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
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特納曾聲稱,美國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開拓西部的歷史。差不多貫穿整個十九世紀,美國文明的潮流,有如海浪一般橫越北美大陸,自大西洋向太平洋奔涌而去。無數的拓荒者和冒險家騎著馬、乘著大車西進,開辟出無數農田與牧場,建立起貿易站和小鎮(zhèn),推動著邊疆不斷向西移動。在特納看來,這些弄潮兒正是美國精神的驕子。他們征服了漫漫荒野,卻又未像東海岸那般,陷入過度文明化的社會。正是在邊疆這一荒蠻與文明的交匯線上,生成了美國人講求實際又粗獷堅強、自由奔放又樂觀熱情、獨立自律又協作共議的生活之道?!拔鞑俊币灿纱顺蔀槊绹拿鞯哪撤N象征。
當然,特納在寫下這段話時,十分清楚“邊疆”已經消失,自己的使命是讓“西部人”定格為美國文明的精神肖像。二十世紀,好萊塢的西部片將它具象為銀幕上的牛仔英雄,既提供大眾娛樂,也供后人緬懷崇敬。而現實中西部人的生活,仍然在思想與影像之外流動變化。一九六七年,托馬斯·薩維奇的小說《犬之力》,描繪了蒙大拿州牧場中的一段故事。這本書獲得了文學界的肯定,在市場上卻不受歡迎。顯然,無須太高的鑒賞力,小說的讀者也能體會到這個所謂的西部故事,與當時流行的西部氣概格格不入。約翰·韋恩其時仍在銀幕上馳騁披靡。小說雖五次售出電影改編權,卻從未被成功搬上銀幕。直到二0二一年,才由網飛投資,新西蘭女導演簡·坎皮恩指導拍攝完成。此片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首映,當即斬獲最佳導演銀獅獎。隨后業(yè)界好評如潮,各種獎項拿到手軟,更贏得二0二二年奧斯卡金像獎的十二項提名。不過耐人尋味的是,最終只得到最佳導演獎。剛剛出演了西部劇集《一八八三》的西部片老演員山姆·艾里奧特,更對此片嗤之以鼻,認為簡·坎皮恩完全不了解美國西部生活,只不過找了幫人在新西蘭拍了部男同電影??财ざ鞣创较嘧I,說西部反正是個神話,自己不過拍出了心目中的西部而已。
撇開獎項和言論不談,這部電影還真挺耐人尋味??财ざ鞯囊靶目峙虏恢皇且獦嫿ㄒ粋€不一樣的西部,更想徹底解構西部精神的所謂陽剛正氣,進而對男權和現代社會發(fā)出批判。就此而言,無論是否認同坎皮恩眼中的“西部”,都有必要琢磨一下,這部技巧精湛卻又古怪甚至有些變態(tài)的電影,到底想要講些什么?
牧場的主人菲爾和喬治,是一對奇怪的兄弟。雖然同住一個房間,但相互之間既不親密熱情,也沒有無言的默契。身手矯健、說話咄咄逼人的哥哥菲爾,總想“教育”矮胖敦實、沉默寡言的弟弟喬治,讓他更像個西部的“男子漢”。他譏諷弟弟的體態(tài)做派,提醒他莫要忘本,不要忘記當年“野馬”亨利是怎樣教會了他倆騎馬放牧、經營農場,令他們變成真正的牛仔。菲爾還想拉他去山里打獵露營,就地燒烤新鮮的鹿肝,就著烈酒大快朵頤??傻艿軐Ω绺绲倪@些言辭和提議,不是敷衍兩句作罷,就是默不吭聲。
不過,喬治對菲爾也不是逆來順受、一味忍耐。小說中的喬治,是個內心善良、樸實單純、實干勝于言辭的牧場小伙兒,雖然不喜歡哥哥的做派,卻從未與其直接沖突。電影則刻意加強了兩人之間的對立。喬治并非不知哥哥對自己潛藏的依賴和感情,但仍然在暗中對抗他,想擺脫后者的控制與教訓,兩人相處時充滿緊張感。菲爾一身牛仔裝扮萬年不改,喬治卻在騎馬時也穿正裝戴禮帽。菲爾不愛洗澡更衣,臉上總是臟兮兮的,渾身散發(fā)迫人的氣味,只是定期去池塘游泳擦身。喬治一出場就泡在浴缸里,還質問菲爾是不是從來就沒在家里洗過澡。喬治明知菲爾十分討厭鎮(zhèn)上的寡婦露絲,卻在和她結婚后,才冷漠地告訴他這一既成事實。還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州長夫人恐怕會介意他不洗漱就上桌吃飯。很明顯,喬治要用自己“文明”的姿態(tài),來對抗菲爾“野性”的做派。
不過,菲爾真的就是個道地的牛仔、天生不羈的鄉(xiāng)下糙漢子嗎?電影展開到中段,觀眾才發(fā)現一個驚人的事實:他其實是耶魯大學的高材生,主修古典學,希臘文拉丁語樣樣精通,還是斐陶斐榮譽學會的會員。這時觀眾才猛然醒悟,菲爾的“野性”絕非自然而然,而是為了反抗“文明”而刻意為之。一九二五年的美國正處于柯立芝繁榮,《了不起的蓋茨比》在那一年問世。即使是蒙大拿的鄉(xiāng)下牧場,也早已被“文明”的潮水包圍。原著將菲爾隨便安排在加州上大學,坎皮恩卻大大“提升”了他的學歷,暗示這個“野性”的男人其實有高度的文化教養(yǎng),牧場正是他守持陽剛粗糲的“野性”來對抗腐敗又娘娘腔的“文明”的孤島,而那個處處接受“文明”、整日衣冠楚楚的弟弟,是他最想教育和改造的對象。
當然,坎皮恩對“文明”也沒什么好感。在原著中,喬治在婚后請父母和州長夫婦來牧場吃飯還比較順其自然,但電影將這頓飯描繪成一場虛偽又尷尬的“上流社交晚宴”。州長出場就大呼自己來到了“文明的島嶼”,州長夫人也抱著觀賞猴子的態(tài)度,希望一睹菲爾“野蠻人”的風采。兄弟倆的母親滿懷小資產階級的虛榮,說自己除了讀書什么也不干,丈夫卻曝了她熱愛《讀者文摘》的底。吃完飯,這一行“上流人士”又帶著期待露絲當眾出丑的心態(tài),逼她去彈鋼琴。最后,坎皮恩當然不會放過讓菲爾出場的機會,讓他用臭烘烘的體味和故作粗俗的言辭,去當面戳破“文明”的假面具,雖然原著中菲爾連面都沒露。電影極大強化了膚淺虛假的“文明”與菲爾刻意逼人的“野性”的對立,在這個孤零零面對群山的荒涼牧場中,兩方都演著自以為是的戲碼,既無根基也不真實。不過,如果說喬治擺出某種文明范兒,更多是因為流俗以及跟菲爾較勁,那么菲爾執(zhí)著于在荒原上創(chuàng)造一隅理想的“西部”,只是因為厭惡文明并受到某種“野性”的召喚嗎?
與其說菲爾有意對抗現代文明,倒不如說,他更厭惡與之相伴的女性氣質。他無時無刻不鄙視整潔的儀表、文雅的舉止,將其斥為矯飾的“娘娘腔”。他不愛洗漱和換衣服,干粗活的時候不戴手套(這讓他最后送了命),好像不怕臟不怕傷才是男人本色。寡婦露絲的兒子彼得,面容如少女一般清秀,有著小鹿般的大眼睛。個子瘦瘦高高,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他在母親的飯館幫忙,菲爾一見到就來了勁,帶動一幫手下,大肆嘲笑彼得剪出的漂亮紙花和他手臂上的潔白餐巾。當然,讓菲爾最憤怒的是,婚后露絲居然搬進了牧場這個男人的天地。他毫無理由地指責她是打喬治財產主意的賤貨,對她粗俗無禮、施加冷暴力,故意在露絲練鋼琴時搞小動作,讓她難受難堪。彼得來到牧場后,菲爾又打起了“教育”他的主意。他告訴彼得,“別讓你媽把你搞成個娘娘腔”,說她只會整天灌黃湯,是彼得成為真正男人的障礙。原著中,菲爾的自大傲慢針對自己外的所有人,坎皮恩則將電影中的菲爾塑造成了一個厭女狂。
當然,菲爾的這種心理并非無緣無故。他帶著牛仔們來到小酒館面對大大方方袒胸露背招攬生意的妓女,反而極度局促緊張,連看也不敢看一眼。入夜,牛仔與妹子們狂歡勁舞,菲爾卻呆立一邊喝著悶酒。露絲夜間與喬治的歡好之聲只是略微入耳,他就無法忍受了,露出痛苦糾結的神色。在影片中,這個無時無刻不在展露雄風的男人,卻從未與任何女子有過親密接觸。只是在和喬治聊天時,故意顯得好像那種事輕而易舉、不值一提。坎皮恩處處向觀眾暗示,這個將自己打扮成野性牛仔、內心實則敏感細膩的耶魯古典學高材生,其實根本缺乏欲望和能力去征服女人。他真正厭惡的其實是缺乏陽剛之氣的自己。
表面“野性”和“陽剛”的菲爾,本質恰恰極端“文明”且“陰柔”。正因其“文明”和“陰柔”,他既缺乏又格外渴求野性的陽剛之氣。真正坦然自在的野性與陽剛,未必排斥文明和陰柔,甚至可能正因其與自己不同,反而尋求與其結合互補,以得剛柔相濟、陰陽調和。反倒是既執(zhí)著于自我又否定自我的糾結心態(tài),令人可能處處將厭惡的自我投射在現實中的社會和他人身上,并構建出與之相反的“理想”的自我和世界,以求克服和超越現實。菲爾再怎么“野性”和“陽剛”也讓人覺得不真實,不是因為野性和陽剛本身是假的,而是因為他只是表演“野性”和“陽剛”而已。表象充實了幻想,卻仍然與真實的自己脫節(jié)。既然是戲,當然也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演,所以配角、反角和劇場一個也不能少。喬治和彼得負責扮演“想教育好的孩子”,露絲則是“無可救藥的障礙”,這個偏僻荒涼的牧場就是舞臺了。陰暗的大屋中,墻上掛著的水牛、馴鹿和獵犬的頭顱,內里空洞又高高昂起,完美體現了菲爾的“雄風”。
既然菲爾要克服“陰柔”,那么在理念上,他自然要追隨一個理想的“陽剛男兒”而不是女人,那就是他天天掛在嘴邊的恩師“野馬”亨利,牧場這個小世界的神。他對喬治耳提面命,讓他別忘了是誰教會他們牛仔的本領。教導彼得的第一課,也是讓他騎上亨利的馬鞍。不過,亨利之于菲爾,不只是技藝的師傅和氣魄的導師,也是他唯一親密接觸過的愛人同志。電影沒有讓菲爾和亨利的關系停留在小說中模糊的曖昧狀態(tài),而是用真實的情節(jié)與影像,補足了菲爾的情感和心理。他親口對彼得訴說,在深山遭逢惡劣天氣之時得以幸存,正是因為亨利在鋪蓋卷里用身體溫暖了自己。在密林深處的湖畔獨處之時,菲爾取出貼身私藏的亨利的絲巾,用它輕柔地拂過臉龐,愛撫自己的身軀。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面對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承認陰柔的自己和對逝去的陽剛愛人的真實渴求。在遠離干涸荒涼牧場的水草豐美之地,他才放下了頭腦中的執(zhí)念與自我表演的執(zhí)著,不再用虛假的陽剛掩蓋陰柔,而是讓陰柔自然地渴求陽剛。
一旦看清菲爾這個人物,坎皮恩如何借助電影《犬之力》來解構西部精神,甚至直指菲爾式的男性父權為虛假,就真相大白了。在菲爾的身上,陰柔的內在使他用虛假的陽剛來偽裝自己、規(guī)訓他人,也構成了他渴求陽剛的真正驅動力。手握否定和壓制的權威,給了他虛假的自我確信,而自己對權威的服從和追隨,又隱秘地滿足著愛欲的要求。這種陽剛和權威為表、陰柔與愛欲為里、自戀與崇拜合一的辯證法,電影不厭其煩地向觀眾一再暗示。彼得在湖邊的林屋,發(fā)現了菲爾私藏的“野馬”亨利的色情雜志。在大方展現男性裸體的兩本《體育文化》之間,一本女性露出的《藝術期刊》在鏡頭上一閃而過。喬治和露絲在農場的初夜,備受煎熬的菲爾走進馬棚,細細擦拭“野馬”亨利留下的馬鞍,深情撫摸著昂起的樁頭?!耙榜R”亨利教了菲爾許多技藝,可后者卻偏偏對編牛皮繩這門不怎么“陽剛”的手藝情有獨鐘。他將兩條細細的生牛皮段編成麻花狀,讓它們緊緊糾纏在一起,難分難離。這些無言的影像,而不是菲爾的口頭言辭和表面做派,才充分展現了他的內心世界。
菲爾這個看似刀槍不入的“硬漢”,最終死在看似文弱嬌柔的彼得手里,這一結局實在耐人尋味。既然菲爾極度厭惡“陰柔”,他又怎么會和彼得這個“娘娘腔”搭上線?而后者又何德何能除去菲爾這個“大魔頭”?
在旅店的飯?zhí)弥?,柔弱纖細的彼得和他巧手裁出的美麗紙花,令菲爾多少看到了往昔的自己?;蛟S當年在耶魯時,他也是這樣的文弱書生。彼得的“陰柔”,或許既調動起他惡作劇的沖動,又讓他感覺到了什么,戳向紙花中心的手指就是證明。不過,他對彼得真正“動心”,還是因為露營時看到了后者身上的“勇氣”。牛仔們看見“娘娘腔”彼得,準備好好“調戲”他一場。誰知彼得毫不在乎地走過牛仔們的帳篷,對沖自己吹的口哨充耳不聞,隨后又鎮(zhèn)定自若地原路返回,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這全被菲爾看在眼里。電影中的這一幕,罕有地幾乎全盤復現了小說的場面和氣氛,令書中對菲爾的心理描寫,足以成為電影未給出的旁白:“哈,值得認可,菲爾就認可。這孩子的勇氣不一般?!?/p>
如果說菲爾是外剛內柔,那么彼得恰恰相反。這個開場時坐在桌邊剪紙花,看似靜如處子的大男孩,實際上有極為冷酷的理性、鋼鐵般的意志。他設下陷阱捕到兔子,哪怕母親露絲非常喜愛,也仍然毫不猶豫地將其開膛剖腹,當成醫(yī)學研究材料。露絲向他訴說苦楚,尋求慰藉的擁抱,他冷靜地推開母親的雙手,告訴她:“我會想辦法,你不必如此?!辈艅倓倢W會騎馬,他就獨自跋涉數里,翻山越嶺去尋找死于炭疽的牛尸,將牛皮小心地割下帶回。更不必說他一邊眼瞅著菲爾在編繩的過程中染上致命之毒,一邊還與其親密交心,同吸一根煙來達意傳情。觀眾和菲爾,都被他文弱秀麗的外表欺騙。還是已故的父親最了解他:“(彼得)他以前擔心我不夠善良。我太剛強了。(菲爾)你?太剛強?他可錯了?!彪m然菲爾的感情和直覺沒有欺騙自己,外剛內柔的他,或許必然傾心于彼得這種外柔內剛之人。但在意識層面,菲爾才犯了致命的錯誤。這個表面剛強、內心其實細膩柔軟之人,最終被一個真正遏制自己一切溫情的剛強者征服和消滅了。
不能說彼得沒有感情。但他決不會像菲爾那樣,讓情感和愛欲來驅動自己。他知道母親依賴自己,卻冷靜地和她保持距離。他也不是沒對菲爾動情,但面對“如果不去幫助我的母親,如果我不救她,我還算什么男人”的倫理觀念,這種感情也只能棄之不顧。如果說菲爾還能借表面的“教導”來釋放自己,彼得才能真正克制一切情感沖動、只服從于冷酷的理性與鋼鐵般的意志??杀氖牵m然菲爾和露絲都愛他和依賴他,以雙方對自己的感情為紐帶,但居中調和、促進雙方的相互理解,這種可能性從未進入他的視野—當然,在坎皮恩的電影世界里,本來也不存在這樣的事。既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母親的幸?!保@種幸福其實就是剪貼本圖片里的豪宅大屋,就是母親與繼父的快樂擁吻,那么菲爾不過是母親幸福之路上的小小障礙而已。最終,彼得在窗前看著“得到幸福”的母親,露出了勝利的微笑。自己真實的感情、欲望與罪惡,就像藏在床下、令菲爾喪命的那根毒繩,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取出,戴著手套來撫摸回味。
菲爾死后,牧場大屋的門前,建起了一座石雕噴泉??伤緵]有水,既缺乏繁華城市中人造流水的勃勃生機,也不像林中清溪那般自在流淌奔涌。它干枯地挺立在砂石荒原之上、凜冽寒風之中,呆滯、僵死而怪異。它是這個西部故事的終點。在坎皮恩的電影中,西部精神不再是昂揚的生命力與大地般寬廣的胸懷和氣魄,也不再有滋生它的沃土與山林,而是成了在荒原舞臺上演出的一場荒誕悲劇?!耙靶浴焙汀瓣杽偂?,變成人為了逃離自己和社會,而在頭腦中編織出的批判性幻想劇本,支撐權威、自律與規(guī)訓的則是隱秘的愛欲和沖動。最終,冷酷的理性規(guī)劃與強力意志護佑的幸?;孟?,徹底遮蓋了真實的欲望和情感。
簡·坎皮恩素有女性電影大師的美名,《犬之力》的主角卻都是男性。顯而易見,這部充滿政治批判意味的作品,是這位女導演送給男人的“禮物”。自問世以來,它獲得的大大小小上百個獎項,也表明了它的藝術水平。不過,在第二十七屆英國電影學院獎的頒獎典禮上,發(fā)生了一件小小的風波。上臺領獎的坎皮恩,面對臺下坐著的網球明星威廉姆斯姐妹說道:“維納斯和賽琳娜你們真的很了不起,但是不用像我一樣和男人競爭榮譽?!贝搜砸怀觯浾撘黄瑖W然。坎皮恩的潛臺詞是,你們在球場上打敗了女人,但牛逼如我,能夠在藝術界打敗男人。這種對自己“陽剛之氣”的炫耀,結合電影中對男人“陰柔本質”的揭露,不禁令人覺得,老菲爾也不一定就是男人。批判政治的藝術,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徹底解放的理想,何嘗不會是一番妄想?批判與革命,如果不能在退場后帶人回到真正的生活,而是一再抽象擴張、舊瓶裝新酒,最終的結局,恐怕就像那個干涸的噴泉,形態(tài)猶在,但生命之水已干。
好在,并不是只有這樣的西部電影。不屑《犬之力》的山姆·艾里奧特,二0二一年不就出演了一部完全不同的西部劇集嗎?只要看過約翰·福特、霍華德·霍克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這些偉大導演創(chuàng)造出的西部世界,都不會覺得牛仔們就是坎皮恩拍的樣子。雖然這些電影是虛構,但其中的人性與生活以及內在的精神,可不像《犬之力》里的“陽剛”和“野性”那么假。當然,作為批判者的《犬之力》自有其警世價值,我們今天也確實生活在一個幻夢多于真實、虛妄碾壓質樸的小世界。但坎皮恩自己也不要落入犬之力的陷阱為好。畢竟,誰說只有雄性才擁有犬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