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娟
父親病了。
精干黝黑的一個男人躺在床上,借著昏黃的燈光看上去,面色竟是如此蒼白。父親喉嚨里有不斷的混響,這讓四蠻兒覺得父親像極了在打呼嚕。突然,父親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臉一下漲得通紅,青筋也似乎隆起來了。母親趕緊將父親扶起來,將他的身子側向床邊,同時從床邊踢過來一個暗紅色的盆。過了良久,終于,父親將一口痰重重地吐在盆里,深吸了幾口氣,臉上又恢復了平靜。母親放父親躺下,父親的喉嚨安分了許多,只是似乎又有新的一口痰慢慢地涌上來。
一連幾日,家里來了許多人。四蠻兒欣喜他們來時手上拎著的大包小包的東西,猜到都是他喜歡吃的東西。母親忙著送走一批批的客人,又忙著照顧父親,柜子上堆著的零零碎碎,也由著四蠻兒哥倆吃去。
四蠻兒從沒有一次有這么多東西吃的時候,看著床上瘦了許多的父親,拿了最愛的絲絲糕,準備給父親:“爸,你吃點兒,一會兒五兒給吃完了?!备赣H努力地朝四蠻兒笑笑:“你和弟弟吃,爸不吃了……給你媽留點兒?!?/p>
父親抬起他那干癟的手,示意四蠻兒過去,讓四蠻兒坐在自己邊上。父親這會兒的精神不錯,把手放在四蠻兒頭上,像往常一樣摸了幾下。 “四蠻兒,你要聽話,不要亂跑讓你媽找不著,也要看好弟弟,你是大哥?!备赣H柔聲對四蠻兒道。
“爸,我聽你的話,你說啥我都聽。”“不只要聽我的話,更要聽你媽的話,別惹她冒火,你媽辛苦。”“我知道了爸,那我以后盡量不讓她生氣。”“這才是爸的乖兒子,好了,帶著弟弟去玩吧?!备赣H說完便又沉沉地躺了下去。
四蠻兒不會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父親與他說話,帶著弟弟,嘻嘻哈哈地跑出了房間。
父親死了。這是四蠻兒第一次見到人死。四蠻兒踮起腳,從棺材的開口處望去:父親正躺在棺材里,身上穿了一件嶄新的藏青色中山裝,頭上戴著四蠻兒沒有見過的帽子。父親從來不戴帽子的。父親的眼是閉著的,嘴巴也閉著,灰白的臉上沒有任何動靜。棺材前面放著一個舊瓷盆,里面正燃著火。每有人來,大人們便拿了邊上黃紙往盆里丟,燒罷,又把三炷香插進桌案上的芭蕉莖里。
“你過來跪著,給你爸燒點兒,不枉他疼你一場?!蹦赣H對四蠻兒說。四蠻兒聽話地走過去,跪在火盆前,也學著大人們的樣子,扯下一張張黃紙,往盆里丟。五兒見哥哥這樣,也來跪著,學著哥哥燒紙。等到一大沓黃紙燒完,滾燙的火光已經把哥倆的小臉烤得通紅了。五兒仍然覺得燒得不盡興,又去拿了黃紙,不斷地扯著往盆里丟,覺得好玩。四蠻兒這會兒聽得最多的便是:“你老子對你娃兒還是好,該你娃兒盡盡孝道?!彼男U兒不知道什么叫做盡孝道,只是聽話地跪著,旁的人是為此夸他懂事,他聽出來了。四蠻兒把身子跪得直挺挺,跪得久了,膝蓋硌得生疼,他也不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跪到啥時候去,就跪著吧,四蠻兒想著。好一會兒,母親開口了:“帶弟弟去旁邊玩去吧,不要跑遠了,一會兒媽有事還叫你,你是我們屋頭的男子漢,你要懂事了,好了,去吧?!?/p>
到了父親下葬的時間。四個男人抬著棺材在后面走,四蠻兒一個人端著父親的靈位,在前面走。孝布長長地拖在四蠻兒腦后。孝布寬大,從四蠻兒的額頭上往下滑,遮住了半只眼睛,四蠻兒端著圓盤,顧不得用手去撥弄,捧著靈位,走得很小心。開路的人說他是父親的長子,這活兒只能他來干,并叮囑他要走穩(wěn)些。端上這么個大圓盤,四蠻兒突然也感覺到了這活兒的嚴肅了。
母親和弟弟跟在棺材后面走著,周圍站了許多四蠻兒見過或者沒見過的人。
“二哥那么好一個人,咋這么年輕就走了,留下這孤兒寡母的?!比巳豪镉幸粋€聲音在低聲說著,還有很多個聲音在嘁嘁喳喳附和。
已經提前請人看好了埋父親的地,到那兒只見已經挖好的一個長長的坑。
開始下葬了。等到棺材平穩(wěn)地被放到土坑里,開路的人說:“長子先來往坑里揚第一鏟土?!彼男U兒雙手握住比自己還高的鏟子,想要為父親鏟一大鏟土,用力一揮,土落在坑里,也落在棺材上。五兒太小,鏟不動土,只抓了一把土用力扔在坑里。這樣以后,就由邊上的男人們用鏟子、鋤頭開始往坑里填土。
土漸漸埋沒了棺材。四蠻兒知道,父親,在棺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