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愛之物

〔日本〕山田詠美

我很久之前就聽說過那個老人的事情。那個年老的男人總是站在某個電車終點站的檢票口旁，手里抱著娃娃唱童謠。

我的一個朋友當時正快步走過老人身邊，當老人在他的視野中閃過時，他覺得這個被迫照顧孫子的老人挺辛苦的，但馬上又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看嚇了一跳。老人懷里的不是孩子而是個娃娃，很明顯是手工做的，扭曲的身體讓人頭皮發(fā)麻，臉上用油性筆畫了鼻子、眼睛、嘴巴。

朋友說：“那個頭就大得出奇，像是用布包了個排球。身體是用一閃一閃的布縫的。那老頭小心翼翼地抱住，還一邊哼歌一邊跟著搖呢。我嚇死了，差點跳起來?！?/p>

另一個朋友似乎也見過那個老人，說：

“經(jīng)過的人都會嚇一跳吧，誰承想眼前會突然出現(xiàn)這么個場景。但后來也只是覺得有點討厭而已，扭頭就走了。”

另一個人帶著同情說：

“嗯，我也見過。當時他還在唱歌，唱的好像是‘好孩子，要聽話，不要想媽媽?？赡苁撬麑檺鄣男O子因為什么意外事故沒了吧，他接受不了，就做了個娃娃當孫子哄?！?/p>

哦？我來了興致，繼續(xù)問：

“但是，他為什么是在車站呢？”

“嗯……啊，應(yīng)該是這樣吧?？赡芨『⒆拥母赣H或者母親有關(guān)。也就是老大爺?shù)膬鹤踊蛘吲畠好刻熳嚮丶?，老大爺把孩子帶到這個車站，等著他們回來。每天都是如此?！?/p>

“老大爺?shù)暮⒆涌赡芤膊恢浪F(xiàn)在這樣吧？”

“一家人離散了吧。唉，世事無常?。　?/p>

我們就這樣隨便猜著老人的情況，可誰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其實，這些興趣盎然地談?wù)摰娜艘膊⒉幌胫腊伞Ｄ繐袅斯之愔潞?，必須克制好奇心，不可向前一步。一旦落入前方深淵，必定禍患無窮。他們都有預(yù)感。

我雖然也害怕，但心里總癢癢的，因為只有自己沒見過那個老人。越聽他們說我就越在意，越想了解更多，朋友們都驚呆了。不知不覺中，老人的形象越發(fā)豐滿，最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我心里賴著不走了。

那個我尚未見過的老人，手里抱著娃娃，嘴里哼著搖籃曲，真切地存在于我的腦海里。我想見他，不只是獵奇心作祟，我見到他之后還想問問是什么讓他變成如今這樣。真的是因為珍愛的孩子死了嗎？

那個孩子是他的孫子？還是很久之前夭折的兒子？還是說，在那久到讓人神志不清的歲月里，解不開的心結(jié)化成了人偶的模樣？老人或許并不覺得這是自己做的娃娃，而是自然而然地把它當成了不知何時回到自己身邊的孩子……

有一陣子，我沉浸在關(guān)于老人的猜測中，不久之后，生活的兵荒馬亂漸漸讓我不再想起他了。

老人靜靜地縮在我腦海里。直到離婚后變成單親媽媽的我不小心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關(guān)于老人的記憶才蘇醒過來。那時孝生才三歲。

我好累。說好聽些，我是單親媽媽，而實際上我們就是一對生活窘迫的母子。我下了班，順道去托兒所接孝生，帶著他回到家時已是筋疲力盡。家里一大堆事等著我做，根本沒空坐下來歇會兒。做晚飯，喂孝生吃完，給他洗澡，哄他睡覺，然后洗衣服、刷碗。

有時樓下的人會來抱怨洗衣機的聲音吵，叫我以后早點洗衣服?？墒敲髅鬟€沒到九點。我辛辛苦苦做了飯，孩子又不好好吃。昨天焗飯吃得開開心心的，今天又哭著說不要。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剩菜嗎？我哄了許久才好。哄完，我已經(jīng)累得像水洼里的軟泥，可還是要做那些名字都叫不上的瑣碎家務(wù)，然后打開電腦記錄家庭開支。

我早就猜到這個月的生活費又不夠了，可真計算出結(jié)果，絕望便如山海般壓來。這都怪前夫遲遲沒有寄來撫養(yǎng)費。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以此來報復(fù)我奪走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仿佛聽到他在說：你看，你當初要是辭掉工作，好好在家里帶孩子不就好了嗎？這樣我們也不至于離婚，一切都好好的。

我好累。真的。我在生活的擺弄下苦苦掙扎，深刻體會到一個人帶著孩子活下去就是沒有盡頭的茍延殘喘。我羨慕那些成功女性，她們至少雇得起保姆。羨慕之后是悲哀。

電視上，一個假裝成女權(quán)主義者的評論員不停地說著女性的權(quán)利和職業(yè)選擇，比如怎樣找到最大限度發(fā)揮個人能力的工作，怎樣聰明地避免無用之功。然而，這些人對我們一無所知。她們是一幫認為所有工作都能在辦公桌前完成的人，大概覺得垃圾都能用無人機扔吧。生活和工作中處處都有臟手的活兒，對于沒錢的單親媽媽來說更是如此。優(yōu)雅的她們是不可能理解的。

我恨她們，這種恨意不經(jīng)意間也波及了孩子。在面對故意找事的孩子束手無策時，確實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要是沒生他就好了。我渴望享受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想要隨心工作，嘗試不同的可能。那樣的話，我就沒必要帶著嫉妒罵電視上那個自以為是、口齒伶俐的女人了，我也可以是一個從容優(yōu)雅的女人。我在這樣的心情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對孩子越發(fā)不耐煩了。

但我絕不是不愛孝生。想到失去他，我就痛徹心扉，所以對有過“要是沒生他就好了”的想法感到十分后悔。愛他和喜歡或討厭無關(guān)。每次抱起孝生，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他溫暖著我，助我度過無數(shù)漫漫寒夜。每到那時，我就會向他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不該那樣想，對不起……”我一遍遍重復(fù)著，感情隨著話語愈加洶涌，眼淚止不住地淌，好像在看一部感人至深的電影?？捱^了，心里也舒服了，我一點都不壞，只是個一心愛著孩子的普通媽媽。

即便這樣，我還是失敗了。我忍受不了做這樣一個普通的溫柔母親。

那天我們一起在被爐邊吃飯。孝生已經(jīng)可以自己拿著兒童餐具把食物送進口中了，時常是一邊玩一邊吃。我表揚他：“寶貝今天真能吃！”他就一個勁兒把飯塞進嘴里，小臉蛋兒鼓鼓的，洋溢著得意，真是可愛極了。

“寶寶的小臉蛋兒，好像松鼠先生喲?！?/p>

孝生非常喜歡那本松鼠先生的繪本，聽到了這個名字，非要站起來去拿。

“啊，不行不行！吃完飯才能看松鼠先生。”

“不要！松鼠先生，想看！”

“吃完飯再看嘛。”

我抱起孝生，把他放到兒童座椅上坐好，將湯碗遞給他。

“喝完這碗醬湯就可以看啦?！?/p>

“不要不要！松鼠先生，看！”

每次吃飯都會發(fā)生這種毫無意義的拉鋸戰(zhàn)。真是的，我只好舀了一勺湯送到孝生口邊。

“不要！不要！”

孝生一把推開我的手，勺子落在地毯上。我生氣地咂著嘴去撿，孝生趁機站起來想要逃走，把碗打翻了，被爐的被子毀了。

“孝生！”

他什么也沒聽見似的，向放著繪本的書架一路小跑，嘴里叫著：

“爸爸送的，松鼠先生繪本，看！飯飯，不要！”

這種餐桌上無聊的拉鋸戰(zhàn)，我本該早已習(xí)慣了。但不知為何，把孝生拉回來時，我的雙手變得比平時有力。當我拽住孝生毛衣的領(lǐng)子，時間停止了。

回過神來時，孝生倒在被爐邊，頭好像狠狠地撞到了桌角，流著血。

我不知道這之間過了多久，等我叫著孝生的名字、搖著他的身體時，已經(jīng)遲了。孝生死了。幾米之外的書架上放著《松鼠先生與松鼠寶寶的冒險》，我的孩子沒能再一次打開它，就死了。

我沒有滿地打滾，也沒有痛苦掙扎，只是呆呆地坐著。已經(jīng)晚了。我知道，再后悔，孝生也回不來了。

那本繪本是前夫離開時留下的，講的是松鼠先生帶著一只跟父母走散的小松鼠旅行的故事。他們經(jīng)歷了許多相遇和告別，最后到達了天國。小松鼠在那里遇見了它的爸爸媽媽，但是神說：“小松鼠，你來早了?！比缓髮⑺鸪隽颂靽?。

看到那里，孝生顯得十分不安，淚珠在眼睛里打轉(zhuǎn)。他問我：“小松鼠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每到這時，看著那可憐的模樣，我都會緊抱住他。

故事的最后，松鼠先生說：“為了以后可以去天國把故事講給爸爸媽媽聽，我們現(xiàn)在開始好好地過完這一生吧！”

我的寶貝先我一步去了天國，他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樣呢？他能把故事講給誰聽呢？還沒過完這一生，他便去了。不可饒恕。誰不可饒??？是我，是早早把他送上死亡之旅的我。

孝生死了，我才明白，愛不是一種主動的想法，而是渴望某物卻無法觸碰時的狀態(tài)。它不如人們講述的那般崇高，往往十分卑微。

“心愛之物”之于我，就像毒品之于癮君子，失去時強烈的戒斷反應(yīng)會把人折磨得發(fā)瘋。這就是愛。

我在雜志上看過一句話，是一個剛剛死了丈夫的女性名人說的：他永遠活在我心里，從未離開。我感動于她的毅然，也向往她的孤勇。堅持自我，說的就是她那樣的人吧。

但如果死的是孩子，她還會那樣嗎？還會說出那句話嗎？不會吧。雖然孝生活在我心里，可我再也摸不到他了，不能蹭他的小臉兒，不能將他緊抱。我確實可以想象這一切，但再也沒有觸覺上的回應(yīng)了。沒有回應(yīng)還談什么幸福呢？付出和回報不應(yīng)該是相呼應(yīng)的嗎？

我永遠失去了得到回應(yīng)的資格。如今我才明白，和孩子一起生活，一切拉扯我神經(jīng)的事情其實都是值得珍視的寶物。要是多給我一些時間就好了，這樣我就能知道，那些在孩子成長過程中遇到的煩心事也會成為美好的記憶。

讓媽媽抱抱，抱抱媽媽。孩子本有義務(wù)回應(yīng)母親這些簡單的欲求?？尚⑸€沒有完成這些，就被神帶走了。我的小松鼠一定在天國的門口不知所措吧。

時光倒流吧！我如今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帶著愛教育不懂事的孩子。如果能見到哭鬧但健康的孝生，我會好好感謝神。

我以為悲痛過度會使我失去記憶，可我的大腦卻貪得無厭地搜尋著有關(guān)孝生的記憶，饑腸轆轆地舔舐孝生的音容笑貌。

我也想過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可恥的是，我狠不下心。自殺，需要力量與勇氣。

我不由自主地想，在黃泉之國，我的小松鼠會被某戶人家收養(yǎng)吧。我也舍不得丟掉另一個幻想：說不定他會突然回來。再等等，再等等，讓我再等一會兒吧。

深入骨髓的痛在我的身體里游走，我知道，自殺也好，別的也好，都不可能消除我的痛苦?；钪俏椅ㄒ荒芙o自己的處罰。我慢慢起身，深深嘆了口氣。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朋友們談?wù)摰哪莻€老人。他在車站檢票口邊上抱著自己做的娃娃唱搖籃曲。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關(guān)于他的描述交錯重疊，將他的形象鮮明地印在我的眼底。

剛聽說老人的事情時，我的內(nèi)心難以平靜，對他的想象揮之不去。每當有人提起他，老人哼唱的哀愁曲調(diào)仿佛就在我耳邊回蕩，不同人對他的描述逐漸在我腦海中縫補出一個老人的形象。

那時，我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于抱著人偶的可憐老人?，F(xiàn)在看來，那也許是種包含著極大確信的預(yù)感。預(yù)感到自己如果有了和他相同的遭遇，也會變成他那個樣子吧。只不過我從未考慮過“相同的遭遇”意味著什么。

現(xiàn)在我明白了。

寶貝，請再給媽媽一些時間。

我一邊乞求，一邊開始做同三歲孩子一般大的娃娃。布、棉，我搜羅家里的一切來做這個人偶，仿佛要給它注入靈魂。我想起老人用布包著一個球一樣的東西當頭，在上面畫臉。剛巧，以前用來做瑜伽的小球滾到眼前，于是我把它用棉布包上，在脖子的地方拿帶子束好，腦袋就做成了。

當然，要畫上臉。我照著孝生的臉，拿油性筆小心翼翼地勾勒五官，卻畫得和繪本上的松鼠寶寶一模一樣。算了，只要給它穿上孝生的浴衣就完美了。

“這件浴衣還是孝生第一次去盂蘭盆節(jié)時穿的呢。”

我邊說邊站起來，哄著娃娃。和孝生在一起的日子回來了，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媽媽很幸福。媽媽幸福，寶貝就幸福，對吧？

老爺爺，你那個時候也很幸福吧？但我現(xiàn)在比你幸福一百倍、一千倍。我生孝生時難產(chǎn)，不是一般的痛。但人們常說，這樣生下的孩子，會讓媽媽獲得與痛苦相當?shù)男腋！Ｎ易龅耐尥蘧褪敲髯C。老爺爺，我完成了一件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又生了一次孩子。

我眼淚不斷，哄著孩子，搖籃曲自口中自然而然地流出。為了天國門口的孝生，我把自己記得的搖籃曲全部唱了出來。

“好孩子，要聽話，不要想媽媽……”

“乖寶寶，快睡吧……”

“盂蘭盆節(jié)快來吧，來了我就回故鄉(xiāng)……”

“睡吧，睡吧，在媽媽的懷里睡吧……”

給孩子祈冥福，讓我如此心安。

我得到了久違的平靜。但突然，門鈴打破了平靜，然后是狂暴的拍門聲。門開了，一群人亂擠進來。其中有公寓管理員、警察，還有我的前夫。

“你……你在干什么！”

丈夫用毛巾捂住口鼻沖過來。有一個警察吐了。

我用力抱住我的苦心之作，不愿被他們搶走。然而，我的心愛之物忽地哭了，滴下散發(fā)著奇怪氣味的液體。我嚇了一跳，垂眼一看，懷里竟是真的孝生。

他沒能進入天國，而是掉下來，摔碎了。

（于佳旭：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