(xué),老師突然宣布以后不用考了;在江西玉山做戲文的小姨回來避暑了,把她帶劇團(tuán)去了……現(xiàn)在,卻是一點想法也沒有,火僅僅是火,火不會帶來其他——她給灶堂添了幾根柴,用火銃撥弄幾下,火燒得更旺了。扶桑摸出手機(jī),想拍兩張照片,打開微信,才看見林深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短信說,媽來電話,龍頭漏水,我回去看看。措辭和目的一如既往地一目了然,這幾個字很婉約地告訴扶桑,他回老家了,晚上宿老家了。扶桑退出“相機(jī)”,她突然沒了興趣。
鍋里沸騰的水發(fā)出了很大的撲撲聲,王局跑過來,圍著灶臺這里看看,那里望望。差不多好了吧,蒸太熟,顏色會不好看。似乎是自言自語,似乎是對扶桑說。再過兩分鐘,他又過來這樣說。第三回,他揭開蒸籠,伸出兩根手指撥了撥青餃,說差是差不多了,為保險起見,再讓它吸口氣。第四回時,他一把拎起蒸籠蓋,熱氣騰騰地喊,出籠了,出籠了,出籠了。那邊三個女人一起跑過來,張著一雙手,仿佛要來幫忙,又仿佛被白噴噴的熱氣給嚇著了。你們都過去,過去,我一個人來,小心被熱氣燙著。說完,他一個人捧了三個大蒸籠,踩著武小生一樣的步子。扶桑終究有些不放心,跑著小碎步跟在旁邊,撐著雙手,好像隨時準(zhǔn)備要去托一把的樣子。她是真擔(dān)心他一個人捧著三個又大又熱的蒸籠,怎么吃得消。
一伙人正趁熱吃青餃,拍照片,傳微信,沈潛老公喝醉了要她立即回去。王局于是開車去送她。這兩人一少,場面就冷了下來。曼麗和師父師娘聊以前學(xué)車的故事,扶桑一個人只好看看手機(jī)再看看墻上的畫。手機(jī)有幾個訂閱號,“鳳凰讀書”“經(jīng)典短篇閱讀”“麥家陪你讀書”,一篇篇小短文最適合填充時間的小碎片。扶桑翻了幾篇卻看不下去了,心里擱著什么似的。又站起來去看墻上的畫。畫也看不懂,一棵老梅,一只喜鵲,題為報春圖。梅花也就那種梅花,喜鵲也就那種喜鵲,色彩,線條和留白看不出特別之處,還是省里一位名家的作品。扶桑幾次想站起來告辭,見曼麗和師父師娘聊得歡,又不好意思開口打斷,又擔(dān)心時間太晚,路上的人少了,一個人不敢下山去。正這樣糾結(jié),王局回來了。
這天晚上,是王局送扶桑回家的。白色寶馬車從山頂開下來,速度放得很抒情,二十碼左右,車載音響挑了《斯卡布羅集市》的碟。那音樂一地流淌,像溫柔的水浪一浪一浪地拍打扶桑的心。
老小區(qū)不太明亮,隔百把米才亮著一盞幽微的路燈。扶桑在一大堆微熏的光暈里,尋找自家的燈光。扶桑家的燈,無論多晚,總是等著人?!坝行艋?,是孤獨的,在夜晚?!庇幸煌?,扶桑從單位回來,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這句詩,再抬頭望望從自家窗口里逃逸出來的燈光,不覺黯然。在夜晚,有些燈火是孤獨的。扶桑想,只有孤獨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只有更孤獨的人才能體味個中滋味。
燈光在,林深不在。這幾乎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但扶桑還是心存幻想,疑疑惑惑去敲林深的房門。沒人回音。里面只有一張空蕩蕩的床,這才徹底死了心。扶桑坐下來,想給林深打個電話,想想,又不打了,打什么打呢。她走到陽臺,陽臺也是空蕩蕩的——那些衣服還躺在洗衣機(jī)里,像一堆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根。這時,王局的微信來了。王局說,晚安,早點睡。然后是九朵從微信表情里點過來的玫瑰。扶桑捧著手機(jī)看了會,想把它刪除。手指在屏面按了好長時間,終究縮了回來。她把洗衣機(jī)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一件件抻直晾平。然后站在陽臺上,看著夜空,聽著蟲子叫,直到打了幾個寒戰(zhàn),才捧著手機(jī)坐在沙發(fā)上。
微信回不回呢?什么時候回?馬上回過去吧,好像她捧著手機(jī)在等他的微信。不回吧,有一點點不禮貌,有一點點不妥當(dāng),許多情況下,你不看見人家的微信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你存心不看見?;氐脑挘厥裁??回他“晚安”?回他“謝謝”?回他“握手”,回他“微笑”?回他“調(diào)皮”?
洗完澡,重新捧起手機(jī)。扶桑給王局點了一杯“咖啡”。猶疑一會,還是點了“晚安”。晚安這詞,倘若用輕描淡寫的口氣,它只是一個用于社交禮儀的詞;如果你帶了一點點情感,用了一點點情緒,那么晚安就是一點點情感一點點情緒一點點《斯卡布羅集市》。發(fā)完微信,扶桑關(guān)機(jī)睡覺。
躺在床上,睡意全無。
三個蒸籠放在桌子上,他就揭開籠罩,在晃悠悠的熱氣中,給大伙分青餃。他說女士優(yōu)先女士優(yōu)先,就給扶桑盛了五只青餃。扶桑說,那么多。他說,小,一口一只。他給扶桑的青餃?zhǔn)翘鸬模錾RЯ艘豢?,不喜,他叫她放一邊。接著給曼麗、曼麗師傅師娘和沈潛分青餃,他們都坐下來嘻嘻哈哈吃了,他才給她挑了五只咸的,他自己吃她剛才擱桌上的四只。
他的手就是給她遞咸青餃時,輕輕地觸了她一下,蜻蜓點水一般,又輕又快又溫柔,帶著一種隱蔽的快樂。扶桑拿眼瞄過他的手,修長。白晳。干凈。他說,他是山里頭佬,他的手哪里有一點山里少年的痕跡?后來,他送沈潛回去,她猜測他也許不會再返回了。結(jié)果他回來了,聽著《斯卡布羅集市》把她送到了小區(qū)門口,還替她開了車門。她下車時,他開的車門,很禮貌地伸出手,輕輕扶著她的肩頭。
手指的記憶很微弱,肩頭的記憶也很微弱。扶桑閉著眼睛回味,那感覺卻像一尾潛入水底的魚,徹底無影無蹤了。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灰蒙蒙的一個曠野,沒有人,只有一個枯竭的水庫,水庫黑褐色的泥土結(jié)成了田字形的板塊,四周荻花飛舞。她在曠野里奔跑,追尋,呼喊他的名字。忽然,一雙手從荻花深處探出來,一把把她拖到里面。荻花落下來,蟋蟀的鳴叫響起來,他輕輕咬她的耳垂……
扶桑是突然醒過來的。她一動不動地繼續(xù)躺著,閉著眼睛。可是,睡眠一旦被打斷,就很難返回原地。她睜開眼睛看了一下窗簾,簾子低垂,曙光隱約,清晨已毫無懸念地到來了,根本不曾理會她的意愿。她是不愿醒來的。夢里的“他”有些像王局,有些像年輕的林深,有些像初戀,又有些像別的其他人。他的呼吸,他的舌頭,他的蠻橫,霸道……醒來后,她身上還是通了電似的麻酥酥。她真是太不要臉了。
從林深睡那邊后,她老是做類似的夢。有一次,她甚至夢見一個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大山一樣壓著她,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想喊,發(fā)不出聲音,想推開,使不出力,想動動手腳,一點也動不了,是“鬼壓身”了。醒來時,又累又怕又委屈。她真的想沖過去,一腳踢開林深的房間,朝他大吼一通。
那個晚上,就是那個晚上。具體是哪個晚上她記不清了。洗完澡,她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jī),林深在電腦打“一零五”,他忽然回過頭來對她說,你早點去睡。我呼嚕大,晚上睡那個房間了。沒有鋪墊,沒有過渡,沒有前奏,那話瓜熟蒂落一樣自然。
扶桑當(dāng)即怔愣了,有一點點猝不及防,有一點點手足無措,有一點點懵懵懂懂。她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更沒有質(zhì)詢,當(dāng)晚,失眠了。之后,有幾個晚上,扶桑敞著門先上床了,結(jié)果林深去睡時,幫她輕輕把門帶上了。
同一個屋檐下過了十五六年,兩人坐下來說話的時候,其實很少了。林深玩電腦玩手機(jī),扶??词謾C(jī),幾乎不需要開口說話。多數(shù)時候,手機(jī)和電腦比人更溫柔更體貼更易于交流。它們是另一個更容易抵達(dá)的世界,是更虛幻或者更真實的世界。好在兩人還睡同一個被窩,即使舌頭不說話,身體還是做著無言的交流。他們的嘴巴,舌頭,手,腰肢還有一些其他器官,會在某一個夜晚,溫柔地搏斗,劇烈地較量。也就是說,不管白天怎么樣,夜晚那樣一來,他們還是糾纏的,恩愛的,互相依戀的,合二為一的??墒?,身體一旦停止友好往來,他們就是獨立的兩個人,兩個幾乎不相干的人。他們各自吃飯,各自上班,各自洗漱,各自跟手機(jī)或電腦說話,各自睡一個房間,各自歡喜或憂傷,他們還有什么呢。分睡后,扶桑時不時會升起一種荒蕪的陌生感,一種凄涼的孤獨感。那人和二十年前在學(xué)校文藝晚會上用男中音朗誦“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你,有如曇花一現(xiàn)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的是同一個人嗎。激情的荷爾蒙消失了,可以聊些家長里短;嘴巴懶得動了,可以點點手指跟網(wǎng)絡(luò)說說話;可是身體天涯海角了,他們還有什么?身體上的事,不是個事兒。真不是個事兒。身體會委屈會惱火會鬧別扭,會變著法子抗議控訴,身體會很下賤很不要臉。兩個月來,身體已經(jīng)以夢為媒介,無數(shù)次施展了小陰謀。今晚,只不過又玩了個小把戲而已。身體在喊,要,要,要。它想要。他們這是怎么啦,時光匆匆老去,時光它還要帶走什么。今晚,收到沈潛微信后,扶桑曾經(jīng)叫林深一起去山頂散步。扶桑說,他愿意的話,一起去做青餃,他不愿意,走到山頂兩人就一起走回來。結(jié)果呢,扶桑心急火燎地洗了衣服,看了手機(jī),喝了茶,換了運動鞋,他還是一動不動,一動也不動。他以為他是個什么東西!說好的山頂不去,回老家發(fā)個通知,不回來發(fā)個通知。她是黑板上通知各位的“各位”嗎。真是太過分了。
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后悔的。
睡眠是補藥,過了四十歲的年紀(jì),少睡一小時一刻鐘,就欠了一小時一刻鐘的債。第二天上班,扶桑手腳乏力,身子燥熱,腦子揣滿晃晃蕩蕩的一袋糨糊。她本來想起草一個文件,這樣的狀態(tài)哪能寫字,她嘆了口氣,呆呆地盯著窗外。
半早上,財務(wù)室的男同事過來,說了一些評職稱的事情。誰誰誰可以聘中級了,誰誰誰可能到退休也輪不到,和一起進(jìn)單位的誰誰誰每月要相差幾百塊錢。男同事說話時,兩片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合一張,跑出來一串串精確到幾角幾分的數(shù)字。扶桑看馬戲團(tuán)一樣看著他。
電腦。
什么?
沒什么。
你也抓緊去考高級吧。考來了,備用。男同事這樣說的時候,扶??粗淖齑叫α诵Α7錾5男σ词翘貏e好看,要么是特別不懷好意,以至于男同事不自覺地抬起兩根指頭擦了擦薄薄的嘴唇。
怎么啦,我臉上雕花了。
嘴上生花了。
腦子燒糊了?人家可跟你說正經(jīng)的,叫你考職稱,跟錢有關(guān)。男同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真生花了。扶桑又笑笑。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男同事邊說邊乘機(jī)來拍她的肩膀。
十三點。扶桑一閃,閃開了。
我這個十三點,還要好心提醒你,晚上干活別太生猛,身體虧空,老得快。男同事這回也笑了,手上沒占到便宜,嘴上到底占到了便宜。
惡心。好滾回去了。
好的,我滾回去了。開兩句玩笑,逗你樂樂的。我是關(guān)心愛護(hù)女同事。男同事滾回去前,給扶桑加了點水,說,白開水呀,我明天給你帶點石斛來。
男同事出去后,扶桑去了洗手間,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早上出門有點倉促,也沒好好化個妝。這回對著鏡子,倒真的有點觸目,兩個黑眼圈占據(jù)了大半張臉,像被人狠狠揍了兩拳。她怏怏地回到辦公室,對著電腦又生起氣來。都是林深這個神經(jīng)病害的,陰陽怪氣的,她幾時嫌棄他打呼嚕了。
她又想起昨晚那個讓人臉紅心跳的夢,竟然又做那樣的夢??雌饋?,她真的該好好跟林深談?wù)劻?。她一次次叫他去山頂散步,難道僅僅是叫他散步?這個大理石腦袋。
十來點的時候,沈潛來了電話。剛醒過來,昨晚真是氣死了,這個死胖子,剛喝得爛醉回來,一個電話又被召去了。
去金帝K歌,到凌晨兩點多才回來。
回來滿身酒臭,死胖子又不知灌了多少黃湯。
被他吵醒了,到天亮才睡去。
呼嚕像敲銅鑼,恨不得拿塊毛巾堵住他的臭嘴。
沈潛只顧著自己一口氣往下說。說到用毛巾堵住他的臭嘴,扶桑忍不住邪惡地插了句,那你有沒有拿毛巾堵他。
我有這個膽量嗎。萬一他真的閉了氣,我豈不成了殺人犯。
再說死胖子雖然可惡,終歸養(yǎng)了我二十來年。
你不是人家心肝寶貝嗎。
誰是他的心肝,他的寶貝,我心里煞煞清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頓了頓,沈潛又接著說,做人就要假癡假呆,才活得下去。不像你家那位,不嫖不賭不煙不酒,標(biāo)準(zhǔn)好男人。
好男人,好男人!好男人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你自己天天在用,難道不知道有什么用?沈潛在電話里笑得花枝亂顫。
下賤!扶桑在心里冷笑一下,嘴上說,老不正經(jīng)。
都這個年紀(jì)了,還裝黃花閨女,有意思嗎。停了停,沈潛又接著說,對了,我這段時間身上那個東西不正常了呢,是不是更年期了。
那么早,會更年期?
現(xiàn)在二三十歲的女人都更年期了,你還不曉得。
人家是生活壓力大,你有什么壓力?
我壓力山大。反正不來總不好,啥時去看看老中醫(yī)。
哦……那去看老中醫(yī)吧,讓調(diào)理一下。
是呀,以前每個月來那個東西,還嫌煩,真不來了,還真不行。那東西不來,女人就老得快。
老什么老。人家都說你三十來歲。
我這張臉是粉飾起來的,用粉飾起來的,粉飾太平。沈潛打了幾個哈哈。衰老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有時晚上被死胖子折騰一下,第二天起來,身子骨架都散了。死胖子像牛一樣。
扶桑不愿意聽沈潛叨這個。折騰,折騰,折騰個屁,不就像兩頭牲畜一樣干嗎。她推說自己要起草文件,要干活了。
對了,昨晚是王局送你回家的吧。
扶桑嗯了一聲。
王局這個人還是男人中的精品。一個局長,不煙不酒不嫖不賭,對老婆聲聽聲話,燒飯洗衣拖地全包了。你想想,有幾個局長還這么顧家,人家早就花花肚腸要休了黃臉婆,黃花閨女要倒貼上去的多的是。
你怎么知道人家老婆是黃臉婆。
你腦子想想好了,都五十上下了,還能……哼。
嗯,人家黃臉婆,比不過你三十來歲。
跟你好好說話呢,又來取笑我。昨晚我跟他說過的要把你安全護(hù)送到家。
他把你送到家門口的吧。
扶桑沒有聊下去的興趣。原來是她叫他送的。扶桑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掛了電話,接著翻手機(jī)收藏的幾個訂閱號和朋友圈。訂閱號沒有看得下去的東西,朋友圈不是曬花曬草曬孤獨,就是玩自拍。四五十歲的中年女,臉上的皺褶都可以夾死蒼蠅了,卻個個美白成十七八小姑娘。腦子都是被豆腐砸傷的。
渾渾噩噩地,大半天就過去了。半下午,王局從微信表情里點了一杯咖啡,問,桑美女,忙嗎。
扶桑想都沒想,回了一個字:忙。
王局回了一個“哦”。
這天下班,扶桑剛用鑰匙捅開鎖,迎面就撲過來一陣咕嚕咕嚕的肉香——林深燉了一個老鴨煲。此時,老鴨已燉爛,正在收湯汁,從砂鍋蒸氣孔里逸出來的每一縷熱氣,都散發(fā)著熱情的鴨肉香。林深說,媽去隔壁村子買來的,天涼了,你身子寒,要多吃老鴨。老鴨煲里加了黨參,紅棗和枸子。
就是老鴨毛難褪,媽昨天拔了一天,手都起筋了。
扶桑本來準(zhǔn)備了一些情緒,老鴨煲讓她的情緒胎死腹中了。
扶桑喜歡吃鴨腿,林深把兩只鴨腿都扯下來,給扶桑盛在小碗里,又用筷子把鴨皮剔得干干凈凈。扶桑不喜歡吃皮,看見燒熟的鴨皮雞皮就要起疙瘩。吃肉剔皮這個習(xí)慣從他們戀愛以來,就一直保存著。剛開始那會,雞皮鴨皮都是林深用嘴巴啃干凈的,啃干凈了直接喂扶桑嘴里?,F(xiàn)在,兩人當(dāng)然不會這么干,但鴨皮還是會弄干凈的。
飯后,林深照例去洗了澡,換了衣服,坐在桌前玩電腦。扶桑照例收拾碗筷,去陽臺上洗了衣服。洗到后來,情緒又一點點冒出來,像春天噼里啪啦的柳芽。扶桑對著夜空長長呼出幾口氣,她要滅了那些芽苞。
晚上我們?nèi)プ呗贰O赐暌路?,扶桑對林深說。
噢。
上了一天班,腰酸背痛,頸椎柴棒一樣。每天要去走走。
嗯。去哪?
山頂呀,那邊樹木多,車少,空氣好。來回一趟也就四十分鐘樣子。
哦。
話這樣說著,林深沒有動一下的跡象。扶桑好脾氣地站在客廳等著。
七點半了,早點去。扶桑到底忍不住了。
對了,剛才我已洗過澡了,等下走路又要出汗,明天吧。
出汗了回來沖一下,幾分鐘的事情。走吧。
兩人就這樣去散步了。扶桑走在前頭,林深跟在后頭,步子拖泥帶水的。扶桑慢下腳步,耐著性子等他。但女人畢竟是女人,走到半山腰,扶桑有點氣喘了。她就很夸張地讓林深等等,等等,等等她。等她小碎步趕上去,林深伸手挽住了她,掌心熱熱的——路有點坡度,她的氣接不上了。
走到山頂曼麗家門前,扶桑指給林深看一屋子的爬山虎。屬于爬山虎的季節(jié)過去了,鐵銹色的葉子耷拉著,它們看起來有點稀疏,零落,甚至于頹敗了。
這是曼麗家的院子。這堵爬山虎特別好,春天油潤,夏天茂密,冬天有點頹廢美。扶桑說。
這堵爬山虎好看的。
你沒看到它們春天的樣子。一天到晚關(guān)在屋子里。以后多出來走走。
我有空會出來的。
好像你在上夜班一樣,你哪個晚上沒空過。扶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生,眼睛一眨,我們也馬上老了。
老也正常的,總要老的。
好像結(jié)婚還是眼面前的事情,我可不想老。
又不是神仙,你想不老就不老。
出來走走,多鍛煉鍛煉總是好的。對了,沈潛那個東西沒有了,她想去看老中醫(yī)。
什么沒有?
就那個,那個女人的老朋友。老朋友不來就老得快。
你看人家都是兩個人出來的,你也要每天陪我來。扶桑又說。
林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這天晚上,扶桑先沖的澡。沖澡后,換了一件黑色的絲質(zhì)睡袍,灑了幾滴香奈兒。那袍子沒有扣子,只用一根腰帶松松攔著,腰身直統(tǒng)統(tǒng)垂下來,走路時,身體的曲線凹凸有致一覽無余。扶桑就穿著這件睡袍晃來晃去,晃得滿屋子都是香奈兒的味道。林深說,你好去睡了,穿這么薄的睡衣要感冒。扶桑說,我冷我會披件毛衣的,你去洗吧,我等你。林深去洗了。林深沖了澡出來,又去坐電腦前。扶?;芜^來說,可以睡了,早點睡。林深說,好,馬上好了。一會兒,扶桑又晃過去說,早點睡,我們……我們明天還要上班呢。
快十點了,林深還沒有動靜。扶桑捧著一本書先進(jìn)了房間,翻了幾頁,終究看不下去,就在床上叫林深給她倒一杯開水。林深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放在床頭,說你早點睡,明天又要起不來,便轉(zhuǎn)身退了出去,順便把門帶上了。
扶桑使勁把一個枕頭砸在地板上。
晚上的步,林深散了兩晚,就不肯走了。沒有理由,就是任你怎么叫,他堅決不起身。
扶桑仍然一個人走路。
走到山頂時,她總會去看看曼麗的家,爬山虎越來越蕭條了。她很喜歡這樣一個院子,周圍被茂密的干凈的樹木包圍,院墻爬滿爬山虎,院子里種點蔥韭大蒜,像小時候農(nóng)村的家。跟沈潛說,沈潛也說喜歡。
如果有一天,我和死胖子分開了,我就去買這樣一個院子,養(yǎng)一只貴賓,再養(yǎng)一只土狗。土狗用來管家,貴賓用來跟人親。有一回,沈潛這樣跟扶桑說。
還要種上很多花草,郁金香,玫瑰花,勿忘我什么的,院子里長滿花花草草。
最好搞個俱樂部,就單身女人俱樂部,全部女人。會員制!搞沙龍活動,請老師上化妝課,營養(yǎng)課,書畫課,服飾搭配課,單身女人俱樂部一定會火!
男人算個什么東西呢,一個個泥捏的。沈潛又啐了一口。
男人們滾一邊去,女人們才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沈潛的話,當(dāng)然相當(dāng)于放屁??此窈粯釉谀腥硕牙锘ㄖφ姓?,就有數(shù)了。她那張涂脂抹粉的臉,不是給男人看的又是給誰看的。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水做的。再說,沈潛跟這個院子。切。
心里懷了這樣的想法,扶桑就敷衍地笑笑,她懶得去接過話頭。這么多天過去了,她甚至也懶得去關(guān)心沈潛有沒有看過中醫(yī),她“那個”怎么樣了。那王局給她隔三岔五發(fā)問候微信,她也不是很熱心。
男人算個什么東西呢。
這天林深要去安吉參加公司洽談會。早上出門前,他跟扶桑說,他下午開車去安吉,晚上那邊吃飯,飯后肯定安排娛樂活動。如果時間早,他會回來,如果太遲,就不回來了。扶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個字也沒說。
林深雖然跟她說了兩個如果,但他多半不會回來,這是毫無疑問的。他何必浪費兩個“如果”呢,她難道不會安排這個晚上嗎。
下班后,扶桑去牛鼎記吃了碗牛肉面。吃面時,她給初戀發(fā)了條微信:晚上怎么說。晚上怎么說就是晚上怎么安排,怎么安排,讓他排,她既不說茶,咖啡,電影,也不說其他。
扶桑是思量過的,跟誰去吃飯,跟誰去喝茶或者咖啡或者電影,用的排除法。一張張臉孔晃過來,終究覺得不太適合。人家男的有老婆,女的有老公,誰出來都不太方便。初戀不一樣,家中他老大。并且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初戀從去年高中同學(xué)會后,一直很熱絡(luò),情人節(jié),三八節(jié),母親節(jié),七夕,中秋,每個節(jié)日都送藍(lán)色妖姬。他現(xiàn)在發(fā)了,身體和事業(yè)都發(fā),身體像個發(fā)酵面包;事業(yè)叫某董。初戀發(fā)后,講話的口氣也粗。去年同學(xué)會是在省城一家五A級景區(qū)開的,一日一夜,同學(xué)們吃的住的拿的都是他一個人掏腰包。晚宴時,他和她排在同一桌,坐班主任左右側(cè)。他不斷向老師,向同學(xué)敬酒,只是不敬她,用眼睛定定看她。班主任好像察覺了,盡可能把身子往后傾,讓他可以直視無礙。有同學(xué)向扶桑敬酒,他站起來,一把擋住,說扶桑同學(xué)不會喝酒,扶桑同學(xué)的酒我來喝。同學(xué)們便起哄,二十年,都滄海桑田了,你怎么知道扶桑同學(xué)不會喝酒。他不多說,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吃過夜飯,去包間唱歌。扶桑不想過去,哪里由得她,一幫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簇?fù)碇哪_早已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
他借著酒勁,鬼哭狼嚎唱了《圣女葉麗亞》,把葉麗亞擅自改成了“秦扶?!?。他還宣稱當(dāng)年落魄時踏黃包車,一邊踏車一邊喊“秦扶?!?,一喊,就渾身力氣。踏上嶺頭更是非喊不可,否則爬到半嶺頭要退落來。初戀的話惹得一幫女同學(xué)笑得七倒八歪,紛紛把扶桑往他那邊推,男同學(xué)更是叫嚷著要他們喝交杯酒。她扶桑會去喝這種酒嗎。切。
她平時很少主動聯(lián)系他,他送她的花他請她的飯,她多半愛理不理,二十年了,真的滄海桑田啊。那時,他個子瘦瘦高高,穿件格子西裝,背把吉他在校園里招搖。他會彈《走過咖啡屋》《一千個傷心的理由》《一無所有》。他在她的書里夾字條夾書簽。她沒有拒絕他的喜歡,只是把自己的心思放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上。后來她上了大學(xué),他沒考上。后來,聽說他辦廠了,落魄了,東山再起了,也只是聽說,她從沒認(rèn)真去打聽過。高中時候那一點點還沒蕩漾開來的小心緒,早被歲月收繳了回去。開同學(xué)會又待怎樣?
但她有這個自信,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只要她發(fā)一個信息出去,他肯定隨叫隨到,直接從天涯海角飛回來。
信息發(fā)出后,她一直坐在面店玩手機(jī)。她想象自她按下發(fā)送鍵后,那五個字就像流星緩緩劃過天際,會優(yōu)雅地落在他的微信里。他接到微信后,會按著手機(jī)屏幕,發(fā)出志得意滿的笑聲?;蛘?,他接到微信時,他手下的兄弟剛好在向他匯報,他便很果斷地?fù)]了揮手,叫他們統(tǒng)統(tǒng)退下去,叫他們趕緊趕緊備好車馬。
坐等二十來分鐘后,扶桑起身回家。她得洗個澡,化個妝,換身衣服。在洗澡化妝過程中,扶桑還是比較淡定的,或者說胸有成竹的。等她化好妝,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時,她有些波動有些浮躁起來。難道流星劃過天際,沒有精準(zhǔn)落地?
那就隨便啦。以后別送花了。
她又給單位財務(wù)發(fā)了個信息,問他有沒有空喝茶。
沒回音。
給王局發(fā)了個咖啡的表情。
也沒回音。
扶桑站起來翻箱倒柜換了一套衣服。
那就洗個澡化個妝換套衣服一個人去逛銀泰吧。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冷冷地笑了笑。給臉不要臉,以后就別怪她翻臉不認(rèn)人。
她在銀泰一樓的化妝品柜買了一套“羽西”,“三八”時,初戀送了她一套“雅詩蘭黛”,用得差不多了。想自己去買,又嫌貴?!坝鹞鳌边€好,不至于讓她刷卡時心疼得皺眉頭。拎著“羽西”,她又轉(zhuǎn)到三樓服裝柜,在“哥弟”專賣店,雙腳被一件黑色的風(fēng)衣給絆住了,那件風(fēng)衣她在電影《麗人行》中看見奧黛莉·赫本穿過,不僅迷死男人,也迷死女人。她想去看看標(biāo)簽,又怕顯得自己小樣,所以站在兩三米的地方看。也不是死死盯著它看,是若有若無的眼光瞟一下,又瞟一下。店員卻眼尖,先是表揚她的身材,表揚她的皮膚,又表揚她的氣質(zhì),一定要讓她試試黑風(fēng)衣。店員說,黑風(fēng)衣一定要白皮膚的人穿才顯出得膚色;黑風(fēng)衣就算白皮膚的人也穿不出那個味道,那個味道須得扶桑這樣的人才穿得出。這風(fēng)衣終于是等到了合適的人,多少人來試穿過,就是穿不出這種氣質(zhì)。經(jīng)不住店員的慫恿,扶桑試了,一試就脫不下來,心甘情愿刷了卡。走出店門,心里頭生出一絲后悔。她又拿出手機(jī)看看,沒有信息。一個也沒有。她沒了繼續(xù)逛街的興趣,打了輛車,很惆悵地回了家。到家,又試了試風(fēng)衣,覺得衣服顏色偏暗了,給她的皮膚減了分。當(dāng)時真不知道哪根腦筋搭牢,竟然會買這么暗的顏色。
她一會兒懊惱,一會兒生悶氣,一會兒自憐。到后來,那憐意越來越深,越來越濃,憐意變成了凄涼。一個女人,一個有氣質(zhì)有品味的女人,竟然在這樣一個深秋的夜晚,找不到一個可以陪她喝茶聊天或者干嗎的男人。她緊緊地滿懷憐惜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臂。
正這樣怨艾,初戀來電了,直接來電話。初戀說,你來滾石,來滾石怡紅院包間唱歌。接到電話,扶桑猶疑了一下,都九點了,再說去的又是滾石。初戀卻接連兩個電話催上來,叫先去滾石。他沒說自己過來接,也沒叫司機(jī)過來接,扶桑心里有些不爽,坐上的士后,更是后悔得胃酸。去“滾石”干什么呢。他自己不來接,連司機(jī)也不派一個過來。什么跟什么啦。
滾石最豪華的怡紅院包間,可容納三十多人。扶桑被穿著燕尾服的男服務(wù)員引進(jìn)去時,屋里的一大堆男男女女,有的抱著翩翩起舞,有的落寞地啜飲紅酒,有的對著話筒牛氣十足地吼。扶桑在一大堆紅男綠女中尋覓初戀的身影,曖昧的燈光下,一張張撲朔迷離的臉孔,誰又是那個初戀?她掏出手機(jī)給初戀撥了電話,但潮水一樣的歌聲吼聲舞蹈聲,把她單薄的電話鈴聲淹沒了,也把她這個人淹沒了。沒有誰走上前來問候,她只好跟隨服務(wù)員坐在邊側(cè)的沙發(fā)上。服務(wù)員給她斟了一杯紅酒,她憂傷落寞地端起來,放在嘴邊。這時一位男士很紳士地走了過來,含著笑跟她碰了碰酒杯。男士一口氣把杯中酒給干了,他很熱切地盯著扶桑,盯著扶桑的紅酒杯。扶桑象征性地用唇觸了觸杯子。她想,紅酒是葡萄釀的,葡萄釀的酒為什么是苦的,澀的,嗆人的。
男士有些不依了,湊上前來,自己端起杯子往扶桑嘴邊送。是有些喂的味道了,一手托著酒杯,一手搭著扶桑的肩頭。扶桑就在那時打了個肉麻的寒戰(zhàn),她的肩頭難道是用來給陌生男人隨意搭放的,這個晚上,她打了的士過來,難道是為了把自己送上來喝又酸又澀的紅酒,那種像血一樣的液體,還要給男人搭著肩頭。
扶桑抬起另一只手,把搭在肩頭的手很輕易地打落了。男士一臉愕然,等回過神來,就憤憤不平起來。你以為你的肩頭是金子打的,你以為自己還是純情少女。小樣。誰的女人嘛。
扶桑丟下一地歇斯底里的聲音,倉皇地逃了出來。在滾石門口,她被一團(tuán)陰涼的月光裹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來滾石的都是燒錢不眨眼的主,都開著寶馬奔馳來的,去哪打車呢。她現(xiàn)在恨死了初戀。那個發(fā)酵面包不知躲哪了,一個電話把她召來,又把她晾在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安的什么心。
十來分鐘的光景,初戀打來電話,問扶桑在哪,怎么還不過來,要不要他來接她,他剛才送一位領(lǐng)導(dǎo)回家了。電話里嘈雜聲很小,他大概跑包廂外面打的。扶桑貼著話筒聽他說完,一個字也沒回他。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月光又把滾石前面的一棵樹影拉得很長很長,風(fēng)吹過來吹過去,悉悉索索的樹影把她的影子搖得七倒八歪。
她真是太自不量力了,她以為她是誰。
滾石門口不能站,萬一發(fā)酵面包出來呢。扶桑踩著高跟鞋,風(fēng)擺楊柳地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攔到一輛的士?;氐郊?,她卸下滿身的行頭,帶著一身怒氣上了床。
她把初戀、男同事的電話和微信都拉黑了。看著消失的他們,她的心里好過了一點點。
她又點開王局的頭像,手指點在那里,猶豫一會兒,放棄了。
林深的微信,她想給他發(fā)點什么,想想,算了。
半夜,扶桑突然被一陣尖叫聲驚醒過來。
這里!這里!往這里爬下去了。跑掉了跑掉了。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凌亂,興奮,帶點小小的恐慌。撩開窗簾,前面那幢樓房燈火通明,三樓和四樓樓梯人頭涌動。
喏,我一睜開眼睛,那人就開窗跑了。我和我老公都呆掉了,追也不敢去追。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那個賊骨頭真是利索,猴子一樣嗖嗖沿落水管滑下去。等我們披上衣服,人影都不見了。真真比猴子還快。女人尖利的聲音漸漸被鄰居們的聲音覆蓋。
賊骨頭從哪里進(jìn)來的?
哪里進(jìn)來的?防盜門被撬了?
防盜窗呀,防盜窗三根鐵柵欄被鋸斷了。
從落水管爬到四樓,再從防盜窗爬進(jìn)來。
老小區(qū)就是不安全,門口連保安也沒有。
賊骨頭一點東西沒偷去的話,他會有晦氣的,他會起殺心。我家鞋柜上面我總放幾張零碎鈔票的。
聽說賊骨頭總是先去廚房拿菜刀的。
……
聲音嘈嘈雜雜的,仿佛飄浮在沸騰的菜鍋里,有種熱烘烘的虛幻感。
乘著人聲還沒散去。扶桑去各個房間檢查了一遍。門,防盜窗都好好的,沒有一絲被侵襲的跡象。她又跑到廚房,把刀架上的菜刀,水果刀都藏進(jìn)了櫥柜。再回到床上,扶桑打開手機(jī)一看,時間顯示是三點半。外面,漸漸安靜下來。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要等一個小時,清潔工才會來收集垃圾,外面才會響起他的電動三輪車聲和咳嗽聲。
睡眠被打斷后,余怒重新找上門來。初戀,男同事,王局,林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特別是林深,如果林深不去安吉,如果林深今天晚上回來了,何至于,她今晚何至于。微信。風(fēng)衣。滾石。惡心的滾石。
扶桑想給林深打個電話,把他直接從夢里吼醒,既然她被嚇醒了,他憑什么還可以死豬一樣睡。想想,到底還是沒有撥出去。
你太過分了。扶桑最后往林深微信里發(fā)了這幾個字。他什么地方過分了,什么事情過分了,讓他自己躺床上想吧。他要是再這樣下去,扶桑想,他真的會有后悔的一天。
第二天上班,扶桑一直留神著手機(jī)。QQ,短信,微信,或者電話。林深總會通過這其中的一種方式,問問她什么是“你太過分了”。如果林深來電,問她怎么啦?她怎么說?一言不發(fā)地接起他的電話,再一言不發(fā)地扔了他的電話?事實上,整個上午,同事沒動向,初戀沒動向,也許他們有過信息,但被“拉黑”了,林深卻連個標(biāo)點符號也沒有。只有王局,說他昨晚單位開會沒看手機(jī),他又從表情包里給她發(fā)來了九朵玫瑰。下午是上午的翻版,王局發(fā)了一杯咖啡過來。下班了,單位同事都爭著往家跑,扶??粗彼粯拥娜肆鳎睦锢淅涞匦α藥茁?,這樣猴急巴巴地往外趕,真是回家嗎,家里真有那個人急吼吼地等你回去嗎。她站在窗口,看著淡紅色的太陽光線一點點弱下去弱下去,變成微弱的煙嵐色,煙嵐色弱下去弱下去,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天空就披上了黑色的袍子。她不想回家,也沒有地方可去,只好坐下來。漸漸,她腦子里放電影了。主角在做選擇題:A,不回家,關(guān)掉手機(jī),讓自己消失;B,跟林深吵一場,發(fā)一通脾氣,甚至掀翻餐桌,把盤碗碟盞統(tǒng)統(tǒng)掃到地上。現(xiàn)在,大樓已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大樓,頓時沉浸在黑峻峻的夜色里。主角就抱著自己的手臂站在黑峻峻的夜色里。她還是傾向于選A:消失,乘上綠皮火車,走到天涯海角。主角覺得要走就要走得義無反顧。她就帶著那種殺伐似的心情直奔車站。車站里冷冷清清,售票員正低著頭在玩手機(jī)。主角在指示牌里看到常州,蘇州,上海這些紅光閃閃的地名,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要奔向何方。站了一會兒,遠(yuǎn)方和詩意一點點消失殆盡,她心里升起了一種凄涼的挫敗感。她很無力地攔了一輛的士返回來……
虛擬電影最后被林深的電話拉閘了。林深問,在哪,怎么還不回家?
扶桑沒理他——扶??隙ㄊ遣粫硭摹7錾0戳恕熬芙^”,頂著一肚子氣打了輛車回家。
家里,林深正在廚房蒸蒸炒炒,砧板菜刀響成一片。一直以來,家里都是林深掌廚,他又不肯系圍裙,又有潔癖,每回做菜后,都要沖澡換衣服——見他在廚房那樣忙活,扶桑肚子里的氣有點不知所措了,一點一點像自行車漏氣的氣芯。還沒漏干凈的小半氣給她帶到了床上。她直接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砰一聲把房門反鎖了。她必須把剩下的氣聚集起來,重振旗鼓,一鼓作氣,讓他知道,她,生,氣,了,并且生的氣還不小。半小時后,林深在門外喊,桑桑,桑桑,吃飯了。扶桑沒去應(yīng)他,過一會,他又過來敲門,邊敲邊喊,桑桑,起來吃飯。林深第三次過來敲門時,是這樣說的,林深說,桑桑,你怎么啦,身體不舒服嗎,是哪里不舒服了嗎。林深越是這樣喊,扶桑越是不去回音。她抱著床枕,很悠閑地靠在床頭上翻看騰訊里的八卦新聞。斯里蘭卡發(fā)現(xiàn)世界最大藍(lán)星寶石。人參在六十度白酒中泡了八年,開出白色小花……在這種心猿意馬的閑看里,外面?zhèn)鱽硗肟甑呐鲎猜?,食物的咀嚼聲,稀稀嘩嘩的喝湯聲,然后是收拾碗筷的聲音,電腦鍵盤的聲音,衛(wèi)生間里淋浴的聲音。那聲音細(xì)細(xì)碎碎的,不屈不撓的,蛇信子一樣咝咝咝地鉆進(jìn)扶桑的房間里。好你個林深,你竟然一個人吃飯,真不管我了,你就像豬一樣吃吧;好你個林深,那以后我們就各顧各,你那些蛇蛻一樣的衣褲,就讓它爛在衛(wèi)生間,我再也不幫你洗了,我一雙纖纖玉手都給洗成砂紙了。正這樣自怨自艾,肚子卻不知廉恥地叫了起來。扶桑對自己不爭氣的腸胃很惱火。今晚,她是絕對不會去吃林深燒的飯,也不去外面吃,她一定要頂住,咽口水也要頂住。她一定要讓林深知道今天晚上,她,絕,食,了。后來,她扔了手機(jī),在房間里咽著口水?dāng)?shù)著時間。房間里竟然沒有一點水果和零食,她真是太混賬太草率了。要早知道有這么一天,她應(yīng)該備一些糕點的。十點鐘左右,林深摔門出去了,林深一出去,扶桑也跟著出了房門。她在廚房里看到一碗青椒炒牛肉,一碗山藥燉排骨,一碗紅燒豆腐魚,都是扶桑的心頭愛。一看到它們,扶桑的肚子又放肆地叫起來。咕咕咕,咕咕咕,沒有一點骨氣沒有一點尊嚴(yán)。到這個時候,扶桑是怎么也不會去碰它們的。今晚,凡是林深的東西,她一概不會去碰,他燒的水,他做的菜,他扔在衛(wèi)生間里的一堆衣服。
她對著鏡子細(xì)細(xì)地打量自己,柳眉,杏眼,櫻桃小嘴,嫩豆腐似的皮膚。這么好的一張臉,林深竟然不珍惜不愛護(hù),愛理不理視而不見,他總有后悔的一天。
客廳茶機(jī)上,殘剩著前幾天扶桑從“有意思”買來的小蛋糕。扶桑倒掉了熱水瓶里林深燒的水,自己燒了一壺。兩個小蛋糕和一杯熱開水就這樣當(dāng)了她的晚餐?,F(xiàn)在肚子好過了,精神和力氣又回到身上了,扶桑這回下決心要鬧它一鬧了。
林深理了發(fā),修了面孔,拎著一袋小籠包子回來時,扶桑已經(jīng)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扶桑鎮(zhèn)靜地說,我們談?wù)劇?/p>
林深已經(jīng)嗅出了緊張和冷冰冰的氣息,他的心也隨之冷卻下來,丟在茶幾上的十個包子也漸漸冷了下來。
你想談什么。林深最后把這行字按下發(fā)送鍵。
你覺得我們正常嗎。扶桑問。
我辛辛苦苦買菜燒菜,我還錯了。林深回復(fù)。
看到這里,扶桑的心火又騰了起來。她把它們強(qiáng)硬地打壓下去了。
我沒有說你燒菜燒錯了,我只是想我們應(yīng)該好好談?wù)?。你覺得我們像夫妻嗎?
你要談什么?
那就不談,我們各過各!扶桑的火氣又噌地起來了。
十來分鐘后林深又發(fā)過來一條:你說吧,我聽著。
隔一會,又發(fā)過來一條:我也覺得要好好談?wù)劇?/p>
你每晚對著電腦,電腦是你老婆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來說過你嗎?
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現(xiàn)在,在跟你講我們的現(xiàn)狀,現(xiàn)狀。
現(xiàn)狀!你覺得我們正常嗎???
這些日子來,我們像什么了。
我們……我們只是一對紙上的夫妻。兩個名字捆在一個本子上。
我常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常常覺得自己,很孤獨。我不想把日子過成這樣。
每個人都有優(yōu)點和缺點的。
不是優(yōu)點缺點,談我們的現(xiàn)狀。
昨天晚上,前面那幢房子來小偷了,我一個人睜眼到天明。
我昨天想回來的,飯后去酒吧太遲了。想打你電話,又怕吵醒你。
我?guī)缀鯖]睡,前面來小偷了。
我是想回來的。
兩個人的微信發(fā)到這里,似乎有了重歸于好的跡象。在這樣回暖的氣流下,林深又來敲門了。林深說,你晚飯還沒吃過吧,我剛才給你買的小籠包涼了,我給你燒碗雞子榨面吧。
這天晚上,林深抱著被子回到他們的房間。扶桑把自己的被子往邊上挪了挪。剛睡下來,兩人睡在自己的被窩里,誰也不好意思先動一下,手腳仿佛被縛龍索捆住了。扶桑等了一會兒,背過身去,很重地吐了一口氣。
后來,林深就鉆進(jìn)了扶桑被窩。好像憋了很久的樣子,一鉆進(jìn)來就箍緊扶桑的身子。他也沒有耐心做前奏,一雙手在扶桑身上上下游走一番,立即翻身壓了上來。扶桑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的身子硬,重,沉,她的骨頭都要被壓碎了。她忍著,終于忍不住了,嘴巴嘰里咕嚕地發(fā)出一些聲音。林深卻意會錯了,以為扶桑在鼓勵他,在催促他,所以在那邊急躁躁的很賣力,卻全然不得要領(lǐng),扶桑只得攤開手腳,讓他上下忙活。隨他了,這具身體就交給他摧殘吧。扶桑很悲哀地想起“摧殘”這個詞。安靜下來后,林深把手臂伸了過來,扶桑卻感覺到種種不適應(yīng)。他的身體靠得太緊,讓她熱燥燥地難受,他的手臂太硬,硌得她的脖子發(fā)酸,這使得她不斷地轉(zhuǎn)側(cè)。林深忍了一會,終于沒法忍住,回到自己的被窩里去了。林深鉆回自己的被窩后,好像很放松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嚕。那呼嚕山呼海嘯的,仿佛他瘦癟癟的肚子,卻貯藏了無限的呼嚕(他以前也打呼嚕,以前她沒覺得那么嘹亮)。他好像還嘟嚕了一聲什么,扶桑聽不明白。扶桑閉上眼睛,但閉不上她的睡眠,她已經(jīng)了無睡意了。
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著夜一寸一寸地走向更深處。不久,外面清潔工清掃馬路的聲音一陣陣蓋過來,蓋住了林深的呼嚕聲。就這樣在床上干睡了兩三個小時,扶桑輕手輕腳起床了。她給自己沖了一個澡,再端著一臉盆衣服去陽臺里洗。早晨的空氣很干凈,是剛從樹林里跑出來的那種味道,有一點點清香有一點點甜。扶桑一邊做著深呼吸,一邊用板刷刷林深的衣服,一下一下的,充滿了機(jī)械性。
忽然聽到幾只鳥的叫聲,是四只。只見它們站在隔壁人家的防盜窗上,嘰嘰喳,嘰嘰喳,一只膽大的甚至飛進(jìn)陽臺,棲在空調(diào)外機(jī)上。那四只鳥,看著像麻雀,又像喜鵲,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么鳥。它們嘰嘰喳喳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唱和,似乎在問候,聲音清脆,油亮,露水一樣爽滑。扶桑想,我有多久沒聽到過這種聲音了,有多久不知道早晨的味道了。四個月肯定是不止的,一兩年也肯定不止。這樣一想,她幾乎把自己嚇了一跳。
林深是第三天晚上再度抱著被鋪回到“那個房間”的。一起睡了三個晚上,林深說話了。林深說,你怎么老是轉(zhuǎn)側(cè),一會兒轉(zhuǎn)到東,一會兒轉(zhuǎn)到西,我剛剛來了睡意,你那么一轉(zhuǎn),全給你轉(zhuǎn)沒了。扶桑也沒跟他爭辯,扶桑很體貼地說,你既然睡不著,你還是睡到那邊去。睡不著很累的,我知道失眠的痛苦。這是扶桑說出口的話,扶桑在心底里還有話。心底里的話就是,你嫌我轉(zhuǎn)側(cè),我還嫌你打呼嚕,呼嚕呼嚕,像一頭豬。再這樣睡下去,扶桑會累垮的,三個晚上沒睡好,眼影都不用畫了。
兩人還很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會話。林深說,以后呢,每周五他就回“這里”睡,其他日子他睡“那邊”。扶桑好好先生地說,也可以每個月十日或二十日過來睡,一個月過來睡兩晚也差不多了。
扶桑是真不計較了。身體也不計較了,像突然疏通了的管道。對她來說,睡和不睡都那樣,日子它照樣橫在那里。
這天去散步時,扶桑特別留意曼麗家門口停著的幾輛車,也留神了一會里面的聲音,有沒有熟悉的人。王局曾經(jīng)給她打過兩次電話,都是上午十一點左右的時光。王局問扶桑,中飯有沒有人預(yù)約了,沒有的話,他想過來約。一接起他的電話,扶桑就猜到他會請她吃飯,只是,她還沒有放下那晚的短信,太傷人了。扶桑不太相信開會,即使開會,會后總可以回復(fù)的。第三個電話時,她說過幾天吧,過幾天再說,這段時間實在太忙了。要不你叫上沈潛。她這樣回他。
干嗎叫上她。王局說,我是請你又不是請她。
桑美女,賞個臉一起吃個飯吧。他又這樣發(fā)信息過來。
說實話,王局這個人也還行。像他這種年紀(jì)的局,不是臉上的脂肪太富裕,就是肚腩的脂肪富得冒油,要不就是上下都富裕,上面兩個下巴,下面兩個肚腩;或者是特別的不修邊幅,身上散發(fā)一股熱烘烘的皮肉氣。既然他急吼吼地湊上來要跟她吃飯,那就隨他吧,等他再來電話。又不是她主動約他。
他再來電話,就應(yīng)了他。
每一個日子都是前一個日子的翻版。吃過夜飯,洗完衣服,扶桑照例去山頂散步;林深照例貓在電腦前。沒有人能夠脫離先前的軌跡。
去山頂散步的人還是那么多,人家多半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扶桑的腳步被自己的影子慢慢牽引著,心里彌漫形單影只的感覺。扶桑很少去看人,人有什么看頭,不過是男人和女人罷了。但眼睛總是不聽使喚。一路上,總是看見一些不著調(diào)的中年男女,手牽著手,肩挨著肩,秀著肉麻的恩愛。看到這樣的鏡頭,扶??偸莿e過頭去,趕緊去看路邊的樹和花草。路邊的樹和花草倒是好看,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枝條映在月光底下,影影綽綽的,特別有意韻,像哪位大家簡潔的寫意。
山頂,曼麗家的爬山虎也落光了葉子。那堵會呼吸的墻,很骨感地立在初冬的景致里。扶桑掏出手機(jī)站在曼麗家門口時,手指長久地?fù)逯驖摰奶柎a。她真的很想給沈潛打個電話。電話里這樣說:我在山頂,你,們,快點過來,我們?nèi)ヂ惣易ā澳恪弊滞螺p音,“們”字要加重語氣,中間還有一個停頓)。當(dāng)然,電話最終不可能撥出去,扶桑只是站在山頂虛構(gòu)這樣一個場景而已。
下山時,扶桑一直跟在一對小年輕后面。往左偏一點。往右偏一點。保持這個方向。男孩子走在前面指揮,女孩子跟在后面倒退。有幾次,女孩子聽從男孩子的號令,差點踩到路邊的下水溝。男孩子便幾步躥回來,一把抓住女孩子的手臂。有一次女孩子生氣了,使勁甩他的手,男孩子便一把抱住了女孩。兩人便像兩個箍箍合在一起。這樣的游戲也只合他們這樣的年紀(jì)玩。扶桑想起以前和林深談戀愛時,林深每天吃過夜飯,就騎一輛老爺車,吱嘎吱嘎從杏花鎮(zhèn)騎二十公里到城關(guān)鎮(zhèn)。扶桑呢,吃過夜飯就呆在單人宿舍里,宿舍靠近馬路,馬路上有那么多聲音,林深的自行車鏈條轉(zhuǎn)動的聲音,林深停車的聲音,林深的腳步聲,林深喘息的聲音,她的捕捉就像古琴家摸弦一樣準(zhǔn)。
那時,她和林深散的步,也比他們言情多了,荷爾蒙多了。他們老是往人少的黑暗的地方鉆。散步散完,稍稍整理一下起伏的情緒,林深還得騎上他的老爺車吭哧吭哧從城關(guān)鎮(zhèn)騎回杏花鎮(zhèn)。
都是眼面前的事情,那樣兩個人忽然就變成了這樣的兩個人。
王局最終還是約到了扶桑。他們吃飯的地方叫“荻花之約”。一個碧波蕩漾的水庫,四周是輕舞飛揚的荻花,房子掩映在荻花深處。荻花之約看著是一個農(nóng)家樂,骨子里卻相當(dāng)有情調(diào),油畫,雕塑,青花瓷,插花,音樂,紅酒,上海灘的老式唱機(jī)。走的都是文藝小資的路數(shù)。菜上來了,一碟醉棗,一碟糟肉,兩蠱木瓜雪蛤,一條野生小黃魚,一盤干煸梅花鹿肉,一盤炒三鮮,一盤牛肉炒尖椒,一盤娃娃菜。兩人面前各放一蠱木瓜雪蛤,扶桑小心地翹著蘭花指一湯匙一湯匙小口往嘴巴里送(她是涂了護(hù)手霜的),那王局陪了兩口,就握著小湯匙,笑微微地等扶桑。撤下殘蠱,他又耐心細(xì)致地替扶桑布菜。也不是一股腦兒往扶桑盤子搬菜,是扶桑淺淺地動了幾筷,他緩緩地加上幾筷。老式唱機(jī)里周璇在唱《夜上海》《花圓月好》《天涯歌女》,包間里飄來蕩去的都是老上海的靡靡之音。
后來,王局起身關(guān)掉了不合時宜的周璇。周璇停下來,扶桑就有點慌。說些什么呢,總不能老是吃。那條躺在青花瓷盤里的野生小黃魚,肚皮上的皮肉已經(jīng)被筷子挑走了,底下露出青色的瓷,像裸露了一截喑啞的心事。
冬日的陽光很溫婉很曼妙,窗外的荻花很詩意很風(fēng)情,扶桑一邊優(yōu)雅地動筷子,一邊心猿意馬地看著窗外的景致。
王局也在動筷子,也在看窗外的景致。忽然,王局左手扯了一張餐巾紙,撐在鼻子底下,右手小手指飛快地塞在嘴巴里,用尖利的指甲挖掘牙縫里的東西。這動作是遮擋的,隱秘的,快意的,也僅僅幾秒時間,但當(dāng)他把牙縫里的東西連同紙巾一起丟向廢紙簍時,扶桑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她已經(jīng)看見了那個破壞性的小手指,并且覺得空氣里突然彌漫一股氣味,氣味一圈圈蕩漾開來,她身上起了雞皮疙瘩——那手指像一個不懷好意的音符,破壞了整支樂曲的美妙走向。
那次過后,王局又給扶桑打了電話,約她吃飯,約她去外面采風(fēng)。扶桑每次都回他一個“忙”字。她虛虛空空的內(nèi)心竟然容不下一根小小的指頭。
這段時間,林深變得忙碌起來,他隔幾天就從網(wǎng)上買一些跟禪有關(guān)的書,還買了兩個蒲團(tuán)回來。他不再貓在電腦前面,他對里面的游戲失去了興趣。一吃過夜飯,洗過澡,他就換上寬松的白衣白褲,仙風(fēng)道骨地躲進(jìn)那個房間。扶桑也不聞不問,她懶得去管他。他是想成仙了吧。
她自己呢,仍然上班下班,仍然去山頂散步,偶爾沈潛來約她吃個飯。有一回,沈潛和王局他們一起去天頂山露營了,沈潛給扶桑發(fā)來一張他們在天頂山的合照。照片里十來個男女,都伸出兩根指頭,擺著勝利的poss。扶?;亓怂粋€咧嘴大笑的表情?;貋砗?,沈潛跟她說,王局真是個好心人,他們露營的天頂山有兩位老婆婆在賣雞蛋在賣筍干菜,他一個人全部買下來了。王局小時家境不好,他看不得老年人這么辛苦討生活。
又有一回,沈潛打來電話說你有空就去曼麗家坐坐,曼麗老公去外面寫生入了迷,學(xué)生都不帶了。你有空去陪她聊聊天。她一個人一個院子,怪冷清的。
扶桑就想什么時候去坐坐,什么時候好好去坐坐。一個人一個院子,是冷清的。
臨近冬至,天氣變冷了,風(fēng)像一把把凌厲的刀子。林深穿著練功服,薄衣單衫地在房間里打坐。扶桑卻不知怎么受了涼,鬧起感冒來。感冒誰都感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可它讓人頭痛發(fā)熱,渾身乏力,眼淚鼻涕一齊下,還沒完沒了地咳。好幾次,扶桑雙手貼在胸口,幾乎把肺都咳出來了。林深就在邊上說,去看看吧,你明天抽空去醫(yī)院看看。林深是說“你明天抽空去醫(yī)院看看”,扶桑特別反感。我為什么明天要去醫(yī)院看看,我去醫(yī)院看看為什么還得抽空,我感冒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
感冒來勢洶洶,十多天才完全退下去。身上恢復(fù)了些力氣,恰好那天晚上也不太有風(fēng),扶桑又去山頂散步了。走到曼麗家門口時,卻是一副寂寥清冷的景象。怎么說呢。爬山虎還蕭瑟地攀在墻上,兩三棵桂花葉子也還從院墻里探出頭來??墒牵葑永锖诤鹾醯?,靜悄悄的,冷冰冰的,荒無人煙的樣子——一定有什么東西不對勁了。
第二天,扶桑吃過飯又去了山頂。曼麗家還是黑漆漆的,屋子空曠曠的陷落在巨大的黑里。扶桑呆了很長時間。很久以后,她撥打曼麗電話,回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她又給沈潛打了電話。
沈潛說,曼麗老公以前不是老去外面寫生嗎,我跟你說過吧。他這次不是去寫生,是跟學(xué)生私奔了。這十天來,曼麗跑來跑去到處找他。上星期,我和胖子陪她去了趟廣西,我和胖子輪流開的車。廣西那么大,哪里去找曼麗老公,再說,腳生在他們身上,他們難道會坐等曼麗去捉奸。廣西剛回來,又聽說他在云南,她又追過去了。沈潛還在電話里唏噓,說,好端端一戶人家,可憐的曼麗,人都瘦成皮包骨了。剡縣地方小,這事朋友圈都知道了。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曼麗肯定不會回這個院子了。
他們不回來,這屋子怎么辦?
誰知道這屋子怎么辦?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個渣男,反正以后讓我碰到,我非找人暴揍他一頓不可。曼麗都奔五了。他倒好,跟女學(xué)生私奔。
那曼麗怎么辦啊。
你老問我怎么辦,我哪知道。換了我,就一個人過。有啥意思,追回來還是那個人嗎。
一個人過,一個人過哪有那么容易。你是坐著說話不腰疼,有胖子。
找到那個渣男,我把他揍成豆腐渣。
哎呀,你別亂對了。先幫曼麗想想辦法。叫胖子幫忙找找。
胖子托了外面的朋友在找。我跟曼麗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
還有,你,你也讓王局一起想想辦法。
你以為呀,以后別提那人了。
怎么啦?
沒啥。我們自己想法子。
曼麗娘家沒兄弟嗎?
兄弟也不靠譜??蓱z的曼麗連私房錢也沒有,我剛給她打了五千過去。
我打不通她的電話,也沒她微信了,你替我也打兩千過去,我馬上轉(zhuǎn)你。
曼麗手機(jī)和微信都換過了。扶桑,你不愧是我沈潛的閨蜜,兩千塊我會打過去的。謝謝你了,曼麗現(xiàn)在最需要雪中送炭。
那你們有什么消息就告訴我一聲。
曉得了。扶桑還想說些什么,沈潛已掛了電話,只聽得話筒里傳來咝啦咝啦的忙音。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