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凱璇
“今晚月色真美?!?/p>
只有加州旅館還亮著燈。他靠在門外的墻上,慘白的手輕夾著一支雪茄,緩緩地放在嘴邊,淺淺吸了一口,那股氣卻悶了許久才輕輕地吐出,一圈一圈的,不知道飄著散到了哪里。她的話就像是突然伸來的手在耳邊打了個響指,他的眉毛驚得一挑,松開了夾著雪茄的手。他低下頭,踩息了火花,煙灰散了一片。
他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不過是半截兒雪茄掉落在地上的輕響,驚不醒這睡死了的夜。
這是他今晚問的第二十一個女人,她也是他四十多年來少有的聽了他的話后回應(yīng)他的人。人都說老約翰這個人怪,明明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非得讓誰都叫他約翰。老約翰意思意思后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朝那人啐了一口,揚長而去。害得人不知所以然,只能憤怒地指他的背,跺腳大罵,最后只當(dāng)他是個糟老頭兒作罷。
“哦?”
“您好先生,您是中國人吧?在這兒能遇到國人真是太好了!請問您知道加州旅館在哪里嗎?我得在那兒等我朋友。這天真是晚了?!?/p>
老約翰微微揚起頭,眼睛向上瞟了她一眼。像極了瀕死的人正回光返照著,他的眼里本來就只有兩輪被夢魘住動彈不得的黑珠子,現(xiàn)在竟突然發(fā)起光來,瞳孔也暈開似的張大了。
“什么?你怎么……怎么回來的?”
這條街上只有加州旅館的燈亮著,那微弱的燈光,只照得見那女子的半邊臉。一樣的薄嘴唇,一樣的巧鼻尖,一樣的丹鳳眼……他猛地一抬頭,卻不見了眉心的一點痣。
“不……不一樣的,不,絕對不是的……”
“先生?老先生!”
“哦哦你好,你說什么,哦……這就是加州旅館?!?/p>
女子道了謝,站在原地,凜冽的寒風(fēng)扯著她的頭發(fā)胡亂地飛?,F(xiàn)在的洛杉磯已晚了,越是入夜風(fēng)越是冷得要鉆進(jìn)骨子里頭。她忍不住心里嘀咕,要不是他,誰要來這個鬼地方干等著。
這條街上空蕩蕩的,就她和老約翰站在這條街上,除了風(fēng)聲什么都沒有。任如意清咳了兩聲,輕聲問道:“先生,您是從哪里來的?天這么晚了您不回家嗎?”老約翰一直輕搖著頭,嘴里好像在不停地念叨什么,突然被人提到,就回答了:“哦哦……我是從北京來的。”老約翰發(fā)愣地低聲說道。
“那可真是緣分啊老先生,我也是北京人來著?!比缫饫厦》噶?,又開始自說自話起來:“北京離這兒可真遠(yuǎn)啊,我都沒到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先生您也這樣覺得吧?要不是為了人我也不會出國到這兒來求學(xué),這兒冬天又比北京冷得多……”自從她家里同意讓她出國留學(xué)后,她總想要把這件事掛在嘴上說給別人聽聽,這倒不是想要炫耀,只是如意這人藏不住事罷了。
老約翰看她自己一個人喃喃地說個不停,眼睛愈發(fā)空洞起來:“是嘛,那可真是挺好的?!?/p>
聽說老約翰的身世很奇,不記事的時候就沒了雙親,只得打小在孤兒院里生活。后來,有個以前從那孤兒院里被領(lǐng)養(yǎng)出來的人做生意發(fā)了財就回到那里捐錢做善事,約翰正巧碰上也就上了學(xué)。也許他天生就是讀書的料,都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好苗子,最后也由學(xué)校出資派去留學(xué)了,再也沒回去過。
“這說來也挺奇怪的,您說,他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悶葫蘆怎么就喜歡上了我這個大大咧咧的人呢?但是我總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其實我還挺驕傲的,很少見到那‘悶葫蘆和其他人說話,就只和我聊得來?!闭f著如意不禁呵呵地笑了起來。
在老約翰還不是約翰的時候,也有一段羅曼蒂克史。那時候的女學(xué)生們圍在一起能嘰嘰喳喳,但都自以為“男女授受不親”就是本分端莊。但有一位女同學(xué)不一樣,她可從來不干埋頭的傻事,笑起來也從不遮捂著嘴。后來這樣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
夜色愈發(fā)得濃了,他仿佛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陣陣哭喊,聽到有一絲聲音在呼喚他,他的名字,似曾相識的聲音。
“是嘛,真是挺好的……”
如意的話頭被挑起來了,“老先生,可不是我說假話,他對我可真是好的。哦,對了,是他說要先來這兒先幫著打點,知道了我今天要到之后他就讓我在離機場近點兒的加州旅館等他來接我去學(xué)校。哎,不過不知道是怎么了,現(xiàn)在都還沒來?!?/p>
在老約翰要出國以前,他特地先來洛杉磯讓她在北京多待一陣子,一來是人生地不熟,他想先熟悉熟悉好讓她來的時候能寬心一點兒,他也知道她最是見不得麻煩的事了;二來是想到以后她要跟他離家這么遠(yuǎn)就想讓她多和家人們敘敘。但他從來就沒想過,這短暫的分離竟是永久的訣別。
“我記得有一次很晚了,我躲在校門邊靠著墻等她,待到她出來的時候,問了她一個玩笑話……”
“他這人其實也挺有趣的,有一次下課太晚了他就在校門那兒躲著等我,一看見我就和我說:‘今晚的夜色美嗎?那時候天太黑了,只有路燈亮在那里照著他的臉,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的我?!?/p>
“那天風(fēng)也很大,四周沒有人,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呆呆地站在一盞小燈泡下面,她看著我微笑,叫了聲我的名字。我永遠(yuǎn)忘不了她叫我名字時的語氣,這一生就只有她能叫我的名字了!然后她說了一句話……”
“我看著他的眼睛,感受到他對我的感情就從那里面溢出來,我的歡喜就要奔跳出來了!我輕聲叫了他的名字,對他說,‘今晚的夜色真美。他也對著我微笑?!?/p>
只有加州旅館還亮著燈。如意瞇著眼望著這條長得到不了邊的街,在恍惚中她看見一個人影在跳起來揮手,她驚喜!
她沒有立刻跑過去,她在原地小聲輕喚著。
風(fēng)大笑著嘶啞了聲音,老約翰像是在夢中,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在叫他的名字,他的心里在無助地哭喊。
加州旅館的燈一閃一閃的,他身后的影子也倏忽地躲藏,怕是想要一縷一縷地挑走他僅剩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