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的精靈

謝枚瓊

暮色初降時分，我踏著燈影槳聲離開秦淮河畔，腦子里想象著，六朝古都的金粉之地，其昔日的奢華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匆匆的掠影中，那游人如織與琳瑯滿目，那別致的樓房與織彩的畫舫，甚至那舉目即有的精巧的紅燈籠，似乎都在意圖勾起人們某種懷舊的甚或是有些曖昧的情緒。很顯然，不管是有意無意的模擬，秦淮河畔早已物是人非。石拱橋下汩汩流逝的是一去不返的時間，是不再輪回的人生，是讓人扼腕興嘆的歷史。

就在我不經(jīng)意的回眸里，我看到了“李香君故居”的牌匾，我事后有些詫異于在那么昏沉沉的夜色里，在自己漠然的一瞥間，眼光竟然被那幾個并不熠熠的漢字一下子點(diǎn)燃了。我不曾想到，李香君的故居就在這繁華街頭一隅。

其時，夜色漸重，而我正拾掇著心情，準(zhǔn)備踏上返程的路。

仿佛是一種驟然讓我邂逅的奇跡。遇上了，我不想錯過。

自問獵奇之意向來淡薄，于秦淮八艷也不過是聽人云耳。但《桃花扇》的傳奇，卻不知何時已縈繞于懷?，F(xiàn)在，秦淮河畔邂逅傳奇里的主人公，我感覺一把塵封的琴弦被誰的手指驀地彈撥了一下，塵屑飛揚(yáng)，聲音鏗然。

于是，我毅然轉(zhuǎn)身朝李香君故居走去。

故居位于來燕橋南端，是三進(jìn)兩院式宅院。在玲瓏假山與滴翠蕉葉裝點(diǎn)的院中，有一尊李香君的塑像，她神態(tài)恬淡，表情里讀不出這個青樓女子特有的那份剛烈與凜然。故居是一座兩層高的繡樓，喚作“媚香樓”，陳設(shè)簡單，古香古色，臨河一面有幾扇別致的小窗，肯定是供主人覽滿江槳聲讀一輪朗月的。

這般繡樓在秦淮河畔實(shí)在算不得鮮見，而那一把別致的桃花扇，才是媚香樓的主題所在。

在這初秋的暮色里，我看見一把潔白的絹扇上，桃花在盛開，鮮血的花朵在盛開。

鮮血濡潤著，桃花因而燦爛妖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鮮血桃花在滄浪之水的流逝里卻不曾黯然。

生命原如遍地落紅，生命亦如枝頭孕育的花骨朵。蕓蕓眾生里有那樣一個其實(shí)平凡的生命，她生命的鮮血桃花綻放了三百多年！

李香君，桃花的精靈，靈魂在血的鮮艷與花的鮮艷中舞蹈著、激蕩著，在一方素凈的絹扇上抒寫著什么是純潔、什么是堅貞、什么是高尚。

秦淮才子余懷《板橋雜記》說：“李香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婉轉(zhuǎn)?！鄙诿魈靻⑹吣甑睦钕憔贿^是弱不禁風(fēng)的古典式小女子，正所謂“人兒小，心兒巧，剔透玲瓏”，故人稱“香扇墜”，她十歲被賣入南曲，拜李麗貞為養(yǎng)母，從周如松學(xué)藝，至二八年華即成為媚香樓里的紅姑娘。余懷詩贊道：

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

何緣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

崇禎十六年，二十二歲的侯方域前來南京參加禮都鄉(xiāng)試。侯方域，字朝宗，河南商丘人，祖父侯蒲官至太常卿，父親侯恂做過戶部尚書，兩代顯貴，可以說是出身旺門了，李香君的師傅周如松向她推薦時，香君卻一點(diǎn)也不買賬：高官貴宰的子弟，不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腦滿腸肥嗎？盡管出身貧賤，生于青樓，小小的香君卻實(shí)如一朵潔白的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其時，明皇朝恰如風(fēng)雨之中飄搖的一葉破壞之舟，太監(jiān)魏忠賢一門閹黨倒行逆施，對東林黨人大加迫害，崇禎繼位后，整肅內(nèi)政，力圖挽大廈將傾于既倒。這個年輕的皇帝雖妄想著清明治世，稚嫩柔弱的肩膀終是扛不住狂風(fēng)暴雨，他清醒了沒幾年，卻又自覺不自覺地重蹈短命皇帝熹宗的覆轍，重新啟用宦官，乃使一度原本偃旗息鼓的東林與閹黨之間的斗爭再起。

烽火連天的北方，文人學(xué)者紛紛南下，攏聚于復(fù)社、幾社等文學(xué)團(tuán)體，血?dú)夥絼偟暮罘接虺缟袞|林氣節(jié)，與復(fù)社相交得緊，和方以智、陳貞慧、冒襄合稱“四公子”，在江南聲名鵲起。

這一天，媚香樓走進(jìn)來一位翩翩公子，正是慕香君之名而至的侯方域。英氣勃勃的侯方域，仿佛剎那間照亮了李香君寂寞的心。

一個風(fēng)流倜儻，一個蕙質(zhì)蘭心，兩情相悅與相互傾慕的情懷在侯方域的筆端汩汩流淌：

綽約小天仙，生來十六年；

玉山半峰雪，瑤池一枝蓮。

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

臨行嬌無語，阿母在江邊。

這本應(yīng)是一段才子佳人式的風(fēng)花雪月，卻被動蕩的時代無情肢解。滿清入關(guān)的鐵蹄卷起的狂飆里，明王朝轉(zhuǎn)眼間分崩離析。朱氏親王倉皇南逃到南京，在一片烏煙瘴氣里成立了南明政權(quán)。

復(fù)社的死對頭阮大鋮是個典型的投機(jī)分子，他的座右銘是：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作為東林名士左光斗的門生，他首投閹黨懷抱，崇禎時又反魏奸，再近南明臣馬士英，如此反復(fù)無常為世人所唾棄的角色，在拉攏侯方域上可以說煞費(fèi)心機(jī)，侯氏“梳櫳”香君姑娘的第一資銀，便是阮大鋮通過侯的友人楊龍友而擲出的一個“金彈”，這個“金彈”盡管促成了侯、李姻緣，但終于給才識過人的李香君識破。

李香君堅決地抹下耳環(huán)，拔下金釵，退下玉鐲，脫下新禮服，因?yàn)槟瞧鋵?shí)都是阮大鋮的資助，窮書生侯方域根本就掏不起那個腰包。侯方域才識得她如此硬氣，誠所謂“脫裙衫，窮無妨；布荊人，名自香”，其如此高潔的氣節(jié)讓秦淮河畔的一眾俗艷失色，令一切卑瑣的靈魂越發(fā)顯得丑陋無比！

當(dāng)鳳陽督撫馬士英成為新朝執(zhí)政大臣時，阮大鋮的“出頭之日”又來了。小人之所以為其小人，就在于他的陰險、惡毒乃至睚志必報，“東山再起”的阮大鋮立馬著手剪除異己，官報私仇。侯方域唯有遠(yuǎn)走高飛，否則注定在劫難逃。

又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媚香樓中昏暗的燭光映照著一對難分難舍的情人，時間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過去，懷里緊擁著香君姑娘，侯方域淚眼凄楚。人生難得一知己，天下傷心是別離，為何我們不能不分離？兒女情長，如泣如訴。

倒是強(qiáng)忍悲傷的李香君給了侯方域一分堅毅、一分力量：有別離的痛苦，才有喜悅的重逢，好男兒志在四方，又豈可在媚香樓中脂粉堆里消磨了豪情壯志？況人生離合，在乎心而非在于形，彼此倘若不能心心相印，即使日夜廝守、同床共枕，亦如相隔千里。只要永結(jié)同心，哪怕千山遠(yuǎn)萬水隔，依然魂牽夢繞，情狀連理比翼！

侯方域再次感受到了香君姑娘的不凡與過人之處，更為她的純潔、堅貞而深深感動，他將一柄鏤花象牙白絹面宮扇送給了心上人，扇上系著侯家祖?zhèn)鞯溺晟葔?，作為定情信物，侯方域特于其上題詩紀(jì)念：

秦淮橋下水，舊是六朝月；

煙雨歇繁華，吹簫夜不歇。

他終于揮淚北上，投奔正督師揚(yáng)州的史可法麾下，為抗清報國效力，也算是一酬壯志了。

從此卻苦了李香君。

早已抱定洗凈鉛華為侯郎的香君姑娘，日子過得并不安生。僉都御史田仰久聞秦淮河李香君艷名，一門心思欲納為侍妾，此舉正中阮大鋮下懷，他意欲加害侯方域未果，這下便想硬生生地拆散一對鴛鴦，既泄心中積憤，又討好了當(dāng)朝紅人田仰，一箭雙雕。

阮大鋮當(dāng)即派人攜重金前往媚香樓行聘，但碰了李香君一個硬釘子，被她嚴(yán)詞拒絕。誰知這邊還在勸來推去，那邊迎娶的花轎已經(jīng)吹吹打打地來到了樓下。這正是阮大鋮的強(qiáng)娶之計。人多勢眾的娶親隊伍可不是熱熱鬧鬧地真正來迎親的，分明氣勢洶洶，一路強(qiáng)行直沖入媚香樓，大有不抬走人決不罷休的勁頭。李香君不禁急火攻心，她端詳著侯方域送給她的定情信物——絹扇，肝腸寸斷，淚水長流。終于她柳眉倒豎，橫下一條心來，狠命朝妝臺撞去，“咚”的一聲，鮮血飛濺，李香君一頭栽倒地上。

滴滴鮮血灑在了香扇上，為凄美的愛情譜寫了一曲純潔之歌。

嗣后，畫家楊龍友深為侯、李愛情震撼感動，他靈感勃發(fā)，抓起畫筆將扇上血跡點(diǎn)染成一朵朵傲骨怒放的桃花。濺血點(diǎn)作桃花扇，比作枝頭分外鮮。

桃花扇，忠貞不渝的愛情見證，李香君那份堅守純潔的剛烈，賦予了青樓文化豐厚的底蘊(yùn)，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有著特殊命運(yùn)的李香君們沒有因?yàn)閴嬄滹L(fēng)塵而放棄自己的追求與操守。相反，其面對苦難厄運(yùn)的承受力和性格的堅韌非常人能比。固守純潔的愛情已屬不易，而要做到品格上的純潔更是艱難。三百多年前的李香君做到了，一個淪落風(fēng)塵的青樓女子為了純潔的愛情，為了心中那一方凈土，她義無反顧，不惜以鮮血來向世人昭示：純潔，比生命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不會風(fēng)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fèi)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做風(fēng)流也不慚。然否？

風(fēng)流的侯方域卻最終沒能風(fēng)流起來，他終究沒能堅定氣節(jié)，在南明滅亡之后選擇了擇清的道路。俗話說，女重眼光，男重責(zé)任。風(fēng)塵女子李香君看重的侯方域還是跳不出隨波逐流的俗界。當(dāng)他躊躇滿志、一派春風(fēng)得意地返回李香君身邊時，他其實(shí)已把責(zé)任兩字拋諸九霄云外，這無異于給了癡情的李香君致命一擊。精神的支柱訇然坍塌。

順治十二年暮春，滿樹的桃花早已凋謝，凝睇落紅遍地，李香君將曾經(jīng)視之如生命的桃花扇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碎。鮮艷的桃花在風(fēng)中飛舞，飄入沉沉淮水。一切都過去了，仿若煙消云散，李香君懷揣傷感愴然隱匿于棲霞山，從此與青燈為伴，了坎坷殘生。

桃花扇演繹成千古愛情絕唱。

劇作家孔尚任嘔心瀝血十年，在他知天命之年寫就了百世流芳的《桃花扇》，這部戲劇用春秋筆法，“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甫出即轟動京城，人人爭相抄閱，一時洛陽紙貴。戲中歌頌的民族氣節(jié)與堅貞愛情，滌蕩著人們的魂魄，但觸怒了清廷敏感的神經(jīng)，孔尚任因此被康熙罷了官。

誠然，桃花扇不僅僅是純真至上的愛情傳頌，桃花扇留給世人更多的是啟迪、沉思和對靈魂的拷問、對價值的思辯，它延續(xù)著歷史長河里一種壯闊、一種博大、一種源遠(yuǎn)流長。

夜色籠罩的秦淮河，自與曾經(jīng)的醉生夢死不可同日而語。少不了“克隆”痕跡的媚香樓現(xiàn)在就那么靜靜地坐落在秦淮河畔，那臨窗而立的倩影，那剪燭夜談的情人呢？“問秦淮舊日窗寮，當(dāng)年粉黛，何處吹簫？白鳥飄飄，淥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苯裢?，你的一抹清愁兩行清淚，不妨都付諸那一江流水也罷。

那不朽的靈魂在夜幕里，在虛無之中盈盈飛翔，留下一道優(yōu)美飄逸的弧線，還有那朵朵滴血的桃花，把秦淮河、把歷史的天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