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霖
《秋胡行》是顏延之可考的三首樂府詩之一,它先后被收入《文選》《樂府詩集》《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古詩苑》等典籍中,在中國詩歌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以往論者對《秋胡行》藝術(shù)特色的評價褒貶不一,大體上還是褒多于貶,認為此詩是顏延之“別出一手”之詩。但涉及《秋胡行》的用典,先前研究者多從顏延之語言風格繁縟典雅的角度進行論述,而忽視了其用典藝術(shù)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發(fā)展中的意義。
一、《秋胡行》典故歸類研究
《秋胡行》為漢樂府舊題,據(jù)郭茂倩《樂府詩集》所載,自曹魏至唐代共有《秋胡行》32首。顏延之的《秋胡行》雖分九章,實為一首,該詩采用連章體的形式,章章相扣,篇幅為漢魏六朝《秋胡行》樂府詩之最。
(一)典故數(shù)量及用典頻率
本文研究以中華書局的《六臣注文選》為底本,經(jīng)整理統(tǒng)計,《秋胡行》用典共有45處。筆者將該詩引用的典籍按經(jīng)史子集劃分為四類。其中,引用經(jīng)部典籍有23處,用典頻率為51.1%,為所有典源之首;引用史部典籍有6處,用典頻率為13.3%;引用子部典籍有4處,用典頻率為8.9%,占比最少;引用集部典籍有12處,用典頻率為26.7%。對于詩歌援引典故的標準,筆者主要參考了羅積勇先生在《用典研究》中的觀點,即用典是為了達到“一定的修辭目的”,“至少包括引用典故所要達到的直接功用和與此相聯(lián)系的修辭效果”。以下作具體分析。
首先,在經(jīng)部典籍中,《詩經(jīng)》引用頻率最高,共有17處,比例達到73.9%。具體包括《國風》8句,《小雅》7句,《大雅》1句,《頌》1句,如“朝日”語出《齊風·東方之日》,“有違”語出《邶風·谷風》,“行露”語出《召南·行露》,“燕居”語出《小雅·北山》,“威遲”語出《小雅·四牡》等。其余引用經(jīng)部典籍共有6處,如“影響”語出《尚書》,“昧旦”語出《左傳》,“舍車”語出《周易》,“終始”語出《公羊傳》等。其次,《秋胡行》引用史部和子部典籍的頻率相對較低,主要取自《漢書》《東觀漢記》《史記》等典籍。《楚辭》幾乎是該詩唯一引用的集部典籍。此外,《秋胡行》也有援引其他詩賦中的典故,比如“高鳳”語出司馬彪《贈山濤詩》,“嘉運”語出陸機《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詩》,“日已寒”語出宋玉《諷賦》等。
從整體的用典情況來看,《秋胡行》引用經(jīng)部典籍和集部典籍的比例最高,尤其是《詩經(jīng)》《楚辭》和漢魏六朝時期的詩賦;在援引《詩經(jīng)》時,又以《國風》的用典頻率為最高,這與其他語境下顏詩的用典偏好有所不同。作為御用文人,顏延之對不同場合語言的把握十分純熟。今人莊亮亮、彭健《顏延之詩歌用典論》提到,顏延之在祭祀、饗宴類雅正之詩,好用《周易》《周禮》《詩經(jīng)》中的宏大語詞;在彰顯才情的贈答類詩歌中,也常引《莊子》《國語》等史部、子部典籍之詞??梢?,在樂府詩等較為寬松的語境下,顏延之所用之典大多來自詩賦,通篇古樸自然,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
(二)用典方法及其特點
顏延之作為元嘉三大家之一,“好讀書,無所不覽”,博聞強記,兼具詩人與學者的雙重身份。作為“以用事為博”的高手,他在《秋胡行》中的用典方法亦多種多樣。按照不同的標準可分為:明引與暗引,單用、連用與疊用,同義式、轉(zhuǎn)義式、衍義式和反義式。以下各舉例分析。
1.明引與暗引
根據(jù)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中的定義,明引即可清楚辨別出典源的用典方式,而暗引則是不加說明詞,直接把典故組織進文中的用典方式??v觀顏延之之前的用典情況,在魏晉時期,用典的方法仍是比較完整地敘述所用之典,在引用一些比較生僻的典故時,則往往會指明出處。顏延之以前,用典方式仍以明引居多;而結(jié)合《秋胡行》的用典情況,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有所變化。
試以《秋胡行》引用頻率最高的典籍《詩經(jīng)》為例。顏詩17次援引《詩經(jīng)》為典,卻無一處直接引用原典。比如,首章“椅梧傾高鳳”,語出《小雅·湛露》《大雅·卷阿》和司馬彪《贈山濤詩》;第九章 “高張生絕弦”,語出揚雄《解嘲》、楊泉《物理論》和陸機《演連珠》,僅一句詩便用典三次,足見顏延之用典繁密的特色??梢?,顏延之在用典方法上,逐漸擺脫了先秦至魏晉時期完整引用典故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種由顯到隱的特色。
2.單用、連用與疊用
單用即一詩中僅用一個典故;連用即在詩中不同句中用典,一句一典;疊用即一句多典。由上述統(tǒng)計可知,《秋胡行》用典頻率較高,往往一句詩引用多個典故,有不同出處。連用如第三章“嗟余怨行役,三陟窮晨暮”,前半句援引《魏風·陟岵》中的典故,以游子的口吻訴說行役之苦;后半句化用了《周南·卷耳》之典,極寫其跋山涉水之艱。諶東飚先生在《顏延之研究》中提出,“三陟”當屬用典中的“集錦”法,即將散見于典故中的字,集而為詞,以涵蓋典故的所有意義?!叭臁睂ⅰ毒矶分械摹摆毂舜掎汀薄摆毂烁邔焙汀摆毂顺^矣”中的“陟”集為一詞,既體現(xiàn)了原詩中濃烈的憂傷,又別出新意,創(chuàng)造出更為豐富的意境。
此外,詩中也出現(xiàn)了進一步提高用典頻率的方法,即疊用,如第二章“燕居未及好”,語出《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和《小雅·常棣》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諶東飚先生把這種用典的方式定義為“截取成詞”,即從典故之文中截出最具代表性的詞來替代整個典故的內(nèi)容。顏詩以“截取成詞”的方式,濃縮了原典中秋胡渴望安閑在家,與家人和樂相處的情感,又反襯出了秋胡妻無奈、哀怨、不舍的幾重復雜的心理。
3.同義式、反義式、轉(zhuǎn)義式、衍義式
同義式即典故部分意義與典故原義相同;反義式即用原典故而表達相反意愿;轉(zhuǎn)義式即對典故本來所表示的意義加以引申;衍義即割取典故的一個枝節(jié),使之成為一個獨立的新典,或以這一枝節(jié)為基礎,衍生出一個不同于原義的新典來使用。第五章“傾城誰不顧”即為同義式用典,顏延之援引了《李延年歌》中的典故來烘托秋胡妻的美貌,使人聯(lián)想起漢樂府《陌上?!分械牟缮E亓_敷。羅敷剛烈,秋胡妻貞烈,中國古典詩歌史上兩位鮮明的女性形象遙相呼應。反義式用典如第九章“結(jié)言固終始”,語出《公羊傳》和《離騷》,均表示重諾之義,這里反用其意以諷秋胡叛情,有失德行。詩歌開篇的“寒谷待鳴律”為轉(zhuǎn)義式用典,以鄒衍吹律之典比喻秋胡夫婦間殷切的相思之情。《秋胡行》中無明顯的轉(zhuǎn)義式用典。
總之,顏延之《秋胡行》中的用典方法多樣,具有鮮明的特色。主要有以下特點:
首先,用典廣博,涵蓋經(jīng)史子集。上文提到,《秋胡行》援引典籍45余處,好用《詩經(jīng)》《楚辭》和漢魏六朝詩賦。其次,用典繁密,文風典雅?!肚锖小吩婎}屬于《樂府詩集》中《相和歌辭》類,原為民間樂府;而顏延之的詩多有一句一典之處,使這一詩題更具文人色彩。再次,靈活應用、自出機杼。與前代詩人相比,顏延之用典方式更為靈活,往往是截取典源中關(guān)鍵部分加以發(fā)揮,這也使其詩歌內(nèi)涵更為豐富。最后,抒情色彩濃厚、意蘊悠長?!肚锖姟冯m用典繁密,卻非錯彩鏤金之作,詩中采用秋胡夫婦交替述說的口吻,“雖若繁衍而不流于靡麗”,令人哀嘆“死者之不幸”。
二、《秋胡行》典故文化考察
從《秋胡行》的用典比例來看,顏延之在樂府詩歌中好引詩賦,故下文以詩中引用較多的經(jīng)部、集部典籍作析,以期窺得時代風尚、文學潮流等對該詩的影響。
(一)《秋胡行》典故與經(jīng)部典籍
據(jù)上文統(tǒng)計,《秋胡行》援引經(jīng)部典籍的頻率最高,以《詩經(jīng)》為主。從用典情況來看,主要有以下幾種形式。一是采用了《詩經(jīng)》中的意象,如第一章中的“高鳳”語出《大雅·卷阿》,“朝日”語出《齊風·東方之日》,“金玉”語出《小雅·白駒》等,這類引用,多用來刻畫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秋胡妻外貌之美艷,品質(zhì)之高潔。二是對《詩經(jīng)》原句加以镕裁。比如,上文提及的“燕居未及好”“三陟”“日月方向除”,這類引用大多是為了拓展詩歌的敘事空間,使秋胡夫婦的別離與重逢更加具體,因而更富戲劇性。三是引用《詩經(jīng)》篇目與主旨,如“行露”語出《召南·行露》?!睹娦颉芬詾椋骸皬姳┲校荒芮至曦懪??!痹娙艘源藦娀饲锖抻掠诜纯?、維護女性尊嚴的形象。曹道衡先生曾在《論顏延之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中談到,《秋胡行》雖有一些寫離思之苦的句子較為感人,但詩歌的本旨卻在結(jié)尾四句,因而仍是歌頌封建道德??梢娝J為顏詩的主題是宣揚道德教化,規(guī)勸世風。因此,這類引用主要表明作者態(tài)度,深化詩歌主題。
此外,《秋胡行》援引的其他經(jīng)部典籍也反映出了鮮明的道德教化色彩,如第九章“結(jié)言固終始”語出《周易·歸妹·彖》,“歸妹,人之終始也”。卦言婚嫁乃是天地間的大事,是人不斷發(fā)展的關(guān)鍵。此處用以諷秋胡叛情,有失德行??梢姡佈又畬Φ赖陆袒膹娬{(diào)。如果進一步追溯,這與劉宋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密不可分。
顏延之(384-456),一生經(jīng)歷了東晉與劉宋兩朝。黃水云在《顏延之及其詩文研究》中將其生活的時代背景歸納為:權(quán)臣亂政、綱紀廢弛;文武中興,欲振乏力;內(nèi)亂起時,骨肉相殘。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亦云南朝宋八帝“骨肉相殘”,以至“無一壽考令終者”。在這種政教衰微的社會背景下,士人試圖通過宗經(jīng)來宣揚儒家的道德教化,堅守內(nèi)心的德性。自曹魏以來,樂府采詩之職衰微,經(jīng)學教育制度亦遭到破壞,世風日下。西晉傅玄的兩首《秋胡行》樂府詩中就開始重提秋胡本事,歌頌秋胡妻之高義。顏延之繼承了傅詩之旨,以儒家德性規(guī)勸世風,“在那個時代的士大夫中,不失為一個正直的人”。樂府自民間采詩的功能衰微,從《秋胡行》樂府詩中,我們卻能窺見那個時代的文人對規(guī)范人倫、教化的心聲,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漢樂府遙遠的回應。
(二)《秋胡行》典故與集部典籍
《楚辭》是《秋胡行》中主要援引的集部典籍,主要分布在詩歌的第三至九章,展現(xiàn)了秋胡游宦、潔婦相思、桑林相會、秋胡歸家、夫妻相見、羞憤投河等諸多關(guān)鍵場面。在漢魏六朝樂府詩中,援引《詩經(jīng)》的頻率要略高于《楚辭》,這與漢儒解經(jīng)的風尚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其次,根據(jù)上文所述,自先秦至魏晉詩歌中,援引典故的方式多以完整敘述為主,《詩經(jīng)》多為四言句,故更易于入典。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援引《楚辭》在藝術(shù)效果上會遜于《詩經(jīng)》?!冻o》富有獨特的浪漫主義色彩,因而使《秋胡行》風調(diào)流麗,讀之悲酸動人。
詩歌第三章援引了《九思·逢尤》之典,寫秋胡遠游之艱辛,風餐露宿。第四章“宛轉(zhuǎn)年運徂”述潔婦閨中思夫,化用了莊忌《哀時命》之典,以年運宛轉(zhuǎn)流逝反襯妻子堅貞,令人動容。第六章的“鳧藻馳目成”轉(zhuǎn)用《九歌·少司命》之典,原義指少司命對祭祀婦女們會意的一瞥,在詩中衍生為秋胡對美婦眼波傳情之意?!段倪x匯評·集成夾》云:“寫得垂涎如畫?!鄙鷦拥乜坍嬃饲锖娖淦藓髿g躍不已的輕浮神態(tài)。這一頗具畫面感的情節(jié)也為后世小說、戲曲所繼承,敷衍成了桑園會的場景。這也是顏延之《秋胡行》高于西晉故事樂府之處,以精練的典故使詩境更為生動,誠如宋征璧所云“詩中有畫,不待摩詰也”。他又云:“秋胡詩曲盡其妙,敘事閑雅?!钡诎苏聺崑D訴苦,以《九歌·大司命》之典表達“離居殊年”、山河相隔的思念之苦?!皯K凄歲方晏”借《九歌·山鬼》之典,既描繪了時序?qū)⑼淼穆淠瘓鼍埃殖幸u了原典中喻婦女容貌衰老之意,使人黯然神傷。第四、八兩章秋胡妻閨中思夫的畫面也為南朝后期王融的《秋胡行》樂府詩所繼承。其第二首詩中的“佳人忽千里,空閨積思生。景落中軒坐,悠悠望城闕”,將日暮時分妻子遠眺懷人的畫面抒寫得婉轉(zhuǎn)纏綿,而秋胡妻逐漸演化成了閨中思婦的形象。由此可見,顏延之援引《楚辭》之典使《秋胡行》樂府詩中的抒情色彩更為濃烈,在情感表達上更為細膩纏綿,開南朝后期《秋胡行》文人樂府詩走向閨怨的風氣之先。當然,這與南朝以悲為美的審美風尚密不可分。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說,漢魏六朝的風尚即是“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詩歌讀至美妙之處,能“真淚方流”。
三、《秋胡行》用典的意義與影響
綜上,顏延之《秋胡行》的用典藝術(shù)在樂府文學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從修辭的角度來看,盡管該詩為樂府詩題,但其用典廣博,且用典方法靈活多樣,呈現(xiàn)出了典雅的詩歌風貌。結(jié)合用典比例來看,《秋胡行》明顯與顏延之其他類別的詩歌有所差異,好用詩賦之典以發(fā)情志,因而抒情色彩濃厚。從樂府詩的發(fā)展史來看,顏延之的《秋胡行》雖文辭流麗、韻律和諧,但“流宕安雅而束于時尚”,亦有“填綴求工”之弊,包含強烈的文人創(chuàng)作意識的介入,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樂府詩文人化的進程。此外,從秋胡題材文學作品發(fā)展的過程來看,秋胡夫婦作為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形象處于不斷的流動變化中,在此過程中,被賦予了不同的文化意義。顏詩以其純熟的用典手法,高妙的敘事技巧,使秋胡夫婦的人物形象更為豐滿,主題更加多元化,擴大了秋胡故事在后世文學作品中的接受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