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茹月
一般說來,一個作家對于世界的感受首先是從她周遭的生活環(huán)境開始的,一個詩人的人生道路常常決定她的關(guān)注視野、意象選擇、抒情方式與風格形態(tài)。而在重慶北碚縉云山果園生活了十幾年的傅天琳就有著如此的感受,她的詩歌無論是第一部詩集《綠色的音符》,還是晚年的詩集《檸檬葉子》,都無不帶有著果園樹木的影子。她在果園里成長,將自己的苦難辛酸積淀下來,吟唱出一首富有人生感受與沉思的歌謠。
一、果園生活帶給她的感受
作為“第一個成功走進新時期詩壇的大西南地區(qū)的女詩人”(李怡《大西南文化與新時期詩歌的消長》),經(jīng)歷過苦難的傅天琳見了十幾年的大山綠樹,好像她更加懂得珍惜。在《檸檬葉子》中,傅天琳的詩歌不僅僅是將內(nèi)心的悲痛說給讀者聽,而是將悲痛內(nèi)化于心,展現(xiàn)出來的是對生活的力量,對自然的熱愛。
(一)善待自然
被大家稱之為“果園詩人”的傅天琳,在果園當中生活了十幾年,永遠保持著一種敬畏大自然的態(tài)度。她將萬物靈化,把樹木比作自己最親的親人,“樹啊,四十年相依為命的親人”;在“他”死去時為“他”悼念,像親人一樣為“他”祈禱,“樹啊,我曾請求上天給你快樂/給你悲傷。給你酸。給你甜/給你四個季節(jié)的血肉”。只有親身經(jīng)歷,才能切身地為大自然著想,也正是這樣的傅天琳將眼界放大,不只是停留在自己或是周圍姐妹生存的環(huán)境,而是將眼光拋灑到整個大自然。她的目光在海洋中,“我不知道銹跡斑斑的自己/已經(jīng)成為海的一部分/如果不能為生命增添斑駁的一筆/我就辜負了我現(xiàn)在的海/我,甚至還不知道”。海其實是詩人內(nèi)心的安寧,回到青春,也回到讓她寧靜的時光/她的目光在黛湖中,黛湖是這樣的“古典美女”的名字,也有著“古典的一身綢緞”,因為只有在黛湖旁,詩人才能將“那些堵在胸口的事情,無論/多么沉郁、多么濃重、多么了不得的痛/都一件一件淡化了”。表面上看是詩人在保護大自然,實則在內(nèi)里是保護著自己那顆純真的心靈,只有這樣的大自然能把自己的煩惱拋開,行于天地之間。她的目光在船上,船的使命“是延伸陸地的目光/把陸地的夢想一千次舉向浪尖”,船承載著夢想、希望,“踩著深深淺淺的命運”。樹木、大海、船只不僅是一種具體事物,還是詩人內(nèi)心的依托,善待著它們的同時也是保護著自己的希望,這是傅天琳面對大自然的人生感受。
(二)回到果園
一個詩人或是一個作家,無論后來歷經(jīng)了多少快樂或苦楚,給她帶來最大影響的一定還是最青春年少時候的經(jīng)歷。傅天琳的詩歌中難逃“果園時光”,而且這部晚年時候的詩集《檸檬葉子》也是寫出了詩人對曾經(jīng)時光的懷念,和回憶果園時光的安寧。詩人也在詩歌中說“往事苦難、溫馨,同時還有愚蠢”,想回到曾經(jīng)一望無垠的時光。這是詩人在歷經(jīng)千帆之后對人生哲學的表達,她的詩和她的人都和從前一樣那么樸素自然、不爭不搶,在人生的旅途中無論怎樣“歷經(jīng)萬紫千紅的旅行”都要“靜靜地到達”。生命的珍貴性和對生活的懷念,無一不讓晚年的傅天琳的人生哲學更加淡泊起來,而她在北京帶外孫女的日子也讓她變得童真,思考的世界都變成了生命最初的模樣,簡單可愛。在第四輯《童話詩》當中,她像兒童一樣去看待這個世界,又以孩子的口吻去表達,在言語之間透露著大智若愚的人生哲學,即以一種泰然自若的,永遠保持好奇、保持童真的心態(tài)對待外界。傅天琳的這種表現(xiàn)風格,是同她的單純、真實的性格相一致的。《桃樹》中,傅天琳以孩子童真的口吻善良地勸說著叔叔不要砍伐樹木,“桃樹沒有病,它全身都香著呢/它不結(jié)桃有什么關(guān)系/叔叔你別把它鋸掉”,詩人想保留著這充滿香味的樹木,保護環(huán)境的同時也是保留孩子們的純真。這樣可愛稚嫩甚至是讓成年人覺得幽默的語氣在傅天琳的詩歌中比比皆是,孩子仿佛是不懂世事的存在,但在傅天琳的筆下她又透露著簡單樸實的人生道理,就好像《天上不是一個太陽》里,孩子否認了媽媽說的天上只有一個太陽而說天上有三個太陽,有大太陽、中太陽和小太陽,孩子稚嫩的語氣中滿溢著對媽媽的愛和天真的可愛。即便是在孩子稚嫩的話語中,詩人也是每一字、每一句都透露著人生的道理,《外婆的電話》中外婆勸告著孩子不要狂妄自大,“外婆說等我長大了/等我登上黃鶴樓/看得遠一些/就知道自己太小、太矮/什么都不懂了”,就像傅天琳一生也在謙虛做人,不驕傲,不自大。
果園所建造的是愛與善的世界,這里充滿了美好與堅韌,充滿了希望與陽光。
但傅天琳對果園的謳歌并非是空洞的,廣闊的果園還蘊含著深刻的個人情感內(nèi)涵—面對苦難,生命力永遠頑強,生命姿態(tài)永遠昂揚。這種不向苦難妥協(xié)的品格正是詩人所青睞的,也是詩人所追求的。因此,與其說傅天琳鐘情于果園,不如說傅天琳將果園當作自己生命的載體,她期許著自己也是果園的果樹,面對生活的苦難,樂觀積極,堅韌不拔,昂揚挺立。
二、檸檬帶給她的韌性自然
檸檬就是傅天琳的意象。檸檬在其他人的眼中可能就是一個普通的水果,但傅天琳認為它其實“最具韌性”,是蘊含著獨立品格的。所以,她時常把自己比作檸檬,也學習著檸檬堅毅的品格。
(一)欣賞檸檬
從詩名來理解“檸檬”,“黃了”看似是書寫的檸檬的成熟,實則是詩人對成熟人生觀念的詩意表達,“在這里,‘檸檬已經(jīng)超越了自然的水果,變成了詩人心目中生命歷程的象征,‘黃則象征成熟,象征收獲”(蔣登科《苦難在成熟中芬芳—傅天琳〈檸檬黃了〉的一種解讀》)?!稒幟庶S了》詩中寫出了檸檬在漸漸成熟,象征著詩人的人生觀念也像檸檬一樣從青澀到成熟,這是對這樣人生過程的深刻感悟。
詩人在開篇就表達了對檸檬的喜歡,它的成熟不是強烈的色彩,“黃得沒有氣勢,沒有穿透力/不熱烈,只有溫馨”,是帶有著淡淡的溫馨而慢慢成熟。同樣也是如此的恬靜,“它就這樣黃了,黃中帶綠/恬淡,安靜”。無論是年輕時候的詩人,還是現(xiàn)在歷經(jīng)千帆的詩人,都希望自己如檸檬一樣恬淡、溫馨、寧靜。檸檬是怎樣在世上成熟的呢?“它躲在六十毫米居室里飲用月華/飲用干凈的雨水,把一切喧囂擋在門外。”檸檬成長的過程也是干凈的、純粹的,這也是詩人傅天琳的人生成長狀態(tài)和生命狀態(tài)的契合。檸檬自我完善、自我成長的過程,不在意外界的紛紛擾擾,有著自己的“思想的翼”和自己的“從容的節(jié)奏”,這樣的“思想的翼”“節(jié)奏”同樣也是詩人傅天琳成長、成熟路上的自我完善。此外,傅天琳還欣賞檸檬的生命的韌性,“從來沒有挺拔過,從來沒有折斷過”,而且在面對暴風雨時,它永遠一如既往,“絕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這也是詩人在“果園”中接受苦難時還一如既往創(chuàng)作,努力的原因。檸檬面對狂風暴雨,世間災(zāi)難,不是完全沒有抵抗,而是默默地化為內(nèi)在,自己“煎熬”“燃燒”,然后破繭成蝶,詩人傅天琳又何嘗不是這樣。因此,她欣賞檸檬,她把自己化作檸檬,“不自賤/不逢迎/不張燈結(jié)彩/不怨天尤人”,就這樣,檸檬慢慢地變黃,結(jié)成果實,成為金秋的象征,成為豐收的象征。傅天琳自己是一個檸檬,如此寧靜、堅韌。我們欣賞這樣的詩,不但是在欣賞詩人創(chuàng)造的美妙的詩篇、美好的境界,而且也是在欣賞詩人,欣賞她的美好品格,她將這些苦難內(nèi)化,給我們流露出的永遠是堅強和獨立。
(二)無欲則剛
檸檬的成長過程“不自賤/不逢迎/不張燈結(jié)彩/不怨天尤人”,成了傅天琳做人真實、誠懇、樸實的準則。她用近似于對話的言語表達,“一大早我就敞開胸懷/全身掛滿消毒水,塑料袋/我要清掃整整六十年的垃圾”,她的《花甲女生》中的意象皆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她也將內(nèi)心復雜的東西化作垃圾,在晚年來潔凈自己的心靈,保持純真善良。傅天琳在《喚醒你的羞澀》中,她用一塊蛋糕的比喻來勸誡自己:“天琳,我突然發(fā)現(xiàn)/當你盤子里蛋糕已裝得滿滿/你還在拿。你的手指/好像習以為常?!彼齽窀孀约旱耐瑫r也在勸告眾人,她用最樸實的語言述說著自己的人生哲學,她毫無保留地說:“讓你變得謙遜一些,踏踏實實一些/明白自己對萬物常有虧欠/你就會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比藰銓?,作詩樸實?!皹銓?,這是很高的評價。時光飛馳,終不褪色,這實在是一頂芬芳四溢清輝照人的桂冠。”(余薇野《樸實的芬芳—傅天琳創(chuàng)作掃描》)在出書時、在機場、在公園、在讀書中,傅天琳都在這樸實的生活中體會著、感悟著自己的人生哲學。她淡泊生活,感恩世界?!兑粋€人》中,她對老人生活現(xiàn)狀的關(guān)心,對金錢也有自己的看待,信心比貨幣和黃金更重要,“一個人和這個世界,方醒悟過來”。傅天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提醒著讀者人生重要的東西是什么,無論是什么,名和利都不是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她一直秉持著這樣的價值觀:“不是自己的別墅不能住,不是自己的銀子不能要?!?/p>
(三)眼光遼闊
呂進先生說:“天琳是一個天生的詩人,她的詩美感受力和藝術(shù)直覺十分敏銳,善于從平凡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而她從世界找到的詩是多樣的。從《音樂島》開始,天琳的詩明顯地走向廣闊。在前期作品所展示的愛中增加了對人生真諦的探尋與言說。對人的終極關(guān)懷必然導致感性因素的適度減弱,而理性光彩賦予天琳后來的作品以成熟、大氣與現(xiàn)代氣質(zhì)?!钡谖遢嫛兑蝗f畝遼闊》當中,詩人傅天琳將視野放大,放在了遼闊的疆土上,正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此時此刻的傅天琳也擁有包容的心態(tài)來面對人生種種,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都是過往云煙。她總是立足于生活中最為常見或者說最必不可少的具體事物,將詩歌具象化,使之成為普通又通俗易懂的平常語言。她在詩歌里將胸懷比喻成一萬畝的遼闊,“在北方,不會喝酒也要喝個半畝/再種上一萬畝的遼闊,送給自己的胸懷/然后扛著北方回老家,扛著新踩的榛蘑和上好的雜糧”。從詩名就可以看出來,傅天琳希望自己有那樣廣闊的胸懷,同時也欣賞“北方”有那樣的胸懷,這是她人生的淡泊。對于曾經(jīng)在果園里待過十九年的詩人來講,她對果樹生命力的頑強有著深刻的體驗。詩人曾多次提到果樹的生長方式,那就是果樹在它的生活中會有數(shù)不清的閃電和狂風,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絕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為自己的果。在傅天琳的《檸檬葉子》中,不僅是果樹有這種精神,其他植物,比如樹、草也都有這種精神,如《胡楊》和《青海的草》等詩就寫了胡楊和草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毫不抱怨,在與環(huán)境的斗爭中變得成熟和堅強?!逗鷹睢芬辉姡娙嗣鑼戇h在新疆塔克拉瑪干的沙漠中屹立的胡楊樹,它們即便是“蓬頭垢面,披頭散發(fā)/簡直就像風沙中狂奔嚎叫的瘋婆子”,但是它們依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遮風擋沙,“專門負責吃苦,吃風,吃沙/負責保護身后的家園”。詩人贊美它們,歌頌它們,詩人已經(jīng)不再是只看得到自己眼前一畝三分地的年輕人,她也在成長、成熟,她看到了大無畏、大奉獻的人類品格,她在感悟著,學習著?!肚嗪5牟荨芬彩且粯樱桧炛笪鞅泵⒌摹⒕髲姷牟?。它們在冰霜后或是炎炎夏日下生長,就好像邊疆各族人民的生命,是如此不卑不亢,“蜿蜒不絕的被子,純棉的,彈性的/高原八月的另一層皮膚/是青海的草”。
三、《檸檬葉子》
傅天琳正是一片檸檬葉子,普通卻又特殊的檸檬葉子,她成長在果園,生根、開花、結(jié)果在果園。傅天琳晚年的詩歌去除了華麗的辭藻,她只簡單地寫出詩句,在這樸素的詩句里就有多少年得來的無形技巧。她娓娓道來,將感人至深的情感隱藏在樸實的語句中,飽含在內(nèi)心的情感這才慢慢地流露出來。詩歌的道路是永無止境的,傅天琳無論是哪個階段都有佳作出現(xiàn),我想原因之一正是這種對藝術(shù)精益求精的精神。我們有理由相信詩人有這樣的藝術(shù)成就和人生感受,就是因為她不斷地深入生活觀察自己和周圍的世界。當今詩壇上,傅天琳是重要的詩人,她的重要不僅在于她的沉甸甸的八本詩集,還在于她對詩壇、對讀者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