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來
在我的個人認識中,位于川東北的南江縣因光霧山的奇險旖旎,米倉道的縱橫通衢,乃至曲徑分岔,給我留下了其乃川陜門戶、巴蜀北去中原必經之地的地理認識;還有,國內第二次革命戰(zhàn)爭時期,紅四方面軍曾在這里建立過蘇維埃政權,成千上萬的南江兒女投身革命,也是我的深刻印象之一;后來,我與南江產生交集以后,這方水土的歷史人文、山川風物、民俗風情、說話腔調以及飲食雜類的豐富,更令人難忘。
我知道這種籠而統(tǒng)之的地方印象的局限性在哪里,也知道由于南江的地理方位以及歷史和人文積淀,我對它的認識,還應更加深入一些。不過,因俗世雜蕪,有不少事情要做,所以我對南江的再認識,就只好如一壇好酒,暫時寄存在米倉古道某一夕陽荒驛之內,一直沒再去碰。最主要的是,到南江走馬觀花,最多只能產生一個粗淺的印象;要真正認識一個地方,還得靠文字——靠作家對山水的描摹、對人文的書寫;靠學者對歷史的解讀、對民俗的輯納、對典籍和詩文的整理。讓人得首先對其歷史文化有個印象,才能有真正認識它的途徑。
記得是2019 年秋,南江籍小說家盧一萍在一次聚會上,對我說過,他家鄉(xiāng)南江縣委、縣政府、縣政協(xié)出于發(fā)掘當?shù)貧v史文化精髓,展示一縣之邑歷史人文及文脈山水,從而服務當?shù)亟洕幕ㄔO的目的,準備組織作家、學者創(chuàng)作編撰一套大型的“米倉古道文叢”。他征求我的意見,請我做顧問,并為之把關、作序,當時,考慮到這種地方性的出版物每個地方每年都會做,可謂汗牛充棟,無論在學術成就及審美標準上,幾乎都是簡單的編輯、整理,都是帶有各地的“地方性”編寫,作為資料尚可,一般難有突破。所以,聽他說完這件事后,我沒做任何表態(tài)。
后來,陸續(xù)了解了南江的設想——即“忠于史實,弘揚文化,傳承文脈,服務大局”,接著又看了叢書的策劃方案,創(chuàng)作出版規(guī)劃,知道那是南江有史以來堪稱前無古人,事關南江人民政治、文化生活的重大文化工程。就宏大“中國史”或“中國文獻”作為前提認識來說,“米倉古道文叢”作為一個類別,顯然是其不可分割的整體文化工程的一部分;從地方性的“地方史”來講,它又屬于“我們南江這個地方”的一個文化類別,是“鄉(xiāng)邦文獻”對“中國史”和“中國文獻”的一種有機補充。因此,南江打造的這套“叢書”,雖然是“地方的”“鄉(xiāng)邦的”,實際又是“中國的”“中華的”。因此,這套叢書就要做到高要求、高質量、高標準,既要得到當下讀者和學界的好評,也要經受得起時間的檢驗。
南江縣有決心來打造這樣一項文化工程,可謂高瞻遠矚,出乎我的意料,這可是比修幾棟高樓大廈、幾段通衢大道有意義的事。因此,我答應了盧一萍之前所請,與承擔具體寫作任務的作家、學者,包括出版發(fā)行方,組成了一個臨時共同體,一起來推動這一文化工程在南江落實。
在擔任這幾部書稿創(chuàng)作任務的五位作家中,劉甚甫、趙郭明、盧一萍都是我比較熟悉的,他們的寫作才能我是知道的;通過閱讀《文運天開》和《山花爛漫》,康清蓮和何強國也認識了。能組織起川渝兩地這些年取得不俗創(chuàng)作成績及學術成果的作家、學者承擔寫作任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這是一個富有才華的、高品質的創(chuàng)作團隊,這也給這套叢書的文本品質提供了值得信任的前提;又得知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兄題寫了叢書名,他的加持,無疑十分難得,而為五本書作序的,也是在全國很有名的,四川的楊牧、裘山山、羅偉章、伍立楊幾位詩人、作家,包括重慶方面的熊篤教授,他們都為這套書的質量做了重要支撐。
今年夏末,盧一萍將“文叢”包括的南江歷史人物、人文詩意、山水地理、民俗鉤沉及文脈溯源五部書稿送到我的案前,經過一段時間閱讀之后,我才知道,那壇存于米倉古道荒驛中的上等好酒,終于到了開封品評的時候,而這一百五六十萬言的作品,就是佐酒的山珍佳肴。我也由此知道,南江的視野絕非一邑,而是具有大視野和大胸懷,要在“國家語境”中,按“國家標準”的要求,做一件文化大事。那么,南江給我的,已不可能再是一種地方印象,當然,也非一壇建立在文學想象上的“陳年美酒”那么簡單了。
美國著名的中國歷史研究學者、哈佛大學教授鮑弼德(Peter k.Bol)曾批評說,(中國)地方史在學術研究中,因地位較低,通常由一些處于學術階層底部的人或地方學者,甚至是些完全處于學術階層之外的業(yè)余研究者去完成,并以某些方式,不加任何批判地促成某些特定地方的地方史編寫,然后形成由不少文獻資料編纂而成,缺少歷史分析、思想激揚的出版物。
的確,這樣的編纂和書寫,幾乎每個縣市甚至不少鄉(xiāng)鎮(zhèn)都在做,每年都不斷有“成果”問世,如果也是這樣,那么南江諸君,還有參與這個“歷史文化工程”的每個人,可能就沒有必要如此費心勞力了。
這套叢書因其已建立起的“國家語境中的南江敘事”,從而形成了南江既是我國兩千八百多個縣級區(qū)劃的一分子,也是一個高品質的歷史點位、文化單元。這套書的水準,無疑已具備“中國南江”的質量標準,讓每個讀者既能從中讀到每本書的原創(chuàng)性,又能感知因作者個性彰顯帶來的辨識度,從而有了幾分桐城研究、徽州研究的氣象及樣貌,也或多或少承接了些許四川興于宋代的蜀學研究地氣。
我想,大家努力要去實現(xiàn)的目標,無疑已有了一種價值期許。
當然,以上這種期許,是對這套“文叢”的品質而言,至于每本書的文風與個人書寫風格,自然只能由承擔寫作任務的作者去各顯其能。南江能選擇和相信他們,最終能用他們的文本說話,也無疑是一種寬廣眼界和胸懷的體現(xiàn)。
讀過這幾部書稿,應該說,我的心情是激動的,因為這項“中國四川省南江縣的歷史文化工程”,已有了令人滿意的結果,我的期許已成為現(xiàn)實,
劉甚甫的《關山千重》,寫南江的歷史人文,以支系龐雜的米倉古道為軸線,將南江人文用文學化的筆法予以勾連,使之互為牽連、彼此呼應,上溯人皇之初,下及晚清民國,以一條文字河流的氣象,寫出了南江的人文面貌。該作以古道入境為起點,沿主線、支線漸次展開,以遇見、呈現(xiàn)的方式,保證了敘事的未知性與神秘感。以古道出川為結束,貫穿全境,用獨特的視野,闡釋了南江人文的魅力;該作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為歷史文化。內容包括米倉古道的形成與演化,以及由此派生的典故、傳奇、史實、風物、風情、考古發(fā)現(xiàn)、民間傳說等,以文本方式予以再現(xiàn),并使之故事化。第二部分為紅色文化。南江是川陜革命根據(jù)地的核心區(qū)域,革命時期的文獻、石刻標語等積存豐富,作者以文化為立場,詮釋了紅色文化對古老文明的沖擊與重構,發(fā)現(xiàn)并闡述了南江人文的現(xiàn)實性與現(xiàn)代價值。
故鄉(xiāng),對詩人賀知章“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觸物感懷;而對當下游子回鄉(xiāng)的哲學命題,又與“故鄉(xiāng)比遠方更遠”的悖論有關。兩種情愫,正是完成“山水南江”創(chuàng)作的題中之義。盧一萍是南江人,他的《風景無邊》立足南江的山川地理、水文變遷,他為家鄉(xiāng)放聲而歌,是一本奠定了堪稱稀有的故人之情的散文集。米倉道上的詩情畫意、河流變遷、山谷風貌、奇山異水、四季變換,通過文學表達,成了觸物思人、圓潤生命真意的山水美文。某種意義而言,該作既是一部向徐弘祖《徐霞客游記》的品質看齊,又有齊邦媛《巨流河》的故園情懷縈繞字里行間的文學作品。它完美地呈現(xiàn)了南江的山水之美,書寫了一部更便于流傳的“紙上風景”。
趙郭明的《大行之道》,以婦好伐巴至南江解放為時間主軸,就米倉道的眾多歷史遠客為什么來“南江米倉道”的大歷史作為思考入口,完成了南江敘事的文本呈現(xiàn);同時,對百余名沿著巴人“踐草為路,拓于秦末”的“大行道”經過南江的遠客,在米倉道的活動蹤跡及他們離開南江的歷史緣由進行了梳理;他們“來了/走了”的史學理路得以建立后,還對本土名流鄉(xiāng)賢、南江兒女在米倉道上的成長史,乃至其對南江史與中國史的互為影響予以了刻畫。概而言之,基于歷史文獻與田野采訪,作者俯首治史的史家視角與打望歷史人物星空的大散文仰角,成為講好“一條古道上的中國史”的基本保證。作者“以邸塘堡為中心”,突出米倉道的史地縱深,以人物書寫建立了面對大歷史,通往新時間、新歷史的文字路徑。所列人事,使地方寫作在介入國家語境之后,凸顯了令人贊嘆的力量。
南江自南朝梁時建縣,迄今已1500 余年,惜乎世事變遷,或遭兵燹、或因天災,年深日久,冊籍朽毀,簡編所錄、掛一漏萬。據(jù)康清蓮教授說,“現(xiàn)存《縣志》等《藝文志》收錄詩文作品、范圍、數(shù)量有限,作者信息,語焉不詳,或有錯漏,徒增考證、征引之難。為將來計、為一方文化傳揚計,而選編《文運天開》?!边@部由康清蓮教授領銜,廣泛查閱各大館藏之典籍、志書、詩文集,收錄了自東漢至1949 年新中國成立之前的南江籍作家、詩人與南江相關的詩文作品,包括50 余位詩人的近300 首詩歌,唐代以來50 多位作家的120 篇文章。就其書寫兵災匪患、民生艱難、歌頌鄉(xiāng)賢、羈旅情懷,以及修道坐禪、田園農事、課教子弟的題旨意趣,予以精準注釋、解讀、鑒賞,所成之書,就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獨一無二的。為今人沐浴南江昔日的浩浩文風,承續(xù)一縣文脈夯實了基礎。
南江,地處西南與西北及中原過渡地帶。千百年來,華夏大地的南北文化流傳至此,與巴蜀古老的民風交匯、融合,塑造出特有的川東北民俗,并得以延續(xù)、發(fā)展和豐富。南江民俗,是南江人民數(shù)千年以來用心血、智慧和情感凝結起來的獨特人文景觀,體現(xiàn)著南江的文化特色,蘊藏著南江文化的魅力。何強國的《山花爛漫》以石工號子、薅草鑼鼓,巴山背二歌等積淀于南江的民間習俗為素材,通過搜集、整理、加工,在依托華夏民族文化及思想特質的背景下,以充滿詩意的筆墨,與傳統(tǒng)民俗研究結構及范式形成明顯區(qū)分,讓人在感受南江民俗龐雜豐厚之時,還能領略來自泥土的芬芳,以及自然之美。
當然,“米倉古道文叢”這項洋洋一百五十萬言出版工程的難能可貴,是我上述文字難以概括的。南江這片上接漢中,下臨巴中,貫通川陜,人口多達七十萬眾的地方,所培植的人物事功、歷史風物、文化積淀,也絕非寥寥數(shù)語就能窮盡。出于相信讀者的愿望,在此,我也不再贅言。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既然我們已在國家語境的言說中建立了南江的鄉(xiāng)邦敘事,但也無須因此就將一縣之邑的鄉(xiāng)愿情結,不知不覺地滋生出來?!班l(xiāng)邦”與“鄉(xiāng)愿”,盡管只有一字之差,但在關于南江敘事的探索與發(fā)揚上,包括這個出版項目對南江大局的服務上,則仍需南江諸公及本書讀者,與我們一起厘清思路,立足南江,繼續(xù)以更扎實穩(wěn)健、更開放包容的胸懷,去擁抱我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