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艾略特試煉與重生

李乃清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p>

100年前，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一首題為《荒原》（The Waste Land）的晦澀長詩橫空出世。

當(dāng)時，34歲的艾略特還是位美國公民，在倫敦金融城的勞埃德銀行謀了份“客戶經(jīng)理”的差事，年薪500英鎊的收入雖不算少，但還不夠他買房。高強度的工作，外加患有精神隱疾的嬌妻，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心力交瘁……

“既非活著，也未死去，我一無所知，望向光的中心，寂靜之所在?；臎龆仗撌悄谴蠛！！?/p>

也許出于對艾略特工作的認可或?qū)Α肮钡难a償，1921年秋，公司給他放了三個月帶薪假，神經(jīng)衰弱的詩人得以游歷歐洲，最后前往瑞士洛桑，探訪友人給他介紹的心理名醫(yī)。正是在此期間，艾略特整理了此前撰寫的詩稿片段，添加一路見聞與感悟，完成《荒原》初稿，并順道在巴黎交給了自己的“伯樂”埃茲拉·龐德，請他批評指正。聽取龐德的修改意見后，艾略特對詩稿進行了大幅刪改，并將之獻給了好友龐德——“更卓越的巧匠”。

1922年10月，《荒原》在倫敦首發(fā)于艾略特自己主編的文學(xué)雜志《標準》創(chuàng)刊號，11月刊登于紐約的《日晷》雜志，同年底在美國出版單行本。

《荒原》被視作“歐美現(xiàn)代詩歌的里程碑”，當(dāng)時評論家認為，這部作品“宣示了一戰(zhàn)后西方文明的危機和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失落，反映了一代人理想和精神的幻滅”。但艾略特反對這種解讀，他強調(diào)，先是幻滅，后是重生。

《荒原》發(fā)表后5年，經(jīng)歷“外患內(nèi)憂”的重重試煉，艾略特堅定了他的基督信仰，于1927年受浸歸主，并加入英國國籍。他后來聲稱，自己是“宗教上的英國天主徒，政治上的?；逝?，文學(xué)上的古典主義者”。1943年，艾略特又發(fā)表了“跫音在記憶里回響”的時間之詩《四個四重奏》。1948年，他“因?qū)Ξ?dāng)代詩歌杰出、開拓性的貢獻”摘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桂冠。

在20世紀的英美詩壇，艾略特是開啟一代詩風(fēng)的先驅(qū)，他和他的《荒原》，對中國的現(xiàn)代詩也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荒原》1922年在英國首版，1923年，茅盾在《文學(xué)》周報的“幾個消息”中就提到了艾略特；1927年末，朱自清在《小說月報》刊發(fā)時任清華教授R·D·詹姆遜一篇《純粹的詩》，涉及艾略特和保羅·瓦萊里等詩人，“我們?nèi)粢茫ㄋ麄儯┑墓ぷ?，?yīng)建設(shè)一種新理論?！?p>

1928年6月，署名“仙鶴”的一位作者在《新月》上發(fā)表了一首《西窗（In imitation of T.S.Eliot）》，詩的最后三行：“這是誰說的：拿手擦擦你的嘴，這人間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轉(zhuǎn)，像老婦人在空地里撿可以當(dāng)柴燒的材料?！边@里的“誰”，便是艾略特，在早年詩作《序曲》（1917）中，他寫下結(jié)尾：“用手抹下你的嘴，大笑吧，／諸天旋轉(zhuǎn)，一如老嫗／在空地撿煤渣。”

而那只為了“模仿艾略特”隱姓埋名的“仙鶴”，正是大名鼎鼎的徐志摩。他曾向胡適推薦艾略特的詩，又半開玩笑地介紹葉公超，“這是一個T.S.艾略特的信徒。”1934年，葉公超在《清華學(xué)報》上發(fā)表專論，總結(jié)艾略特的詩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在于“有進一步的深刻表現(xiàn)法，有擴大錯綜的意識，有為整個人類文明前途設(shè)想的情緒。”晚年，葉公超不無得意地回憶，早年在英國常和艾略特見面，“大概第一個介紹艾氏的詩與詩論給中國的，就是我?！?/p>

九葉派詩人辛笛在愛丁堡求學(xué)時也有機會坐進艾略特的講堂，在他印象中，那個“衣冠楚楚、叼著板煙斗”的現(xiàn)代詩人，讓他一下就想到葉公超，“他倆有相似的紳士派頭，骨子里還有譏諷意味。”葉公超再論艾略特，是為其弟子趙蘿蕤的《荒原》譯本作序，后者受現(xiàn)代派旗手戴望舒之邀，翻譯了這部“當(dāng)時震動了整個西方熱得灼手的名著”。

1937年，25歲的趙蘿蕤首譯的《荒原》中譯本出版，此后成為幾代人閱讀的經(jīng)典譯本?！啊痘脑肪烤故窃趺椿厥?，艾略特究竟在混說些什么？這是一片大的人類物質(zhì)的精神的大荒原。其中的男女正在烈火中受種種不堪的磨練，全詩最末一節(jié)不妨是詩人熱切的盼望‘要把他放在烈火里燒煉他們，也許我們再能變?yōu)檠嘧樱瑹o邊的平安再來照顧我們?！壁w蘿蕤坦言，她翻譯《荒原》“曾有一種類似的盼望：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平常的大時代里，這其中的喜怒哀樂，失望與盼望，悲觀與信仰，能有誰將活的語言來一瀉數(shù)百年來我們這民族的靈魂里至痛至深的創(chuàng)傷與不變不屈的信心。因此我在譯這首艱難而冗長的長詩時，時時為這種盼望所鼓舞?！?p>

1946年夏，陳夢家在哈佛見到回美探親的艾略特，打電報給在芝加哥大學(xué)讀博的妻子趙蘿蕤來與“詩星”相會。7月9日晚，艾略特邀趙蘿蕤在哈佛俱樂部共進晚餐，贈她簽名照和新詩集，還為她朗讀了《四個四重奏》的片段，希望她能繼續(xù)翻譯他的詩作。交談之際，趙蘿蕤觀察著眼前這位學(xué)問淵博詩藝精湛的文壇奇人，“他高高瘦瘦的個兒，背微駝，聲音和舉止有點發(fā)顫，好像心里并未得到‘無邊的平安，那年他才58歲。”——當(dāng)時的趙蘿蕤不會想到，此后她將歷經(jīng)試煉，度過與艾略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三十多年時光。

1953年，留美歸來的穆旦不再創(chuàng)作現(xiàn)代詩，開始以本名查良錚翻譯雪萊、拜倫和普希金，但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偷偷譯起青年時代喜愛的艾略特和奧登。這些譯詩被收入穆旦的遺作《英國現(xiàn)代詩選》，遲至他去世八年后（1985年）才出版。夫人周玨良在序中回憶，早年穆旦曾將自己的若干首詩譯成英文，“當(dāng)時一位美國詩人看到了，說其中有幾首詩像艾略特?！蹦碌┳约涸鹘忉專骸捌渲袥]有‘風(fēng)花雪月，不用陳舊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來寫它，而是用了‘非詩意的辭句寫成詩……這樣表達出的思想，比較新鮮而刺人。”他所繼承的，正是艾略特反“浪漫”的浪漫和對“智性”的運思。

“我相信從沒一個時代像現(xiàn)在這樣有如此龐大的讀者群，他們毫無抵抗力地暴露在現(xiàn)今各種影響中。從沒一個時代像現(xiàn)在這樣，讀點書的人讀活人書的數(shù)量遠超過讀死人書的數(shù)量；從沒一個時代這樣極端狹隘、與過去全然隔離。”

上世紀初萬物失序的離亂戰(zhàn)火中，艾略特以斗士的姿態(tài)，確立了某種古典主義的復(fù)興，今天的我們，確乎能從中聽到歷史的回響，尋見現(xiàn)實的映照。

“我們想著鑰匙，人人都在獄中／想著鑰匙，每人認定一間牢房……”《荒原》中的詩句，是艾略特對個人和時代困境的拷問：古典教育的式微、歷史意識的消亡……詩人在荒原曠野渴求活水的泉源，試圖掙脫“此時此地”的捆鎖，以謙卑的姿態(tài)融入“光的中心”、某種更為深遠自由的秩序。100年后，當(dāng)我們重讀其人其作，也許又能聽到那把鑰匙開門的聲音……

葬儀

“虛幻之城，／冬晨的褐霧下，人群泱泱流過倫敦橋，那么多人，／我沒想到死竟毀了那么多人?！?/b>

《荒原》第一章中，艾略特描繪了一座死寂、恐怖、墳場般的倫敦。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暴露的殘酷性給他的精神世界涂上了悲觀懷疑的色彩，“每個人的個人生活都被這場巨大的悲劇所吞沒，人們幾乎不再有什么個人經(jīng)驗或情感了?！?/p>

在艾略特筆下，陳尸屈辱的日常生活與但丁筆下地獄邊緣的景象相似，他援引《神曲·地獄篇》第三章：詩中的死者在世時沒有立場，避免表態(tài)，死后就跟著一面無名的旗幟奔走，但丁目睹“這一列陰魂逶迤而來”，發(fā)出感喟：“我沒想到死竟毀了那么多人?！?/p>

撇清與前代英美詩人的淵源，艾略特常說，自己上承的是但丁和波德萊爾的傳統(tǒng)，后者教給他“現(xiàn)代都市的藏污納垢之處”擁有詩性的可能，告訴他“卑污的現(xiàn)實與變化無常的幻境可以合二為一，如實道來與異想天開可以并列”。

艾略特1888年生于美國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祖父是牧師，曾任大學(xué)校長。父親經(jīng)商，母親出自新英格蘭名門，寫過不少贊美詩。他在哈佛修習(xí)哲學(xué)和比較文學(xué)時，接觸過梵文和東方文化，也曾受法國象征主義文學(xué)的影響。

但哈佛本身幾乎未給艾略特留下什么印記。1906年冬至1907年春，學(xué)校還把他放進了留待觀察的試讀生名單，盡管他“出勤記錄良好”，但“學(xué)習(xí)進度落后于大多數(shù)新生”；1909年秋，艾略特選修了桑塔亞那的歷史哲學(xué)和白璧德的法國文學(xué)批評，這年11月，他寫下一批新詩，這些作品源于他私下的閱讀和私密的感受，兩位教師孤獨的教養(yǎng)和讀書人的傲骨或曾對他產(chǎn)生影響。很長時間里，艾略特記憶里的白璧德“大多時候都獨來獨往”。

在哈佛時，艾略特瘦高的身影也偶爾出現(xiàn)在小禮堂的舞會上，他迷人、靦腆，像個巫師一樣神神秘秘。他更常光顧的是學(xué)生會樓頂《哈佛呼聲》的內(nèi)部辦公室，和幾個作家俱樂部的成員開組稿會，喝朗姆茶，伴著鋼琴上永無休止的德彪西讀書。他為自己的體格自卑，于是常去體育館鍛煉胸肌，希望能把胸圍擴到46英寸。在大多數(shù)同學(xué)眼里，這是個深居簡出的隱士，總把自己藏在面具之后。

當(dāng)時，艾略特也被他頗有名望的叔伯引入波士頓的上流社會。在他看來，這個圈子“還沒開化”，“但它優(yōu)雅得讓開化和文明都望塵莫及”，他流著這個階層的血，但在這里卻像個局外人一樣疏離。后來，艾略特在詩里揶揄他們毫無主見、聽憑宣傳工具的控制：“讀《波士頓晚報》的人們／在風(fēng)中搖擺，像一田成熟的玉米?！?/p>

艾略特在上流社交圈找不到活力，他將搜尋的目光投向貧民區(qū)。早年兩篇《北劍橋隨想》中，他描寫酒瓶、碎玻璃、臟兮兮的窗格、草皮上被人踩踏的污泥，還有排水溝里羽毛膩成一團的麻雀。他對這一切既害怕又深深著迷。在這里，學(xué)院里堆成小山的整潔的定義與規(guī)律顯得如此遙遠，他的思維停落在城里布滿灰塵、罐頭、磚瓦殘骸的空曠荒地，這是他遭遇的第一個“荒原”，此后他將把這個場景據(jù)為己有……

“各種印象——瑣碎、怪誕、無常，甚至有種被鋒利的鋼刀切割的感覺?！?925年，弗吉尼亞·伍爾夫?qū)懴鲁踝x《荒原》的印象。

當(dāng)龐德拿到《荒原》手稿時，他驚嘆于詩中命運的刺痛、倫敦的腐臭和人們在一成不變的日常流程面前無助的妥協(xié)，他祝賀艾略特描摹出了這些“畸形的分泌物”的輪廓。

但在《荒原》的初稿中，艾略特還有大量篇幅描摹了他私密的靈魂爭戰(zhàn)。在龐德的說服下，艾略特去掉了《葬儀》里最具懺悔性的斷章：一個詩人懺悔自己濫用天賦以追尋眼前的浮名，愚蠢的追隨者追捧那些虛假的成就，用焰火為詩人慶祝；但溫暖詩人的卻是他內(nèi)心“不熄的火焰”——他的煉獄之火……

艾略特希望構(gòu)筑的，不只是《荒原》中的“城市紀實”，他要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斷勾畫他的“靈魂自傳”，成為“通過強烈的個人經(jīng)驗傳達普遍真理的那一類詩人”。

艾略特閱讀自己早年的詩作

對弈

“火光下，刷子下，她的頭發(fā)／披散成了火星點子／燃起詞句，而又悍然歸于沉寂……然后我們下一局棋，揉著沒有眼瞼的眼睛，等著敲門聲響起?！?/b>

讀到《荒原》第二章的婚姻場景時，龐德曾在手稿邊標注“寫照”兩個字。對艾略特來說，妻子薇薇恩·海伍德大概是《荒原》里唯一一個并非從他夢魘般的內(nèi)心走出的角色。她的存在，讓現(xiàn)實瞬間變?yōu)樨瑝?，精神飽受折磨的艾略特，“時不時把自己切成小塊，看哪塊碎片能發(fā)出芽來”，然后寫下詩行——將令人發(fā)狂的心境轉(zhuǎn)化為普遍的戲劇沖突。

1914年2月，哈佛學(xué)子艾略特決心像許多美國哲學(xué)界領(lǐng)軍人物一樣去歐洲完成學(xué)業(yè)。按理說，他應(yīng)在牛津默頓學(xué)院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一年亞里士多德，但他計劃暑假去德國馬爾堡大學(xué)的研習(xí)班?？上麆偘差D下來，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8月他回到倫敦，10月搬回牛津，在那里一直待到1915年6月。

“我討厭大學(xué)城里的人，他們走哪兒都帶著懷孕的妻子、拉拉雜雜一隊孩子、好多書，墻上掛著丑陋的照片。”在給美國友人的信件中，艾略特抱怨牛津死氣沉沉，那里的教授們都以居家為傲，而他的生活里幾乎沒有女性為伴，他隱隱渴求著某種激情。

1915年春天，艾略特和同學(xué)出游劃船，遇見了英國女孩薇薇恩，他們相遇三個月后就閃婚了。艾略特那時剛26歲，沉默羞澀的他在薇薇恩面前感到放松：她直率得近乎無禮，但又十分迷人。她喜歡新穎鮮艷的服裝——1930年代時身穿披肩和馬甲，手里還捏著支煙嘴。男人們喜歡她，但她絕不是紳士們會帶回家見母親的那種女孩。人人都覺得艾略特昏了頭，他自己后來回憶，“我以前太害羞、太稚嫩，未曾跟誰有過那種事。我讓自己相信我愛上了她，完全是因為我想留在英國。她讓自己相信她把我留在英國就將拯救一位詩人。在她，這場婚姻沒帶來一絲快樂。在我，它帶來了寫出《荒原》的心境。”

艾略特欣賞薇薇恩的大膽、敏銳和健談。后來，在他們婚姻破裂時痛斥他無能的，也正是這些他曾為之動心的品質(zhì)——她先聲奪人的雄辯（她形容自己說話帶著“強有力的威爾士尖聲”）、瞬息萬變的情緒，以及無所顧忌的行為。

這場婚姻的角力正面目猙獰地日復(fù)一日上演，他渴望奪門而逃，卻困“在籠中”，他避著妻子，不理會她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你為什么不說話……你在想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看不見？你什么都／不記得？”面對她暴怒中對交流的乞求，他回以靜默的拒絕。薇薇恩在打字機上閱讀《荒原》手稿時，倒是對詩里那個神經(jīng)質(zhì)女人的咆哮贊賞有加：“好極了，好極了。”

艾略特和薇薇恩結(jié)婚后，“恩師”羅素曾擔(dān)任過他們的“心理治療師”，他們?nèi)俗≡诹_素的一棟大房子里，艾略特不在時，曾拜托羅素幫忙照顧薇薇恩，但羅素風(fēng)流成性，他的動機并不像艾略特想的那樣無私。當(dāng)被自己的情人冷落時，43歲的羅素便轉(zhuǎn)向27歲的病弱的薇薇恩……關(guān)于這段不光彩的戀情，羅素一直含糊其辭。英國小說家伊夫林·沃的《日記》里曾引錄格雷厄姆·格林的一句話，說“羅素始亂終棄，乃薇薇恩發(fā)瘋之起因也”。

20世紀30年代末，住進精神病院之前，薇薇恩有時會去費伯出版社找丈夫，艾略特會從后門溜走。一位秘書后來回憶：“她很可憐，憂心忡忡，穿得很差，極不開心，她哭的時候會用手擰手絹?！钡彩莻€心意堅決、不顧一切的女人，她想給艾略特留些他最愛喝的熱巧克力，但被告知不可以，于是她就把熱巧克力全倒在了信箱里；如果她打聽到艾略特在倫敦哪里講課，就會去課堂外站著，手持一張招貼，上面寫著：“我是他的棄婦?！?947年1月，薇薇恩在精神病院去世，當(dāng)時還不到60歲。

火誡

“于是他把自己隱入煉獄的火中?！?/b>

艾略特的筆下，有欲念之火，也有滌罪之火，火是毀滅，也是煉凈。

《荒原》第三章開篇，一幅倫敦城狂歡后的衰敗景象，原先“甜蜜的泰晤士”，現(xiàn)在周遭已不見仙女的影蹤，接著，“我，鐵瑞西斯”出現(xiàn)了。（按奧維德《變形記》說法，鐵瑞西斯能預(yù)卜未來。）他看到了什么？一個女打字員和一個長疙瘩的青年之間有欲無情的關(guān)系。他們都已異化成了“人肉發(fā)動機”；這件事完了，女打字員僅是用“機械的手”在留聲機上放了張唱片……艾略特呈現(xiàn)了被枯竭的人欲燃燒的可怖世界，最后用“燒”字，企圖焚毀這一切。

在與薇薇恩地獄般互相折磨的婚姻困局中，39歲的艾略特和他年輕時傾慕的新英格蘭女子艾米莉·黑爾再次相遇，隨后20年間，艾略特在英國，艾米莉在美國，他們相隔重洋，書信往來，偶爾會面，雖靈魂相契，卻守著一段只與詩歌細密交織的殘酷距離。

艾米莉是艾略特一生的繆斯、他詩中一系列花園意象的緣起。早在1912年兩人初逢時，他就寫下《哭泣的少女》等詩作，描摹飛鳥與蓮花中走出的女子，輕盈地踏過薄暮的草地。許多年后，那些優(yōu)美的意象又在《四個四重奏》首部曲《焚毀的諾頓》（1935）中重獲新生，在“玫瑰花園”中綻放。

1934年9月，艾略特與艾米莉來到貴族莊園遺址“焚毀的諾頓”。18世紀40年代，這里住著一位威廉·基特男爵，他揮霍成性，以致傾家蕩產(chǎn)。精神失常的男爵最后縱火自焚，燒了大宅，莊園名字由此而來。就在這神秘花園的簇擁下，艾略特步入了一個失卻了的經(jīng)驗世界。

“秋熱”時節(jié)是玫瑰一年里的第二次花期，艾略特少年時繾綣而惆悵的愛戀被喚起?！澳_步聲在記憶里回響，沿了我們沒有走過的那條路/朝著我們從未打開的那扇門/進入玫瑰園”，昔日風(fēng)信子女孩的至福之光在此重現(xiàn)，花園早已干涸的水池里又漾起“陽光充盈的水”，奇跡般地注滿、流瀉。

但是，艾略特在花園小徑前止步了，與艾米莉的相聚讓他陷入一連串疑慮與自?。涸诋?dāng)下的婚姻情景里，一切能讓愛復(fù)蘇的機會似乎都已化為灰燼，他能被一個值得愛的女人“喚起”，但他無法給出穩(wěn)定的承諾。此外，他當(dāng)時強烈的宗教自律也讓他無法放下與薇薇恩的婚姻。這多重的困厄像烈火一樣炙烤著他，最后鍛造成了動人的詩行。

在《焚毀的諾頓》中，艾略特也展現(xiàn)了自我折磨的痛苦，在試煉中吸引神的注意。事實上，早在1914年一組充滿宗教情懷的詩作中，青年艾略特就曾在想象里掂量著圣徒艱巨的使命。在早年的一首《燃燒的舞者》里，一個失眠的人整夜聽著隔壁的孩子哭泣，忽然看見一只飛蛾繞著火焰的光暈起舞，他凝神望著飛蛾撲火，就像觀望一個殉道者，它的痛苦激勵著他，就像“火中燃燒的狂歡者”一樣“無限迫近極樂”……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艾略特完成了《四個四重奏》中的《小吉丁》。戰(zhàn)時，他是巡視倫敦街頭的民防隊隊員，他在詩中描繪了一次德國空襲后的情景。走在巡邏路上，一個“熟悉的，復(fù)合的鬼魂”引領(lǐng)詩人走過那煉獄般的歷程，重新認識他鍛造詩行的職責(zé)。全詩的最后，火焰和玫瑰合而為一，艾略特確乎越過了荒原，呈現(xiàn)了關(guān)于時間和拯救的一種可能性，他的詩歌藝術(shù)也更趨爐火純青。

1947年，艾略特（ 前排右二） 獲哈佛大學(xué)名譽博士學(xué)位。圖/視覺中國

薇薇恩離世后，“束縛艾略特的婚姻之網(wǎng)終于消失，但那秘密的愛似乎也被始終纏繞的罪感消耗殆盡，他隨后打消了苦等他多年的艾米莉結(jié)婚的希望”。在罪與愛的磨折中，他寫出了指向永恒的時間之詩?！笆钦l想出這種折磨的呢？是愛。／愛是不熟悉的名字／它在編織火衫的那雙手后面，／火焰使人無法忍耐／／那衣衫絕非人力所能解開。／我們只是活著，只是悲嘆／不是讓這種火就是讓那種火把我們的生命耗完。”

水殞

“海下一潛流／竊竊然嚙噬他的尸骨。浮沉一瞬間／他已歷盡蒼老與青春／涌入大漩渦。”

從《荒原》第三章結(jié)尾到寥寥數(shù)行的第四章，艾略特由罪污的倫敦轉(zhuǎn)向他的祖居之地新英格蘭。在這里，北大西洋上，一群漁民遠離墮落的城市，冒著葬身大海的危險，航向他們夢中的圣地。

在他筆下，葬身大海仿佛并非一場災(zāi)難，更似人的凈化與超脫。對于艾略特自己的朝圣航程而言，那也許是他受洗后為活水所滌凈的重生。1926年，他在羅馬圣彼得大教堂面對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圣殤》時，深受觸動，雙膝跪了下來；1927年6月，他在英格蘭的一個小村子里接受了洗禮。1929年，他談?wù)撜f，“唯有基督信仰使我與生活和解，否則，生活令我生厭。”

蒼老的他，的確又經(jīng)歷了青春。1957年，在他去世的八年前，“當(dāng)他像一個悔罪修士般度過薇薇恩去世之后的十年禁欲隱居生活之后，在生命最后一個階段卻從烈火中抽身而出，閃電式地和他的崇拜者、秘書瓦萊里·弗萊徹締結(jié)新的婚姻，并享受年輕女子帶來的美妙晚年”，她知道“他是多么需要家庭生活”。

對于這位越過《荒原》的傳奇詩人，不少人似乎還無法接受他的平凡渴求、甚至有了真正“家庭團圓”的美好結(jié)局。《倫敦書評》創(chuàng)辦者瑪麗-凱·維爾梅斯曾寫過一篇幽默小文，回憶她剛畢業(yè)后去了費伯出版社，“沒其他人在辦公室時，我會看他（艾略特）的秘書為他打的信，發(fā)現(xiàn)他會感謝別人‘彬彬有禮或‘和藹可親的來信，真有點倒胃口，他怎么能用這么俗不可耐的字眼呢？還有他的穿衣選擇——淺藍色法蘭絨西裝：一個詩人、哪怕年紀大的詩人，肯定應(yīng)該穿正常的粗花呢，或者黑衣，或者整體上更奇異的衣服吧？最糟的是，有天晚上我看到他站在樓梯頂上，握著瓦萊里的手。一個如此年長如此偉大的詩人怎么能讓別人看見他在公共場合握著妻子的手呢？”

艾略特的一位好友曾半開玩笑道：《四個四重奏》之后，艾略特變成了“一個好人……不需要再寫詩了”。

雷語

“舍予、同情、克制?！?/b>

整首《荒原》的結(jié)尾，是三聲雷鳴般的召喚。

終其一生，艾略特都著迷于圣徒的動機、行為與成就。正如他在1941年寫下的，只有圣徒們了解“在愛中死的一生，／熱忱、無私與獻身”。

回看他的《荒原》，詩人似乎早已領(lǐng)受了某種“異象”，預(yù)見到自己的一生?！对醿x》中，那個波士頓青年哼著20世紀初的小調(diào)兒，在美酒、女人中尋歡作樂，但不久就興味索然；草率的婚姻讓他和敏感熱烈的妻子都陷入了不幸的婚姻，在《對弈》中彼此折磨互相耗損；對罪的痛苦覺察居于《火誡》的核心，顯示了懲罰必將到來；《水殞》中，他做出向死而生的抉擇，試圖讓水滌清所有的罪與悔恨；最終，他在轟鳴的《雷語》中達到徹悟，重生盼望。

1948 年，艾略特“因?qū)Ξ?dāng)代詩歌杰出、開拓性的貢獻”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

多年之后，在寫作奠定他不朽聲譽的長詩《四個四重奏》期間，艾略特曾作了簡要回顧，“一首詩可能恰好對一個懵懂的青年／發(fā)生，但一首詩并不是／詩——詩是人生?！?/p>

艾略特兩首最偉大的作品《荒原》和《四個四重奏》似乎都直指各自的時代發(fā)聲，但也都在私密的個人經(jīng)歷中概括了一切時代的現(xiàn)實。眾人對艾略特的描述常是矛盾的：他時而風(fēng)趣，時而虔誠，時而溫馨，時而冷漠。由此還生出一種猜想，認為他老謀深算地玩弄著一張張面具，但無視了他詩歌中情感的整全。只有借助詩歌，我們才能看見那個完整的人。對他來說，那些能激發(fā)他某種感受的人類聯(lián)結(jié)才是最重要的——恐怖或熱情——只要它夠強烈、夠極端，能讓他在“常人感受的邊界之外震顫不已”。

還在彌爾頓學(xué)院讀中學(xué)時，艾略特一位室友的祖母收集的一只中國壇罐，曾讓他艷羨不已，某種程度上，這只壇子代表了他所向往的古典藝術(shù)。一個中國的壇罐創(chuàng)造于時間中的某個點，卻能“靜止/永久地在其靜止中運動”。

艾略特志在復(fù)興的那種人生，他已在《焚毀的諾頓》題記中指出，兩條路一樣都能通向完美：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前者是仰望那由“光的中心”所指引的路，人的心智得以在其中成長純熟，后者是俯身謙卑降服的道路，承認自己的罪性與局限，在試煉中不斷重生。

理解這位精神求索者所經(jīng)受的試煉：他的缺陷與疑慮能讓一切過著不完美人生的我們找到共鳴。內(nèi)心經(jīng)歷種種磨難時，艾略特依然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每日仍戴著圓頂高帽乘地鐵上下班，頭發(fā)梳向一邊，或許還略抹了些發(fā)油。在伍爾夫的記敘中，1940年，她看到“一只碩大的黃銅面具耷拉在一副鐵架子上，一張壓抑、緊張、線條下垂的臉——好像時刻要被沉重、私密的憂思絞死”。

1940年，德軍對倫敦的空襲開始了，艾略特自身對苦難的耐受也幫助著戰(zhàn)時的人們，2月8日他寫道：“寄希望于任何立竿見影的改變是不現(xiàn)實的；比起讓世界瞬間煥然一新，我們更愿意寄希望于微小的、一時一地的開始……我們抱持的希望必須能熬過這全人類的災(zāi)禍，在最漫長的黑夜都不會熄滅。”

（參考資料：《T.S.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英]林德爾·戈登著，許小凡譯，上海文藝出版社；《艾略特文集》，卞之琳、李賦寧、李文俊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艾略特詩選》，黃國彬譯注，九歌出版社；《四個四重奏：艾略特詩選》，裘小龍譯，譯林出版社；《T.S.艾略特的藝術(shù)》，[英]海倫·加德納著，李小均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T.S.艾略特傳》，[英]約翰·沃森著，魏曉旭譯，陳玉洪審校，江蘇人民出版社；《神的舞者：致T.S.艾略特》，[英]特德·休斯著，葉紫譯，廣西人民出版社；《英國現(xiàn)代詩選》，查良錚譯，湖南人民出版社；《誰不愛被當(dāng)成圣人對待》，[英]瑪麗-凱·維爾梅斯著，盛韻譯，上海文藝出版社；《愛欲與哀矜》，張定浩著，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