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的街角飯館，灼灼母愛等一個不回家的人

栗順

宋云再婚后，發(fā)現(xiàn)老公家暴成性，準備離家出走時，繼子掏出了自己“準備帶媽媽遠走高飛”的私房錢，從此，這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糾纏了一輩子……

為保護繼母，繼子過失傷人

收到張浩的短信：“不要回來，等我消息?！彼卧迫艘呀?jīng)在樓下。

她猶豫著要不要先躲起來時，已經(jīng)被站在樓梯口的花襯衣看見了，沖她一聲冷笑：“喲嚯，看來這是錢湊齊了？”

宋云沒了退路，繼續(xù)往上走，假裝平靜地說：“我沒錢，誰欠你們找誰去，跟我沒關系！”話音一落，一個瘦高個拽起她的衣領，把她狠狠甩推到墻上說：“少跟我來這套！”

張浩沖出來一把將瘦高個從宋云身前推開，瘦高個一個趔趄往后退，老房子又窄又矮的護欄，沒有攔住瘦高個，一聲凄慘的尖叫，瘦高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飛了出去。等宋云回過神來，瘦高個已經(jīng)四仰八叉倒在一樓的地上，一動也不動。

“張浩殺人了！”

宋云，安徽人，曾經(jīng)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2008年時，經(jīng)人介紹，她認識了張慶友，再次走進圍城。張慶友喪偶，當時有個上初二的兒子，也就是張浩。

再婚后，給人做后媽這件事，多少讓宋云有些膈應。尤其在一塊生活以后，她發(fā)現(xiàn)張浩性格很孤僻，他們幾乎沒有交流，每天放學回家，他便把自己關進房里。宋云認為只要自己真心付出，孩子總能感受得到。可是再婚不久，她發(fā)現(xiàn)張慶友才是自己最大的問題。

婚后的他原形畢露，酗酒、家暴，讓宋云對婚姻再一次失望透頂，也做好了第二次離婚的決定。但這一次，這婚并沒有那么好離。張慶友的反復糾纏，她都冷處理，可沒過幾天就接到了派出所電話。

張慶友在大排檔尋釁滋事，打傷了人，自己跑了！事后，宋云被一次次叫去派出所，跟傷者洽談經(jīng)濟賠償，因為她還是張慶友的合法妻子，根本逃脫不了責任。

三萬八千元的賠償款，一時壓得宋云喘不過氣，她回到張慶友的住處，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現(xiàn)金，還有兩張銀行卡全部找出來，想拼拼湊湊滿三萬。就在她翻箱倒柜時，房門口冷不丁傳來張浩的聲音：“這些錢，你拿去吧?！?/p>

張浩捧著一個小鐵皮盒子，站在那也不進來，眼神平靜中透著一絲淡薄，令人難以接近。宋云一點錢數(shù)，竟然有小整萬，“那么多錢？你哪來的？”張浩垂下眼，輕聲回答：“我存了5年，本來想帶我媽遠走高飛的，但我沒做到……”張浩告訴她，張慶友是個家暴慣犯，他還害死了媽媽，原來張浩媽媽并不是像張慶友說的那樣，是在回家路途中發(fā)生的車禍，而是被家暴后逃命才發(fā)生的意外。

一時間，宋云心里很不是滋味，鼻子也酸酸的，她試圖組織語言安慰他，半天不知如何開口，在撕開傷疤的孩子面前，她顯得有些無措。

“你走吧，不要像我媽媽那樣?！睆埡埔桓耐绽淠哪樱凵駡远ǖ赝?。望著眼前這個瘦得竹竿似的16歲大男孩，宋云一時沒了主意。

茶幾上狼藉的泡面剩余湯渣、火腿腸紙、餅干盒，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張著大嘴，訴說著這孩子跟她一樣喘不過氣的日子。宋云沒有走，留下來給他做了一頓飯。

幾日沒吃飯的張浩，將盤中的紅燒鯽魚一掃而光，最后一點湯汁，他倒進小半碗米飯，蘸著吃了個干凈。幫忙收拾碗筷的時候，他說，宋云做的紅燒鯽魚，跟他媽媽做的味道一樣。

突然之間，宋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挪不動腳，舍不得丟下這孩子獨自生活。她尋思著，反正張慶友也跑路了，一時半會回不來，她不如搬回去，照顧照顧張浩，順便還能節(jié)約一筆房租。

見宋云把行李重新搬回來，張浩雖然嘴上說著“我可不需要你同情”，一邊卻接過她手里的東西，一一拿進臥室。

“娘倆”在這借來的日子里，找到了自己的相處模式。知道宋云晚上八點半下班，張浩便趕緊做完作業(yè)，出門溜達去接她，還假裝碰巧地說“正好在鍛煉”。學校開聯(lián)歡會吃的零嘴，他也會裝滿兜了，在回家等她的路上，假裝說“反正是別人都不要了的”，一股腦兒塞她滿懷。等到要開家長會了，他就假模假樣地拿通知單給她看，宋云故意問能不能去觀摩，張浩就嘚瑟道：“隨便去，正巧這次幾門考試我又考得不錯，到時候在家長會上，你盡管把眼睛擱頭頂上就行?！?/p>

那段時間，張浩似乎恢復了男孩本該有的陽光朝氣。而兩年杳無音信的張慶友，卻在關鍵時候來了消息。

2011年2月，宋云接到一通來自浙江青田派出所的電話——張慶友跳河自殺了！沒有留給他們只言片語，只有20萬的賭債。

宋云想走法律途徑，可那伙人天天到她店里鬧，甚至還去學校堵過張浩。只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她擔心影響張浩，跟討債者打太極周旋。

結果，還是出事了。

街角開飯館，繼母等繼子回家

瘦高個摔下樓以后，張浩也嚇壞了，宋云杵在原地手足無措。那伙人立馬報了警，在她一走神的工夫，張浩竟不見了。

宋云再如何解釋，都成了百口莫辯，只得不停承諾找到孩子去自首。她天真地認為，孩子是為了保護自己，算是正當防衛(wèi)，只要找到他，配合調查清楚，就沒事了。

在一家網(wǎng)吧找到張浩時，已經(jīng)是次日。宋云向張浩保證，他一定不會坐牢。

事情的發(fā)展，遠沒那么簡單。瘦高個摔成了顱內出血，做完手術人卻不醒，很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因為對方報案，傷情鑒定為重傷，張浩又剛滿十八歲，需要負刑事責任，外加民事責任賠償家屬。

自首后，張浩直接被刑拘了。走投無路的宋云，連夜托關系、請律師，律師告訴她，因為傷情鑒定為重傷，刑事加民事，案子較為復雜，但如果他們想辦法得到傷者家屬諒解書，對于判決會有利。為了拿到諒解協(xié)議書，她把當年離婚分得的一套小兩居給賣了，拿著錢天天去醫(yī)院跪著求他們的原諒。最后，張浩被判三年。

前途一片光明的孩子鋃鐺入獄，宋云心想，如果當時不是為了救她，他也不會失手將瘦高個推下樓。她內心十分愧疚，決定等他出獄。

好不容易等到探監(jiān)日，宋云就坐上最早班的長途汽車趕去看他?？蔁o論去多少回，張浩從不肯見她。朋友勸她不要自討沒趣：“攤上這家子，老的自殺，小的坐牢，你算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大家勸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每次，宋云都認真地告訴他們，孩子是個好苗子，跟他爸爸不一樣。

為了讓他重拾對生活的信心，宋云將他高考的資料一沓一沓地收拾整理好，每次探監(jiān)都捎一部分過去，希望能重新燃起他的斗志。資料里面，夾著她的抱歉和期待，她在信里告訴他，會在外等他三年，三年后陪他重戰(zhàn)高考。每封信的落款，她都用力地署名“復旦媽媽”。

懷著這樣的期待，她終于熬過來了。

2014年5月28日，終于到了張浩刑滿釋放的日子。

雖然，宋云已經(jīng)在腦中提前預演了很多遍他們再次見面的情景，甚至準備好了見面后的招呼語，可當張浩被獄警送出來時，宋云突然有點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

見到他，她的眼眶立馬就紅了，開口想要喚他，喉嚨卻像被海綿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聲。三年不見，他清瘦了許多，身高超過1.8米的他，剃了平頭，顯得又瘦又高，精神也有些許萎靡。

宋云計劃著先給他找份工作，讓他重新去適應社會。對此，張浩未置可否。

可托人找工作的事，遲遲沒有回復。對方一聽說張浩坐過牢都惋惜地擺手。宋云刻意模糊掉張浩入獄經(jīng)歷后，用人單位又以他學歷過低婉拒。

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她總是小心翼翼避開找工作這個話題，不主動提，反正他也不問。但敏感如他，原先在他面前整天興高采烈畫餅憧憬將來的宋云，突然變得很佛系，不再嘮叨找工作的事，他大抵是已經(jīng)猜到了結果，變得更加沉默。

來她家串門的友人，面對張浩時小心謹慎的模樣，更是刺痛了他本就敏感的神經(jīng)。他就像一匹落單的馬駒，孤獨無助地走在黑暗降臨的草原，時刻警惕地抵御著隨時可能冒出來的野獸。

在找工作多次碰壁后，宋云開始打算送他復讀，讓他重新參加高考，她甚至給他請了一個大學生家教。

結果，家教還沒來，張浩留下一封信，走了。信中，寥寥幾行字，是這幾年，他跟她說過最多的話：“不用管我，也不要找我，更不用覺得愧疚，你做的一切，只會讓我感覺到負擔。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你做的飯很好吃，有我媽媽的味道，祝好?！?/p>

宋云不愿相信，自己等了三年，等來的是這樣一個結果。她發(fā)瘋似的到處找他，還到派出所報失蹤，但民警了解情況后告訴她，張浩已經(jīng)成年，且留有字條，不屬于失蹤，無法立案。

沒辦法，宋云用手機地圖，找遍了安徽蕪湖大大小小的網(wǎng)咖、電子競技酒店，都沒收獲。見她瘋了似的尋找一個21歲的成年人，朋友一句話點醒了她，他若真心想躲她，滿世界她都不可能找得到，還不如就在原地安心等他回來。從他出走的那天開始，宋云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手機從不關機、家門從不反鎖，就怕哪一天他回來時進不了門。

為了讓張浩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2015年春節(jié)后，宋云在家附近盤下一家店鋪，開飯館，名字就叫“等你回家”，招牌菜用了他愛吃的紅燒鯽魚。刀拍的姜蒜一起下鍋，趁著鍋里的熱油將一條提前腌制的鯽魚入鍋后，不一會就燒得兩面金黃，再把切成粒的番茄混著生抽、剁椒一起倒進鍋，慢燉5分鐘，魚的鮮香味撲面而來。

張浩說，宋云和她媽媽做魚一樣喜歡放番茄，這番茄的酸味點綴著魚香，簡直就是一絕。

每次起鍋，宋云就在心里祈禱，這熟悉的飯香味能牽引著離家游子的胃，慢慢將他拉回家。精心烹飪的紅燒鯽魚成了他們那一條街的招牌，因為物美價廉，附近上班的白領都會拐一腳到她那用午餐。

時間長了，大家都成了熟客，他們喜歡管她叫宋姨，還說，她做的飯菜有家的味道。

不忙的時候，宋云就坐在收銀臺發(fā)呆，看著這些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想象著張浩在外面同樣有這樣一個落腳點，日日也能吃上口熱飯熱菜。她把對張浩的牽掛，全部寄托在了這群每天光顧的食客身上。生意冷清時，他們會跟她閑聊，她告訴他們，自己有個和他們一樣大的孩子，不知道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她開飯館就是在等他。

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里，家總能激起人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小年輕們策劃著幫她做宣傳，甚至給她的招牌菜取了一個網(wǎng)紅名“魚見你”，以諧音“遇見你”，講述一個等待的故事。

媽媽的味道，無血緣母子真情相擁

漸漸地，宋云的小店成了周邊的網(wǎng)紅店，開始有一些人慕名前來。有單純?yōu)榱藝L嘗網(wǎng)紅菜的，有過來聽故事的，有過來采訪的，有提供線索的好心人，當然，也有行騙的。最開始，有人冒充張浩同事，打來電話說有張浩消息，索要感謝費，宋云按照要求轉賬過后，對方號碼卻成了空號。為此，社區(qū)民警沒少上門對她進行宣講。斷斷續(xù)續(xù)接到各種詐騙電話后，她已經(jīng)學會了基本的識別技巧。

找孩子去的每一個地方，宋云都會學習一道當?shù)夭嘶貋?，取名“成都印象”“蘭州印象”……

一年間，宋云走過9個地方，更新了十多道菜，即將要用自己的菜譜繪制一張中國地圖，傳統(tǒng)的徽菜也被她做成了大雜燴。

其間，張浩杳無音訊。

2015年秋天，宋云店里來了一位熟面孔——小劉，他是張浩的高中同學，高三的時候常去宋云家。這兩年，因為張浩入獄和離家出走，他身邊的人自動和宋云絕緣了。見到小劉進店，宋云有些恍惚，如果張浩順利高考，是不是也是這副光鮮的模樣？吃完飯，小劉說，他跟張浩也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但這幾年偶爾會看到他的QQ狀態(tài)有更新，感覺過得還行，至少沒有危險，請宋云不要太擔心。

這是宋云等了一年多，找了一年多以來，聽到的最接近張浩的消息，她哽咽地拉著小劉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直落，她轉過身用圍裙抹了一把臉，笑著說：“謝謝好孩子！”拒絕了小劉執(zhí)意要付的飯錢，宋云說：“你幫阿姨一個忙，就抵了這頓飯錢。”在小劉的指導下，宋云順利申請了QQ，并嘗試加了張浩的QQ號碼。當然，張浩并沒有通過她的申請。

自2014年張浩離家出走后，手機號換了，這個QQ號是宋云現(xiàn)在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了。這個虛擬的號碼，牽起了她和孩子唯一的聯(lián)系，隔陣子，她就會重新嘗試申請?zhí)砑雍糜选?/p>

沒事的晚上，宋云就仔細研究這個沒有添加好友的QQ號碼，隔陣子更換的頭像、空間更新的相冊、說說和留言，還有偶爾更新的日志。

得知他心情不好了，對領導不滿意了，發(fā)現(xiàn)他談戀愛了，去吃了自助餐了……在這些只言片語中，她拼湊出了一個努力打拼的年輕小伙子模樣。

有了他固定的信息，宋云安心守在了原地。

日子在迎來送往中慢慢流逝，小店在年輕人的宣傳下，生意越來越興隆。朋友們也感慨，年過半百，宋云還能找到自己的事業(yè)。因為她的菜品定價不高，利潤一直很薄，勝在客源充足，能夠維持基本生活。為了節(jié)省開支，宋云只顧了一名洗碗工，其他里里外外都親力親為。

2016年7月8日，后廚因電路老化，發(fā)生了火災，當時宋云正在后廚炒菜，火焰迅速蔓延擋住了出口。洗碗工在外面大聲呼叫，宋云被煙霧熏得已經(jīng)快喘不過來氣了，躲在冰柜旁也不敢動。后廚高熱的氣體蒸得她渾身滾燙，好在及時趕到的消防員把她扛了出去?？粗矍耙黄蠡鹌涕g吞噬掉了自己的一切，宋云掙脫強行拉她上救護車的護士，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鬧。這是宋云兩年來的心血，寄托了她全部的期盼，更是她給孩子打造的一個避風港，她還指望張浩能通過這個網(wǎng)紅店回到這里?，F(xiàn)在，一切都毀了。

被綁去醫(yī)院后，宋云兩天兩夜未進滴米。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望著頭頂刺眼的白熾燈，聞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宋云萬念俱灰，巨額的賠償后，應該連這醫(yī)藥費都付不起了吧？她掙扎著起來，呼叫護士，說自己沒事了，鬧著要出院。突然，門被推開，張浩站在門口。宋云有種穿越的感覺，仿佛是自己三年前接他出獄那般模樣，他清瘦得很。不同的是，出獄那次的他神情萎靡，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很精神。

病房里，許久未見，他倆都顯得有點拘謹，張浩說去護士站打聽一下她的情況，宋云猜，他應該是在找借口回避她。

晚上，張浩留下來陪床，他說自己有點累，早早躺在了旁邊的簡易折疊床。見他似睡非睡，宋云決定打破沉默，她從包里掏出充電線，抓起他的手就開始綁。一開始，他還假裝睡著任由她擺弄，沒一會意識到她在做什么后，他掙扎著擺脫她的手，大喊：“媽，你干什么呢？”

“怕你小子再偷偷給我跑了啊，我都等了你三年了?！币痪湓?，宋云把自己給說哭了，抽泣著望著他笑，張浩也有些哽咽。

張浩說，他并不知道她這些年一直在找他。出獄后，找工作碰壁，朋友疏離，當時只想找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幾年沒有聯(lián)系的同學小劉突然在QQ上給他留言，說她為他開的飯店失火了，生死未卜，這才嚇得趕緊回來看看。

出院后，張浩與保險公司協(xié)調將賠償降到了最低，然后出錢幫宋云把飯館重新裝修了一遍。

重新開張那天，宋云又做了店里的招牌菜紅燒鯽魚。張浩低頭吃著魚，肩膀有些抖動，宋云以為是熟悉的味蕾讓他有些感傷。沉默中，張浩抬起頭，眼眶有些發(fā)紅，告訴她，其實他媽媽的紅燒鯽魚從沒放過番茄。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害怕繼母會丟下他，他才用了這樣一個拙劣的謊言。但這些年，他記憶中媽媽的味道，也只有這道放番茄的紅燒鯽魚了。

編輯/徐艷