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瓜月圖》三胞作品鑒定研究

摘要：八大山人書畫風格獨特，但偽作眾多。本文以前人研究為基礎(chǔ)，從筆墨、落款、鈐印等方面對八大山人《瓜月圖》三胞作品的真?zhèn)舞b定進行總結(jié)，并對《瓜月圖》的內(nèi)容和思想感情進行分析。

關(guān)鍵詞：八大山人；瓜月圖；書畫鑒定

一、簡述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為明皇室后代，明亡后遁跡空門，潛居山野，“清初四僧”之一。其畫作抽象怪異、造型夸張、筆墨簡化，多表露出遺民思想及與世俗不諧和的情緒，個性鮮明強烈。然而，有關(guān)他的畫作真?zhèn)位祀s，甚至出現(xiàn)一些多胞作品，哈佛大學福格美術(shù)館、北京翰海拍賣和無錫博物院所涉三本《瓜月圖》（以下分別簡稱哈佛本、拍賣本、錫博本）即為典型。

關(guān)于此三胞作品，鐘銀蘭《八大山人作品真?zhèn)伪嫖龀跆健?、劉建業(yè)《“八大山人”作品辨?zhèn)螌嵨觯ㄉ希?、王婼瑤《<大滌草堂圖><瓜餅圖><瓶梅圖>題畫詩相關(guān)問題考述》等文章從題畫詩、落款畫押、鈐印等諸多方面提出鑒定意見，但或只是比較了其中兩幅，或只是從某一角度進行對比。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從畫作內(nèi)容、筆墨等角度進行鑒定辨?zhèn)窝芯浚Π舜笊饺说乃囆g(shù)思想作簡要分析。

二、《瓜月圖》三胞作品介紹

三幅八大山人款《瓜月圖》分別為哈佛大學福格美術(shù)館所藏的《瓜月圖》、2002年北京翰海拍賣的《月光餅子》和無錫博物院所藏的《瓜餅圖》。

哈佛大學福格美術(shù)館藏《瓜月圖》（圖1-1）

畫幅中下方繪一西瓜，瓜上用線描畫一大圓月。左上方題詩：“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己巳閏之八月十五夜畫所得?！甭淇睢鞍舜笊饺恕??！扳j‘可得神仙‘A ? ?朱文印，起首鈐‘口如扁擔白文印”①，且“畫上有張大千藏印，《大風堂書畫錄》著錄”②。

2002年北京翰海秋拍《月光餅子》（圖1-2）

構(gòu)圖與哈佛本相似，畫幅右下方繪一西瓜，瓜左側(cè)描畫圓月。題識則完全一致：“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己巳閏之八月十五夜畫所得。八大山人。”此軸“鈐‘A ? ‘個相如吃朱文印，起首鈐‘拾得朱文印，右下角有‘黃竹園白文印”③。成交價為260萬元人民幣，著錄于《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一）。

無錫博物院藏《瓜餅圖》（圖1-3）

構(gòu)圖與前兩幅基本一致，畫幅中部繪一西瓜，瓜上方為扁圓形月，題“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己巳閏之八月十五夜畫所得”，但落款為“個山”。鈐“鰕 ? ?篇軒”白文印、“驢屋人屋”白文印、“陶氏澂懷館供養(yǎng)”白文印等。

可以看出，這三幅作品構(gòu)圖基本一致，都在圖中繪一西瓜，且在瓜旁用線描一圓月，但月亮位置與形狀不一。畫幅上方都有題詩：“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己巳閏之八月十五夜畫所得?！睋?jù)考證，創(chuàng)作此畫的己巳年應(yīng)為康熙二十八年，即1689年，八大山人時年64歲，此畫屬于接近其成熟期的作品。

三、《瓜月圖》三胞作品對比及辨?zhèn)?/p>

（一）內(nèi)容與筆墨比較

從畫作內(nèi)容來看，三幅作品雖構(gòu)圖相似，以墨筆繪一瓜，瓜后為墨線勾勒的月亮，但仍有一些差別。

首先，除哈佛本外，另外兩幅圖的西瓜均加上了瓜蒂，且錫博本的瓜蒂更為粗、直；其次是月亮的形狀和勾線，明顯哈佛本更為圓潤，線條細而流暢，另兩本都出現(xiàn)了枯筆，且錫博本的月亮已經(jīng)失去了月的形狀，比較扁圓，可能因此定名為“瓜餅圖”而非“瓜月圖”；三幅畫作中，月亮的位置也各不相同。

相較之下，哈佛本用墨注重質(zhì)感，比如瓜皮的紋理用濃墨渲出，瓜棱線條清晰，這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傳綮寫生冊·西瓜》（圖2-1）非常相似?？梢钥闯?，拍賣本西瓜的形狀和細節(jié)也是摹仿哈佛本的，但不夠細致清楚。而錫博本不僅月亮形狀失真，西瓜也形狀圓潤缺乏棱角，且沒有留白的瓜棱，甚至不同于前兩本的豎筆，改用橫向涂抹瓜皮。

再對比書法（圖2-2），哈佛本書法“悉以中鋒為之，轉(zhuǎn)折圓滑不露圭角”，在字的形體上，明顯拍賣本比錫博本與之更相似，如“子”（前兩本最后一筆均為連筆）、“面”“年”（前兩本均為三橫）等字。雖然拍賣本在書法上與哈佛本筆墨形貌更相似，細節(jié)之處仍有差異，“筆墨比較浮膩，書法的結(jié)體雖然很像，但有著意勾摹的跡象，缺乏自然”⑤，錫博本則沒那么追求每個字形體的一致。

（二）八大山人落款畫押比較

這三幅作品中，只有錫博本的落款是“個山”，另兩幅皆為“八大山人”。

朱耷是從五十九歲（1684）之后開始署名“八大山人”的，與畫作創(chuàng)作時間符合，“八大山人”的寫法也符合朱耷這一時期落款的風格（圖2-3）。

而“個山”則是朱耷早期使用的落款，在1681—1684年使用較多，因此錫博本的落款與創(chuàng)作年代有些矛盾，出現(xiàn)了紕漏。

（三）三幅作品鈐印對比

首先來看錫博本的“鰕 ? 篇軒”白文印和“驢屋人屋”白文印（圖2-4），蕭鴻鳴《八大山人印款說》一書解釋，“鰕 ? ?篇軒”印出自曹植《鰕 ? ?篇》，即八大山人借《鰕 ? 篇》“鰕 ? 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的意境來抒發(fā)胸懷，此印屬于八大山人白文大型方印，約使用于1683—1705年；而“驢屋人屋”白文大型方印是八大山人繼“驢”印、款之后所取的又一名號，取禪宗中“舍驢屋，入人屋”來暗示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此印約使用于1682—1705年。因此錫博本的兩方鈐印，在時間上與1689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不矛盾的。

其次看拍賣本的“個相如吃”“十?”“黃竹園”鈐?。▓D2-5）：

“個相如吃”屬八大山人晚期印款，1684年開始用至晚年，與1689年沒有矛盾。但根據(jù)蕭鴻鳴《八大山人印款說》，八大山人有兩方“拾得”印，一為“拾得”白文豎長方印，使用于1702—1705年；一為“十?”朱文豎長方印，使用于1703—1705年，一說“朱文拾得印始用于1699年”⑥，拍賣本中的正是“十?”朱文印，無論按上述哪種說法，都不大可能出現(xiàn)在1689年的畫作上。

此外，“黃竹園”印也分朱文豎長方印和白文中型方印兩種，前者用于1686—1690年，后者用于1692—1698年，拍賣本所用即為“黃竹園”白文印，再次矛盾。鐘銀蘭在《八大山人作品真?zhèn)伪嫖龀跆健分幸蔡岬健案鶕?jù)王方宇先生所編《八大山人所用印章及書畫上出現(xiàn)的年份表》，八大最早使用‘黃竹園朱文印（原文似有誤，應(yīng)為白文印）是在康熙壬申（1692）……由于作偽者沒有掌握八大山人用印的階段性，因此在己巳年的畫面上出現(xiàn)了壬申、癸未年才開始使用的印章，進一步露出了偽作的馬腳?！雹?/p>

再看哈佛本鈐印，即“可得神仙”與“口如扁擔”白文?。▓D2-6）：“可得神仙”白文方印出現(xiàn)于八大山人61歲時的書畫作品中，應(yīng)與其佛學思想有關(guān)，使用于1686—1705年；“口如扁擔”則是“禪宗里常用的‘話頭和‘偈語”⑧，又是江西描述人無言可答、尷尬窘迫的俚語，“口如扁擔”白文大型豎長方印使用于1681—1689年，因而這兩方印都符合此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

最后對比三幅畫作的屐形?。▓D2-7），根據(jù)王方宇先生《八大山人的屐形印》（圖2-8），可以看出，哈佛本與錫博本的屐形印皆屬于1689—1699年的印形，與創(chuàng)作時間符合，而拍賣本的無框屐形印形于1689年以后才出現(xiàn)使用，真?zhèn)未嬉伞?/p>

綜上，《瓜月圖》三胞作品中，錫博本的落款與創(chuàng)作時間矛盾，西瓜形態(tài)風格與八大山人其他作品相差很大，書法似摹仿哈佛本，但又不如拍賣本結(jié)體相似；拍賣本“十?”與“黃竹園”兩印使用時間與1689年不符，且繪畫和書法質(zhì)量遠不如哈佛本，這兩幅作品的可靠性都值得懷疑。

哈佛本落款、鈐印均無明顯問題，又有張大千收藏印和《大風堂書畫錄》著錄，且書法質(zhì)量高，繪畫風格與八大山人其他作品一致，另兩幅從繪畫到書法都有摹仿它的痕跡，故而最有可能為真跡。

四、八大山人《瓜月圖》創(chuàng)作情感分析

八大山人畫作風格多意境悲涼索寂、形象怪誕夸張，表露出其遺民思想或佛學領(lǐng)悟，《瓜月圖》亦是如此。

《瓜月圖》題詩收錄于《八大山人詩鈔》，原名《題秋供圖》：“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⑩。有學者根據(jù)《瓜月圖》書法，將第一句釋作“昭光餅子一面”，并解釋“根據(jù)詞義來說，‘昭，明也，此處的‘眼字應(yīng)為‘昭字才是合理的釋讀，同時八大山人回避了‘明字，其背后的隱喻之意一目了然” 。

又如《瓜月圖》中的“可得神仙”與“口如扁擔”鈐印，或有學者認為“可得神仙”印說明八大山人“亦僧亦道”，但實際上“神仙”本身就是佛教著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概念和詞匯。蕭鴻鳴《八大山人印款說》還提到，“口如扁擔”是“禪宗里常用的‘話頭和‘偈語”，又因為扁擔形狀很像人嘴角向下撇嘴，江西當?shù)乇阌盟鼇硇稳萑藦埧诮Y(jié)舌、尷尬的樣子，許多禪師也會使用此俚語，《八大山人印款說》就舉了一些《五燈會元》中的例子，如“卷七，長慶慧稜禪師，‘大小德山被汝一問，口似匾擔……又卷六，牛頭山微禪師：‘天下老師口似匾擔，諸人作么生？大不容易、除非知有，余莫能知。” 。他認為八大山人借用“口如扁擔”印章，一則說明自己有很多難言之隱，二則告訴后人，“他因口齒不健已使嘴形猶若扁擔，似哭似笑” 。總之，這兩方鈐印都體現(xiàn)八大山人對佛教思想的推崇和對佛學典故的熟稔 ?。

對于《瓜月圖》畫作內(nèi)容所指，朱良志《八大山人繪畫的“怪誕”問題》一文認為是用佛學指月意，他解釋道：“《楞嚴經(jīng)》卷二說：‘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yīng)看月。若復(fù)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以手指月，得月忘指，指為所借之媒介，月為求取之實相。舍筏登岸，得兔忘蹄，不能執(zhí)著于指而忘月” 。而“驢年”在佛教譬喻中謂其無期也，因十二支中無驢年，所以指不可知的年月。故而他認為，八大山人意在表達，如果“執(zhí)著于月亮的外在形態(tài)，將月亮等同于‘餅子” ，只能經(jīng)年累月地頑固不悟。

綜上，筆者認為，八大山人借《瓜月圖》表露的是其不斷成熟的禪學思想，一則此畫創(chuàng)作時間處于八大山人晚年，其思想逐漸由亡國遺民的彷徨敏感和痛苦向超脫淡然、深沉寧靜轉(zhuǎn)變；二則從八大山人對佛教典故的熟稔和喜愛可以看出，“月光”“驢年”等意象和用詞，應(yīng)與禪學有關(guān)，意在讓人不要執(zhí)著于月的實相，也許也是指他自己逐漸放下了亡國痛苦的執(zhí)念，變得超脫淡泊起來。

五、小結(jié)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補充筆墨、書法、鈐印等方面的鑒定研究，認為八大山人《瓜月圖》三胞作品中，只有哈佛本無明顯問題，且書法、繪畫風格與八大山人其他作品一致，另兩幅則存在摹仿哈佛本的痕跡，故哈佛本最為可靠。同時本文結(jié)合前人對八大山人鈐印和佛學典故的研究，分析《瓜月圖》畫面及題詩內(nèi)容所指，認為八大山人借《瓜月圖》表達的不再是憂愁和執(zhí)念，而是其不斷成熟的禪學思想。

注釋：

①②③⑤⑦鐘銀蘭.八大山人作品真?zhèn)伪嫖龀跆絒N].美術(shù)報，2003-04-26（10）.

④劉建業(yè).揭開近年拍賣八大山人偽作黑幕[J].收藏，2010（02）：72.

⑥劉建業(yè).八大山人作品辨?zhèn)螌嵨觯ㄉ希J].藝術(shù)市場，2009（08）：74.

⑧???蕭鴻鳴.八大山人印款說[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85.

⑨王方宇.八大山人的屐形印[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6（02）：36.

⑩汪子豆編.八大山人詩鈔[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1：15.

?王婼瑤.《大滌草堂圖》《瓜餅圖》《瓶梅圖》題畫詩相關(guān)問題考述[J].中國書法，2019（02）：186.

??朱良志.八大山人繪畫的“怪誕”問題[J].文藝研究，2008（08）：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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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蕭鴻鳴.八大山人印款說[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

左悅（1997—），女，漢族，江蘇常州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202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專業(yè)：文物與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